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朱子學提綱   》 (二十一)朱子論格物      錢穆 Qian Mu

  以上分章略述朱子所論各項心學工夫,其言靜敬,言涵養省察,大體是承襲前人,而加以一番審辨與論定。其言剋己與立志,則創闢新義,有未為北宋以來理學諸傢所特加重視者。然朱子論心學工夫最要着意所在,則為緻知。懸舉知識之追尋一項,奉為心學主要工夫,此在宋元明三代理學諸傢中,實惟朱子一人為然。欲求緻知,則在格物。就理學家一般意見言,心屬內,為本。物屬外,為末。理學家所重之理,尤在心性方面。心性之理,則貴反求而自得。朱子不然,認為內外本末,須一以貫之,精粗具到,統體兼盡。此為朱子在一般理學思想中之最獨特亦最偉大處。故朱子不僅集北宋以來理學之大成,實欲自此開出理學之新趨。後人莫不知朱子講格物,乃於其所講格物精義,則頗少能繼續加以闡發與推進,此乃一大可惋惜之事。此章當略述朱子之格物論。
  格物之說,最先亦由伊川提出。伊川雲:
  格猶窮也,物猶理也。猶曰窮其理而已矣。窮其理,然後足以致知。欲思格物,則固已近道矣,以收其心而不放也。
  收其心而不放即是敬,是則由伊川之說,乃成為格物亦即敬之工夫。伊川又曰:
  欲緻知,須要格物。物不必謂事物然後謂之物也,自一身之中至萬物之理,但理會得多,相次自然豁然有覺處。
  此處特說物不必謂事物,意中似仍以一身之中之所謂心者為主要。又曰:
  窮理亦多端。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然,皆窮理也。或問格物須物物格之,還是格一物而萬物皆知。曰:怎生便會該通,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後脫然有貫通處。
  此條言窮理,主要在人文界一切人事上。其言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言物字,恐人誤會到外物上去,言件字,則顯指人事。
  朱子於伊川言格物,備極推崇,其言曰:
  程子之說,切於己而不遺於物,本於行事之實,而不廢文字之功。極其大而不略其小,究其精而不忽其粗。學者循是而用力焉,則既不務博而陷於支離,亦不徑約而流於狂妄。既不捨其積纍之漸,而其所謂豁然貫通者,又非見聞思慮之可及。是於說經之意,入德之方,其亦可謂反復詳備,而無俟於發明矣。若其門人,雖曰祖其師說,然以愚考之,則恐其皆未足以及此。
  朱子歷辨程門後起說格物者凡五傢,又繼起者一傢。一為呂藍田大臨之說,朱子非之曰:
  必窮萬物之理,而專指外物,則於理之在己者有不明矣。但求衆物比類之同,而不究一物性情之異,則於理之精微者有不察矣。
  藍田初學於橫渠,橫渠卒,乃東見二程。朱子於程門最取藍田,然藍田之論格物,偏指外物,又重其同,忽其異,故朱子非之。
  其二為謝上蔡之說,朱子非之曰:
  窮理以恕為本,則是求仁之方,非窮理之務。先其大,不若先其近者之切。一處通而一切通,乃程子所不敢言。
  其三為楊龜山之說,朱子非之曰:
  反身而誠,乃物格知緻以後事,非以是為格物之事。亦不謂但務反求諸身而天下之理自無不誠。
  其四為尹和靖之說,朱子非之曰:
  以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為非程子之說,豈其習綱於持敬之約,而厭於觀理之煩耶。
  其五為鬍文定安國之說。朱子非之曰:
  其曰物物緻察,是不察程子所謂不必盡窮天下之物也。又曰宛轉歸己,是不察程子所謂物我一理,纔明彼即曉此之意也。又曰:察天行以自強,察地勢以厚德,是但欲因其已定之名,擬其已着之跡,而未嘗如程子所謂求其所以然,與其所以為者之妙也。
  其六為鬍五峰之說,朱子非之曰:
  所謂即事即物,不厭不棄,而身親格之以精其知,得緻字嚮裏之意。其曰格之之道,必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志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內,而知乃可精,又有合乎所謂未有緻知而不在敬者之指。但其語意頗傷急迫,既不能盡其全體規模之大,又無以見其從容潛玩積久貫通之功。
