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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宋詞鑒賞辭典 》
吳文英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吳文英(1200?-1260?)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鄞縣(今浙江寧坡)人。《宋史》無傳。一生未第,遊幕終身,於蘇州、杭州、越州、三地居留最久。並以蘇州為中心,北上到過淮安、鎮江,蘇杭道中又歷經吳江垂虹亭、無錫惠山,及茹霅二溪。遊蹤所至,每有題詠。晚年一度客居越州,先後為浙東安撫使吳潛及嗣榮王趙與芮門下客。清全祖望答萬經《寧波府志》雜問,謂吳文英“晚年睏躓以死”,殆得其實。享年六十歲左右。黃昇《中興以來絶妙詞選》編定於淳祐九年(1249),捲十錄吳文英詞九首,時吳文英正在越州,年約五十。黃昇並引尹煥《夢窗詞敘》雲:“求詞於吾宋者,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煥之言,四海之公言也。”瀋義父《樂府指迷》亦謂“夢窗深得清真之妙”。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捲二雲:“若夢窗詞,合觀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數語,每自入妙,何嘗不成片段耶?”近代詞論傢多以薑詞清空,吳詞密麗,為二傢詞風特色。況周頤《蕙風詞語》捲二又云:“近人學夢窗,輒從密處入手。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非若琱蹙綉,毫無生氣也。”《夢窗詞集》有四捲本與一捲本兩種。毛氏汲古閣所刻《夢窗甲乙丙丁稿》為四捲本,《疆村叢書》刻明太原張遷璋所藏為一捲本。
●宴清都·連理海棠
吳文英
綉幄鴛鴦柱。
紅情密,膩雲低護秦樹。
芳根兼倚,花梢鈿合,錦屏人妒。
東風睡足交枝,正夢枕、瑤釵燕股。
障灧蠟、滿照歡叢,嫠蟾冷落羞度。
人間萬感幽單,華清慣浴,春盎風露。
連鬟並暖,同心共結,嚮承恩處。
憑誰為歌長恨?
暗殿鎖、秋燈夜雨。
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
吳文英詞作鑒賞
詞人在描寫連理海棠時,抓住特徵進行鋪陳,且情景交融,含蓄感人。連理海棠是雙本相連的海棠。
唐玄宗李隆基寵愛楊貴妃,把楊貴妃比作海棠。玄宗和楊妃又有世世代代為夫婦的誓言。這篇吟詠連理海棠的詞就以李楊情事為綫索展開。
“綉幄鴛鴦柱。紅情密,膩雲低護秦樹”三句點明海棠花及所處的環境。“綉幄”,彩綉的大帳,富貴人傢用來護花。“鴛鴦柱”指成雙成對的立柱,用來支撐大帳。花為連理,柱亦成雙。“紅情密”言海棠花花團錦簇,十分繁茂。以“情密”寫花,擬人稱物。“膩雲”常用來描摹女子云鬢,這裏以雲鬢襯香腮來比喻翠葉護紅花。“秦樹”指連理海棠。《閱耕錄》中記載秦中有雙株海棠,高數十丈。此三句雖寫花,但處處照應人事,柱為“鴛鴦”,花為“紅情”、“膩雲”,花色之中如謀人面。“秦樹”景謝此事發生於長安一帶,於是李楊故事剛一開篇就隱約可見了。“芳根兼倚,花梢鈿合,錦屏人妒”,三句正面描寫連理海棠。
下面兩根相倚,上面花梢交合,“錦屏人”指幽居深閨女子。海棠上下都連在一起,親密無間,使得閨中綉女羨妒不已。“東風睡足交枝,正夢枕瑤釵燕股”,二句描寫海棠花的妖態,她在交合的枝頭沉沉睡去,而這交枝在她的夢中變成了燕股玉釵。蘇軾詠海棠有句云:“衹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詞中這三句正是化用東坡詩意,寫人們連夜秉燭賞花的情景。“灧蠟”形容蠟淚多。“滿照”的“滿”字形容燭光明亮,“歡叢”指海棠交合的枝葉。“嫠蟾”的“嫠”則突顯出嫦娥的孤單冷落,因自哀自憐而羞見連枝海棠。詞的上片重在描摹連枝海棠的形態,同時句句關聯美人神態。作者體物工細,運筆渾化,成功地做到了人情物態的水乳交融。
過片宕開一筆,從詠花轉而敘人事。“人間萬感幽單,華清慣浴,春盎風露”。作者感嘆世間千萬不成連理的夫婦,他們過着孤獨寂莫的生活。此句與“嫠蟾”句相呼應。“華清”二句描寫貴妃占盡風情雨露。“連鬟並暖,同心共結,嚮承恩處”。古代女子出嫁後,將雙鬟合為一髻,示有所歸屬,夫妻恩愛,還要綰結羅帶以表同心。楊妃承恩得寵,與明皇形影相隨。“連”、“同”又扣合題面“連理”,並照應上片的“兼倚”、“鈿合”二句,寫人亦不離詠花。“憑誰為歌長恨,暗殿鎖、秋燈夜雨”。李楊情事建築在“人間萬感幽單”的基礎上,自然好景不長。後來他們倉惶西逃,楊妃終於死在馬嵬事變中。詞寫到李楊最歡樂處,筆鋒突然轉到香消玉殞的悲劇,援用《長恨歌》詩意,內容更深厚,聯想更豐富。
《長恨歌》中寫長恨處很多,而詞衹把“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涵括到詞中,僅僅七個字:“暗殿鎖、秋燈夜雨”,卻寫出了玄宗回京後作太上皇,受到肅宗軟禁;楊妃已殞命它鄉,孤獨寂寞的情景。“鎖”
字形容高大深邃的宮殿為夜氣籠罩,兼有被軟禁之意,夜雨燈昏,更為凄涼。和上片的“障灧蠟,滿照歡叢”形成鮮明對照。“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三句花人合寫。“舊期”就是七月七日,“春盟”就是生生世世為夫婦的盟誓。“紅朝翠暮”就是朝朝暮暮、永不分離。意思是希望賞花之人能連理海棠一樣,永遠相隨。
這首詞描寫連枝海棠時,扣住描寫對象的特徵,寫得細密貼切。如“芳根兼倚,花梢鈿合”、“交枝”、“瑤釵燕股”,或描摹,或比喻,從正面扣合“連枝”特點。“錦屏人妒”、“嫠蟾冷落”,又是以對比反襯的手法來寫“連枝”。兩相對照,形象更顯豐滿。另外,這首詞詠物而不拘泥於物,物態人情,難分彼此,花中有人,人不離花。如結尾幾句,若確指李楊,則盟誓在七月七,不在春日;若坐實指海棠,花不能言,難以踐約。但若細細品味,又是句句詠花,句句寫人。
這首詞寫得精緻含蓄,意境深遠。結構十分嚴謹,詞之上下片、起句結尾互相呼應拍合,極為精當有秩。過去一些詞論傢稱贊夢窗善用麗字,初看起來,雕繪滿眼,實際上“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蕙風詞話》)。此篇用麗字極多,如綉、鴛鴦、紅、芳、花、鈿等等,運用這些麗字時詞人註意到這些麗字和表現題材的切合,不使其遊離於內容之外,它們都是扣緊連理海棠和李楊事的主題,是為表現其內涵服務的。並且詞人善於用動詞調動這些麗字,使詞能達到聲情並茂的感人效果了。
●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
吳文英
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
逝水移川,高陵變𠔌,那識當時神禹。
幽雲怪雨。
翠蓱濕空梁,夜深飛去。
雁起青天,數行書似舊藏處。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同翦燈語。
積蘚殘碑,零圭斷璧,重拂人間塵土。
霜紅罷舞。
漫山色青青,霧朝煙暮。
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
吳文英詞作鑒賞
與同人相比,吳文英的詞被認為是“晦澀難懂”。其原因有二:其一於敘寫方面往往將時間與空間交錯雜揉,其二於修辭方面往往但憑一己直覺加之喜歡用生僻典故,遂使一般讀者驟讀之下不能體會其意旨之所在。但若仔細加以研讀,尋得入門之途徑,便可發現吳詞在“雕繢滿眼”、“晦澀”“堆砌”的外表下,確有一片“靈氣行乎其間”,而且“立意”之“高”,“取徑”之“遠”,也是確有一份“奇思壯采”。
馮深居,名去非,南宋理宗寶祐年間曾為宗學諭,因為與當時的權臣丁大全交惡被免官。與吳文英交往頗深。因此,這首詞中頗有言外之深意存焉,這由馮氏之為人及其與吳文英之交誼可以推知禹陵則為夏禹之陵,在浙江紹興縣東南之會稽山。在吳文英家乡附近。所以吳氏對禹陵之古跡名勝懷有一種感情也是可以想見的。何況夏禹王是一位憂民治水、功績卓著的先王。而南宋的理宗時期則任用權佞,國事維艱,感今懷古,吳文英在與馮深居同登禹陵之際,自當有無限滄桑感喟。所以一開端便以“三千年事殘鴉外”七個字,把讀者引進蒼茫古遠的意界。所謂“三千年”者,蓋自夏禹之世至南宋理宗之世。固已實有三千數百年之久。又“三”字與“千”之字之數目,在直感上亦足以予讀者一種久遠無極之感。而“三千年”之下又加一個“事”字,則千古興亡故事,乃大有紛至沓來之勢矣。而又繼之“殘鴉外”三個字,就“殘鴉”而言,當登臨時之所見。昔杜牧《登樂遊原》詩有句云“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嚮此中”,此正為“殘鴉”二字賦予人的感受。至於“外”字,則歐陽修《踏莎行》詞有句云“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就夢窗此詞而言,則是殘鴉蹤影之隱沒固已在長空澹澹之盡頭,而三千年往事銷沉則更在殘鴉孤影外,於是時間與空間,往昔與今朝乃於此七字之中結成一片,蒼涼寥漠之感,頓嚮讀者侵逼包籠而來。
禹王不復生,前功不可尋,尤如殘鴉影沒,天地蒼茫,然則何地可為托身之所乎。故繼雲“無言倦憑秋樹”也。語有之雲“予欲無言”;又曰“夫復何言”。其所以“無言”者,正自有無窮不忍明言、不可盡言之痛也。然則今日之登臨,於追懷感慨之餘,唯“倦憑秋樹”而已。此處著一“倦”字,自可由登臨之勞倦而來,然而此句緊承首句“三千年事”之下,則其所負荷者,亦有千古人類於此憂患勞生中所感受之疲弊也。而其所憑倚者,則惟有此一蕭瑟凋零之秋樹而已。人生至此,更復何言?故曰“無言”也。其下繼雲“逝水移川,高陵變𠔌,那識當時神禹”,乃與首一句之“三千年事”相應,故知其“倦憑秋樹”之時,必正兼有此三千年之滄桑感在也。禹王宏願偉力,然而其當年孜孜是矻矻所疏鑿,欲以垂悠悠萬世之功者,其往跡乃竟𠔌變川移、一毫而不可識矣,故曰“那識當時神禹”。三千年事,無限滄桑,而河清難俟,世變如斯,則夢窗之所慨者,又何止逝水、高陵而已哉。
以下陡接“幽雲怪雨,翠蓱濕空梁,夜深飛去”三句,此三句是據傳說用典。夫“梁”者,固當禹廟之梁。據《大明一統志。紹興府志》載雲:“禹廟在會稽山禹陵側。”又云:“梅梁,在禹廟。梁時修廟,忽風雨飄一梁至,乃梅梁也。”又引《四明圖經》:“鄞縣大梅山頂有梅纔,伐為會稽禹廟之梁。張僧繇畫竜於其上,夜或風雨,飛入鏡湖與竜鬥。後人見梁上水淋漓,始駭異之,以鐵索鎖於柱。然今所存乃他木,猶絆以鐵索,存故事耳。”“蓱”字原與“萍”字相通,然而“萍”乃水中植物,梁上何得有“萍?
《一統志》及《四明圖經》載,傳說禹廟之梁有水中之萍藻,此萍藻為飛入鏡湖之梁上之神竜所沾帶之鏡湖之萍藻。是此數句,乃正寫禹廟梁上神竜於風雨中“飛入鏡湖與竜鬥”,“比復歸,水草被其上”之一段神話傳聞也。而夢窗之用字造句,則極盡光怪陸離之能事。蓋“翠蓱濕空梁”一句,原當為神梁化竜飛返以後之現象,而次句“夜深飛去”發生於神梁化竜之前;而夢窗卻將時間因果倒置,又用一不常見之“蓱”字以代習用之“萍”字。夫“蓱”與“萍”二字雖通用,然而一則用險僻字更增幽怪之感,二則“蓱”字又可使人聯想《楚辭。天問》“蓱號起雨”一句,於是又有“幽雲怪雨”一時驚起之意。總之,前幾句給人一種渺茫懷古之思與恍惚幽怪之感,使讀者對此充滿神話色彩之古廟生出無窮之想像。
後二句,則又由眼前景物寄慨。曰“雁起青天”,形象色彩極其鮮明,此景必為白晝而非黑夜所見,然後知前三句“夜深”雲雲者,全為作者憑空想象也。而此句“雁起青天”四字,乃又就眼前景物以興發無限今古蒼茫之慨,故繼之雲“數行書似舊藏處”也。據《大明一統志。紹興府志》載:“石匱山,在府城東南一十五裏,山形如匱。相傳禹治水畢,藏書於此。”然而遠古荒忽,傳聞悠邈,惟於青天雁起之處,想像其藏書之地耳。而雁陣之飛,其排列有如書上之文字,在夢窗《高陽臺。豐樂樓》一詞中,即有“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一句可以為證。是則三千年前藏書之說固已渺不可尋;今日所見者,惟青天外之斜飛雁陣之說而已。世異時移滄海桑田,正與開端“三千年事殘鴉外”及“那識當時神禹”諸句遙遙相應,而予讀者以無窮悵惘追思之感慨。以上前半闋全以“登禹陵”之所見所想為主。
後半闋“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同翦燈語”,始寫入馮深居,呼應題面“與馮深居”四字。此三句詞,乃化用李義山《夜雨寄北》“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之詩句,自無可疑。夢窗乃於開端即著以“寂寥”二字,又接以“久坐”二字,其所以久坐不寐之故,正緣於此一片寂寥之感耳。昔杜甫《羌村》詩有句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夢窗於“寂寥西窗久坐”之下,乃接雲“故人慳會遇,同翦燈語”;此三句,一氣貫下,全寫寂寥人世今昔離別之悲。
以下陡接“積蘚殘碑,零圭斷璧,重拂人間塵土”三句,初觀之,此三句似以前三句全然不相銜接,然而此種常人以為晦澀不通之處,正是夢窗詞之特色所在。蓋夢窗詞往往以直感為其連貫之脈絡,極難以理性分析說明。茲就其所用之故實而言,所謂“積蘚殘碑”者,楊鐵夫《箋釋》以為“碑指窆石言”,引《金石萃編》雲:“禹葬會稽,取石為窆石,石本無字,高五尺,形如秤錘,蓋禹葬時下棺之豐碑。”據《大明一統志。紹興府志》載:“窆石,在禹陵。舊經云:禹葬會稽山,取此石為窆,上有古隸,不可讀,今以亭覆之。”由此知楊氏《箋釋》以碑指窆石之說確實可信。昔李白《襄陽歌》雲:“君不見晉朝羊公一片古碑羊公一徵古碑材,龜頭剝落生莓苔”。自晉之羊祜迄唐之李白,不過四百餘年,而太白所見羊公碑下之石龜,已剝落而生莓苔矣。然則自夏禹以至夢窗,其為時已有三千餘年,則其窆石之早已莓苔遍布,斷裂斑剝,固屬理所當然者矣。著一“積”字,足見苔蘚之厚,令人嘆歷年之久;著一“殘”字,又足見其圮毀之甚,令人興睹物之悲。而其發人悲慨者,尚不僅此也,因又繼之以“零圭斷璧”雲雲。
夫圭璧者,原為古代侯王朝會祭祀所用,而今著一“零”字,著一“斷”字,零落斷裂,無限荒涼,禹王之功績無尋,英靈何在?衹有古物殘存,供人憑吊而已。故繼之雲:“重拂人間塵土。”於是前所舉人之積蘚殘碑,與夫零斷圭璧,乃盡在夢窗親手摩挲憑吊中矣。“拂”字上更著一“重”字,有無限低徊往復多情憑吊之意,其滿腹懷思,一腔深慨,已在言外。
後半闕開端先寫夜間故人燈下之晤對;然後陡接“積蘚殘碑”三句,又回至日間之登臨。全不作層次分明之敘述與交代。蓋殘碑斷璧之實物,雖在白晝登臨之陵廟之上,而殘碑斷璧之哀感,則正在深宵共語者之深心之內也。夫以“慳”於“會遇”之故人,於“翦燈”夜“語”之際,念及年華之不返、往事之難尋,其心中固早有此一份類似斷璧殘碑之哀感在也。故其下乃接雲:“重拂人間塵土。”“塵土”不但指物質上之塵土,同時兼指人世間之種種塵勞污染而言。然而在記憶之中,這世間塵土不過如塵封之斷璧殘碑而已。“於是世間之事融會於三千年歷史之中;而歷史,亦融會於一己人事之中。此種時空交揉之寫法,正為夢窗特長之所在也。
其後“霜紅罷舞,漫山色青青,霧朝煙暮”三句,又以浪漫筆調,另闢新境。自情感之中跳出,別從景物着筆,而以“霜紅”句,隱隱與開端次句之“秋樹”相呼應。彼經霜之葉,其生命固已無多,竟仍能飾以紅色、弄以舞姿;惟此紅而舞者,亦何能更為久長,瞬臨罷舞,是終將亦歸於空滅無有而已。故曰“霜紅罷舞”。此一無常變滅之悲,而夢窗竟寫得如此哀豔凄迷。又繼之雲“山色青青,霧朝煙暮”,則其不變者也。又於其上著一“漫”字。“漫”字有任隨、任由之口氣,其意若謂霜紅罷舞之後,任隨山色青青於霧朝煙暮之中。逝者長已矣,而人世久長,其間有無窮滄桑之感。夢窗運筆之妙、托意之遠,於此可見。
