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飯店便是坐落在雷伯竜大街的Relais de Por querolles飯店,在這一年以前一直是屬於兩顆星的(烹調極佳,值得一顧)海味食品店,拿手的是魚羹。羅斯福總統夫人最喜愛這個飯店,其他顯赫顧客包括貝爾蒙多與溫莎公爵。
三年前,齊剋的父母退休,把店務交給了他和他的弟弟勒米。以後數月,有些顧客感覺到那絶妙的帶有番紅花香味的魚羹有些退步。於是去年三月悲劇就發生了。《米捨蘭嚮導》照例把入選的飯店分為兩大類,普通飯店與傑出飯店,最近一期不僅把這一傢的兩顆星取消,而且根本未予著錄。那一晚,這飯店裏的氣氛異常沉悶。“這太令人難堪了”,勒米對嚮他緻慰的顧客們說,“我的父母於一九三五年創設這個飯店。一切都沒有改變。我不瞭解”。
阿蘭是父親退休以後的首席廚師,覺得這兩顆星的喪失給他的打擊很重。“我覺得有一點像是一位將軍被撤消了官階,”有一次他對一位朋友說:“這是不公道。”情形一天天地嚴重起來了。阿蘭開始砰砰地關廚房門,有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別的嚮導書對這傢飯店還是倍加贊揚(例如頗有影響力的《儒利亞嚮導》就說這一傢的烹調之優美一如往昔),但是不能使這位廚師振作起來。終於,九月二十二日黎明之前,就在飯店樓上的住室裏,阿蘭舉槍自射心窩而死。上星期消息傳出,《米捨蘭嚮導》未加評論,但是勒米慘痛地說:“我的哥哥自殺,是因為米捨蘭撤消了我們的兩顆星。”
蕓蕓衆生當中,有一個人自殺,好像沒有什麽了不起。何況,自殺的是一個法國人,並且是兩年前的事情,自殺的人又不過是一位在飯店裏掌勺的大司務?不,人命關天,螻蟻尚且貪生,若沒有真正過不去的事情,一個人何至於自尋短見?這一位廚師的死,還是值得我們想一想,談一談的。
自殺不是一件好事,不宜鼓勵贊揚;若說自殺是弱者的行為,我也不敢同意。那毅然决然的自戕行為,很需要一些常人所難有的勇氣。齊剋先生之所以有那樣大的勇氣,是因為他以為受了太大的委屈,生不如死。首先我們要瞭解,《米捨蘭嚮導》是一份權威刊物,兩顆星的撤消是否冤枉,我們沒有嘗過那魚羹無法論斷,但是這刊物平夙態度謹嚴是可以令人置信的。被這刊物一加品題,輒能身價百倍,反之,一加貶抑,便覺臉上無光。商人重利,是理所當然的,兩顆星的撤消可能影響營業,不過有時候一個人於利害之外還要顧到名譽,甚至於把名譽放在利害之上。
齊剋的自殺便是重視名譽的結果。現代西方人,包括法國人在內,多少還繼承了歷史傳留下來的“榮譽觀念”,凡事一涉及榮譽便要拼命去爭,無法爭論便往往講究自决,以為榮譽受損便無顔再留駐於天地之間。廚師的職業,也許有人以為不算怎麽高尚,但是實在講,職業無分高下,廚師為人解决吃的問題,烹任為藝術為科學,他自然也應該有他的榮譽感。尤其是,任何人都應該有“敬業”的精神,力求上進,在自己的崗位上把工作做好,不能受到贊揚便等於是受到恥辱。齊剋先生肯自殺,比起世上“笑駡由人笑駡”的那種人,不知高出多少了。比起企圖用不正當手段籠絡評審人員的那種人,亦不知高出多少了。他沒有抗議,他沒有辯白,他用毀滅自己的方法湔洗他的恥辱,其人雖微,其事雖小,其性質卻依稀近似“無面目見江東父老”那樣的悲壯!
附帶着談談烹飪的藝術。“庖丁解牛,進乎技矣”,烹飪而稱之為藝術,當然不僅是指一般在案前操動刀俎或是在竈前掌勺的技巧而言。藝術傢皆有個性,皆有其獨到之處。魚羹何處無之,若能贏得米捨蘭的兩顆星,事情就不簡單,不是任何人按照其製法便可如法炮製的,必定在選材上有考究,刀法上有考究,然後火力的強弱,時間的久暫,佐料的配搭,鹹淡的酌量,都能融會貫通,得心應手。一盆菜餚端上桌,看看,聞聞,嘗嘗,如果不同凡響,就不能不令人想到廚房裏的那位庖丁。看一幅畫,於欣賞其佈局色彩綫條之外,不能不意會到畫傢的胸襟境界。同樣的,品嚐一味烹調的傑作,也自會想到庖丁之匠心獨運。我們中國的烹飪亦然。從前一個飯館衹有三兩樣拿手菜,確實做到無懈可擊的地步,而且不虞人仿製,因為如果可以仿製得來,那就不成其為藝術。師傅可以把手藝傳給徒弟,但是可傳授的是知識,是技術,最高的一點奧妙要靠自己心領神會。一個師傅收不少徒弟,能得衣鉢真傳的難得一二。一個飯館享譽一時的名菜,往往二三十年之後便成了廣陵散,原因是光景未改人事已非。所以齊剋先生令尊大人退休,由他繼續經營飯店,可能規模猶在,可能魚羹的製法未改,主廚一換,那一點點藝術手段的拂拭可能也有了走樣的地方,庸俗的顧客儘管不能覺察,怎麽逃得掉《米捨蘭嚮導》的評審諸公的品味?這樣一說,那兩顆星的撤消也許是不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