  又曰:
  此段本說得極精,然卻有病。衹說得嚮裏來,不曾說得外面,所以語意頗傷急迫。蓋緻知本是廣大,須用說得表裏內外周遍兼該方得。
  以上前五傢中,謝楊尹三人,最為程門親炙,而失師旨最遠。呂與叔先師橫渠,鬍康侯於程門為私淑,其失皆偏在外,與謝楊尹三人所失之偏在內者不同。程門之教,本不免有偏重在內之勢,故得之親炙者,所偏亦在此。呂鬍兩人則聽偏轉在外。獨五峰一人,已起南渡之後,於程門為最遠,而其說獨為朱子所取。朱子每以五峰繼橫渠,稱其能為精義之學,然朱子於五峰說格物,仍所未滿。朱子雖極推伊川,然迨其自立說,其精神意趣,亦實非伊川之說所能範圍。此處亦可窺朱子學從伊川之轉手處,亦即是朱子學之遞年轉進處。居今而論,理學家所標出之格物一義,亦必至於朱子而始得其大成。
  朱子言格物,其最後結論,即見於《大學章句》之《格物補傳》。今可不問《大學》是否為孔氏之遺書,亦可不問古本《大學》是否有闕,要之考論朱子格物思想,則必以《大學格物補傳》為其主要之依據。今先錄《補傳》全文如次:
  所謂緻知在格物者,言欲緻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衆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或譏朱子此處分心與理為二,不知一體兩分,兩體合一,此正朱子思想大體係所在,亦是其最著精神處,不得徒以分兩說之為嫌。何以謂即凡天下之物,朱子說之曰:
  這道理盡無窮,四方八面無不是,千頭萬緒相貫串。
  千頭萬緒,終歸一理。
  道理散在事物上,卻無總在一處底。
  這個道理,精粗小大,上下四方,一齊要着到。四邊合圍起理會。
  常人之學,多是偏於一理,主於一說,故不見四旁,以起爭辨。
  聖人則中正和平,無所偏倚。
  萃百物,然後觀化工之神。聚衆材,然後知作室之用。須撒開心胸去理會。
  萬理雖衹是一理,學者且要去萬理中千頭萬緒都理會,四面湊合來,自見得是一理。不去理會那萬理,衹管去理會那一理,衹是空想像。
  不知萬殊各有一理,而空言理一,不知理一在何處。
  如一個桶,須是先將木來做成片子,卻將一個箍來箍斂。若無片子,便把一個箍去箍斂,全然盛水不得。
  不是一本處難認,是萬殊處難認。
  須是內外本末,隱顯精粗,一一周遍。
  上諸所引,皆是朱子論學之最著精神處。其批評五峰,謂其頗傷急迫,既不能盡其全體規模之大,又無以見其從容潛玩積久貫通之功。即以朱子言回視伊川所言,雖朱子自稱乃竊取程子之意以作此《補傳》,但兩人間精神意味亦顯然不侔。此見朱子心中理字,其涵義之廣狹虛實,要自與當時一般言理者有辨,此必直探之朱子之理氣論,乃見朱子《格物補傳》立意之所本。
  朱子又辨格物與窮理兩語有不同。朱子曰:
  言理則無可捉摸,物有時而離。言物則理自在,自是離不得。
  《補傳》又曰: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此語亦重要。朱子說之曰:
  要於本領上理會。
  要從那知處推開去,以至於無所不知。
  今日學者所謂格物,卻無一個端緒,衹是尋物去格。
  即如陽明格庭前竹子,正是無端緒尋物去格也。
  《補傳》又曰,以求至乎其極,此語亦重要。朱子說之曰:
  人誰無知,為子知孝,為父知慈,衹是知不盡。須是要知得透底。且如一穴之光也喚做光。然逐漸開劃得大,則其光愈大。腸皆有理,人亦知其理,如當慈孝之類。但若有知未透處,這裏面便黑了。
  所謂求至乎其極者,正是要人得一透底之知。否則如為子知孝,為父知慈,亦衹是一穴之光,裏面便黑,濟得甚事。所以說:
  緻知所以求為真知。真知是要徹骨都見得透。
  知要真,要透底,要徹骨,故又曰:
  格物衹是就事上理會,知至便是此心透徹。
  如何能使此心透徹,則仍衹有從心上去推緻。
  如宣王因見牛發不忍之心,便就此擴充,直到無一物不被其澤,方定緻與格,衹是推緻窮格到盡處。凡人各有個見識,不可謂他全不知,如孩提之童知愛其親,長知敬其兄,以至善惡是非之際,亦甚分曉。但不推緻充廣,故其見識終衹如此。
  格物須是從切己處理會去。