結二句“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初觀之,不免有突兀之感。蓋前此所言,如“秋樹”,如“霜紅”,明明皆為秋日景色;而此句竟然於承接時突然著一“春”字以為籠罩之筆。蓋開端之“倦憑秋樹”,乃當日之實景;至於“霜紅罷舞”,則已不僅當日之所見,而是包容秋季之全部變化於其中;至於“山色青青”,則更透出暮往朝來、時移節替之意。秋去鼕來,鼕殘春至,年年春日之際,於此山前都可見岸鎖舟船,處處有畫旗招展,時時聞賽鼓喧嘩。然則此為何事也?《大清一統志。紹興府志。大禹廟》載:“宋元以來,皆祀禹於比。”此詞之“畫旗”、“賽鼓”,必當指祀禹之祭神賽會也。“畫旗”,當指舟儀仗之盛:“喧”字,當指“賽鼓”之喧鬧。然而夢窗乃將原屬於“鼓”字之動詞“喧”字置於“畫旗”二字之下,連接“鼓”與“畫旗”則為畫旗招展於喧嘩之賽鼓聲中,彌增其盛美之情狀;旗之色與鼓與聲遂為渾然一體。
此詞通首以秋日為主,其情調全屬於寥落凄涼之感,於結尾之處突顯春日賽會之喧鬧,為全篇寥落凄涼之反襯,餘波蕩漾,用筆悠閑,果真可以因春日之美盛忘懷秋日之凄涼者;然而細味詞意,則前所云“霧朝煙暮”句,已有無限節序推移之意,轉瞬即逝的春日喧鬧與永恆的凄寂形成鮮明對照。
●齊天樂
吳文英
煙波桃葉西陵路,十年斷魂潮尾。
古柳重攀,輕鷗驟別,陳跡危亭獨倚。
涼颸乍起。
渺煙磧飛帆,暮山橫翠。
但有江花,共臨秋鏡照憔悴。
華堂燭暗送客,眼波回盼處,芳豔流水。
素骨凝冰,柔蔥蘸雪,猶憶分瓜深意。
清尊未洗。
夢不濕行雲,漫沾殘淚。
可惜秋宵,亂蛩疏雨裏。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別後思念之情詞。上片寫白倚亭時的相思,下片寫夜間獨處時的懷念。撫今追昔,無限流連。
“煙波”二句,化用王獻之《桃葉歌》“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寫十年後重遊與情人分手的渡口,不勝傷感。“斷魂潮尾”,不僅說明了別後懷念之殷,相思之苦,也為下片寫十年前相見的情形埋下伏筆,使上下片遙相映帶,兩兩相形。
“古柳”三句,傷今感昔。在亭上聚首,攀柳話別,是當日情形。“驟”、“重”二字,寫出了當年別離的匆匆和今日故地重遊、獨倚危亭時的感慨。
“涼颸”以下五句,則寫倚亭時所見。先是遠眺:涼風天末、急送輕舟掠過水中沙洲,黃昏時遠山翠影依稀。“乍”指突然變化,“渺”指煙波浩渺,“煙磧”指朦朧的沙洲,“飛”指輕舟疾速遠逝。“橫”字見暮山突出之妙,令人想起李白《送友人》詩“青山橫北郭”一句中“橫”字的使用。遠處山光水色,一片迷濛。再看近處,江面如鏡,映花照人。江水映出秋天的花影是憔悴的,人影也同樣憔悴。“但有”二句,憐花惜人,藉花托人,更見相思憔悴之苦。
下片轉入回憶。“華堂”是化用《史記。滑稽列傳》淳於髡語:“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堂上,即本詞中的華堂。燭滅,即燭暗。乃追憶初見時的情景:送走別的客人,單獨留下自己。回頭顧盼,傳達出含蓄的柔情蜜意。“芳豔流水”則是對回盼的眼波更為傳神的描繪:“流水”,描寫出回盼時眼波的流動,“芳豔”則是回盼時留下的美的感受。“芳”是從視覺引起嗅覺的能感,“豔”狀眼波的光采;隨眼波的傳情仿佛感到美人四溢的芳香。
“素骨”三句,寫玉腕纖指分瓜時的情景。“素骨凝冰”,從《莊子。逍遙遊》“肌膚若冰雪”語意化出,亦即蘇軾《洞仙歌》所說“冰肌玉骨”,以狀手腕之潔白如玉:“柔蔥蘸雪”,即方幹《採蓮》詩所說的“指剝春蔥”,用以描寫纖指的潔白,用字凝煉。
以下為秋宵的懷念。不洗清尊,是想留下殘酒消愁。“夢不濕行雲”二句化用宋玉《高唐賦》巫山神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話,而語言清雅,多情而不輕佻,表現夢中與情人幽會,未及歡會即風流雲散,醒來殘淚滿沾衣衫的情景。結句寫秋宵雨聲和窗下蛩聲,伴人度過孤獨無眠之夜。結句凄涼的景色與凄冷的心境融合而一,增強了懷人這一主題的感染力量。
這首詞脈絡細密,用意尤為綿密。“但有江花”二句、“清尊未洗”三句的煉句,“渺煙磧飛帆”三句、“素骨凝冰”二句的煉字,尤顯功力。“眼波回盼處”二句、“可惜秋宵”二句的寫情,既精煉,又空靈,於縝密中見疏放,在夢窗詞中為別調。
●過秦樓
吳文英
藻國凄迷,麴瀾澄映,怨入粉煙藍霧。
香籠麝水,膩漲紅波,一鏡萬妝爭妒。
湘女歸魂,佩環玉冷無聲,凝情誰訴。又江空月墮,凌波塵起,彩鴛愁舞。
還暗憶、鈿合蘭橈,絲牽瓊腕,見的更憐心苦。
玲瓏翠屋,輕薄冰銷,穩稱錦雲留住。
生怕哀蟬,暗驚秋被紅衰,啼珠零露,能去聲西風老盡,羞趁東風嫁與。
吳文英詞作鑒賞
芙蓉為荷花的別稱,這是一篇藉詠荷花抒發詞人對如花女子的追憶之情。同時,着重表達她一生的哀怨。“藻”為水生植物。荷池中飄浮着青緑色的萍藻,充滿清冷的色調,景色迷茫。“麴”為黃桑色,“麴瀾”即青黃色的水波。這是“藻國”,也是芙蓉生長的地方。“怨”字為全篇主旨。月夜裏池上的“粉煙藍霧”具有夢幻般的效果。這奇幻的彩色煙霧,作者遐想為在“藻國”的仙子的積怨所致,所以是“怨入粉煙藍霧”。唐代杜牧《阿房宮賦》寫宮女們梳妝的情形:“緑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詞中的“香亂麝水,膩漲紅波”是想象怨女的美豔出衆。這裏隱含着芳魂月夜歸來,冤魂不散的意思,造成懸念。“湘女歸魂”乃用唐代陳玄《離魂記》倩女離魂的故事。倩娘因其父張鎰遊宦住在湘中的衡陽,為愛情不遂而離魂追趕所戀者,私相結合。
古時婦女們行走時總是環佩丁鼕的,湘女歸魂卻是“佩環玉冷無聲”,有形無聲,鬼氣陰森,兩句援用杜甫《詠懷古跡》“環佩空歸月夜魂”,字面有變化。
“凝情誰訴”,是她一腔悲苦,無人可訴的痛苦情狀。“江空月墮”使凄迷的藻國更加暗淡清寂。由於怨情無可告訴,湘女遂趁月落之時起而愁舞。“凌波塵起”是融化曹植《洛神賦》的名句“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凌波,形容女子的步態輕盈;生塵,是說走過的水面如有微塵揚起。“彩鴛”指代綉鞋,同時又藉指女性。這裏的“彩鴛”自然是湘女的歸魂了。她在池邊帶着愁容,以舞蹈發精神抒積怨。“江空月墮,凌波塵起,彩鴛愁舞”,很成功地描繪了一個怨女憂魂的精神形象,但由詞題又使人們聯想到荷花在風中搖舞的形象,緊扣題面。
詞的下闋擬托湘女的語氣抒情。過變的“還暗憶”是轉折,引起對當初情事的追溯。“鈿合”是鑲嵌金花的盒子,為古代男女定情信物:“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長恨歌傳》)。“蘭橈”藉指木蘭舟。“絲牽瓊腕”,謂以紅絲或紅紗係於女子手腕上,亦為古代男女定情的標志。“的”為古代婦女一種面飾,即以紅色點飾在面頰上。“見的更憐心苦”,為雙關,乃樂府民歌的一種表現手法。“的”,也是蓮子,又寫作“菂”。“憐心苦”即“蓮心苦”。以此切合題面。這幾句回憶舊事,意為在舟上定情,結為同心,見到她之“的”飾而更生憐愛,同時也留下難言的遺撼。
當初便在“玲瓏翠屋”留住,記得那時她還身着“輕薄冰綃”。這此情景都是難忘的。詠物須不離物性,詞中的“絲牽”與藕絲、“心苦”與蓮心、“翠屋”與荷葉都極切合詞題。她的情事始終籠罩着不幸的陰雲,耽心好景不長,秋風一到,便紅衰翠減,“啼珠零露”。北宋詞人賀鑄詠荷的《踏莎行》有“當年不肯嫁東風,無端卻被西風誤”。吳文英反用賀鑄詞句之意結尾,“能西風老盡,羞趁東風嫁與”,表現了湘女高傲忠貞的品格。“能”字下原註云“去聲”,意即“寧可”之“寧”。寧願在西風中老去,羞於像桃李那樣趁逐春光、嫁與東風,這又恰似荷花的命運了。
全詞處處不離荷花的物性,同時又處處在寫人。讀後真難辨作者是在狀物還是寫人。顯然作者是藉詠荷寓寄個人情懷,否則難以寫得如此情辭懇切、哀怨動人。
這首《過秦樓》恰體現夢窗詞的語言華麗、富於雕飾的特色。詞語具有鮮明色彩感,一首中用了表示色彩的“麴”、“粉”、“藍”、“紅”、“彩”、“翠”、“錦”等字,着色瑰麗,真如七寶樓臺。華美的詞語都是經過詞人精心雕琢的,如“藻國”、“麴瀾”、“麝水”、“彩鴛”、“瓊腕”、“翠屋”、“秋被”、“零露”等。詞語處處可見雕飾痕跡,加上着色濃重,因而有雕繢滿眼之感。夢窗詞的語言最有個性,如果以“天然去雕飾”的審美原則來評價夢窗詞,自會采取否定的態度,但藝術給人的美感總是豐富多樣的。夢窗詞華美穠麗的形式藴藏着真摯深厚的激情,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故為詞苑不可缺少的一株奇葩。
●定風波
吳文英
密約偷香□踏青,小車隨馬過南屏。
回首東風銷鬢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燈。
離骨漸塵橋下水,到頭難滅景中情。
兩岸落花殘酒醒,煙冷,人傢垂柳未清明。
吳文英詞作鑒賞
吳文英中年時客寓杭州,在一個春日乘馬郊遊,行至西陵,偶遇某貴傢歌姬,由婢女傳送書信,即與定情。此後,他們曾同宿春江,共遊南屏,往來西陵、六橋,沉浸在愛情的幸福之中。這種愛情註定以悲劇收場。最後一次分別,雙方都預感到不幸陰影的跟隨,分離甚是悲傷。待到吳文英重訪六橋時,那位貴傢歌姬已含恨死去。從此,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就成為夢窗一生無法排遣的“情結”。重到西湖總難免徹骨地悲痛。這首小令便是吳文英晚年在杭州留下的悼念之作。
詞人最難忘的一段情景是:“密約偷香□踏青,小車隨馬過南屏”。“踏青”前缺失一字,但無礙對詞意的理解。自清末以來,詞傢們考證吳文英的詞事,都認為杭州情詞都是為他的“亡妾”而作。從此兩句和《鶯啼序》的“溯紅漸、擡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看,可推翻其為夢窗“姬妾”的假說。南宋和北宋都很重視清明節。正值暮春之初,江南草長鶯飛,城中士庶都到郊外踏青。周密記述南宋杭州清明盛況雲:“南北兩山這間,車馬紛然。……若玉津、富景禦園,包傢山之桃關,東青門之菜市,東西馬塍,尼庵道院,尋芳討勝,極意縱遊,隨處各有買賣趕趁等人,野果山花,別有幽趣。”(《武林舊事》捲三)吳文英是以抒情方式敘寫往事的。他們是藉踏青的機會“密約”,達到“偷香”目的。“密約”為雙方秘密的約會:“偷香”是指男女非法結合的偷情。“密約偷香”表明他們不是正當的戀愛關係,而雙方卻又情感熾烈,衹得采取為封建禮法所不容的秘密行為來實現對愛情的追求。如果吳文英這位踏青的女伴是其妾,就不必如此秘密了。“南屏”為杭州城西諸山之一,因位於西湖之南,故又稱南山,“南屏晚鐘”為南宋西湖十景之一。
山“在興教寺後,怪石秀聳,鬆生森茂,間以亭榭。中穿一洞,崎嶇直上,石壁高崖,若屏障然,故謂之南屏”(《淳祐臨安志》捲八)。人們常到此處踏青,而且距貴傢歌姬住處甚遠,一北一南,西湖橫隔,不易被發覺。“小車隨馬”也是較隱密的辦法。北宋時就有一種棕蓋車,為傢眷乘坐的車子,有勾欄和垂簾,用牛牽拉;南宋時製作得更精緻小巧。《清明上河圖》裏也有這種車,婦女坐在車內,男子乘馬在車前引路,或在車後跟隨。南屏踏青偷香的情景,在夢窗戀愛經歷中是值得紀念的,回憶也是甜蜜的。詞意忽然轉變,“回首東風銷鬢影”。以“回首”二字連接今昔,既表示南屏之事屬於往昔,又表示時間飛逝,回首之間東風銷盡花容倩影,當年踏青女伴早已不在了。這句淡語卻有着人世滄桑的深刻感慨。
魂牽夢繞的“十年心事”是無盡的離愁別恨:“離骨漸塵橋下水,到頭難滅景中情”。迸發出作者多年的積恨,沉痛的至情經過悉心地琢磨錘煉,以精整工穩的詞句濃縮而出,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離骨”,謂伊人已死之遺骨:“塵”名詞作動詞用,即成塵,指故去多年:“橋下水”,橋當是西湖六橋,即《鶯啼序》“別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所述,其人或竟葬身西湖。此句與陸遊悼憶唐氏的“玉骨久成泉下土”(《十二月二日夜夢遊瀋氏園亭》)絶相類似。“到頭”即“到底”、“畢竟”之意:“難滅景中情”即上闋首兩句南屏踏青的密約偷香之情。世事無常,情人已逝,她的遺骨也已染上塵土,但時間和死亡並沒有帶走詞人對她的愛戀,相反,他的愛愈加濃厚。詞情在高潮之後忽由強烈的抒情轉到紆徐的寫景,從另一側面更含蓄形象地深化詞意:“兩岸”與上闋之“夜船”呼應,暗示抒情的現實環境:“落花”當是虛擬,象徵人亡:“殘酒醒”提示結尾的綫索。“煙冷,人傢柳垂未清明”,是“殘酒醒”後對景物的感受。酒雖醒了,但心情並未改變,“藉酒銷愁愁更愁。”煙冷“是明顯的有我之境,在作者愁苦心情的籠罩下,景色備顯凄涼。我國習俗,”清明前三日為寒食節,都城人傢,皆插柳滿檐,雖小坊幽麯,亦青青可愛,大傢則加棗食固柳上,然多取之湖堤“(《武林舊事》捲三)。”人傢垂柳未清明“顯然為寒食日。詞人來到六橋之下悼念情人,這正是十年前踏青的時節,所以才能重新回味反省南屏舊事。三日後即是清明,按照習俗應為亡故親友掃祭,可是作者又能到何處去掃祭情人的芳塚呢!可見他是怕到清明的,那將更加凄苦不堪了。
在這首小詞裏,往昔與現實,抒情與寫景,錯綜交替;上闋與下闋開始兩句,今昔對比;結構麯折婉轉,但轉折關係又是較清楚的。詞中所表達的悲傷而真摯的情感,亦感人至深。
●浣溪沙
吳文英
門隔花深夢舊遊,夕陽無語燕歸愁。
玉纖香動小簾鈎。
落絮無聲春墮淚,行雲有影月含羞。
東風臨夜冷於秋。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首懷人感夢的詞,藉夢寫情,更見情癡,寫得不落俗套。
“門隔花深”,指所夢舊遊之地。當時花徑通幽,春意盎然。不料我去尋訪她時,本擬歡聚,卻成話別。
為什麽要離別,詞中沒有說明。“燕歸愁”,仿佛同情人們離別,黯然無語。不寫人的傷別,而寫慘淡的情境,正是烘雲托月的妙筆。前結“玉纖香動小簾約,”則已是即將分手的情景了。伊人纖手分簾,二人相偕出戶,彼此留連,不忍分離。“造分攜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江淹《別賦》)。下片是深入刻畫這種離別的痛苦。
下片是興、比並用的藝術手法。“落絮無聲春墮淚”,兼有兩個方面一形象,一是寫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柳永《雨霖鈴》),寫離別時的吞聲飲泣。這裏略去了。絮花從空中飄落,好象替人無聲墮淚,這是寫春的墮淚,人亦包含其中。“行雲有影月含羞”,和上句相同,也是一個形象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寫人,“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韋莊《女冠子》),是寫婦女言別時的形象,以手掩面,主要倒不是含羞,而是為了掩淚,怕增加對方的悲傷。同時也是寫自然,行雲遮月,地上便有雲影,雲遮月襯出月含羞。劉熙載說:“詞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藝概。詞麯概》)此詞“落絮”、“行雲”一聯正是“寄言”。表面是寫自然,其實是寫情。詞人把人的感情移入自然界的“落絮”“行雲”當中,造成了人化的然感自然。
而大自然的“墮淚”與“含羞”,也正表現了人的離別悲痛的深度,那說是說二人離別,連大自然也深深感動了。這兩句把離愁幻化成情天淚海,真乃廣深迷離的至美藝術境界。“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九歌。少司命》),“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杜甫《夢李白》)。這種黯然神傷心折骨驚的離情別緒,怎麽能忘懷呢!有所思,故有所夢;有所夢,更生思緒。無晝無夜,度日如年,這刻骨相思是夠受的。
如此心境,自然感覺不到一絲春意,所以臨夜東風吹來,比蕭瑟凄冷的秋風更不堪忍受了。這是當日離別的情景,也是夢中的情景,同樣也是今日夢醒時的情景。古人有暖然如春、凄然如秋的話,詞人因離愁的濃重,他的主觀感覺卻把它倒轉過來。語極警策。
春夜風冷,是自然現象;加上人心凄寂,是心理現象,二者交織融會,釀成“東風臨夜冷於秋”的蕭瑟凄冷景象,而且這種氛圍籠罩全篇,此為《浣溪沙》一調在結構上的得力之處。
●玉樓春·京市舞女
吳文英
茸茸狸帽遮梅額,金蟬羅翦鬍衫窄。
乘肩爭看小腰身,倦態強隨閑鼓笛。
問稱傢住城東陌,欲買千金應不惜。
