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歡喜冤傢   》 第二十一回 朱公子貪淫中毒計      西湖漁隱 Xi Huyuyin

  《滿江紅》膠擾勞生,待足後何時是足。據見定隨傢豐儉,便堪龜縮得意濃。時
  休進步,須知世事多翻覆,漫教人白了少年頭。徒碌碌,是誰不愛黃金屋,誰不羨千鍾粟,奈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費心神空計較,兒孫自有兒孫福。又不須設藥訪蓬萊,但寡欲。
  這寡欲二字,有許多受用,非但卻病延年,且免姦淫之禍,如今且說個好色傷身的故事。這個乃嘉靖三十一年生,此人二十八歲矣,名喚朱道明。父親乃當朝極品,母親一品夫人,生在浙江杭州府永嘉縣人氏。娶了兵部王尚書之女,自是金𠔌嬌姿,蘭閨豔質,十分標緻的了。夫妻二人十分恩愛。衹是這朱公子自小曾讀嫖經,那嫖經上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把這個偷字看得十分有趣。他把傢中妾婢,俱已用過。這妓不必言之,把這偷之一字,便心心念念的做着,也被他偷了許多。他是一個貴公子,那偷婦人,自然比別人不同,容易上手。他倚仗容易,把這椿事看得不打要緊了,到處着腳,都畏他威勢,不敢不從。各處姦淫無度,莊傢村戶的婦女,略有幾分顔色,無不到手。就是鄰近人傢租他傢屋住,也定然不肯饒他。有幾句公子生性歌曰:翩翩公子遊,駿馬控高頭。
  前呼聯後擁,赫赫如王侯。
  驕奢公子性,言出如軍令。
  稍稍不遂心,唯唯求饒命。
  欣欣公子心,父母愛如金。
  生長榮華地,安知人世貧。
  公子愛女色,巍巍勢相逼。
  強姦烈性人,那管蕭何律。
  按下朱公子。
  且說永嘉縣一個良人傢,姓伍,名星,年紀三十歲了,娶了一妻室,年紀二十餘歲。其母夢蓮而娠,取名蓮姑,果然有羞花閉月之容,落雁沉魚之貌。夫妻兩口做些小生意度日。伍星還有一個同胞兄弟伍雲,已廿五歲了。未有妻室。生得一身氣力,膽大心粗,就充在溫州為民兵。他獨自一人在營伍中莊下,常常過一月或兩月來見兄嫂一次。不期一日,那伍星去營中望伍雲,一時未回,日色將午,蓮姑在傢無水炊飯,乃自提小桶嚮井邊汲水。那水井離他傢門首四五傢門面,正汲了提回,劈面撞着朱公子,蓮姑急急提了,往傢中閉門進去。公子一見道:“好一個標緻婦人,原來住我傢房屋的,怎生一嚮並不知道。”
  芙蓉嬌面翠眉顰,秋水含波低溜人。
  雲鬢輕籠時樣輓。金蓮細映井邊痕。
  朱公子急急還傢,叫傢人來問:“井邊過去幾間,那房子裏住的人傢,姓甚名誰,作何生理?是那一個傢人管租?”嚮來是朱吉管的,忙喚朱吉到來道:“你管的怎一嚮有這樣一美婦人,為何不通報我?”朱吉道:“這人傢姓伍,是上年移來的。因他兄弟是個粗人,在營中當兵,動不動殺人放火的,恐公子為着此事招他妻子,所以不敢說知,”朱公子道:“我巍巍勢焰,赫赫威名,我不尋他罷了,他怎敢來尋我。你不知道,我有一詩讀與你聽:幸今喜在繁華地,全出永嘉人秀麗。
  此生此世豈徒然,好景情懷樂所天。
