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思考 》 趙林談文明衝突與文化演進   》 希臘神譜的啓示(2)      趙林 Zhao Lin

　　神譜進行到這裏，很多西方的哲學家、思想傢對此進行評論，比如19世紀的哲學家黑格爾就指出：這段演變恰恰體現了由專製嚮民主的過渡。因為像烏蘭諾斯、剋洛諾斯都是專製的，而宙斯卻沒有這樣做。雖然宙斯也知道，在他的孩子中也會有一個取代他，但他卻不像他祖父和父親那樣對孩子們采取一種專製暴虐的做法。因此，黑格爾認為，這點恰恰表現了希臘整個原則從專製嚮民主的過渡，也就是說宙斯的形象從一種專製君主的形象變成了一個有權威的元老院的領袖形象。那麽宙斯又將會面臨着誰的威脅呢？當時所有的神，包括宙斯自己也不知道。所以這裏又可以看出，希臘文化和基督教的一個差別。基督教的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他什麽都知道，就連一隻麻雀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從什麽地方掉下來，上帝在六千年以前創造世界的時候就知道了。按照中世紀基督教的一種决定論觀點，連一根頭髮掉下來都是有原因的，上帝是明察秋毫的，他沒有看不到的事。但是在希臘神話中，衆神之王宙斯的智力也是有限的，他也有他所不能控製的地方，他也有自己所無法瞭解的命運，宙斯對自己的命運也惶惑不解。但是，在所有神靈中，衹有一個老一代的神普羅米修斯知道未來之事。這個普羅米修斯，大傢都知道，他曾經盜天火給人間，是一個史詩般的英雄。“普羅米修斯”這個希臘語的原意就是“先知”的意思。由於普羅米修斯盜天火並屢次捉弄宙斯，於是宙斯把他綁在高加索的山崖上。然後又每天派兩衹惡鷹來叼食他的肝髒，因為衆神是不死的嘛，所以就讓他受苦。白天惡鷹把他的肝髒叼得亂七八糟的，晚上愈合了，第二天兩衹惡鷹又來叼食，就這樣不斷折磨他。後來宙斯派了一個使者去誘逼普羅米修斯，讓他說出誰將取代自己的統治。希臘的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曾經寫了《普羅米修斯三部麯》，後兩部已遺失，第一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保留了下來。這裏面就記載了宙斯使者和普羅米修斯之間的對話，這段對話非常精彩。當時這位使者誘逼普羅米修斯：“衹要你說出誰將取代宙斯的統治，他就可讓你免受皮肉之苦。”而普羅米修斯卻說：“任憑宙斯把各種各樣的痛苦像暴風雪一樣加在我身上，任憑他把各種各樣殘酷的打擊像雪花一樣降臨在我身上，但是技藝的力量無論如何也勝不過定數。”最後一句非常精彩，也就是說命中註定的事，你宙斯也逃脫不了。這在希臘神話中表現為一種超出當時希臘人所能把握的神力。當然，三部麯中的後兩部遺失了，但是後來人們根據傳述知道，在最後一部中，普羅米修斯妥協了，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宙斯，說宙斯如果與大海女神結合，他們所生的孩子就將會取代宙斯的統治。於是宙斯避免了這場可怕的婚姻，這是後話。我認為，這種妥協實際上並不是普羅米修斯的妥協，而是作者埃斯庫羅斯的妥協。因為埃斯庫羅斯剛好生活在雅典民主製的鼎盛時期，他覺得這個社會太好了。因此在他寫悲劇的時候，他就不希望神話故事再發展下去了。我總覺得埃斯庫羅斯這種做法頗有點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浮士德最後看到人們圍海造田時的那種感覺：“生活真美好，請停留一下吧!”這個我們可以理解。
　　我們再來看看那位沒有跟宙斯結婚的大海女神，她叫忒提斯。宙斯不僅沒有與她結婚，而且還強迫她嫁給了一位凡人，即希臘一個城邦的國王，名叫珀琉斯。大傢知道最近的一部大片《特洛伊》吧？那裏面的主角阿喀琉斯就是他們倆的兒子。阿喀琉斯是全希臘最偉大的英雄。看來，如果忒提斯真和宙斯結合，他們的兒子一定會比阿喀琉斯更厲害，那麽必定會推翻宙斯的統治。所以從希臘神譜中，我看至少表現了兩個很有意義的思想：第一是表現了希臘人還處在前科學的思維水平中。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成熟的科學和哲學，神話是最早的文化形態。所以希臘神譜的演化恰恰是希臘人所理解的自然演化和宇宙發展的軌跡。