歸來睏頓殢春眠,猶夢婆娑斜趁拍。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是寫京城的年幼舞女。作者在詞中通過對都市舞女的描寫,為我們展示了南宋時期的民俗生活畫捲,同時,也包融了詞人對任人擺布的舞女的憐惜之情。
京市,即指南宋都城臨安。周密《武林舊事》捲二“元夕”條:“都城自舊歲鼕孟駕回,則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綰者數十隊,以供貴邸豪傢幕次之玩。而天街茶肆,漸已羅列燈毬等求售,謂之燈市。自此以後,每夕皆然。三橋等處,客邸最盛,舞者往來最多。每夕樓燈初上,則簫鼓已紛然自獻於下。酒邊一笑,所費殊不多,往往至四鼓乃還。”這些幼女舞隊,每逢佳節,便穿街過市,到天街茶肆,簫鼓齊鳴,為當街演出。
這詞上片寫舞女列隊過街的情形。“茸茸狸帽遮梅額,金蟬羅翦鬍衫窄”,這是寫舞女的裝束打扮。
先寫頭面。頭戴的細毛茸茸的狸皮帽子,遮掩了妝飾着梅花的額角。把梅花瓣的紋樣畫在額上就是梅花妝。狸帽沒有全掩額角,因此美麗的梅妝仍隱約可見。接着是寫舞女身上的裝束。她們穿着金色的薄如蟬翼的羅衫,窄小合身。再接着是寫到這些幼女騎在大人肩上,細腰女嬝娜,但由於疲勞顯出倦態;又不得不和着鼓笛的節拍勉強做態。
下片寫幼女的舞技,但不從正面而由側面寫出:一是少年觀衆爭相問詢舞女們傢住何處,得知她們住在城東的街巷裏。二是那些幼女的舞技實在精妙,所以詞人睏倦歸來,在夢中還仿佛見到他們婆娑起舞呢。
柳永有四首《木蘭花》都是寫藝妓們的歌舞的。其中第三首去:蟲娘舉措皆溫潤,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通過玉纖遲,畫鼓聲催蓮步緊。貪為顧盼誇風韻,往往麯終情未盡。坐中年少暗消魂,爭問青鸞傢遠近。
這首柳詞是直接鋪敘,可說是吳文英《玉樓春》的藍本。不過柳詞寫得明顯,吳詞則委婉道出。柳詞中正面寫蟲娘舞技的語句較多,如說她舉止溫雅,動作準確,手足的一舉一動和着檀板、畫鼓的節奏快慢;她跳舞時顧盼生姿,風韻四溢,到了歌麯終結時好象還意鋒未盡。這詞共八句,卻用六句正面寫舞蹈。末了兩句是少年觀衆由於對蟲娘色藝的欣賞而爭問她傢的住處,是側面襯托的筆法。吳詞和柳詞比較之下,寫法之不同清晰可辨。
吳詞正面寫幼女舞蹈的句子不多,衹有“倦態強隨閑鼓笛”一句,這衹是她們乘肩時的姿態,衹屬“廣告”性質,還談不上正式的表演。過片“問稱傢住城東陌,欲買千斤應不惜”,是寫觀衆的反應,藉以烘托她們舞技的精妙。而結句“歸來睏頓殢春眠,猶夢婆娑斜趁拍”,則是作者觀賞幼女們舞蹈後印象深刻。這兩句看來是閑筆,卻比正面寫舞技的精妙更有力量。正好象聽到傳說中韓娥的歌聲,餘音繞梁三日不絶一樣,美妙的印象揮之不去。吳文英善於用虛幻來襯托真實,反映真實。“襯托不是閑言語,乃相形相勘緊要之文,非幫助題旨,即反對題旨,所謂客筆主意也。”(劉熙載《藝概。經義概》吳文英的詞善寫夢幻,善於用“客筆”來表現“主意”。如他有名的《點絳唇。試燈夜初晴》,下片“輦路重來,仿佛燈前事。情如水。小樓熏被,春夢笙歌裏”,結處“情如水”三句,譚獻極加贊賞,說是“足當‘咳睡珠玉’四字”。這詞精彩處在於結尾,因為“情如水”三句通過夢境,把元宵前夕撫今追昔的感傷情緒非常含蓄地反映出來。《玉樓春》結句“歸來睏頓殢春眠,猶夢婆娑閑趁拍”二句寫的夢境,一方面固然是亂去這些所幼舞女姿色藝技的高超,但另一方面也未嘗不包涵着詞人對她們隨人擺布的不由自主生活境遇的憐惜。這樣就使詞的思想境界提升了。
●點絳唇·試燈夜初晴
吳文英
捲盡愁雲,素娥臨夜新梳洗。
暗塵不起,酥潤凌波地。
輦路重來,仿佛燈前事。
情如水。
小樓熏被,春夢笙歌裏。
吳文英詞作鑒賞
南宋都城臨安的燈市,每年元宵節以前就極其熱鬧。據周密《武林舊事》捲二記載:“禁中自去歲九月賞菊燈之後,迤邐試燈,謂這‘預賞’。一入新正,燈火日盛。……天街某茶肆,漸已羅列燈毬等求售,謂之‘燈市’。自此以後,每夕皆然。……終夕天街鼓吹不絶。都民士女,羅綺如雲。”都城的燈市,是詞人熟識的,當年良辰美景、人月雙圓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難以忘情;如今韶華已逝,世事滄桑,每遇佳節,但覺慨恨良多,興味索然,真可謂“少年情事老來悲”了。據唐圭璋先生考證:吳文英一生有兩段情事,先在蘇州愛一妾,在某年夏秋之際遣去,原因不詳;後在杭州愛一妾,後故去。兩次大約都為十年。此詞寫杭州燈節,顯然與杭州情事有關。本詞調名下題雲:“試燈夜初晴”,據《百城煙水》雲:“吳俗十三日為試燈日。”可見是寫燈節之事;但詞人並未由正面起筆描繪燈市盛況,而是以試燈夜的景象作陪襯,用悵惘的筆調抒發自已逢佳節而倍覺神傷的落寞情懷,雖衹寥寥數語,卻寫得紆徐頓挫,舒捲自如,從而委婉地道出內心的萬千感慨。
上片“捲盡”兩句,寫試燈日遇雨,而入夜雨收雲散,天青月朗;以月宮仙女“素娥”代指月亮,即以“新梳洗”形況月色明淨,比擬渾成,三字兼帶出“雨後”之意。這是寫天上。“暗塵”兩句寫地上,化用蘇味道“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正月十五日夜》)和韓愈“天街小雨潤如穌”(《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詩句,又有所變化、增益,切合都城燈夜雨後的光景。“凌波地”,是靚裝舞女行經的街道。《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凌波原本是形容洛神亭亭玉立的姿態,後來藉指步履輕盈的女子。《武林舊事》捲二“元夕”又載薑白石詩云:“南陌東城盡舞兒,畫金刺鄉滿羅衣。也知愛惜春遊夜,舞落銀蟾不肯歸。”形象地刻畫了天街月夜的歌舞場面。
上片並未用雨字、燈字、人字,讀後便覺燈月交輝,地潤絶塵,舞兒歌女,結隊而至,賞燈士女,往來不斷,顯示出吳文英在語言上的精深功力和鮮明特點,比如愛用代字,用“素娥”代月亮,再如善於點代前人詩句等等。
譚獻說此詞雲:“起稍平,換頭見拗怒,‘情如水’三句,足當‘咳唾珠玉’四字”(譚評《詞辨》)。說“起稍平”,這是由於上片衹是客觀地描述場景;下片纔是密切結合自己的回憶、聯想,抒發感情,藉此反映出不平靜亦即“拗怒”的心理狀態。“輦路”兩句,寫詞人故地重遊,沉入回憶之中。“輦路”,是帝王車駕經由之路,這裏指京城繁華的大街。“重來”,說明詞人對眼前的景象亦曾相識,從而引起聯想,又以“仿佛”兩字形容觸景戀舊的心境。“燈前事”,即賞燈往事。那時自己春衫年少,意氣風發,記得也是同樣的夜晚,月色燈光,交相輝映,簫鼓舞隊,綿連數裏。這一句隱隱含有物是人非之感慨,景物依舊,可是作者的心情已由歡喜變為落寞。
末尾三句,寫往事如煙、柔情似水;月與燈依舊在,伊人無覓處,自己一往情深的凄涼心事,無人傾訴。“情如水”二句也顯示出吳文英語言精警的特點。
古人就有“思君如流水”的千古佳句,以水喻情,寫出了情的純潔珍貴和綿綿不絶。賞燈不能消愁釋懷,反而增添無限悵惘,衹好踽踽而行,頽然而返,獨上小樓,熏被而眠,遙想伊人此刻,心情亦或如是,“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姜夔《鷓鴣天》)。最深的思念就是想象對方也在思念。“春夢”句緊接上文,描繪深夜入睡以後,那悠揚的歌聲樂聲,綿綿不絶地縈繞蕩漾在夢的漣漪中。這裏將“拗怒”的詞意,融入流轉悠然,委婉多情的筆調之中,形成惝恍迷離的朦朧意境,顯得餘音裊裊,韻味無窮,真可稱得上是“咳唾珠玉”。
●古香慢·賦滄浪看桂
吳文英
怨娥墜柳,離佩搖葓,霜訊南圃,漫憶橋扉,倚竹袖寒日暮。
還問月中遊,夢飛過、金風翠羽。
把殘雲剩水萬頃,暗薫冷麝凄苦。
漸浩渺、凌山高處。
秋澹無光,殘照誰主。
露粟侵肌,夜約羽林輕誤。
翦碎惜秋心,更腸斷、珠塵蘚路。
怕重陽,又催近、滿城風雨。
吳文英詞作鑒賞
滄浪指蘇州滄浪亭,在州學之南。這首《古香慢》是吳夢窗的一首詠物詞,所詠之物即為滄浪亭的桂。從詞風和內容看。此詞大約寫於理宗淳祐三年(1243),反映的是詞人面臨南宋衰亡的哀感。
此詞寫於重陽節前,一開始就寫秋氣蕭瑟。“怨娥墜柳,離佩搖葓,霜訊南圃。”以景物起興,以“霜”點時節,引入本題。寫背景,用的是半擬人化手法。“怨娥”指柳葉,柳葉像愁眉不展的怨女一樣從枝頭墜落。“離佩”指水葓即紅蓼的紅色花穗分披。像分開的玉佩一樣,搖蕩着紅蓼。然後歸結到秋霜已來問訊南圃,意指秋天到了。“訊”也是擬人化的字眼。
詞隨後寫“漫憶橋扉,倚竹袖寒日暮”,就是用擬人手法寫桂。詞人看到桂,引起無限遐思,漫想是佳人薄袖凌寒,日暮倚竹。“橋扉”即小橋通往宅院的門。下二句另作別想:“還問月中遊,夢飛過、金風翠羽。”問是問桂,疑是夢遊月宮時,有金風吹來、翠鳥飛過、似曾相識的桂樹。到此就點出了滄浪亭橋頭的桂樹。時間已近傍晚,上片最後二句“把殘雲剩水萬頃,暗薫冷麝凄苦”,又轉筆到桂花的現實處境來。日晚雲殘,天寒水淺,桂樹衹把周圍雲水以自己的冷香薫射,內心含着莫乎名狀的凄涼悲苦。從第一句起,直到寫桂,中間比擬佳人,設想月桂,是頓挫之處,寓有今昔不同之感。寫楊柳紅蓼及桂樹與修竹、雲水相依的地方、則完全是體現滄浪亭一片寂寞無主的悲涼,其悲哀遠過於“庭草無人隨意緑”、“空梁落燕泥”。
下闋,便緊接着“無主”寫滄浪亭的情境,再轉到看桂上。“漸浩渺、凌山高處。秋澹無光,殘照誰主。”一片寒波渺茫,是登上山之高處所見,然後明寫詞人的感想:滄浪亭的一片冷落淡漠的秋色,這斜陽秋樹的主人是誰呢?後一句分明是寄托了瀕於危亡、國事無人管的沉痛,這種境界,不僅僅是韓王已死,園林無主的一般訴說。隨後又轉入本題,再用擬人化手法寫桂:“露粟侵肌,夜約羽林輕誤。”這裏藉用《飛燕外傳》“飛燕通鄰羽林射鳥者,……雪夜期射鳥者於捨旁,飛燕露立,閉息順氣,體溫舒,無疹粟(毛孔不起粟)”的故事,卻一反其本意,因為桂的花象積聚在一起的金粟,所以說露下侵肌生粟,是入夜約會過羽林郎而被他輕率誤期的緣故。這一筆從寂寞無主境況中宕開,寫眼中的桂花,用筆很美。然而又陡轉入更深一步的悲惜。下二句“翦碎惜秋心,更腸斷、珠塵蘚路”,因桂花小蕊,故言“碎”,又以“翦碎”為言,似乎桂花之所以是小蕊,乃惜秋而心碎之故。此二句極見詞心之細。最後寫:“怕重陽,又催近、滿城風雨。”用宋人潘大臨“滿城風雨近重陽”句意,但語言顛倒錯置,說:怕重陽將近,又催得滿城風雨。這是緊逼一步的寫法,句意重點落在隨後的“滿城風雨”四個字上。不但桂花正紛紛落下,而且葬花天氣一來,桂花將不可收拾。但他又不明白寫出,衹做含蓄的示意,以淡淡的哀愁寄寓蒼涼的感慨。
吳夢窗這首詞字眼用得美而生動,層次亦極分明,上下闕一開始都是先橫寫境,然後縱寫桂。上闕發揮了自己充分的想象力,用擬人手法寫出了桂的美,然而處境凄涼,又寫出其與修竹雲水相依的寂寞。下闕寫殘照無主,一片荒涼,再轉用擬人法寫桂的寂寞無主,在悲寂無廖之中孤獨地凋謝了。詞中處處有令人感到內心沉痛的情感顯現,真是極精之品。
●瑞鶴仙
吳文英
晴絲牽緒亂。
對滄江斜日,花飛人遠。
垂楊暗吳苑。
正旗亭煙冷,河橋風暖。
蘭情蕙盼。
惹相思,春根酒畔。
又爭知、吟骨縈銷,漸把舊衫重剪。
凄斷。
流紅千浪,缺月孤樓,總難留燕。
歌塵凝扇。
待憑信,拌分鈿。
試挑燈欲寫,還依不妨,箋幅偷和淚捲。
寄殘雲剩雨蓬萊,也應夢見。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首夢窗詞較有特色。上闋寫江湖飄泊文人的相思之情。下闋寫女子思戀他的一片幽怨。把戀愛雙方相互思念的情感對比起來,別有一番藝術審美情趣。
在用語上雅俗融一,屬於通俗曉暢的一類,並且和麯有相通之處。當時夢窗可能正旅住吳門(蘇州),季節正逢寒食。該詞表現的是距離美,反映一種彼此因消息難通而産生了隔膜的憂鬱心情。
古代飄泊文人對自然景物異常敏感,詞首即描寫暮春三月引起的離情別緒。“晴絲牽緒亂”三句所寫景物有似於葉夢得《虞美人》:“落花已作風前舞。又送黃昏雨。曉來庭院半殘紅,惟有遊絲千丈裊晴空。”清明、寒食時節已經可以看到蟲類吐到春空中遊蕩的絲。第一句緒字就是離情別緒,朱敦儒《念奴妖》:“別離情緒。奈一番好景,一番悲戚。燕語鶯啼人乍遠,還是他鄉寒食。”和第三句“花飛人遠”可以互相映襯。不同的是作者還面對夕下清澈的吳江。第四句“垂楊暗吳苑”是由斜日滄江更進一步寫。吳苑是吳王闔閭所建林苑,包括姑蘇臺、長洲、石城等地(見《吳越春秋》)。韋莊《憶江南》:“柳暗魏王堤”,鄧肅《南歌子》:“玉樓依舊暗垂楊,樓下落花流水自斜陽”,都是相似筆法。呂本中《減字木蘭花》:“花暗長堤柳暗船”,也喜歡用暗字,寫暮色對心情的感染。
下二句點時序:“正旗亭煙冷,河橋風暖。”旗亭是酒樓,煙冷點明正值寒食節。河橋是姑蘇的河橋,已是春風暖人的季節。周邦彥《瑣窗寒。寒食》:“正店捨無煙,禁城百五。旗亭喚酒,付與高陽儔侶。”與夢窗詞景色無異。
下一句就是寫旗亭所見歌女子。“蘭情蕙盼”句寫在旗亭所遇歌女於顧盼間脈脈含情,周邦彥《長相思慢》:“美盼柔情”,《拜星月慢》:“水盼蘭情,總平生稀見”,都是同樣寫法。但他無心理會新的相逢,卻勾起對舊相知的懷念說:“惹相思,春根酒畔。”春根就是春末,酒畔即酒肆邊。上闋結尾寫:“又爭知,吟骨縈銷,漸把舊衫重剪。”形容舊相知並不瞭解他的相思之苦,詞人因對她魂牽夢繞而形容憔悴衣帶漸寬。“又爭(怎)知”,含怨意。
下闋卻轉而寫舊相知那一邊。全從女子一面下筆:“凄斷。流紅千浪,缺月孤樓,總難留燕。”寫女子凄涼魂斷,悵對層層細浪,漫捲殘紅,一鈎殘月伴照孤樓,象徵離別後的冷清孤單,而“總難留燕”句寫女子所居之凄寂,連呢喃雙燕,也不願進樓中作巢與她相伴。女子相思之苦也到了生怨程度。下面遞進寫“歌塵凝扇”,往日歌舞紅塵,久已凝在舞扇上。很像周邦彥《解連環》:“暗塵鎖,一床弦索。”一樣是停歌罷舞。下五句寫欲擬訣書:“待憑信,拌分鈿。
試挑燈欲寫,還依不忍,箋幅偷和淚捲。“分鈿,本《長恨歌》”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這裏分鈿作永訣意解,即拚出去分金飾盒的一半給你表示從此斷絶。拌即判、拚的意思。但又很矛盾,所以說拭着挑亮燈芯,備好紙筆,卻依舊不忍,又把寫上字、滴過淚的信箋,偷偷捲起。心理層次寫得細密有秩。顧敻《訴衷情》:”換你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似乎異麯同工。
結尾寫:“寄殘雲剩雨蓬菜,也應夢見。”詞筆拓展開,以癡言囈語結束。意思是說:即使寄魂魄於蓬萊出的殘雲剩雨,也盼與你夢中相見。以幻想之語作這一片癡情的自我寬慰。
這首詞描摹詞人和情人相思的兩種不同心態,寫得恰如其分。“晴絲牽緒亂,對滄江斜日,花飛人遠。”垂楊暗吳苑“,與”流紅千浪,缺月孤樓,總難留燕“等句寫景抒情,處處入畫,清逸動人。”蘭情蕙盼“、”箋幅偷和淚捲“等句,較通俗,有麯意,刻畫傳神。
上下闋都有波折、頓挫,然後用層層遞進筆法,寫到盡致處,又化為無聲的呼喚,別有一番意在言外的藝術構思,並不是人所習見的直白鋪陳。本詞也可品出夢窗用字的特色。如“春根”一詞就很新,這同他寫溪邊有時用“溪根”,雲邊有時用“雲根”一樣。夢窗也善用“偷”字,“箋幅偷和淚捲”以偷字表現含蓄幽婉,用法極盡工巧。
●祝英臺近·春日客龜溪遊廢園
吳文英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
鬥草溪根,沙印小蓮步。
自憐兩鬢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雲山深處。
晝閑度。
因甚天也慳春,輕陰便成雨。
緑暗長亭,歸夢趁風絮。
有情花影闌幹,鶯聲門徑,解留我、霎時凝伫。
吳文英詞作鑒賞
從詞題看,本詞是吳文英作客龜溪,在寒食節春遊時所寫。龜溪在浙江德清縣,古名孔愉澤,即餘不溪之上流。而廢園,是當地一個荒蕪冷落的地方,本已被詞人遺忘,但詞人卻在這繁華衰歇之地度過了寒食節。廢園地也曾有過繁華興盛的時候,身處其中,自然會生出今昔盛衰之感,由此作者又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二者相互襯托,融為一體。詞人黯然的思鄉之情就是在四周清幽的環境描寫中逐步流露出來的。
詞的開篇即寫廢園之景。詞人進入園中,但見野花自在地散發着幽香,引他伸手去采摘;叢竹掩映的小徑,由於人跡罕至而長滿青苔,顯得那樣清冷凄寂。
這樣的景色,不用明言,即是一個廢園之景,夢窗未用“廢”字而寫出荒廢之景,是其高明之處。