  金銀過北斗,此世不求蛉。
  萬歲虛生耳,縱有錢財亦虛死。
  世問萬事非所圖,惟慕妖嬈而已矣。
  君不見古卓文君,芳名至今千載傳。
  古人今人同一夢,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少年不再來,人生少年且開懷。
  黃金買笑何須交,白壁偷期休更猜。
  我身本是風流客,懶嚮金門獻長策。
  腳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傾城求未得;東鄰有貌傾長城,實在深閨十八齡。
  意性芳心真敏慧,玉顔花貌最娉婷。
  春山遠遠秋波淺,嫩筍纖纖紅玉軟。
  上追能字衛夫人,下視工詩朱玉真。
  柳絮才華應絶世,梅花標格更超群。
  雲閨霧間深深處,羅幃錦帳重重時。
  豔似嫦娥住廣寒,世人有眼無能顧。
  徐徐思後更思前,回首自覺免迫遲。
  應是前生曾種福,今生富貴是前緣。
  朱吉說:“我想大相公真是前生註定的,若福薄,那裏消受得起。”公子道:“伍傢妻子須為我謀之,這樣標緻婦人,怎肯放下罷了。”朱吉道:“伍雲雖然粗莽,他的哥哥伍星為人極是本分,想他的些須生意,夫妻二人那裏度得!日來不如先待小人去誘他到衙裏來,與他說出情由,如妥當,大相公藉他三五兩本錢,饒他房租;若不肯,趕他出屋,再尋他事故,把利害言之,他自妥當也。”公子說:“銀子小事,衹要事成,應承到手,重重賞你。”說了,朱吉欣然竟往伍傢。
  恰好伍星已歸,朱吉輓了伍星的手,一頭說一頭走,看看踏到朱衙門首,竟到朱吉房裏坐下。朱吉方纔說出道:“我傢公子為人,極是個風流慷慨的漢子,衹是忒風流了些。見了人傢一個標緻婦人,就是蒼蠅見血的一般,死也不放,定要到手纔住。一相好了,十兩半斤也肯周濟,若還逆了他的意,便弄得那個人傢人亡傢破,還不饒他,直待那婦人到手方住,可笑那班婦人,好好的依頭順腦,趁他些銀子不要,定要討他惡性發。弄得死裏逃生,端然定要遂他心事纔饒。”伍星道:“也是個財勢通天。所以幹得這般買賣。若是我們這般人,做夢也還輪不着哩。”朱吉道:“今日我有一椿事,我有些疑心,我故特來問你。今日我公子午前在你門外井邊見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婦人汲水,不想被他見了,他又螞蝗見血的一般叮註,查訪衆兄弟們。說是伍傢。我想井邊衹有你姓伍,你停會歸傢問你令正,今日曾出門汲水麽?若不是他還好,若是你的時節,又是一椿疑難事了。”伍星呆了一會道:“哥,十分是了。我早晨不曾汲得水,便去望兄弟纔來,他午上做飯,見沒有水,衹得自去汲了。如今怎麽求得一個計較,方可免得這事?”朱吉道:“若果是怎生免得?”伍星道:“哥,做你不着,我連晚移在兄弟處罷。”朱吉道:“不好,不好,連我也活不成。連你兄弟也吃不成糧了。”伍星說:“不信怎生利害。”朱吉道:“我方纔說的,倘若不依從他,便生毒害你。若要移去與兄弟住了,他便把我一狀告在府裏,說我與你妻子通姦,將他金銀若幹盜在你傢藏。恐一時知覺事發,暗地移住兄弟某人傢窩囤。