  若衹泛窮天下萬物之理,不務切己,即是遺書所謂遊騎無所歸。
  或問李延平教人窮此一事,必待其融釋脫落,然後別窮一事。程伊川則謂若窮此事未得,且別窮一事,二說如何?朱子說:
  如造化禮樂制度等事,卒急難曉,衹有且放住。若平常遇事,這一件理會未透,又理會第二件。第二件理會未得,又理會第三件,恁地終身不長進。
  此下再說豁然貫通,朱子說:
  須是窮得理多,然後有貫通處。
  心無限量,如何盡得?物有多少,亦如何盡得?但到那貫通處,則纔拈來便曉得,是為盡。釋氏雲: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釋氏也窺見得這些道理。濂溪通書,衹是說這一事。
  不可盡者心之事,可盡者心之理。
  格物所以明此心。
  所謂明此心,則衹是要此心真知,有透底徹骨之知。如此纔可謂窮得理。窮得理多而到豁然貫通之境界,則此心之理已盡。
  到那時,有插生一件差異底事來,也都識得他破。衹是貫通,便不知底亦通將去。
  朱子格物大義,大體具如上述。茲再撮述要旨。一、朱子所論格物工夫,仍屬一種心工夫,乃從人心已知之理推擴到未知境域中去。二、人心已知之理,如慈孝,如見牛而發不忍之心等,推擴所至,則禮樂制度治平之道,以及宇宙造化,種種物理現象,皆包在內。三、朱子所論理,認為萬理皆屬一理,理不離事物,亦不離心。理必寓於事物中,而皆為吾心所能明,所能知。四、人心自然之知,如知慈孝,如知不忍,非即是窮理後之知,必待窮理以後之知,乃始為透底徹骨之真知。五、專務於內,從心求理,則物不盡。專務於外,從物窮理,則心不盡。物不盡,心不盡,皆是理不盡。必心物內外交融,達至於心即理之境界,始是豁然貫通之境界。至是而衆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至是而始是理盡。蓋從外面言,萬理皆屬一理。從內面吾心所知之理言,亦將知其皆屬一理,乃謂之貫通。故格物是零細做工夫,而致知則是得到了總體。
  若從現代觀念言,朱子言格物,其精神所在,可謂既是屬於倫理的,亦可謂是屬於科學的。朱子之所謂理,同時即兼包有倫理與科學之兩方面。自然之理,乃由宇宙界嚮下落實到人生界。人文之理,則須由人生界嚮上通透到宇宙界。朱子理想中之所謂豁然貫通,不僅是此心之豁然貫通,乃是此心所窮之理,能到達於宇宙界與人生界之豁然貫通。故朱子特舉濂溪《通書》,謂其衹是說這一事。蓋因朱子心中認為周濂溪乃始是能將宇宙造化與人文治平之兩方兼融交盡歸於一致,而二程則猶有所未盡。故朱子說格物,雖上承伊川,而其標示格物之終極理想,則必舉濂溪以為例。
  今專就朱子個人之學問途徑言,不僅對於人生倫理及於治平大道,均所研尋。即在近代人觀念中之所謂自然科學,朱子亦能隨時註意。論其大者,如在天文學地質學方面,朱子皆曾有幾項極深邃之觀察與發現。就自然科學之發明史言,朱子所創獲,尚有遠在西方科學家之前,而與之不謀而合者。故朱子之論格物,不僅是一套理想,實亦是朱子平日親所從事的一番真實之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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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一)孔子與朱子(二)先秦儒至漢儒的流變
(三)三國兩晉至唐五代的儒學流變(四)宋之新儒(五)宋代之理學
(六)朱子為集儒學之大成者(七)朱子之理氣論(八)朱子之心性論
(九)朱子論宇宙之仁(十)朱子論宇宙之神(十一)朱子之聖人難為論
(十二)朱子論人心之仁(十三)朱子論心之誠(十四)朱子之天理人欲論
(十五)朱子之道心人心論(十六)朱子論敬(十七)朱子論靜
(十八)朱子論已發未發以及涵養省察(十九)朱子論剋己(二十)朱子論立志
(二十一)朱子論格物(二十二)朱子論象山(二十三)朱子論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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