詞人漫步來到龜溪之畔,四顧無人,但是沙灘上卻留着女子的腳印(小蓮步),還有許多棄擲在地的花草,春來廢園亦不是無人光顧,散落的花草和女子腳印這充滿人間氣息的景象引起人的諸多遐想。也使作者意識到由於是寒食節,當地女子曾來這兒踏青鬥草。寒食節踏青鬥草是當時習俗。眼前所見,引起作者一係列的遐思。自己遠別親人,客居他鄉,逢此節日,不能不觸動愁緒,由此又引出下面“自憐”三句詞意。
“自憐”三句含有三層意思。作者此次重來德清,已是晚年,所以有兩鬢斑白、韶華不復之嘆,此其一也;逢此一年一度的寒食節,又有光陰似箭之嘆,此其二也;反躬自審,身在他鄉,徒增兩地相思之嘆和飄零之苦,此其三也。各種思緒,交織在一起,真可謂百感交集了。
換頭繼續寫詞人在園中之所見所感。“晝閑度”三字寫出詞人一人身處廢園,內心無限的孤寂和無聊。
這是由於春天氣候多變,忽然間小陰成雨,因此埋怨天公不作美,為何如此吝惜春光,使人不能盡情遊賞。無聊之餘,思鄉之念倍增,正如唐代無名氏《雜詩》所道:“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麥苗風柳映堤;等是有傢歸未得,杜鵑休嚮耳邊啼。”這也就是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罷。此處雖然是寫天氣陰雨無常,但卻上接“雲山深處”,下開“歸夢”,貫穿思鄉之情,亦非閑筆。雨絲風片,引出歸夢,接着以想象加深詞意。歸期無定,一片鄉情衹能寄托夢中,但幽思飄渺,猶如隨風輕颺的花絮;自己的歸夢也仿佛悠然飄蕩在緑蔭滿地的長亭路上。一個“趁”字極言歸夢之切。
寒食節是在異鄉的龜溪廢園中度過的,廢園景色雖“廢”,但詞人卻備感親切,因為是廢園陪伴詩人度過了這個節日。結尾,詞人以擬人化的手法,如杜甫《春望》詩所云“感時花濺油淚,恨別鳥驚心”,即是將無情之物化為有情:在詞人眼裏,那闌幹邊扶疏的花影,小門畔宛轉的鶯啼,卻仿佛滿含情思,其中不僅有對思鄉遊子的安慰,還有殷勤的輓留;使得詞人伫立凝思,久久不忍離去。這樣的結局,別開生面,不僅將題意交代清楚,同時又點出園雖廢而仍能在遊子心頭留下美好的回憶,因此也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祝英臺近·除夜立春
吳文英
剪紅情,裁緑意,花信上釵股。
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
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鶯語。
舊尊俎。
玉纖曾擘黃柑,柔香係幽素。
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
可憐千點吳霜,寒銷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
吳文英詞作鑒賞
“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是人之常情。除夕,恰恰又逢立春,浪跡異鄉的遊子,心情之難堪,正是“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這首詞上片極為烘托節日的歡樂氣氛,從而反襯自己的凄苦。
先寫立春。“剪紅情,裁緑意,花信上釵股。”“紅情”、“緑意”指紅花、緑葉。趙彥昭《奉和對聖製立春日侍宴內殿出剪彩花應製》詩:“花隨紅意發,葉就緑情新”。花信,指花信風,應花期而來的風。立春,人們剪好紅花緑葉,作成春幡,插鬢戴發,以應時令。春風吹釵股,象是吹開了滿頭花朵。“花信上釵股”,着一“上”字,運筆細膩,可與溫飛卿詞“玉釵頭上風”(《菩薩蠻》)媲美,似比辛稼軒詞“美人頭上,裊裊春幡”(《漢宮春》)更顯風流。
再寫除夕守歲。“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夕陽亦像人一樣,對即將逝去的一年戀戀不捨,不肯輕易落山,同時東風又帶來了春的訊息,給人新的希望。這兩句已有除舊迎新之意,切合“除夜立春”的題意。“放”用字尤其貼切,顯示出夢窗煉字的功夫。
“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鶯語。”終於,除夕之夜降臨,守歲的人們徹夜不眠,剪燭夜話,笑聲不絶,在鶯啼聲中迎來了新春的清晨。“新年鶯語”,援用杜甫“鶯入新年語”(《傷春》)詩意。
以上的一切,歡歡喜喜,均為客居他鄉者的耳聞目睹,其人心境之孤寂愁苦,自在不言中了。周圍的熱鬧與歡樂更加反襯出作者的寂寞和哀傷,而且使這份寂寞的哀傷更讓人難以承受。這位客居、有傢難歸的人,失去了與親人團圓之樂,真是“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無名氏《青玉案》)啊。
上片渲染了濃厚的節日氣氛,不能不喚起下片對溫馨家庭生活的回憶。陳洵評此詞雲:“前闋極寫人傢守歲之樂,全為換頭三句追攝遠神。”(《海綃說詞》)
換頭雲:“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柔香係幽素。”尊俎:古代盛酒肉的器皿,藉指宴席。詞人仿佛回到了昔日除夕之夜的傢宴上,美人用纖纖玉手為自己破開黃橙,那幽香似乎還縈繞在周圍。回憶及此,當然別是一番滋味。上片以景之可喜反襯處境之可悲,人之歡樂反襯己之愁苦,此處又以昔之溫馨反襯今之凄苦。
對往事的追憶、神往,終於走進了夢境。而相隔既久,山水迢遞,過去的美好回憶,連夢中也難以追尋了:“歸夢湖邊,還迷境中路。”湖水如鏡,夢影朦朧,難覓歸路。往事散如輕煙,徒增無窮悵惘而已。
往事如煙,而今,與誰相對呢?“可憐千點吳霜,寒銷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吳霜,用李賀《還自會稽歌》字面:“吳霜點歸鬢。”如今是春風吹融了冰雪,可是永遠不能銷去飛上鬢角的寒霜,已經夠可悲的了;更何況,落梅如雨,斑斑白發與點點白梅相對,這豈不令人凄絶!杜甫詠梅詩意:“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與此詞意趣相一致。
夢窗此詞委麯含蓄,欲藏還露,頗得清真風神,而其抒情筆觸又瞭然可尋。吳梅論夢窗詞雲:“貌觀之,雕繢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細心吟繹,覺味美於方回,引人入勝,既不病其晦澀,亦不見其堆垛。”(《詞學通論》)自是研討有得之言。真情實感是藝術的生命。有真情流貫其間,則無論表現為何種形式與風格,都有其動人之處。此詞後半,愈來愈奇。
“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意境的幽深冷峭,詞中少見,唯白石名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踏莎行》),可與比照。歇拍處,情意的痛切,設想的妙巧,堪與東坡詠榴花詞“若待得君來嚮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虞美人》)前後相映生輝。
●澡蘭香·淮安重午
吳文英
盤絲係腕,巧篆垂簪,玉隱紺紗睡覺。
銀瓶露井,彩箑雲窗,往事少年依約。
為當時曾寫榴裙,傷心紅綃褪萼。
黍夢光陰,漸老汀洲煙。
莫唱江南古調,怨抑難招,楚江沉魄。
薫風燕乳,暗雨梅黃,午鏡澡蘭簾幕。
念秦樓也擬人歸,應剪菖蒲自酌。
但悵望、一縷新蟾,隨人天角。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首詞,從內容來看是懷念作者的一位能歌善舞的姬妾。此時他客居淮安(今屬江蘇),正值端午佳節,不免思念傢中的親人,於是寫了這首詞。
詞寫於端午節,所以詞中以端午的天氣、習俗作為綫索貫穿所敘之事和所抒之情。
“盤絲係腕,巧篆垂簪,玉隱紺紗睡覺。”“盤絲”指盤旋的五色絲。端午節古人有以五色絲繞臂的風俗,認為如此可以驅鬼祛邪。夢窗詞愛寫美人的一部分,如手腕、足。端午節係着五色絲的玉腕的意象更是經常在夢窗詞中出現。“巧篆”指書寫了咒語或符篆的小箋,將它戴在自己的發簪上,古人認為端午佩帶符篆可以避兵氣。“紺紗”指天青色的紗帳,此物也正當時令。三句均為倒裝句,從追憶往昔寫起:過去每逢端午佳節這位冰肌玉膚的人兒總要早早推帳攬衣而起,準備好應節的飾物,打扮停當,歡度佳節。這裏顛倒敘述次序,意在強調題面之“重午”。
“銀瓶露井,彩箑雲窗,往事少年依約。”“銀瓶”本指酒皿,這裏藉代宴飲,“露井”本指沒有覆蓋的井,這裏泛指花前樹下。“彩箑”,彩扇,歌兒舞女所持,這裏指代歌舞。“雲窗”指鏤刻精美的花窗。“銀瓶”三句連用四個有色彩感的美麗事物,極精當地描繪出昔日的歡會,或在花前樹下,或在華堂之中,環境固然美好,人亦年輕風流。“為當時曾寫榴裙,傷心紅綃褪萼。”“寫裙”用《宋書。羊欣傳》典。書法傢王獻之到羊欣傢,羊著新絹裙午睡,獻之在裙上書寫數幅而去。這故事反映出南朝士人灑脫的性格,詞人用來表現他和姬人的愛情生活。詞人見窗外榴花將謝,由榴花想到石榴裙,於是自然憶起在姬人裙上書寫的韻事。石榴花謝,人分兩地,樂事難再,不由得讓人傷感。“黍夢光陰,漸老汀州煙”。“黍夢”指黃粱夢,典出唐瀋既濟的傳奇小說《枕中記》。這裏形容光陰似箭,“煙”形容嫩蒲的細弱,蒲草也是時令植物。
此二句言時光易逝,盛衰無常,連煙都要變老,何況石榴花呢?因此,從景物的衰敗中以見人事的變遷,但上片結句占明的“漸老汀洲煙”卻是當令景象,風景不殊,更使人感慨人事全非。
“莫唱江南古調,怨抑難招,楚江沉魄。”這句自然聯想到了和端午節有關的典故。端午節是紀念屈原的,後逢此節日便唱為他招魂的歌麯。上片作者已沉浸在青春易逝的哀傷中,所以不忍再聽招魂之麯。
“薫風燕乳,暗雨梅黃,午鏡澡蘭簾幕。”前兩句以景物烘托時令。燕子春末夏初生雛,五月梅子黃,梅熟時雨曰黃梅雨。此非必當時實見。“午鏡”也是當令物品。在端午日按習俗要高懸石煉鏡。說是有驅鬼避邪的作用。“澡蘭”,古代風俗,端午節人們要用蘭湯洗浴。
作者看到傢傢簾幕低垂而引起午鏡澡蘭的聯想,他想自己所思念的人這時也正在洗浴吧。此句又轉回到端午,引出下兩句:“念秦樓也擬人歸,應剪菖蒲自酌。”這二句寫思念之深,不禁設想姬人也在思念自己,她一邊獨酌,一邊盤算着我,何時才能歸來,這真是一幅逼真的思婦圖。“但悵望一縷新蟾,隨人天角。”“新蟾”指新月,照應端午,“天角”,天涯海角,指淮安,當時已是南宋北部邊界。這二句說她的等待也是徒然。她衹能同我一樣望着天邊的新月,苦苦相思吧!結句用共望新月表達了詞人無窮無盡的思念之情。
這首詞在鋪寫展開過程中打亂了時間、空間的順序,正是因為這種時空交錯,使人眼花繚亂,張炎評吳詞“碎拆下來,不成片斷”,有一定道理。但細細吟思,就會發現這些片斷仍然有跡可尋。
畫面圍繞着端午節的風物、景色、風俗組合在一起,似斷實續。在風格上也體現了吳詞綿密縝麗的特點,詞中多意象而少動作,好象它們中間缺少必要的鈎連。並愛用麗字和典故,顯得意深而詞奧。但當讀者抓住了詞人感情的脈絡和吳詞在結構上的特點的話,還是可以讀懂的。
●風入鬆
吳文英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
樓前緑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
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
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生。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是西園懷人之作。西園在吳地,是夢窗和情人的寓所,二人亦在此分手,所以西園誠是悲歡交織之地。夢窗在此中常提到此地,可見此地實乃夢縈魂繞之地。
這是一首傷春之作。
詞的上片情景交融,意境有獨到之處。前二句是傷春,三、四兩句寫傷別,五、六兩句則是傷春與傷別的交融,形象豐滿,意藴深邃。“聽風聽雨過清明”,起句貌似簡單,不象夢窗綿麗的風格,但用意頗深。不僅點出時間,而且勾勒出內心細膩的情愫。
寒食、清明凄冷的禁煙時節,連續颳風下雨,意境凄涼。風雨不寫“見”而寫“聽”,意思是白天對風雨中落花,不忍見,但不能不聽到;晚上則為花無眠、以聽風聽雨為常。首句四個字就寫出了詞人在清明節前後,聽風聽雨,愁風愁雨的惜花傷春情緒,不由讓讀者生凄神憾魄之感。“愁草瘞花銘”一句緊承首句而來,意密而情濃。落花滿地,將它打掃成堆,予以埋葬,這是一層意思;葬花後而仍不安心,心想應該為它擬就一個瘞花銘,瘐信有《瘞花銘》,此藉用之,這是二層意思;草萌時為花傷心,為花墮淚,愁緒橫生,故曰“愁草”,這是三層意思。詞人為花而悲,為春而傷,情波千疊,都凝煉在此五字中了。“樓前緑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是寫分別時的情景。夢窗和情人在柳絲飄蕩的路上分手,自此柳成為其詞中常出現的意象。古代有送別時折柳相送的風俗,是希望柳絲能夠係住將要遠行的人,所以說“一絲柳,一寸柔情”,可謂語淺意深。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傷春又傷別,無以排遣,衹得藉酒澆愁,希望醉後夢中能與情人相見。無奈春夢卻被鶯啼聲驚醒。這是化用唐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之意。上闕是愁風雨,惜年華,傷離別,意象集中精煉,而又感人至深,顯出密中有疏的特色。
下闕寫清明已過,風雨已止,天氣放晴了。闊別已久的情人,怎麽能忘懷!按正常邏輯,因深念情人,故不忍再去平時二人一同遊賞之處了,以免觸景生悲,睹物思人。但夢窗卻用進一層的寫法,那就是照樣(依舊)去遊賞林亭。於是看到“黃蜂頻撲鞦韆索”,仿佛佳人仍在。“黃蜂”二句是窗夢詞中的名句,妙在不從正面寫,而是側面烘托,佳人的美好形象凸現出來。懷人之情至深,故即不能來,還是癡心望着她來。“日日掃林亭”,就是雖毫無希望而仍望着她來。離別已久,鞦韆索上的香氣未必能留,但仍寫黃蜂的頻撲,這不是在實寫。陳洵說:“見鞦韆而思纖手,因蜂撲而念香凝,純是癡望神理。”
結句“雙鴛不到”(雙鴛是一雙鄉綉有鴛鴦的鞋子),明寫其不再惆悵。“幽階一夜苔生”,語意誇張。不怨伊人不來,而衹說“苔生”,可見當時伊人常來此處時,階上是不會生出青苔來的,現在人去已久,所以青苔滋生,但不說經時而說“一夜,”由此可見二人雙棲之時,歡愛異常,仿佛如在昨日。這樣的誇張,在事實上並非如此,而在情理上卻是真實的。
●鶯啼序
吳文英
殘寒正欺病酒,掩瀋香綉戶。
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
畫船載、清明過,晴煙冉冉吳宮樹。
念羈情、遊蕩隨風,化為輕絮。
十載西湖,傍柳係馬,趁嬌塵軟霧。
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
倚銀屏、春寬夢窄,溯紅濕、歌紈金縷。
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幽蘭旋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
別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
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
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淡塵土。
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薴.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嚲鳳迷歸,破鸞慵舞。
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瀋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
傷心千裏江南,怨麯重招,斷魂在否?