那時我被他分付的,上些小小刑法,自然招去,你卻如何?”伍星見說,目定口呆道:“這事怎了?”朱吉道:“依了他便公安婆樂,得他些銀子做本錢。況妻子還是你的,神不知鬼不聞,衹我四人知道,有何難事。”伍星說:“恐我蓮姑心下未肯。”朱吉笑道:“人傢婦女瞞了丈夫,千方百計去偷人,一個丈夫明明要他如此,那裏有個不肯的。他口內裝腔不允,心中樂不可言。你今回去,把我這番說話,細細與嫂嫂說知,我黃昏時從你後門來接他。明日早早送他回來。少也有幾兩銀子哩”。伍星說:“想來實難,這忘八要被人駡了。”朱吉道:“他人怎生知道,難道我來駡你。這露水夫妻,也是前世種的。自古三世修來同一宿,又曰千裏姻緣使綫牽。我和你是強不得的,若是得他喜歡之時,後來享用不盡。”
  伍星起身作別,回到傢中,見了妻子問曰:“你今日午上可往井邊汲水麽?”蓮姑道:“因做飯汲水,我去汲的,正汲完了,提水歸傢,不想正撞着朱公子。他便立定了腳,直看我,閉上門方去。有這般樣一個書呆,你道真可笑麽?”伍星嘆了一口氣,不說。蓮姑見丈夫不樂,便問為何着惱,伍星把朱吉利害之言,前前後後一一說了。蓮姑道:“這般事如何做得。自古道,欲人不知,除非莫為。一被人知,怎樣做人?”伍星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事今晚從他,性命可保。待我悄悄去到杭州海寧,租下一間住房,傢夥什物,早先移去,安頓定妥了,與兄弟說知,一溜風去了,方可免禍。若不如此,恐蕭墻禍起矣。”蓮姑道:“羞人答答,怎生幹着這般事來。”伍星道:“不然,自己渾傢肯送與別人睡的!衹是保守你我性命之計,衹索從此罷了。”
  夫妻二人正商議間,天色看看晚將下來,衹見朱吉推門進來,笑吟吟道:“恭喜,公子說道,你是忠厚人,着我送十兩白銀,紅緑紗二匹,與嫂做衣服穿。”伍星道:“精精晦氣,汲出一桶水兒,做出這般大事。”一邊說話,把這銀紗收了進去,連忙將錢買些酒餚請朱吉吃着。說說道道,不覺黃昏。朱吉催了蓮姑,往後門從私路而去。進了朱衙後門,領他到公子外書房坐下。衹見書房裏面,果見朱公子來,笑嘻嘻上前作揖。蓮姑還禮,朱吉棒出酒盒,放在燈前,朱吉出門去了。公子拴上房門,便斟了酒一杯,送與蓮姑,自己吃了一杯坐下,叫伍娘子請,蓮姑衹是假意不吃,公子再三勸他,略哈一口兒放下。公子自吃了幾杯,走到身邊勸他,衹是不吃。被公子抱至床沿,扯下小衣,推倒床上,雲雨起來。
  洞房幽,平徑絶。拂袖出門,踏破花心月。鐘鼓樓中聲未歇,歡娛佳境,佳人何曾怯。擁香衾,情兩結。握雨攜雲,暗把春偷設。苦短良宵容易別,試聽紫燕深深說。玉漏聲沉人影絶,素手相攜,轉過花陰月。蓮步輕移嬌又歇,怕人瞧見,欲進羞還怯。口脂香,羅帶結,誓海盟山,盡嚮枕邊設。可恨雞聲催曉別,臨時猶自低低說。
  須臾,雨住雲停,脫衣就枕。到五更,重整餘情。天明起身,公子自送蓮姑歸傢。自此,或時來接,或時間隔幾日,兩下做起,算來也有一個月了。
  蓮姑一日與丈夫說:“你如今作速往杭州租下房屋,快快回來,與你商議。”伍星取些盤纏銀子,往杭州不提。