因為每一個神都代表着一種自然現象，而且古老的神代表着自然現象，到了新一代神就出現了社會現象的代表。這恰恰表現了自然界是如何從混沌中産生，開天闢地，怎樣出現世界萬物的過程。第二點就是我們發現在希臘神話中還有一個始終不出場的東西。這些神，像烏蘭諾斯、剋洛諾斯之流，曾經不可一世，其他神也一樣。但是，我們發現，這些神在某種意義上都相當於一些傀儡，在他們背後有一個東西纔是真正意義上的神，它纔是真正操縱神的東西。那個東西是什麽呢？希臘人把它叫做“命運”。這個東西非常厲害，它决定着諸神的興衰泰否。當然在後來比較成熟的希臘神話裏面也出現了三個司命運的女神，這三個女神被描述成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一個管生命之綫的紡織，一個管生命之綫的粗細，還有一個管剪斷生命之綫。這是比較形象的，但這個形象化的命運並不能取代那個不出場的真正的命運。像烏蘭諾斯儘管知道會有人取代他的統治，而且也采取了措施，卻仍然擺脫不了命運。剋洛諾斯自己也演歷了這場經過，卻同樣無法避免命運的安排。包括宙斯也是一樣。雖然說普羅米修斯妥協了，但我們說其實是作者埃斯庫羅斯的妥協。所以從這個意義上我們發現，在衆神背後還有一個不出場的東西，那纔是最高的神，這就是希臘人所說的“命運”。這個“命運”說到底就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從哲學的角度來說，就是發展為西方哲學孜孜以求的所謂“本質”的東西。再進一步，到基督教産生後，它就成為了上帝。上帝自己是不出場的，他以耶穌的肉體形式出場。這樣我們就發現希臘神話又有一點是中國神話所欠缺的，這就是希臘神話已經朦朦朧朧地表現出了一種“背後的東西”的理念。我們中國神話強調“眼見為實”，而在希臘神話中則是“眼見為虛”，背後的東西纔是真實的。這種追求事物背後的本質而不是僅僅停留在事物表面的思想，恰恰構成了西方思維方式的主流。希臘哲學、西方哲學，乃至西方科學總是在追尋後面的那個東西，而不是停留在表面。中國文化就不一樣，自古以來，我們有很多發明，但是技術上水平很高卻總是上升不到科學理論，原因就在於老是停留在現象層面；而西方的文化發展總是尋找背後的東西，當然，這樣也可能會走彎路。比如中世紀一千多年，人們總是在追問背後的東西，追問上帝到哪兒去了，因此産生了神學。但是這種不斷追問背後的東西的做法在近代卻産生了科學，不管是神學還是科學，都是在追求根本的東西。中國哲學也曾經談到了這方面的東西，但中國人對此卻采取了一種漠視的態度。《周易》裏就有這麽一句話：“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指一種超越了經驗層面的東西，“器”則是指經驗意義上的器物。“道”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所以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西方思想總是在追問這個“道”本身，而中國人卻喜歡把它落實到經驗生活中。這就是我們從希臘神譜中間得出的兩個重要思想。關於第二點羅素指出：在希臘宗教和神話裏，真正具有宗教意味的並不是宙斯、剋洛諾斯之類的神靈，而是命運。這命運發展到基督教，就是上帝。基督教是一種高級宗教，希臘宗教是一種低級宗教。低級宗教就是一種自然崇拜，高級宗教則是把人的本質力量投射到客觀世界，然後再來崇拜它。19世紀的哲學家費爾巴哈曾說：“自然宗教就把非人的力量人格化。”希臘神話就是這樣；而“高級宗教則是把人的本質力量非人化。”上帝就是人的本質力量，即人的精神本質。所以，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認為，不是上帝創造人，而是人創造了上帝。上帝的全知全能全善表現了我們在精神上所渴望的一種理想，我們達不到，所以我們把這種理想投射出來，加以客觀化，把人的精神力量非人化，再對它頂禮膜拜，實際上是我們創造了上帝。所以，高級宗教是精神宗教，而自然宗教是把大自然人格化，如希臘諸神分別象徵着各種自然現象。高級宗教固然有其精神上的魅力，但自然宗教卻更美，它是人類童年時期的一種夢幻。以上就是神譜給我們的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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