吳文英詞作鑒賞
《鶯啼序》是詞中最長的調子,全詞有240個字,概為夢窗首創,顯示出他的卓絶才力,具有獨特的價值。這首詞集中地表現了夢窗的傷春傷別之情,在結構上也體現出其詞時空交錯的顯著特點。夏承燾說:“集中懷人諸作,其時夏秋,其地蘇州者,殆皆憶遺蘇州遣妾,其時春,其地杭者,則悼杭州亡妾。”我們且看作者的情絲如何在今與昔,蘇與杭之間自由穿行。
第一段,寫現實,自己在愛妾死後,猶自在蘇州傷春。語氣舒緩,意境深長。詞人將傷別放在傷春這一特定的情境中來寫。時值春暮時節,殘寒病酒,“天時人事日相催”(杜甫《小至》)。開頭第一句,已將典型環境中典型情緒寫出,並以此籠罩全篇,寓剛於柔。這時詞人閉門不出,但燕子飛來喚我出遊,好象說,春天已快過去了。於是“駕言出遊,以寫我憂”。詞人在湖中看到岸上的煙柳,不禁羈思飛揚起來。羈情化為輕絮,隨風飄蕩,正如此時詞人的思緒一樣,似乎所起有因,但終不知歸於何處。詞的承接處大都在前段之末或後段之前,多數用領字或虛字作轉換。吳文英的詞,則往往用實句作承轉,不大用領字。這就是所謂“潛氣內轉”,是詞人與其他詞人不同的地方。何謂“潛氣”?就是人的內心深處日積月纍而形成的潛意識,它具有深微幽隱而非表達出來不可的情感力量。少用領字,增加了理解上的難度。“潛氣內轉”,衹要發現貫穿詞中的情感綫索,其義自現。耐人尋味正是夢窗詞的獨特價值之一。作者寫到這裏,其情愫就像輕絮一樣隨風遊蕩,隨風展開;而下面三段所寫內容,便都包含在此三句中了。
第二段追溯杭州刻骨銘心的情事。從《渡江雲·西湖清明》這首描寫杭州情事的詞可以知道時間是清明時分,地點是西湖,詞人開始是騎馬,後來“傍柳係馬”,轉入水路,通過婢女傳書暗通情意。“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二句,是寫初遇時悲喜交集之狀。“春寬夢窄”是說春色無邊而歡事無多:“斷紅濕、歌紈金縷”,意思是,因歡喜感激而淚濕歌扇與金縷衣。“瞑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三句,進一步寫歡情,但含蓄不露,品格自高。
第三段寫別後情事。“幽蘭旋老”三句突接,跳接,因這裏和上片結處,實際上,還有較大距離。此段先寫暮春又至,自己依然客居水鄉。這既與“十載西湖”相應,又喚起了傷春傷別之情。正是通過這種反復吟詠,將傷春傷別之情抒發得淋漓盡致。於是從別後重尋舊地時展開想象,回首初遇、臨分等難以忘懷的種種情景。“別後訪”四句是逆溯之筆,即一層層地倒敘上去。先是寫“林花謝了春江”,然後寫“瘞玉埋香”,暗示人也已隨花而去,美人原本就常和花聯繫在一起,所以這句是風景和人事兼道。於是逆溯上去,追敘初遇。“長波妒盼”至“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這是倒裝句,應該是:“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這幾句是當時豔遇,伊人顧盼生情,多麽豔麗,即使是瀲灧的春波,也要妒忌她的眼色之美;蒼翠的遠山也羞比她的蛾眉,而自愧不如。因舊情難忘,所以在重訪時又念此情。這幾句相對於第二段亦是再次吟詠,當時在西湖上偷傳情意以及後來的歡愛再次呈現在讀者眼前,但是所用意象不同,而且體現出創作之理也不同,這次抒寫已經有了生離死別的意味。
第四段淋漓盡致地寫對逝者的憑吊之情。感情深沉,意境開闊。因伊人已逝去,詞人對她的悼念,歷經歲經年。但“此恨綿綿無絶期”。詞人在更長的時間中,更為廣阔的空間內,極目傷心,繼續抒寫他胸中的無限悲痛之情。“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薴”所見之景已侵染上作者的傷痛。“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沉過雁”所寫之信亦是充滿遺恨。是“傷心千裏江南,怨麯重招,斷魂在否”;所聞之麯也是為了招魂而演奏的。層層加深,都在極力渲染憑吊的巨痛。也有睹物思人的回憶:“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嚲風(釵)迷歸,破鸞(鏡)慵舞”。“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鏡臺上飾物鳳翅已下垂,而鸞已殘破,暗示鏡破人亡,已無從團聚。
總之,作者將美人遲暮、傷春傷別的情感娓娓道來,反復詠嘆。層層深入,值得細細品味。另外,從中國古代文學比興寄托的傳統來看,豔情多和身世之感交織聯繫在一起,夢窗此詞寫愛情,但亦可從中領略其身世的哀嘆。
●鶯啼序
吳文英
橫塘棹穿豔錦,引鴛鴦弄水。
斷霞晚、笑折花歸,紺紗低護燈蕊。
潤玉瘦,冰輕倦浴,斜拖鳳股盤雲墜。
聽銀床,聲細梧桐,漸攪涼思。
窗隙流光,冉冉迅羽,訴空梁燕子。
誤驚起、風竹敲門,故人還又不至。
記琅玕、新詩細掐,早陳跡、香痕纖指。
怕因循,羅扇恩疏,又生秋意。
西湖舊日,畫舸頻移,嘆幾縈夢寐。
霞佩冷,疊瀾不定,麝靄飛雨,乍濕鮫綃,暗盛紅淚。
綀單夜共,波心宿處,瓊簫吹月霓裳舞,嚮明朝、未覺花容悴。
嫣香易落,回頭澹碧銷煙,鏡空畫羅屏裏。
殘蟬度麯,唱徹西園,也感紅怨翠。
念省慣、吳宮幽憩,暗柳追涼,曉岸參斜,露零漚起。
絲縈寸藕,留連歡事,桃笙平展湘浪影,有昭華穠李冰相倚。
如今鬢點凄霜,半篋秋詞,恨盈蠹紙。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是吳文英晚年所作的一首戀情詞。詞中藉詠荷而抒發了一生的戀愛悲劇,也飽含了對造成這種悲劇的封建禮權和封建制度的反感。
此詞是一首帶有明顯的主觀抒情特點的詠物詞。
全詞共分四疊。第一疊將出水芙蓉的美豔與抒情對象巧妙地結合起來,生動細緻地刻畫了所戀女性的優美形象。“橫塘”在蘇州盤門之南十餘裏。吳文英曾在此寓居,這裏以倒敘方法,敘寫當年的一個片斷。他們在湖中乘舟穿過荷叢,觀賞、戲弄着湖裏的鴛鴦。她在晚霞中“笑折花歸”,“花”指荷花。“紺紗低護”指紅黑色的紗帳遮掩了燈光,室內的光綫暗淡而柔和。“潤玉瘦,冰輕倦浴,斜拖鳳股盤雲附”,形象地刻畫出有似出水芙蓉的女性形態之美。“潤玉”喻人:“瘦”是宋人以纖細為美的美感經驗:“冰”指的應是冰肌玉骨。“鳳股”為婦女首飾,即鳳釵:“盤雲”是說婦女發髻,盤綰猶如烏雲。“銀床”為井欄,庭園中井畔常栽梧桐,所以詩詞中“井梧”、“井桐”之類更頗多見。桐葉飄墜的微細聲響引起了他心中秋涼將至的感覺。
第二疊寫作者所處的現實環境。時光飛逝,往事已隔多年。燕子歸來,舊巢不存,惟有空梁,比喻心愛的人已經離去。風吹竹響,引起作者的錯覺,以為是故人敲門,但很快便意識到,故人再也不會象以往一樣叩門而入了。這裏藉用李益“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竹窗聞風》)詩句。因竹而思及故人,因故人又想起與竹有關的另一件事情:“記琅玕、新詩細掐,早陳跡、香痕纖指。”琅玕,指竹。當年她在嫩竹幹上用指甲刻字,香痕猶在,但已成陳跡,睹物思人,舊情不堪追記!“羅扇恩疏”,是她當時的怨語,現在竟成事實,特別感到後悔和自責。由此又引起對於往事的種種回憶。
當年兩人夜泛西湖,“畫舸頻移”,兩人在蕩漾的輕波中緩緩地揮動雙槳。她感極而泣,“綀單”即單薄的布被。“綀單夜共,波心宿處”,倆人廝守船中,她為自己的知音盡情歌舞。興奮歡樂,使她容光煥發,毫無倦意。這段描寫使人們不由産生關於青春的歡樂、真摯的情感、浪漫的趣味的聯想。這時詞意忽然逆轉,以嘆息的語氣描摹出西湖情事的悲慘結局:“嫣香易落”。“嫣香”以花代人。“回頭”與“幾縈夢寐”相照應,合理地插入對這一段豔情的回憶。結尾處痛感往事已煙消雲散。這一疊詞,有頭有尾,在描寫中又處處體現物性,予人們以一種朦朧之類。
西園是吳文英寓居蘇州時所住的閶門外西園,在那裏他曾多次與所戀的蘇州歌妓幽會。所以感傷和懷念的地往往在此。這疊詞是作者追敘在西園的又一段豔情。“吳宮”藉指蘇州某處,或者就是西園。他與蘇州的戀人在垂柳掩映,湖岸橫斜的“吳宮幽憩”,“曉岸參斜,露零漚起”暗示時間由夜到曉。“桃笙”即涼席。“湘浪影”,是說竹簟花紋就象湘波之影。
“有昭華穠李冰相倚”,是指與美人同此枕簟。黃山𠔌有詩云:“穠李四弦風指席,昭華三弄月侵床。我無紅袖堪娛夜,政要青奴一味涼。”穠李、昭華,是貴人傢兩個女妓。這裏藉指其人的歌妓身份。“絲縈寸藉,留連歡事”,含蓄地表達了夏夜兩人之歡。全詞以“如今鬢點凄霜,半篋秋詞,恨盈蠹紙”為結。
詞人已是霜鬢了,“凄霜”謂凄苦之情使自己鬢發斑白,表明多年以來飽受舊情折磨。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吳文英僅是一位多愁善感的文人,對於現實無能為力,即使對於自己情事的不幸也無法輓回,因而衹能寫下恨詞來悼念曾愛過的不幸女子。“秋詞”意為悲涼之詞:“篋”,竹箱,“蠹紙”為蟲蠹過的舊紙,言詞箋已陳舊。多年積恨,寫滿蠹紙。由此可見這是作者以一生的兩件愛情悲劇寫成的血淚詞。
這首經過高度藝術處理的詠物抒情詞,內容十分豐富,是吳文英一生情事的總結。作者以麯折變換的詞筆表現出來,藉以掩飾心中那不願為人所知的情感秘密。而這種奇幻麯折的筆法,恰好代表了夢窗詞的藝術風格,堪稱詞作中的上品。
●絳都春
吳文英
燕亡久矣,京口適見似人,悵怨有感。
南樓墜燕。
又燈暈夜涼,疏簾空捲。
葉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
當時明月娉婷伴。
悵客路、幽扃俱遠。
霧鬟依約,除非照影,鏡空不見。
別館。
秋娘乍識,似人處、最在雙波凝盼。
舊色舊香,閑雨閑雲情終淺。
丹青誰畫真真面,便衹作、梅花頻看。
更愁花變梨霙,又隨夢散。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憚亡詞。吳文英在杭州時曾娶有一妾,後夭亡。作者在京口(今江蘇鎮江)忽然碰到一個與其亡妾極相似的歌妓,悵惋之中寫下了這首詞。
“南樓墜燕。又燈暈夜涼,疏簾空捲。”古代文人多以燕喻姬妾,取其輕盈嬌小之意。寫分別時又往往以燕上下飛舞而起興,因為詞人與其妾是死別,所以用“墜燕”起興。“燈暈”二句寫詞人居室的情況。
因秋夜涼,霧氣重,燈暈越發明顯。在這凄涼的夜中,詞人高捲疏簾等待故人歸來,故人卻始終沒有出現,但也正因為簾子捲起纔看見了“南樓墜燕”,文理極密。“葉吹暮喧,花露晨晞光短”二句從眼前情景聯想到人事。晚風吹動樹葉發出陣陣喧響,由此詞人進一步聯想到“花露”,早晨的露水不是可以滋潤這枯葉嗎?但“花露”早就幹了,因為秋季的白日是比較短的。“從”花露易晞“自然而然引起了對短暫人生的聯想,進而引出對亡妾的哀悼。”當時明月娉婷伴,悵客路、幽扃俱遠“。此三句為痛悼亡靈。上面本來已經引出其妾早亡,但到此筆鋒一頓,追憶共同生活時的歡樂。”娉婷“形容女子婀娜多姿、情態美好。
而現在兩人陰陽隔絶,不能再會。“悵客路幽扃俱遠”是從雙方來寫,一是自己客居他鄉,距傢遙遠;一是亡妾長眠九泉之下,墓門緊閉,距離人間更是無限遙遠。兩個“遠”合在一起,使詞人尤增凄楚悲苦之感。
“霧鬟依約,除非照影,鏡空不見”,三句寫對亡妾的思念。“霧鬟”本指年輕女子發鬟蓬鬆、美麗。這是承“明日”而來的,詞人想象亡妾在月下姍姍歸來。
但她皆竟已離人間,所以儘管她能“環珮歸來”,但畢竟是有影無形的。這個結尾掃除了一切癡想,所有這些畢集中表達了作者對亡妾的悼念之情。
下片則主要寫在京口見到與亡妾相似的妓女以及由此所産生的聯想,進一步表達了對舊人的思念。
“別館”點明自己在京口作客,同時,自然地把筆鋒轉到現實中自己面前所對之人。“秋娘”為妓女之泛稱。“乍識”,剛一見面。第一眼詞人就覺得她與亡妾有相似之處。究竟在那裏相似呢?經過認真思考纔認定是她雙眸註視自己時的神態。“凝盼”是描寫京口之人,更是寫亡妾。這個大膽熱情的動作,給詞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舊色舊香,閑雨閑雲情終淺”,二句言想起故人的舊色舊香,而眼前這種邂逅相逢的露水夫妻畢竟情淺。這是承接“雙波凝盼”而來,意思是說儘管她們神態極為相似,但詞人對她們兩人的感情是絶不相同的。“丹青誰畫真真畫,便衹作梅花頻看”,藉描寫自己的癡想,抒發對亡妾的懷念。我和這個“京口似人”雖然情淺,但不妨請一位丹青高手為她寫真畫像,然後把這幅寫真當作梅花一樣頻頻欣賞。這是承接“情淺”句而來,意思是說作夫妻雖然情淺,但是我還是願意常看見她的“面”,因為看到這幅畫上顔容就想到了亡妾。最後二句是說恐怕連這“京口似人”也難得常見。“更愁”句承接上韻“頻看”,言恐怕梅花似雪,轉眼消散,有如夢境消失。這實際上還是哀悼亡妾。
總而言之,這首詞寫的是作者生活中的一個小小插麯。上片以“南樓墜燕”起,以“鏡空不見”收,寫對亡妾思念極深而不得見的凄婉之情。下片藉偶遇之人抒發懷舊之情,更是一韻一頓,筆意麯折,在結尾處達到高潮,這也是本篇藝術上的成功之處。
●惜黃花慢
吳文英
次吳江小泊,夜飲僧窗惜別,邦人趙簿攜小伎侑尊,連歌數闋,皆清真詞。酒盡已四鼓,賦此詞餞尹梅津。
送客吳臯。
正試霜夜冷,楓落長橋。
望天不盡,背城漸杳;離亭黯黯,恨水迢迢。
翠香零落紅衣老,暮愁鎖、殘柳眉梢。
念瘦腰,瀋郎舊日,曾係蘭橈。
仙人鳳咽瓊簫,悵斷魂送遠,《九辯》難招。
醉鬟留盼,小窗翦燭;歌雲載恨,飛上銀霄。
素秋不解隨船去,敗紅趁、一葉寒濤。
夢翠翹。
怨鴻料過南譙。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是吳文英餞別好友尹惟曉的一首詞。詞中藉與友人離別之苦,進而聯繫到自己與情人的久離之苦,陳詢《海綃說詞》中所謂此詞“題外有事”,可能就是指的後一種凄苦。
“送客吳臯。正試霜夜冷,楓落長橋”。開篇明旨,點明“送客”:“長橋”,即吳江垂虹橋。“試霜”、“楓落”,點出時間是霜夜楓落的秋天。並藉以表達送別時的凄清景色。“望天不盡;背城漸杳;離亭黯黯,恨水迢迢。”四句以對偶形式出現,濃墨刻畫,水行相送,傷離惜別的情景。客船面嚮無有盡頭的水天而去,嚮後一望,離城卻越來越遠。主客離別之處已隱約可見,意味着分袂在即。而一水迢迢,充滿離恨,也象水天遠去無盡。“翠香零落紅衣老,暮愁鎖、殘柳眉梢。念瘦腰,瀋郎舊日,曾係蘭橈。”寫水中、岸上所見影物,進一步描繪離情。“紅衣”,指荷花,翠葉凋零,花老香消,情兼比興。“殘柳”是岸上之物,它枝葉黃落,愁煙籠罩,也好象在替人惜別。睹凋荷而傷年華,見殘柳而添離恨,遲幕之嗟,離別之恨,於此交融,令人難以為懷。“念瘦腰”三句,是從“殘柳”生發,感舊傷今,互相映襯,愈增離思。
“瀋郎”,原指瀋約,用其瘦腰事以自喻。過去也曾小泊江邊,傍柳係舟,但心情不同,以昔樂襯今苦,使離別黯然消魂之情狀愈加突出。
上片以濃墨重彩刻畫了秋日的慘淡景緻,襯托出送客的悲愁,深得情景交融之妙。亦為下片寫惜別奠定了基調。
餞別席上,當地有一個姓趙的主簿命小妓唱清真詞侑尊,其中可能有別的詞。換頭“仙人鳳咽瓊簫,悵斷魂送遠,《九辯》難招。”三句,用簫史、弄玉吹簫,其後夫婦成仙的舊事,喻倚簫唱清真詞的小妓,歌聲美妙,好似鳳鳴一般。《九辯》傳為宋玉所作。
這裏把這兩個典故聯繫起來,意謂即使有象弄玉吹鳳簫那樣悲咽,作《九辯》的宋玉那樣的才華情思,也無法招悲痛欲絶的送客斷魂。這斷魂,分成天上和地下兩路隨飛雲、寒濤流駛而去。一方面小妓之歌,載着離恨,飛上雲霄;另一方面,客人最終仍得要乘船而去。“素秋”指悲秋傷別之情,不可能因客人的離去而消失,衹有一縷斷魂,趁着寒濤敗葉,一直跟客船遠至天涯而已。結句“夢翠翹,怨鴻料過南譙”,更是神思縹緲。翠翹指所思女子,可能詞人因“醉鬟留盼”而聯想到所思念的情人。他夢想遠方的情侶,但不能相見,所以這顆離心恐也會隨過南樓的悲鴻而遠去吧?此處是化用趙嘏“鄉心正無限,一雁過南樓”的詩意。
這首詞虛實、隱顯、真幻互相結合。上片開頭“送客吳臯,正試霜夜冷,楓落長橋。望天不盡,背城漸杳,離亭黯黯,恨水迢迢”,是實敘。“翠香零落紅衣老,暮愁鎖、殘柳眉梢”寄離愁於枯荷殘柳,已是虛實結合,似是顯而隱了。“念瘦腰,瀋郎舊日,曾係蘭橈”是虛實結合,表現了靈魂深處隱微,復雜的情感。下片寫僧窗惜別,是實,但別思飛揚,已成虛寫。通篇讀來,雖顯隱晦,但亦回味無窮。
●醜奴兒慢·雙清樓
吳文英
空濛乍,波影簾花晴亂;正西子梳妝樓上,鏡舞青鸞。
潤逼風襟,滿湖山色入闌幹。
天虛鳴籟,雲多易雨,長帶秋寒。
遙望翠凹,隔江時見,越女低鬟。
算堪羨、煙沙白鷺,暮往朝還。
歌管重城,醉花春夢半香殘。
乘風邀月,持杯對影,雲海人間。
吳文英詞作鑒賞
南宋時,西子湖以“銷金鍋子”著稱,所以成為文人墨客們觴詠流連之地。吳文英即為其中之一。對此,鄭思肖《玉田詞題辭》中曾有“互相鼓吹春聲於繁華世界,能令後三十年西湖綉山水猶生清響”的描述。可惜的是大好湖山,就在這回腸蕩氣的玉簫聲裏被無情地斷送了。