  且說朱公子一日自來要接蓮姑到傢,蓮姑道:“我那丈夫嗔我與你做了勾常,朱吉管傢原說公子擡舉我們一場富貴,如今弄得衣食反艱難了,我便說公子是個貴人,他怎生肯食言,衹是我不曾開口,說他忘懷了。如今你打聽外邊有什麽好做的生意,我與公子藉百十兩銀子,與你做本錢,趁將出來,衹要準準還他便了。他今日歡歡喜喜,往寧波間做鮝魚的生意去了。若是回來,要公子扶持他一番,也是擡舉我一場。”公子笑道:“這百把銀了,極是小事。今晚你到我傢下去睡。”蓮姑道:“今晚傢下無人,你尋別人去罷。”公子道:“我想着你,要與你睡哩。”蓮姑道:“我這邊房屋雖小。且是精潔,衹沒有好鋪陳。你着朱吉另取一副被褥來到我傢睡了罷。”公子進房一看道:“果然精潔。”隨到傢中,忙着朱吉取了被褥酒餚,擺在伍傢。蓮姑故意放出許多妖嬈體態,媚語甜言,奉承他這一百兩銀子。朱公子十分着迷,蓮姑又去取了他頭上一枝金挖耳,到晚來二人做事比每常大不相同。公子間道:“與你相好月餘,並不曾見你如此有趣。緣何今晚這般有興?”蓮姑道:“在你傢書房做事,恐隔墻有耳,故不放膽。今在我傢,兩邊又無近鄰,止得你我兩個,還怕誰人,拘束怎的!”公子道:“原來為此。”從此再不到傢中去也,自此,把這朱公子弄得火熱,無日不來。
  且說伍星一到杭州,他道此處乃省會之地,若居於此,恐鄉試秀纔或衙門人役往來,看見反為不妙。不如往海寧縣中住下,那個尋得我着!竟搭了船,往海寧縣北寺前,憑下一問住房,交了房銀,遂往溫州歸來,不衹一日到傢,見了妻子,把海寧租房一事,說與妻子得知。蓮姑把藉他一百兩銀子,並假說寧波做鮝之事一一說了道:“銀子已拿來,我已載在箱中,你快去接了二叔,與他一別,我們便可去了。”伍星去營中。尋着兄弟到傢,把朱公子之事,從頭至尾,說得明明白白。“如今嫂嫂着我來請你回傢作別。”說得話完,早已到了。見了嫂嫂,蓮姑預先辦下酒餚,擺將出來,三人坐下。伍雲一邊吃了,一邊想,怒其衝衝,控不住一腔惡氣。他道:“哥嫂在,那廝勢大,當他不起,你今得了一百兩銀子,竟自逃去,他一時怎肯十休。他必然要來尋我,那時我必殺他,斷然償命。倘是不致相殺,竟告了我,要我招成哥嫂那裏去了,我怎肯說出,動起刑法來,又要吃苦。我已定下一計在此,但事未成,不可先說,恐機不密,禍先至耳。到明日,我先到把總名下告病,退了兵糧。哥哥明日先雇下船,把要緊之物,俱搬放船中,臨期空身下船,竟去便了。”當日酒散。
  伍雲竟逃了糧,伍星雇了船衹,把動用傢夥一應器皿盡搬在船中,叫兄弟衹待下船,伍雲道:“且慢着,待五鼓出城可矣。嫂嫂可自走去,約了朱道明來傢,衹說哥哥往寧波去了,今夜接他來歇。多備些酒,衹管勸他吃得十分沉醉,待他不知人事之際,嫂嫂先往船中安歇。我與哥哥歸結一件公案,五鼓出城,開船便了。”就罷,兄弟工人竟往街坊去了。蓮姑正出後門,見朱公子半醉不醒的,撞將過來。蓮姑接着笑道:“我特來接你,我丈夫拿了銀子方纔往寧波去來。”公子堆下笑來道:“姐姐,如今同你往傢去也。”一步步同到伍傢,蓮姑把酒大碗送去與他吃,一塊兒坐下,摟摟親親,兩個調得火滾。公子帶酒,又行了些房事,蓮姑重新又灌他十來碗,酒至黃昏時候,果然人事也不知了。伍雲兄弟已進了門,伍星忙送妻子下了船,連忙進城趕到傢中。