于是,老妇人就温和地问:"妞妞,你来闻闻窝头熟了没有?"
回答却是里屋的炕沿上一阵被抑制住的呜咽。
城角东正教堂的晚钟响了。待到一个庞大黑影迈进门槛时,这小房里简易的金黄色的晚餐又在恬静柔和的灯光下举行了。照例那仅有一碗菜是摆到这劳苦了一天的男人面前。三只豆绿土碗,一一地由老妇人添满热腾腾的豆汁,再由妞妞轻轻地端到炕心的小饭桌上。然后,儿子的话匣子开了。说说学堂又参加了天安门的什么大会,他怎么忙着给糊小旗子。说说那斋务长如何买笤帚还开花账。说说胖校长怎样用学生制服的材料做了一件大氅。
说到这儿,问起他妈来:"李先生的大褂做得怎样了,妈?今儿我擦着玻璃他还问起我呢。"校役景龙常由学校揽来一些成衣活计给她们母女做,贴补家用。
"还没缝好大襟呢,"老妇人放下碗来说。又补了一句:"妞妞半天没在家,一根线认不上,我这双老眼就算歇了工。"
这时,景龙理会到今晚妞妞的异态了。往常,她正滴溜着小眼睛,盘问着哥哥又听会什么"革命歌"呢。今晚她只默默地把脚搭到炕沿上,把嘴挂到碗边,任酸酸的豆汁流进小肚囊里去,连半个窝头也没吃光。没有了盘问,没有了嬉笑。垂到额下的一撮刘海儿后面红着一双肿起些的眼睛。
景龙爱他这妹妹,他不准什么人欺负她。别瞧他小子穷,他还有个高贵的念头。他时常告诉她:"妞妞,等哥哥有出头之日,第一件事就是送你上学堂。你先受上几年苦,缝缝袜口,将来买他妈丝袜子穿!只要咬得住牙,穷人有翻身的日子。学校里的先生们演讲总说,将来总归是咱穷人的日子!"曾经有一回他这妹妹吃了别的苦头。他在学堂里正擦着黑板。得了信儿,即刻赶了回来。带着满身粉笔屑和那人打了一场架。今晚,他怕又是有人欺负她了。
"妞妞,怎么回事?"
妞妞低了头不做声。几颗亮晶晶的泪珠像架在弱枝上的小鸟,再一逗可就真地落下来了。
"说啊,妞妞。"他像是明白一个男人所蓄有的那股野劲又该使用了,就放下筷子,挽起了袖口,"咱们穷,可不吃委屈。告诉我,揍他个--"刚要解恨把不干不净的言语骂出口来,老妇人着急了,赶忙厉声说:"听明白了再骂!"
这时,她怪起儿子的偏心来了。适才对妞妞忍住的怒气,一并发作了。"没委屈她,那个野丫头!太阳高高的就走了,擦黑儿才照面儿,把我老骨头丢在家里。说了她那么两句,就噘起嘴来。"
景龙明白原来是家务事。他又放心地拿起筷子,偏过脸来带点严厉地问:"你上哪儿去啦,妞妞,一去半天儿?"
这骤然的严厉至少对老娘是颗舒心丸。
"去--去救世军啦!"妞妞吞吞吐吐地说,头可仍是低着。
"你去那儿干么?那些成天在街上打洋鼓起哄的疯鬼子,雇了穷中国人满街当猴儿耍。上海洋兵开枪打死五十多口子,临完还他妈派陆战队上岸。哼,老虎戴素珠,救他妈什么世吧!"这时,他记起上次给学校扛大旗,在天安门席棚底下听熟的一句:"他们是帝国主义。他们一手用枪,一手使迷魂药。吸干了咱们的血,还想偷咱们的魂儿。妞妞,我宁愿意你去捡煤核儿,也不准你给他们作践。听见了没有?下回不准再去!"
老妇人这时是心平气和了。她趁势翻腾起肚里的掌故来。什么庚子年间西什库的火烧得多么旺,八国联军怎么把九城抢个空,家家门口儿挂着"大日本顺民"的小白旗儿呀。"那时我才十八",一句她顶爱重复的口头禅。说到她怎么逃难的时候,搬运了一天桌椅的校役打起哈欠来。把小饭桌抬下,立在墙角,三口便各倒在土炕上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吹了残灯,结束了一个不甚愉快的日子。
蜷在薄被里的妞妞还是不服气。那些古老的故事并不曾由她小脑 瓜里挤出她昼间的好梦。今夜,靠墙睡着的哥哥蠢大的鼾声在她幻想中成了黄旗后面的那只胖大洋鼓。她妈间歇的咳嗽代替了清脆的小铃铛。虽然躺在硬梆梆的炕上,妞妞却宛如走在一大队人中间。哥哥把黄毛鬼子说得那么坏!那女教士不但有白嫩细长的手指,还满口地道的北京话。当妞妞随了大队跨进"堂"里时,她感到又羞怯又美滋滋的。那"堂"打扮得多好看呀。红的玻璃,绿的玻璃,各色的玻璃把人晃得好像进了仙人世界。鲜艳的万国旗交叉地系满全堂,噼啪地飘响着。那穿制服的黄毛男子嗓音多宏亮啊。他领着大家唱……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