吳夢窗的這首《醜奴兒慢》是較有深刻的思想性並有高度藝術成就的一闋。這裏,不僅給西湖作了嬌豔的寫照,而且也反映了當時許多人醉生夢死的生活。上片,從雨後風光寫起:空濛的雨絲剛剛收斂,涼風輕吹,蕩漾得簾花波影,晴光撩亂。這一如詩如畫的美景,已極濃麗。再以西子梳妝樓上,青鸞舞鏡作比擬,更憑添了諸多異樣藻彩。西子比西湖的山水,青鸞舞鏡比西湖,是比中之比。上面用了濃筆,“潤逼風襟,滿湖山色入闌幹”二句,換用淡筆。它不僅將上文所渲染的雨氣山光,一語點醒,而且不經意地透示披襟倚闌,此中有人。“天虛鳴籟,雲多易雨,長帶秋寒”三句,凝煉細膩,寫的是陰雨時節,給人以秋寒的感覺。下片擴展到隔江相望的對岸,以低鬟越女比擬隱約可見的隔江山翠。接着把自己所企羨的暮往朝還,來去自由的煙沙白鳥,跟沉醉於重城歌管中的人們作一對照。在萬人如海的王城裏,這種人不在少數,詞人用“醉花春夢半香殘”作嘲諷,當頭棒喝,發人深省。最後筆鋒一轉意想突然飛越,乘風邀月,對影高歌,雲海即在人間。詞人本身高朗的襟抱,跟醉花春夢者流,又形成一個鮮明對照。
●木蘭花慢
吳文英
遊虎丘,陪倉幕,時魏益齋已被親擢,陳芬窟,李方庵皆將滿秩。
紫騮嘶凍草,曉雲鎖,岫眉顰。
正蕙雪初消,鬆腰玉瘦,憔悴真真。
輕藜漸穿險磴,步荒苔、猶認瘞花痕。
千古興亡舊恨,半丘殘日孤雲。
開尊,重吊吳魂。
嵐翠冷,洗微醺。
問幾曾夜宿,月明起看,劍水星紋。
登臨總成去客,更軟紅、先有探芳人。
回首滄波故苑,落梅煙雨黃昏。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餞別詞。吳文英曾在蘇州倉幕任職,同僚魏益齋離開蘇州,前往京城杭州之前,同事們為他餞行,同遊虎丘,夢窗寫了這篇記錄遊宴,抒惜別之情的詞,並寄寓了自己的身世和興亡之嘆。
“紫騮嘶凍草,曉雲鎖,岫眉顰”。開篇就通過景物描寫點明這次遊宴的時令和氣氛,並暗示分別。天空中陰雲密佈,虎丘也好象雙眉緊皺。“鎖”字點明沒有一點陽光給人以沉甸甸的感覺。馬嘶、凍草、雲鎖、岫眉顰幾個意象奠定了全篇凄涼的基調。“正蕙雪初消,鬆腰玉瘦,憔翠真真”。三句憑吊真娘。這裏用“蕙”來形容雪,並和下面憑吊美人相應。
“鬆腰”二句用憔悴的美人來形容松樹枝幹之瘦,又把它和楚宮細腰纖細的名妓真娘聯繫起來,立意頗為新穎。實際上這二句也是一筆雙寫,既是描寫虎丘前的松樹,又是憑吊真娘(真娘墓就在進山門不遠外)。並藉以寄托對亡妾的懷戀“輕藜漸穿險磴,步荒苔,猶認瘞花痕”。這是寫登虎丘的過程。“輕藜”指很輕的藜杖,意指夢窗等人扶杖而攀登虎丘。這個“穿”字,意在表明虎丘道上林木濃密。“瘞花痕”指埋葬美好事物的痕跡。藉指詞人在險磴荒苔之間辨認過去的繁華遺跡。“千古興亡舊恨,半丘殘日孤雲”。這是詞人在辨明了過去美好繁華遺跡後發出的感慨。闔閭振興了吳國,最後在與越國交戰中身亡。其子夫差,為父報仇,滅了越國,但最後卻因一念之差放走了越王勾踐,日夕滋意於酒色,最終又被臥薪嚐膽的勾踐滅國殺身。“千古興亡舊恨”一句,喻意深刻,既有夫差如何勵精圖治,興邦雪恥;也有夫差如何被勝利衝昏頭腦,沉溺於享樂而最終導致亡國殺身。“半丘殘日孤雲”是寫吊古的環境,把“興亡舊恨”融入到半丘殘照孤雲的蒼桑當中,不僅寫出吊古在詞人心中引起的凄涼之感,而且這個凄涼的畫面也正是南宋殘山剩水的真實寫照。
過片緊承下片而來。說“重吊”,如果“步荒苔”之時衹是由於繁華遺跡所觸發的一時惆悵的話,那末此時便有開尊細論之意。“吳魂”是包括了吳地的英雄美人的,如闔廬、夫差、伍子胥、西施等。“嵐翠”即指山嵐,山間霧氣因緑樹映襯而呈翠色,而這種翠色往往日暮時分最濃。此與上“殘日”呼應。濕潤的山霧如寒水浸面,使得微有醉意的人們頓然清醒,所以他們才能“重吊吳魂”。接下來,是藉吊古抒發自己的懷抱。傳說闔閭死葬虎丘之時曾以扁諸、魚腸(均為名劍)三千殉葬,闔閭墓外有一個水池環繞,名曰劍池。古代傳說寶劍沉埋於地下,劍氣可以上衝鬥牛之間,於夜晚可以看到。因此吊吳魂,必然說到劍池之下的寶劍,談到寶劍沉埋,又必然要說到夜間可以在此看到劍氣上衝的鬥牛的奇妙景觀。其中有感嘆自已和同事們久沉下僚不甚得志之意。“登臨總成去客,更軟紅先有探芳人”。二句寫送別魏益齋。言登臨之後魏就要離吳進京了。“軟紅”喻指繁華的京師,意思是說魏被親擢,到杭州後一定春風得意,有如先去探花尋芳的使者,這既切合當時節令,又有祝賀魏進京和預祝即將離開蘇州倉幕的陳芬窟、李方庵之意。“回首滄波故苑,落梅煙雨黃昏”。二句以寫景總結了全篇,其表達的情感是相當復雜的。“故苑”即長洲苑,漢吳王林苑,此處藉指蘇州。亦有吊古意,所以稱“故苑”。站在虎丘上回望蘇州,在一片迷茫浩渺的煙雨滄波中,黃昏來臨了,梅花也已為風雨所敗。但梅花的飄落也正預示着春天的到來已為時不遠。這幅畫面所藴涵的感情是極復雜的,既有吊古傷今、惜別懷人所産生的悵惘情緒,也有因友被拔擢而産生的希望之情。
這首按時間順序寫的記遊詞,從早晨到虎丘,一直寫到傍晚宴會結束。但詞人在選材和結構上頗具匠心。開篇即幹淨利落地點明“遊”,並用“紫騮嘶凍草”五個字分別交待了出遊,時氣和離別時的氣氛。
結尾處用景語收,溶情入景,給人以充分想象的餘地。通篇讀來,在敘寫中富於變化,在結構上亦極嚴謹。
●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
吳文英
修竹凝妝,垂楊駐馬,憑闌淺畫成圖。
山色誰題?
樓前有雁斜書。
東風緊送斜陽下,弄舊寒、晚酒醒餘。
自消凝,能幾花前,頓老相如。
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攲枕,雨外熏爐。
怕艤遊船,臨流可奈清臞?
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
莫重來,吹盡香綿,淚滿平蕪。
吳文英詞作鑒賞
豐樂樓是宋朝杭州誦金門外的一座酒樓。淳祐九年(1249年),臨安府尹趙與重建。吳文英在淳祐十一年春在此宴飲時曾作《鶯啼序》,為時人傳誦。這首《高陽臺》,從內容看,應是他晚年重來時所作。
起首“修竹凝妝,垂楊駐馬,憑闌淺畫成圖。”三句寫豐樂樓內外所見景色,由酒樓邊的修竹,寫到樓下的垂楊,再寫登樓遠眺,湖光山色如詩如畫。“‘凝妝’,遠見;‘駐馬’則是從近處觀察;‘憑闌’,已登樓。”“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二句緊承第三句。憑闌一望,展現在眼底的湖山既宛如天開圖畫;而天際適有雁陣掠過。又恰似這幅畫圖上題寫的詩句。到此,寫足了望中所見之美景,也點出了分韻題之事。接下去,作者跳過了鋪敘宴飲盡醉的一般寫法在“東風緊送斜陽上,弄舊寒、晚酒醒餘”兩句中,所寫的已是酒醒之後。句中以“東風”點明季節,以“斜陽下”點明時間。其“舊寒”二字則暗示此次是舊地重遊,從而引出過拍“自消凝,能幾花前,頓老相如”三句。這時,酒已醒,日已暮,晚風送寒,一天的歡會已是場終人散。詞人撫今思昔,樓猶是舊樓,景猶是故景,春花依然如前,而看花之人已老。其悵惘之情,近似蘇軾《東闌梨花》詩所寫的“惆悵東闌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這裏,巧用“頓”老,以見歲月流逝之疾和人事變化之速。
下片換頭三句,既緊承上片最後已流露出的花前“傷春”之感,而又把詞意推開,另闢新境,可以說既達到了“藉斷絲連”、又達到了“異軍突起”的要求。上片,句句不離豐樂樓;下片卻一開頭就以“不在高樓上”五字撇開此樓,而把“傷春”之地由“樓上”自然而然地轉移到“燈前”、“雨外”。可是,詞筆剛轉換,隨即又推開。下面“怕艤遊船,臨流可奈清琱”兩句,又把想象跳躍到遊湖與“臨流”。句中的“清琱二字是回應上片”頓老相如“句。接着,詞人臨湖展開想象,在”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闌、總是愁魚“兩句中,在空間上把詞思由湖面深入到”湖底“,並推已及物。寄情於景,想象湖底的遊魚也會為花落春去而頓生憂愁。結拍”莫重來,吹盡香綿,淚滿平蕪“三句,更把詞思在時間上由現在跳越到未來,想象此次重來故地,點點落紅已令人百感交集,異日重來,也許柳綿也將吹盡。那時如果衹見一片平蕪,就更令人難以為懷了。
吳文英生活於南宋末期,國勢垂危,因而他後期的詞句常為感時哀世之作。這首詞寫於酒樓會飲、即席分韻的場合,而詞人竟悲從中來,從而以咽抑凝回的詞語表達了這種深切的感慨。其所觸發的花前“傷春”之情,近似杜甫在一首《登樓》詩中所說的“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詞中的“斜陽下”、“飛紅”、“吹盡香綿”,都不僅是描寫景物,而是因物興悲,托景寄意,所寄托的正是對當時暗淡衰落的國運的無限憂思。正因詞人作此詞之時,萬念潮生,憂思叢集,因而其詞情也是感觸多端、百轉千回的,其詞筆就也是跳動變換、忽彼忽此的。詞中既有空間的跳躍,也有時間的跳躍,特別是下片,步步換景,句句轉意,每轉愈深。但是,儘管詞句的跳動大,轉換多,而整首詞又是渾然一體,脈絡分明的。夢窗詞的主要風格特徵是深麯麗密,屬於質實一派;而其成功之作又往往於密中見疏,實中見虛,重而不滯。這首詞就是在麗密厚重中仍自具有空靈回蕩之美的佳作。
●高陽臺·落梅
吳文英
宮粉雕痕,仙雲墮影,無人野水荒灣。
古石埋香,金沙銷骨連環。
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裏關山。
半飄零,庭上黃昏,月冷闌幹。
壽陽空理愁鸞。
問誰調玉髓,暗補香瘢?
細雨歸鴻,孤山無限春寒。
離魂難倩招清些,夢縞衣、解珮溪邊。
最愁人,啼鳥晴明,葉底青圓。
吳文英詞作鑒賞
此詞賦落梅。宋人對梅花情有獨衷,幾乎各傢都有吟詠。尤其是建炎以後,詠梅之作更多。吳文英的這首《高陽臺》是其中頗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這首詞開端即寫梅花凋謝“宮粉”狀其顔色,“仙雲”寫其姿質,“雕痕”、“墮影”,言其飄零,字字錘煉,用筆空靈凝煉“無人野水荒灣”句為背景補筆。仙姿綽約、幽韻冷香的梅花,無聲地飄落在闃寂的野水荒灣。境界空曠悠遠,氛圍淡寒。“古石埋香,金沙鎖骨連環。”二句,上承“雕”、“墮”,再進一步渲染,由飄落而埋香,至此已申足題面。“金沙鎖骨連環”,用美婦人——鎖骨菩薩死葬的傳說來補足“埋香”之意。黃庭堅《戲答陳季常寄黃州山中連理鬆枝》詩云:“金沙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
詞中用以擬梅花,藉指梅花以美豔絶倫之身入世悅人,謝落後復歸於清淨的本體,受人敬禮,可謂尊愛之至,而哀悼之意亦隱於其中。接下來“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裏關山”。三句陡然轉折。“不恨”與“恨”對舉,詞筆從山野落梅的孤凄形象轉入關山阻隔的哀傷情懷,隱含是花實際亦復指人之意。笛麯中有《梅花落》。可見,“南樓”句雖然空際轉身而仍綰合本題。所以陳洵稱贊為“是覺翁(吳文英晚號覺翁)神力獨運處”(《海綃說詞》)。下邊轉換空間,由山野折回庭中。“半飄零”三句,當是從林逋《山園小梅》“暗香浮動月黃昏”化出。梅花既落,而又無人月下倚闌賞之,故言“月冷闌幹”,與下片“孤山無限春寒”喻意基本相同。下片言“壽陽”,言“孤山”,皆用梅花故實。《太平御覽》捲三十《時序部》引《雜五行書》中的記載:“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鸞”是“鸞鏡”,為婦女梳妝用鏡。“調玉髓”、“補香瘢”,又用三國吳孫和鄧夫人的故事。和寵夫人,曾因醉舞如意,誤傷鄧頰,血流滿面,醫生說用白獺髓,雜玉與琥珀屑敷之,可滅瘢痕,(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捲八)。這裏合壽陽公主理妝之事同說,以“問誰”表示已經沒有了落梅為之助妝添色。孤山在今杭州西湖,宋詞人林逋曾於此隱居,植梅養鶴,人稱“梅妻鶴子”。此處化用數典,另翻新意。分從兩方面落筆,先寫對逝而不返的落梅的眷戀,再寫落梅蓬山遠隔的幽索。“離魂”三句,仍與落梅緊緊相扣。
“縞衣”與“宮粉”拍合,“溪邊”亦與“野水荒灣”呼應。“縞衣解珮”暗指昔日一般情事,寄寓了往事如煙、離魂難招的懷人之思。最後一韻,從題面申展一層,寫花落之後的梅樹形象。“葉底青圓”四字,化用杜牧《嘆花》詩“緑葉成陰子滿枝”的詞句意,包孕着世事變遷的惆悵與歲月無情的蹉跎。
吳文英在蘇州時曾納一妾,後遣去;居於杭州時又納一妾,後亡故。聯繫作者的這些經歷,並證以其它詞章,當不難看出,這篇吊梅詞文實是包含了作了摯着深沉的感舊追思之情的懷人詠物詞。後人對這首詞雖然褒貶不一,但從總體看來,詞中那些似乎不相連屬的字面的深層,其實流動着脈絡貫通的感情潛流,它們從不同的時空和層面,渲染了隱秘的情事和深藏的詞旨,堪稱詠物之作的佳品。
●高陽臺·過種山
吳文英
帆落回潮,人歸故國,山椒感慨重遊。
弓折霜寒,機心已墮沙鷗。
燈前寶劍清風斷,正五湖、雨笠扁舟。
最無情,岩上閑花,腥染春愁。
當時白石蒼鬆路,解勒回玉輦,霧掩山羞。
木客歌闌,青春一夢荒丘。
年年古苑西風到,雁怨啼、緑水葓秋。
莫登臨,幾樹殘煙,西北高樓。
吳文英詞作鑒賞
種山在現在的紹興以北,越王勾踐滅吳後,殺了功臣文種即埋葬在此。後南宋高宗也曾因誤所讒言殺掉功臣嶽飛,吳文英寫詞的感興當由此起。但這首具有一定豪放情調的詞作卻不純粹是詠史,而是詠自己重過種山憑吊的感慨的。
“帆落回潮”寫傍晚潮回時舟船降帆靠岸,“人歸故國”即吳文英重回越王故地。“山椒感慨重遊”即在種山山頂心懷感慨再度遊觀。這三句分別敘述時間、地點,引出感慨。“弓折霜寒,機心已墮沙鷗”,二句緊承感慨抒發。這裏是比喻語,藉霜冷而弓斷,喻南宋末國事日危,自己已經無意於求功立名,“機心已墮沙鷗”是說“機心”不死,即使不用弓箭,沙鷗仍會被自己的獵心驚墮。這典故出自《列子。黃帝篇》的一個故事。說有個人好鳥,經常與鷗鳥同遊,一天父親讓他獵取鷗鳥,鷗鳥就舞而不下。意思是說人如果心動於內,禽鳥是會覺察的。夢窗用這一典故是為了表明自己壯心並未真死。下面說:“燈前寶劍清風斷,正五湖、雨笠扁舟。”清風是劍名,燈前照看已經折斷的清風寶劍,自己卻正駕一葉扁舟,頭戴青箬笠,身披緑簑衣,在風雨中遨遊五湖。感情瀋鬱而又放浪形骸,心中自然是有難言隱痛。這裏衹有五湖遊是實筆,其他都是藉喻虛筆。結三句:“最無情,岩上閑花,腥染春愁。”這裏纔暗點題,寫到思念文種,說:最無情的亦即最有恨的事,是文種墓石岩上的閑花野草,似乎帶有劍下血腥之氣,染成一片春愁。腥字下得觸目驚心。文種是越王賜劍讓他自殺的。作者的感慨藴而不露。上片全屬對世事興亡而發的感慨,瀋鬱頓挫,含意深長,心情矛盾錯雜,但又不正面寫一字,必須從更深的層次上去體會。
後片深入寫文種昔日的埋葬之處,“當時白石蒼鬆路,解勒回玉輦,霧掩山羞。”當日文種墓道的白石路旁有幾列蒼鬆,葬後解下係馬的繮繩,送葬的玉輦回去,霧氣香冥,青山也為忠賢之死替越國含羞。
古代寫忠賢不幸死去,往往記當日霧氣四塞,所以該詞也這樣寫。這幾句純屬作者想象之筆。下二句寫:“木客歌闌,青春一夢荒丘。”這也是用想象的筆寫山上的荒涼,“木客歌闌就是李賀《秋來》詩:”秋墳鬼唱鮑傢詩“的意思。木客即山鬼,二句的意思是說:秋墳山鬼歌罷,英雄人物的青春一夢就衹剩下荒涼的丘墓了。
下三句:“年年古苑西風到,雁怨啼、緑水葓秋。”寫種山一帶的古林苑,衹剩下水邊的鴻雁在緑水和秋葓(紅蓼花)間哀怨啼鳴。從文種之墓把詞境擴展到種山一帶的古越林苑。這一層也是夢窗把自己的感慨更擴展開來,從而連係到國傢的興亡。下面三句“莫登臨,幾樹殘煙,西北高樓”,則又遞進一層,涉及到南宋末期的現實了。這裏的“西北高樓”和《古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用詞有連係,但同時更是藉西北邊患,指北方遇有強敵而言。而“幾樹殘煙”和辛棄疾《摸魚兒》“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極相類似。所以夢窗這首詞講“莫登臨,幾樹殘煙,西北高樓”,其實是陡然轉入自己國傢的處境,說:不要登山臨水吧,所能看到的也不過是疏柳殘煙,西北高樓,而看不見長安。最後幾句很陡健,也很沉痛。不過這時北方的強大對手已是蒙古人了。
吳文英的這首《高陽臺》,於婉約中呈現出豪放的色彩,愛國感慨深藏其間,可謂別具一格。從詞的結構看,先寫自己重遊種山,在弓折劍殘,無可奈何之情後,遨遊五湖,因而再來種山。由自己及南宋處境寫起,寫到朝廷的失策和英雄人物壯志成灰的悲涼,而其中毫無造作的痕跡,這也是藝術構思的高妙。
●三姝媚·過都城舊居有感
吳文英
湖山經醉慣。
漬春衫、啼痕酒痕無限。
又客長安,嘆斷襟零袂,涴塵誰浣?