兄弟二人把朱公子擡在地下,將上下大小衣服脫得精赤,巾結金簪,盡情取了。把鋪陳捲起,衣服之類打做一捆放下。伍雲預備下五色筆墨,把公子畫上一個天藍鬼臉,紅眼睛,紅嘴唇,渾身五彩,畫了一個活鬼,就似那迎神會的千裏眼、順風耳一般模樣。又把瀝青火上熬烊,用了禾梳把他頭髮梳通,蘸蘇了瀝青於木梳之上,又梳他頭髮,那發見了瀝青,都直矗起來,就是那呂純陽收的柳樹精一般,十分怕人,裝點得完,已是五鼓,城門已是開了。着伍星拿了石塊,到朱衙大門上擂鼓一般亂打,那門公報入裏邊,一衆管傢想道,這門打得古怪,喚起了二十餘人,各執槍棍在手,方纔開門。伍星聽見開門,竟上樓上駝了鋪蓋出城。這伍雲手執青柴,一把提起朱公子,直到街上,着實嘴上打來,朱公子還是半醒的,叫聲呵喲,便往傢中走來,恰撞着朱傢正開大門,火光之中見一活鬼往內搶入,衆傢人都吃一嚇。吶一聲喊,亂打亂搠,公子口中叫說:“是我。”人多亂嚷,那裏聽得出,直趕到公子書房中。朱道明急了,竟往自己床下扒進去躲。一衆傢人道:“好了,大傢一齊亂搠。”弄得血腥氣臭得甚緊,想到一定死了,天已大明。衆人把鈎鐮槍鈎將出來,仔細一看,見身上畫的一般,把水去撥在身上,一衝見肉是白的,許多槍孔;又將水把臉上一潑,雪白一副好臉。衆人上前仔細一認,叫聲“不好了,不知被何人用此惡計,如何是好?”他父母在朝,妻妾俱在傢的,聽見丈夫被人謀害,看了屍首,便插天插地一般哭將起來。傢中男婦大小一齊大哭。止有朱吉說:“昨夜相公在伍傢去歇,一定是他傢謀害。”一齊去看,止留得一張桌子,兩張竹椅,一張涼床,其餘寸草也無。大傢齊說是他謀害,不必言矣。竟往軍營來尋伍雲,衆行伍道:“他告退錢糧,已五日矣。”衆人衹得歸傢,說伍傢逃去,一時那裏尋他。須臾,諸親各眷一齊聞說而來,一面調停入殮,一面赴府告理。
  那太守見是當朝公子,自然準理,差捕究竟起來。“人是你傢傢人搠死的,與他何幹,況又無證見,乃捕風捉影之事,那裏究得。”衹索慢慢拖緩放了。這伍傢船衹,竟往海寧住下。蓮姑取出前銀,兄弟二人販些染祟生意,已發千金。
  不想蓮姑嚮與朱公子愛極之時,身已受孕。後來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兒子,眉清目秀,儼如朱道明一般。伍雲道:“哥嫂在上,此子不是親骨肉,仍是朱傢孽種。我兄弟二人辛勤苦力掙了傢私,終不然又還仇人之子。拿來溺死了罷。”伍星見說,“賢弟見教極是。”蓮姑急止曰:“不可,雖非丈夫所生,實是妾身所育。怎忍一旦棄之,如今叔叔年已長大,尚無嬸嬸,妾身年幼,必然還有生育。存下此子,待斷哺乳,倘後生了子侄,將此子付還朱傢,使他不絶宗嗣,亦是一點陰騭。朱傢雖是謀姦,原係明求,亦非強占。這死亦慘,況得他百有餘金,亦不為薄。理合將此子斷乳送還,使朱傢不幸中之幸也。”伍氏兄弟連聲道好。
  其年,伍雲娶下一房妻室,就是海寧東門外人,次年就生一個兒子,蓮姑生的已是三歲。那瘡痘已出完了,遂斷了乳。蓮姑次年又生一子,與伍星道:“如今子侄都有,可將朱子送還。”伍星道:“怎好送去?”蓮姑道:“誰着你上門送去,但須我寫數字,付與朱吉,直道其事。待至夜間,把字縛在朱兒身上,天明開門,他傢便知分曉了。”伍雲道:“嫂嫂,你寫下書來,待我與你做個竇老,送他去罷。”蓮姑次日寫了一封字兒,又把嚮時取公子頭上的金挖耳,一總封了,縛在朱兒身上,炒了幹糧糕餅之類,伍雲取了盤費,別了兄嫂妻子,竟往永嘉而來。
  不衹一日,到了永嘉,進得城來,已是上更時分。投了酒肆,吃了酒飯,睡到天色微明,抱了小兒竟至朱傢門首,輕輕放下,他即時避去。衹見朱傢開門,正是朱吉往街上來,聽得小兒哭響,連忙回頭,一個三四歲的娃子哭響。朱吉一見,吃了一驚,往下一看,那娃子面貌竟與亡過的公子容顔一般。又見胸前衣帶上縛着一封書,上寫溫州府永嘉縣朱府管傢開拆。朱吉想道:“不知什麽原故。”正在那裏思量,不想朱尚書已告致仕,歸傢半年多了。終日為着無有子孫,十分煩惱。其夜三更時分,他與夫人皆得一夢,夢見道明兒子說與爹娘:“不須煩惱,你的孫子今日到了。”醒來,夫妻二人正在說夢,兩下一般言語。衹見朱吉抱了娃兒進內,傳與王尚書小姐得知。那公子妻房聽見,慌忙傳與公婆。老兩口兒都在堂上,先把娃兒一看,兩老人傢見他面貌儼如兒子一般,暗暗稱奇,就把字兒拆開。見一枝金挖耳,媳婦上前認道:“此挖乃媳婦之物,上面有字,四年前丈夫取去挖耳,遂戴於髻上,後來媳婦取討,雲已被伍傢蓮姑要了。緣何在此,書中必有緣故。快將書看。”上寫着:“君傢公子逞豪強,姦淫人妻人洞房。
  幸爾朱門生餓浮,陰功培植可綿長。
  後又寫此子生於嘉靖三十二年,癸醜歲,正月十七日卯時,其間事故,問朱吉悉知。“朱吉便道:”是了。小公子是伍傢妻子所生,實大公子親骨肉也。“衆人齊問,把那年汲水情由,後來謀害之事,一一說知。媳婦道:”嚮來無處尋獲,想他必有人在此,快着人四下跟尋,送官究罪。“朱尚書道:”不可,當日這事,乃是不肖子自取其禍。況人之生死,亦是未生之前註定,豈能改易。如今蒙他送還此子,極大恩德。遇着不明之人,恨已入骨,早早送命死矣。況寄來詩上,還勸積陰功培植,豈可恩將仇報乎。今日我們正是不幸中之幸,無孫竟有孫。“即時分付管傢,把娃兒沐浴更衣,接取諸親,各自齊來吃酒,悉道其詳,就席上取名朱再輝。尚書自此放生戒殺,齋僧布施,修橋砌路,愛老施貧,裝修佛像,貴糴賤祟,饒租免利,持齋念佛,惜字敬書,一應傢人,不許生事害人,足跡不履公門。極惡一個人傢,竟變為清涼世界。王小姐一心看管再輝,直至二十一歲進學,其年萬歷癸酉,登了鄉榜。次年甲戌,中了進士。後來知覺伍傢蓮姑是他母親,差人遍處尋訪,竟無蹤跡。伍氏兄弟已極富矣。子侄進了學,俱昌隆於後。在朱氏日行陰德,再輝貴矣;在蓮姑存心還子,不絶朱氏之後,伍氏富矣。豈非天之不錯乎。
  總評:井邊乍見村姑,席上便思眠婦。豪奴一說,愚懦便從,喜巧婦謀成百金,令親夫遠避千裏。伍雲鬼計,勝比神謀。朱子蒙兇,慘於國法。百金買得千金子,一世傳流萬世宗。蓮姑一片仁心,天意十分厚報。朱門日行陰德,子孫世代昌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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