紫麯門荒,沿敗井、風搖青蔓。
對語東鄰,猶是曾巢,謝堂雙燕。
春夢人間須斷。
但怪得當年,夢緣能短!
綉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
舞歇歌沉,花未減、紅顔先變。
伫久河橋欲去,斜陽淚滿。
吳文英詞作鑒賞
吳文英一生曾幾度寓居都城臨安,這裏有他的愛姬,兩人感情一直很好。但不幸的是,分別後,愛姬去世。這首詞是作者重訪杭州舊居時悼念亡姬之作,情辭哀豔,體現了夢窗詞的抒情藝術特色。
“湖山經醉慣”。開頭,詞人面對湖光山色,不禁回憶起昔日與愛姬一起醉飲湖上的歡娛情景。“漬春衫、啼痕酒痕無限”,是說至今仍殘存在衣衫上的斑斑淚痕和點點酒漬,正是當初悲歡離合種種情事的形象記錄。晏幾道有詞雲:“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蝶戀花》)夢窗由此脫胎,而詞意更為豐富含蓄,表面是寫過去的歡娛,實際上暗示今日的悲涼。
“又客長安”,重新回到眼前。長安,藉指臨安。
隨之以一“嘆”字轉入傷逝悼亡的主題,“斷襟零袂,涴塵誰浣?”二句,一方面形容自己凄苦飄零、風塵僕僕的情狀,另一方面表達失去愛姬的傷痛情感。
“葓塵誰浣”是用反問的語氣,婉轉地流露出昔日與受姬相處時感情的誠篤樸厚,意思是說:以往每到臨安,必有愛姬為之洗塵浣衣,溫存體貼無與倫比;今次舊地重遊,卻已是人亡室空,再也見不到殷勤慰問之人了。這和賀鑄的悼亡詞“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半死桐》)確有異麯同工之妙。
舊歡雖不可復,舊居尚仍可尋。“紫麯門荒,沿敗井、風搖青蔓。對語東鄰,猶是曾巢,謝堂雙燕。”敘寫的便是重訪舊居的經過和感觸,是全詞的重點部分。
紫麯,舊時指妓女所居住的坊麯。這些地方原是過客川流不息的場所,而眼下門庭冷落,滿目荒涼。
院子裏,衹有一口敗井,青青蔓草,爬滿井臺,在微風的吹拂中輕輕搖擺。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唯有呢喃對語的雙燕,依然棲宿在東鄰舊梁之上(似乎是在訴說着人間的種種不幸)。這裏,接連五句寫景,其中風搖青蔓和雙燕對語采用的是以動襯靜的描寫手法,藝術效果很好。謝堂雙燕,語出劉禹錫《烏衣巷》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此處除了表示人事滄桑,今非昔比外,又藉成雙成對的燕子,反襯出自己的失卻伴侶後的孤獨悲涼。
下片由謝堂雙燕引出對往日歡愛生活的美好追憶。
歡愛的生活,如同春夢:雖甜密、溫柔,可又飄忽、短暫。夢窗這裏先直說:“春夢人間須斷”,須,應、必。按事物發展的規律,再美滿的姻緣、再幸福的愛情遲早都有終止的一天。然後,進一層說:“但怪得,夢緣能短!”令人奇怪的衹是:自己和愛姬之間的緣分怎麽竟如此短暫!能,意同“恁”。逝夢雖短而令人留戀無限,下文再緊扣“夢”字回憶鋪敘,展衍開來。回想當年,綉屋藏嬌人,纖指按秦箏。最難忘的是,我們緊挨着花枝,深夜設宴,醉入花叢。如今,風逝雲散,“舞歇歌沉”,紅花雖依然嬌豔,而似花的人面卻早已凋殘,更哪兒去尋覓她那婀娜的舞姿、宛轉的歌喉!這一段回憶,選擇了海棠夜宴的優美場景,采用對比和襯托的手法,以花襯人,集中抒發詞人對似花美眷的懷戀和悼惜,悲慟之情溢於言表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最後兩句返回現實,以景結情,寫詞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移步伫立於橋頭,帶着滿襟淚痕和滿眶淚花,在夕陽的餘輝中,依依不捨地告別了舊居。
吳文英是抒寫豔情的能手,他善於援引心中的感思,回環地詠唱愛之歌,愁之麯;又善寓情於景,寄情於物,藉助景物抒寫自己的真實情感。此詞通篇佈局細密連貫,前以湖山開頭,後以河橋收束,詞筆細膩,端如貫珠,極盡才人之能事。
●八聲甘州
吳文英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
幻、蒼厓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
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
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裏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
問蒼波無語,華發奈山青。
水涵空、闌幹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
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雲平。
吳文英詞作鑒賞
吳文英是南宋的一位奇才雅士,但他一生政治不得志,終志衹能將滿腹經綸寄之於詞麯。既便如此,世人也多認識不到他的驚纔絶豔。本篇原有小題,曰“陪庾幕諸公遊靈岩”。庾幕是指提舉常平倉的官衙中的幕友西賓。靈岩山,在蘇州西,以吳王夫差的遺跡而有盛名。
這首詞,通篇以一個“幻”字為眼目,藉敘寫吳越之爭的史事寫時世的興亡和自己的一腔悲慨。由此字生發全篇,詞筆如波似雲,令人莫測其思。讀來令人瞠目稱怪。
開篇幾句,嚮為選註傢點斷為“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這是因為拘泯於現代“語法”而不瞭解漢文音律的緣故。詞原本是音樂文學,當時一篇寫就,立付歌壇,所以以原譜音律節奏為最要之“句逗”,然而長調長句中,又往往會有一二處文義斷連頓挫的地方,本來可以恰好與音律相合亦不妨小小變通旋斡,而非機械得如同讀斷“散文”、“白話”一般。以世俗的“常識”而推,時、空二間,必須有所區分,不可混語。故“四遠”為“渺空煙”之事,必屬上連;而“何年”乃“墜長星”之事,允宜下綴。實際上,在吳文英的意念理路上中,時間與空間原本是不必明確區分的,二者完全可以錯綜交織在一起。如此處夢窗先則縱目空煙杳渺,環望無垠——此“四遠”也,空間也,然而卻又同時馳想:與如彼之遙遠難名的空間相伴者,正是一種荒古難名的時間。
所以眼睛看見無邊的空間,就能悟到沒有開頭的遠古時代——於是乃設問雲:此茫茫何處,渺渺何年,不知如何遂出此靈岩?莫非墜自青天之一巨星乎?而由此墜星,遂幻出種種景象與事相:“幻”字,在這裏指的應是幻化而生的意思。靈岩山上,乃幻化出蒼崖古木,以及雲靄煙霞……,乃更幻化出美人的“藏嬌”之金屋,霸王盤踞的宮城。至此,纔從容地將主題烘托而出。筆似十分暇豫,然而主題一經引出,便乘勢而下,筆筆勾勒,筆筆皴染,亦即筆筆逼進,生出層層“幻”境,呈現於讀者面前。
以下以“采香涇”再展想象的歷史圖畫:采香涇乃是吳王宮女採集香料的地方,一水其直如箭,故又名箭涇。宮中脂粉,流到宮外,以至溪流皆為之“膩”,語意出自杜牧的《阿房宮賦》:“渭流漲膩,棄脂水也。”這是脫化古人,不足為奇,足以為奇者,箭涇而續之以酸風射眼,膩水而係之以染花腥,遂將古史前塵,與目中實境(酸風,秋日涼冷之風)幻而為一,不知其古耶今耶?感慨係之。“花腥”二字尤為奇怪,大概是說吳宮美女,脂粉成河,流出宮墻,不僅使所澆溉的山花染着脂粉之香氣,而且還帶有人體的“腥”味。
再下,又以“響屧廊”的典故增一層皴染。相傳吳王築此廊,“令足底木空聲徹,西施着木屧行經廊上,輒生妙響。”詞人置身廊間,妙響已杳,而廊前的木葉,在酸風的吹拂下,颯颯然別是一番滋味——當日之“雙鴛”(美人所着鴛屧),此時之萬葉,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幻?又不禁感慨係之矣!
詞人那變幻無端的筆法,在給讀者展現出一個幻景叢疊的意境後,適時一束,自然地過渡而下。
過片另換一種筆調,看上去仿佛是大發議論,實際上仍在抒發感慨之情。其中意味大概是說:吳越爭雄,越王勾踐為了報仇,使美人計,派范蠡進西施於夫差,夫差被她迷惑之,其國於是滅亡,越仇得報。
然而什麽是范氏功成的真正原因?回答是:吳王的沉醉。假如他能不耽沉醉,范氏怎麽能功成而遁歸五湖,以垂鈎遊玩來慶祝吳的滅亡呢?所以不是勾踐范蠡有能,而是夫差甘願樂為的結果!醒醒(平聲如“星”),與“沉醉”對映。——為昏迷不國者下一當頭棒喝。真是可悲。
古事已逝現在又當如何?欲問蒼波(五湖——說即太湖),而蒼波無語。終究誰能回答?水似無情,山又何若?回答說:山亦笑人——山之青永永,人之發斑斑矣。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歟?抑古往今來,山青水蒼,人事自不改其覆轍乎?這一疑問,最終仍是未能解開。
倚危闌,眺澄景,見滄波巨浸,涵溶碧落,直到歸鴉爭樹,斜照沉汀,一切幻境沉思,重新回歸現實,不禁百端交集。“送亂鴉斜日落漁汀”,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一“送”字,尤為神筆!
至此,從“五湖”起,寫“蒼波”,寫“山青(山者,水之對也)”,寫“漁汀”,寫“涵空(空亦水之對也)”,筆筆皆在水上縈註,“問蒼波”,何等味厚,何等意永,含詠不盡。
還有一點必須說明:亂鴉斜日,可以說是寫實,但若說是比興,也覺相宜。大抵高手遣辭,都是手法超妙,涵義豐盈。
一結更歸振爽。琴臺,在靈岩,本地風光。連呼酒,一派豪氣可見。秋與雲平,更為奇絶。在詞人意中,“秋”亦是一“實體”,既可以“移動坐標”,也可以“計量”,所以說一登琴臺最高處,纔覺得剛纔的闌幹,不足為高,等到更上層樓,直近雲霄,纔發現“秋”與雲乃在同等“高度。用現在的話說,”雲有多高,秋就有多高!“高秋自古即為時序之堪舒望眼,亦自古為文士之悲慨難置。曠遠高明,又復低徊宛轉,如此,此篇之詞境,也真可謂是奇境了。
●新雁過妝傑
吳文英
夢醒芙蓉。
風檐近、渾疑佩玉丁東。
翠微流水,都是惜別行蹤。
宋玉秋花相比瘦,賦情更苦似秋濃。
小黃昏,紺雲暮合,不見徵鴻。
宜城當時放客,認燕泥舊跡,返照樓空。
夜闌心事,燈外敗壁哀蛩。
江寒夜楓怨落,怕流作題情腸斷紅。
行雲遠,料淡蛾人在,秋香月中。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作者為追憶逝去的愛妾所作,因此妾去在夏秋之際,所以每當此季,作者的思念之情便愈重,此詞便是這種情結的顯露。
“夢醒芙蓉。風檐近、渾疑佩玉丁東。”三句描寫詞人睡夢中被風檐間鐵馬之聲驚醒,還以為是所思之人的佩玉丁東作響呢!“芙蓉”用在這裏藉以點明時令亦為詞句增添了色彩。“佩玉丁東”不僅令人聯想到玉佩和鳴的清脆的音響,而且還可由此及於佩帶此玉之人。“已聞佩響知腰細”,詞人所思之人一定是非常美麗。開篇幾句就語簡意豐地描繪出一幅有聲有色的美妙畫捲。“翠微流水,都是惜別行蹤”。這二句描寫當初分別之處。“翠微”指青山。此言妾從此去,這裏的山山水水都記錄着她的行蹤並為她婉惜。
山靜止不動以喻居者,流水一去不返而喻行者。緑水青山,詞人獨尋遺跡,這又是另一幅圖畫。這兩幅畫面其實表現的都是詞人的相思之苦。由此引出了“宋玉秋花相比瘦,賦情更苦似秋濃”兩句。詞人藉用李清照“人比黃花瘦”來形容宋玉。而這裏宋玉。而這裏宋玉衹不過是被拉來陪襯“賦情”一句,意在說自己還不如他,除了落拓不偶外,所愛之人又離去,所以比他悲秋更苦幾分。“小黃昏,紺雲暮合,不見徵鴻。”這三句是具體描寫了自己的賦情之苦後,又給讀者展現了另外一個畫面。黃昏將近,暮雲滿天,天色已晚,可徵鴻卻始終沒有出現。“徵鴻”照應前面的“秋”字,此句也暗示去妾毫無音訊。詞中沒有寫自己,但和“翠微流水”二句一樣,在這個沉寂的畫面中是有一位懷着無限企盼之情的主人公的。這寫景的三句更進一步補足上面所說的“賦情之苦”。
“宜城當時放客,認燕泥舊跡,返照樓空。”點明了寫此詞的原因。“宜城”藉唐朝柳渾以自指,“客”藉琴客以指去姬。柳渾因自己年老而讓愛妾琴客另嫁他人,當時傳為美談。詞人在這裏衹是藉用。
“認燕泥舊跡,返照樓空”二句描寫燕子去後,空餘舊跡,夕陽返照,射入空樓的情景,藉以表現“燕子樓空,佳人何在?”這裏暗用燕子樓典,是藉此表現自己對去妾的感情生死不渝。“夜闌心事,燈外敗壁寒蛩。”“夜闌”,夜深,“敗壁”點明自己生活潦倒,“寒蛩”點明時令。思人之苦,夜深愈甚,簫瑟的秋風吹進敗壁,送來了寒蛩之聲,這更增加了凄涼的氣氛。從這兩句的描述仿佛可以看到如豆的燈光照着這位不能入睡的詞人,燈影之外卻是殘墻敗壁以及寒蛩交鳴的漆黑的田野。“江寒夜楓怨落,怕流作題情腸斷紅。”唐人崔信明的名句“楓落吳江冷”形象地描述了吳江深秋的景象,而這正是詞人所居之地,也是去妾行蹤所在,所以當他深秋懷人時必然會聯想到吳江的楓葉也要飄落了,詞人用了“怨落”一詞,給楓葉塗上了幾許感情色彩。從“落楓”又進一步聯想到怨女傳情時的紅葉題詩。去妾恐怕也會在紅葉上題詩表達對詞人的思念吧?結句由揣測進一步料想,語氣也愈趨肯。“行雲,料淡蛾人在,秋香月中。”
“行雲遠”用陽臺典故,暗示去妾已遠。“淡蛾人”指去妾,張祜有“淡掃蛾眉朝至尊”之句用來形容美麗的虢國夫人,這裏是作者藉用來形容去妾。此二句是對去妾處境的推想,他想象她一定也在過着孤獨寂寞的生活。詞人沒有直敘而衹是描繪了一幅清冷悲涼的畫面,行雲漸遠,美麗的去妾在清寒而明亮的秋月之中,可望而不可及,兩人相隔,如人間天上。結尾畫面凄美,悲徊無已。
這首懷人詞與以往有所不同,詞人既不是按照時間順序,也不是按照空間順序來描寫對去妾的思念,而是通過為讀者描摹一幅幅與懷人有關的圖畫,來展示自己心中的相思之苦。這種筆法,給了讀者仔細品味的餘地,比直接抒情包含着更豐富的內容,因而也更能打動讀者的心,引起他們的共鳴。
●夜合花
自鶴江入京,泊葑門外有感
吳文英
柳螟河橋,鶯晴臺苑,短策頻惹春香。
當時夜泊,溫柔便入深鄉。
詞韻窄,酒杯長。
剪蠟花,壺箭催忙。
共追遊處,凌波翠陌,連棹橫塘。
十年一夢凄涼。
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
重來萬感,依前喚酒銀罌。
溪雨急,岸花狂。
趁殘鴉,飛過蒼茫。
故人樓上,憑誰指與,芒草斜陽。
吳文英詞作鑒賞
鶴江,即白鶴溪,在蘇州西部。作者自白鶴溪坐船去南宋都城臨安,途徑蘇州東城的葑門,並在此停泊。葑門外的溪流附近,是作者和他的蘇州去妾曾經居住,同遊之地,或許還是他們的定情之處,所以重經故地,喚起無限舊情,懷念之情無法自抑之中寫下了這首懷人詞。
上片回憶過去,寫團聚的歡樂。“柳暝河橋,鶯晴臺苑”,起兩句用秀麗工巧的對偶句描寫蘇州美麗的春景,一“暝”字寫盡河邊橋畔楊柳的濃密嬌柔之態;不直接說晴天台苑中的黃鶯盡情啼囀,而徑稱之為“鶯晴”,遣詞造句極幽細。“短策頻惹春香”,不明點出遊,而屢攜短策,自見作者多次出遊;亦不正面寫花開,而短策在路上頻頻沾惹春香,自能表明沿途春花盛開之狀。上文寫柳,這裏又寫花,豐富了春景,上文不點春字,這裏補點,避免了重複。這一句從春景引出作者,又將由作者引出他所思念的人。
“當時夜泊,溫柔便入深鄉”,時、空、人的關係更有一個跳躍:從蘇州較大的範圍陡然縮小到葑橋附近,從整個春日濃縮到一個夜晚,從獨遊擴展到兩人同泊(或者竟是初次定情)。以“溫柔鄉”寫男女愛情,本是習用詞語,但用不好則容易落入陳套。高明的作者不連成一詞用,而是把它拆開分別用在句首、句末,中間插入“便入”二字,以見情急事諧,插了“深”字,以見情摯夢甜,便顯得精警有力,更能起化舊成新的作用。“詞韻窄,酒杯長。剪蠟花,壺箭催忙。”寫夜泊時的對飲。進入“溫柔深鄉”,這裏不單指雙棲同宿,相對歡飲,也是情景之一。作者自是填詞老手,精於聲韻之學,卻忽然嫌詞的韻律狹窄束縛人,似乎不合常理,其實他並非真的感嘆詞體拘纔難,而是強調兩情歡洽,一時無法盡情抒寫:燭花頻剪,良宵苦短,時光飛逝,夜已經很深了。記時的壺箭移動本有定時,何能忙着相催?這也無非人因歡飲而忘卻時間流逝之快,從而纔有此錯覺。這四句情節平常,但都麯一層說,便顯得不平常。“共追遊處,凌波翠陌,連棹橫塘。”時、空關係又有變化,總憶兩人互相追隨的遊蹤:或在陸上翠陌,看她綽約輕行,猶如洛妃的“凌波微步”;或兩人同舟連棹,遊於蘇州城西南的橫塘一帶。內容擴大了,又用對偶句把它集中描寫,煉句與起筆當有異麯同工之妙。
下片寫當今,亦即愛妾離去後的悲感。“十年一夢凄涼”,指出從歡聚到現在已時過“十年”,舊事早已化成“一夢”,自然的由歡樂轉到“凄涼”。“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互文對偶,以西湖、吳館中的燕去巢荒,比喻自己與蘇、杭二妾的生離死別,衹有知道這些事情的才能明其所指。“重來萬感,依前喚酒很罌。”“重來”照應上片的“當時”,“喚酒”照應上片的“酒杯長”,着以“萬感”、“依前”,便覺今昔事雖略同而情迥異,沉吟嗚咽,凄怨欲絶。“溪雨急,岸花狂。趁殘鴉,飛過蒼茫”,是即目所見:急雨打擊着溪面,岸花隨風狂舞,無助的殘鴉飛過“蒼茫”的天空。眼中所見之景與心中之情同樣的凄迷。情緒由凄怨漸入激動,筆調也由吞咽轉為傾瀉;情之變由怨之極,辭之變與情變相適應。急雨、飛花,出現在春末或夏初:“花”字上片不用,留在這裏用:“殘鴉”見出是黃昏而不是深夜,這些都是安排細緻和不露針綫痕跡之筆。“故人樓上,憑誰指與,芳草斜陽”,以景語結束敘事。在船上遠望她舊時曾居住過的房屋,已人去樓空,到這裏纔點出“故人”,點出二人曾同住之地。事與地皆已無人可與共同指點,所以衹能孤獨自念,付諸痛嚙心胸的回憶:“芳草斜陽”,無形中更增添懷舊傷感之情,又更顯示季節、時候。情緒由激動重回凄怨,筆調也由傾瀉轉回吞咽,藉景物渲染,餘情無限。
吳文英的詞一嚮以“穠密”著稱。這首詞時間和空間的變換較多,詞句問雖不明用轉接之辭,而脈絡極清晰密緻。可見其慢詞風格也頗有特色。
●點絳唇·越山見梅
吳文英
春未來時,酒攜不到千岩路。
瘦還如許,晚色天寒處。
無限新愁,難對風前語。
行人去,暗消春素,橫笛空山暮。
吳文英詞作鑒賞
吳夢窗的這首《點絳唇》着力之處既不在句法章
法的光彩奪目,亦不在刻意追險求奇,一字一句皆出自天然。衹是由於其立意之高、取徑之遠,使得這首詞讀來頗具靈性,處處流露出真實性情。體現了夢窗詞清疏空靈的本色。
“春未來時,酒攜不到千岩路。”起二語,從側面着筆,所感甚大。春天還未到來時,人們自然不會攜酒探春,更不會到這萬壑千岩深處來。“千岩”,點題越山。時夢窗寓居會稽(今浙江紹興),常遊稽山,賞梅對雪,頗多詞作。次句點出“酒”字,便流露微諷之意。“瘦還如許,晚色天寒處。”點題“見梅”。
“瘦”詠梅常語。本詞謂“瘦還如許”,可見詞人已非初次在此見梅。四字包含着無限輕憐細惜之意。作者在詞中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梅花,仿佛一位超凡脫俗的女郎,在千岩路畔,日暮天寒,悄立盈盈,滿懷幽思。
這片二句,更推深一步。“無限新愁,難對風前語。”這新愁,到底是詞人見到梅花後産生的愁緒呢?
還是說梅花在寂寞無主的環境中如有幽愁?在寒風吹拂下,相對更無一語。那裏因為怕它化作千萬片繽紛的落英,當然,更怕的還是纔得相逢,離別之情尚未訴完又要別去。縱有無限的新愁舊緒,彼此也無法互傾心愫。古人詠花,多用“解語”故事,此詞中活用又反用此意,尤覺婉麯動人,末三句轉筆換意。“行人去,暗悄春素,橫笛空山暮。”這也是“無限新愁”的註腳。藉詠花而註入人事,可說已達到一種出神入化的渾融境界。仔細品味個中情景,詞人所眷戀的女郎的形象,已是呼之欲出。“春素”,指潔白的梅花,這裏藉喻女子素潔的形體。“暗消春素”,寫梅花在春日裏悄無聲息地凋殘,也喻女子為離愁而暗暗消減了容姿。詠梅詩詞,多用聞笛故事。因為笛麯中有《梅花落》麯,聽到聲聲橫笛,回蕩在空山暮色以之中,自然就聯想到梅花的零落了。本詞末三句所表現的是離索之思,蹉跎之恨,而又寫得這樣溫婉渾厚,含藴不盡,如同空山中回響的笛聲,餘音裊裊,給人們留下了充分思索的餘地。
●踏莎行
吳文英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
綉圈猶帶脂香淺。
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
香瘢新褪紅絲腕。
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作者在端午之日憶念他蘇州去姬的感夢之作。而這與一般的感夢詞又不完全一樣,把夢中所見之人的容貌、服飾描摹得極其細膩逼真,並沒給人以縹緲恍忽、迷離朦朧之感,因而使人一時很難看出是在寫夢。
起頭“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綉圈猶帶脂香淺。”三句着意刻畫夢中所見之人的玉膚、櫻唇、脂粉香氣及其所着紗衣、所持羅扇、所帶綉花圈飾,從色、香、形態、衣裳、裝飾等逼真地顯示其人之美。“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兩句,以“舞裙”暗示其人的身份,以“愁鬟”藉喻兩地相思,以“榴心”、“艾枝”點明端午節令。上句的“空疊”二字,是感嘆舞裙空置,推測此因無心歌舞;下句的“應壓”二字,則瞥見發鬢散亂,想象其人應含深愁。
上片五句,句句寫夢,卻始終不點破是說夢。直到下片換頭,纔以“午夢千山”一句點出以上所寫原來衹是南柯“午夢”。句中的“千山”二字,表明夢魂與現實距離之遙遠。這一句是寫山長水遠,路途阻隔,衹有夢魂纔無遠弗屆。對下句“窗陰一箭”,前人大都解說為:慨嘆光陰似箭,與夢中人分別已久。但這裏的“一箭”,似指漏箭,如這不是感嘆光陰逝去之速,而是說刻漏移動之微。聯繫上句,作者寫的是:夢中歷盡千山萬水,其實衹是片刻光景。兩句合起來,既深得夢的神理,也形象地道出了作者午夢初回時所産生的對空間與時間的迷惘之感。
換頭兩句剛寫到夢已醒,忽又承以“香瘢新褪紅絲腕”一句,把詞筆重又拉回到夢境,回想和補寫夢中所見之人的手腕。這一詞筆的跳動,正是如實地寫出了作者當時的心靈狀態和感情狀態。在這片刻,對作者說來,此身雖已從夢中覺醒,而此心卻仍留在夢中。夢中,他還分明見到其人依端午習俗盤係着采絲的手腕,以及其人腕上似因消瘦而寬褪的印痕。如果聯繫他另外寫的幾首端午憶姬之作,我們當可發現,詞人對伊人之在端午日以采絲係腕一事留有特別深刻的印象。這就無怪他在這次夢中也註意及此,並在夢醒後仍念念不忘了。歇拍“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兩句,則兩從夢境回到現實,並就眼前景物,寓托自己自“午夢”醒來直到“晚風”吹拂這段時間內的悠邈飄忽的情思和哀怨的心境。
王國維曾說:“餘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人間詞話》)就連最不喜歡夢窗詞的王國維也對此二語大加贊賞,並稱其足以當得起周濟的那四句話。這不僅是因為這兩句所攝取的眼前景物——“雨聲”、“晚風”、“菰葉”,既襯托出、也寄寓着作者在夢醒後難以言達的情思和哀怨,同時兼有以景托情和融情入景之妙;還因為這兩句又是以景結情,宕出遠神,既合乎瀋義父所說的“結句須要放開,含有餘不盡之意”(《樂府指迷》),也做到了瀋謙所說的“以迷離稱雋”(《填詞雜說》)。這兩句,從空間看是把詞境推入朦朧的雨中,推嚮遙遠的江外;從時間看是把詞思推入涼風中的暮晚,推嚮感覺中的清秋。這就跳出了前面所展現的空間和時間範圍,把所寫的夢中之境一筆宕開,使之終於歸為烏有。更從全詞有,它寫了夢中人,也寫了眼前景。按說,前者是虛幻的;後者是真實的。但對作者而言,其感受卻恰恰相反:回味夢中所見之人,其印象是如此親切分明;悵望眼前之景,其心情是如此凄迷無助。因此,他在上片正是以實筆來描摹虛象,寫得十分真切;在結拍處卻以虛筆來點畫實景,寫得情景異常縹緲。也許正因其幻而益真,真而益幻,所以纔具有“天光雲影,搖蕩緑波”之美,使人深深地被這種境界所吸引,而又感其乍離乍合,難以追尋。
●解連環
吳文英
暮檐涼薄。
疑清風動竹,故人來邈。
漸夜久、閑引流螢,弄微照素懷,暗呈纖白。
夢遠雙成,鳳笙杳、玉繩西落。
掩綀帷倦入,又惹舊愁,汗香闌角。
銀瓶恨沉斷索。
嘆梧桐未秋,露井先覺。
抱素影、明月空閑,早塵損丹青,楚山依約。
翠冷紅衰,怕驚起、西池魚躍。
記湘娥、絳綃暗解,褪花墜萼。
吳文英詞作鑒賞
詞人善於捕捉瞬間情感中的細微感受,將對戀人的愛憐抒發得淋漓盡致。吳文英早年在蘇州結識某女子。近世詞傢據吳詞作過許多分析,推斷他在蘇州有一妾,後被遣去。但將他關於蘇州情事的詞串連比照,可以確認那位女子並非與他朝夕相處之妾,應為一位民間歌妓。他們的愛情以悲劇告終。吳文英對她的情感是真摯深厚的,他在詞作裏常以極隱諱的筆法抒寫無盡的哀怨。這首詞是詞人寓居蘇州的後期、在其戀愛悲劇發生之後作的。充分抒發出作者的一腔憂怨之情。
詞的起筆“暮檐涼薄”,點明環境和時間。暮色已沉,人在檐下,感到秋之涼意,一語即營造出寂寞凄涼的氛圍。清風吹動庭竹,使主人公産生故人來訪的幻覺。“疑”字將讀者帶入恍惚迷離的境界,有似夢非夢之感。此兩句用李益“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竹窗聞風》)詩句,“故人”即所鐘情的那位女子。“邈”,渺遠之意;給人一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感。
這些描寫表現的均為非現實的夢幻般的情境。“漸夜久”表現由暮入夜的過渡。“閑引流螢”乃用唐代詩人杜牧《秋夕》“輕羅小扇撲流螢”句意,寫出故人天真可愛的情態;藉着微弱的螢光,從她的“素懷”暗裏見到“纖白”。這幾句詞意較為模糊,作者有意以某些優美的細節片斷暗示幽會時留下的難忘印象。
傳說西王母的侍女董雙成能吹雲和之笙,詞中的“雙成”即以仙子藉指故人。雙成在夢中遠去,鳳笙之音漸漸消逝了。一切均是夢境,驚醒時已是“玉繩西落”。吳文英喜用生僻的典故,詞語十分難解。“玉繩”乃玉衡的北二星,玉衡為緯書中所指北斗七星的第五星,是鬥柄的部分。玉繩西落標志下半夜已過。
這時主人公纔由外室進到內室。放下布帷,欲進內室,卻又“倦入”,當是夢境歷歷觸動了對往事的回憶,故“又惹舊愁”。不能忘記,在庭欄的角落還留有故人的粉汗香氣。
對往事的思念,令詞人撫今追昔倍加傷痛。詞的過片以特殊的意象深刻地表達這種悲痛的情感。“銀瓶”是古時汲水用的器具。“銀瓶恨沉斷索”援用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絶”句意。汲水時絲繩意外地斷絶,白詩以此比喻“似妾今朝與君別”,言中道分離,遺恨無窮。他們戀愛悲劇的發生,似乎早在預料之中:“梧桐未秋,露井先覺”,飄零搖落的命運是註定的了。“抱素影、明月空閑”,即葉夢得《虞美人》“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上有乘鸞女”之意。團扇如月,扇面上繪有素女的小影,已積有灰塵。“抱”,持也;團扇曾經是她用來“閑引流螢”的,“明月空閑”意為它已閑着無人用了。這紀念物上以丹青繪的小影封塵已久,可是那秀眉卻依稀動人。
詞鋒至此陡然一轉。“翠冷紅衰”,一派衰落凋殘的景象。“西池”在吳文英關於蘇州情事的詞中多次出現,當為詞人寓所閶門外西園之內的池。在這凋殘衰謝的季節、清寂冷落的秋夜,怕有輕微的聲響驚起西池裏的睡魚,西池的魚躍又將攪擾靜寂的秋夜和人的思緒。因為主人公正因西池的落花回味起故人留下的一個銷魂印象:“記湘娥、絳綃暗解,褪花墜萼”。“湘娥”本為傳說中的湘妃。近世詞傢考證,認為吳文英在蘇州所戀者原籍湖湘,所以“湘娥”或“湘女”皆藉指蘇州故人。記得那次幽會時,她偷偷解下輕薄的絳色綃衣。詞的結尾頗具新意,幸福美好的形象用以作為悲傷之詞的結尾,同今昔的勞燕分飛恰恰形成鮮明對比,從而産生了回環往復悲喜交集的藝術效果。
吳文英是屬於那種情感細膩豐富的人,最善於捕捉並表現瞬間的、形象鮮明的主觀感受。在他的作品中,許多意象具有纖細的主觀感受性質,又以晦澀的語句表現出來,其詞意往往縹渺朦朧,恰似唐代李商隱的《無題》詩。這首詞的整體使人如臨夢境,比如故人團扇撲螢,令人難辨是夢幻還是往事;銀瓶斷索、梧葉早墜,未知其人是離是亡。在詞的結構上雖也有時間關係的交代,但意群之間總有較大的跳躍或轉折,而且往往不甚連屬。如下闋的四個意群之間便缺乏應有的順序聯繫,結尾則似有詞意未盡之感。這正是夢窗詞結構奇幻的特點。理解夢窗詞較為睏難,如果細續便會發現作者的表現方式是藝術化的,所表達的情感則是復雜、真摯和纏綿的。
●思佳客·賦半面女髑髏
吳文英
釵燕攏雲睡起時。
隔墻折得杏花枝。
青春半面妝如畫,細雨三更花又飛。
輕愛別,舊相知。
斷腸青塚幾斜暉。
斷紅一任風吹起,結習空時不點衣。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首題為“賦半面女髑髏”的詞,是吳文英藉對神秘莫測的鬼魂世界的描述,反映對現實人生的消極悲歡,也藉由此觸動的情感創傷,寄托了他對不幸女子青春生命的哀悼。
吳文英是南宋末情感豐富而頗具幻覺的詞人之一,他以奇妙的想象和凝煉生動的筆調從另一視角去賦女髑髏。將它幻化成了一個充滿生活情趣的活的女鬼。
她一如生前一樣,睡得之後以釵燕輕輕梳理長長的香雲。釵燕即玉釵,為婦女首飾。“雲”即指婦女濃密的秀發。“釵燕攏雲”意味着粗略草率的梳妝,顯出睡意未消,心情慵倦,以此從側面地暗示了其難掩的天然麗質,古時人們相信,鬼魂也同活人一樣生活着,所不同的衹是他們生活在陰間,而活動在夜深人靜之時。她“睡起時”已是夜半更深了。南宋詩人曾有“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之句。這女鬼悠揚而輕易地從隔墻折來杏花枝嬉弄玩耍。這裏所表現的不是單純的鬼趣,而是欲以說明她並未忘記春的到來。而特別折下標志豔麗春光的杏花,則表明她對人間美好事物依然留戀。第三句掉回詞筆點明所賦的詞題。在幻覺中詞人覺得這已不是“半面女髑髏”,而是“青春半面”的美麗女子,妝飾如畫。以上三句極其恰當地描述了女鬼的生活情趣,詞筆都是輕快活潑的。在“細雨三更花又飛”句,詞情突然轉變,以凄厲而悲慘的意象表示一個年輕生命的夭折。這種不幸的夭折,世間不知有多少。而從面前的這半面女髑髏,使人自然地又想到這也是一個早天的生命。“花又飛”令作者的想象離開本題而勾起對美好情事的感傷。自然地過渡到下闕的自我抒情。
“輕愛別”是詞人惋惜這早天的女子輕易地便恩愛永別:“舊相知”是幻覺中覺得半面女髑髏好似舊日相知的情人,因為她的命運也是如此。簡短的兩句,包含了說不盡的人世滄桑和死生無常的凄涼情感。
詞情在此之後轉為強烈,緊接的一句“斷腸青塚幾斜暉”推嚮高潮。青塚藉指婦女的墳墓。現實環境中,芳塚旁挂着幾縷落日的寒暉,特別容易令人感到凄涼和心酸,這裏便埋葬着昔日所戀的情人,觸景生情,怎不悲痛欲絶。“斷腸”正表達了這種悲痛的強烈程度。結尾兩句,詞意大大轉折,作者似乎也試圖以超脫的心情進行自我安慰,以減輕悲痛。但這裏的“花”並非指鮮花,而是“斷紅”。這很切詞題,以“斷紅”藉指舊日相知的亡靈,它有感有知,任風吹起。可是詞人卻有意抑製住自己的情感,努力使心境趁歸平靜。結尾兩句本欲以淡語忘情,但從全詞所表現的那種對那死去的年輕女子的同情、愛憐之情和由此引起的內心的波瀾,都足以說明留在心目中的許多深刻的印象是不易輕輕抹掉的。
從這首詞的內容看,很顯然已是他晚年的作品,其間寄托了詞人無限的哀思。這首詞在藝術表現方面將幻覺的描寫與主觀抒情巧妙地結合在一起,詞意較為含蓄麯折,甚至有些晦澀,但其間卻隱藏着作者不願為人所知的真實情感。聯繫作者一生的際遇看,我們亦不難看到這首小詞優美的辭情和生動的形象是具有很強的感染力的。
●望江南
吳文英
三月暮,花落更情濃。
人去鞦韆閑挂月,馬停楊柳倦嘶風。
堤畔畫船空。
懨懨醉,盡日小簾櫳。
宿燕夜歸銀燭外,流鶯聲在緑陰中。
無處覓殘紅。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傷春懷遠的豔情詞,在名傢的筆下以雅秀的筆意和綿密的章法描摹而出,一點都不顯俗套,反而是麯麯傳出了戀人的真摯情感和深微心理。
“三月暮,花落更情濃”。暮春三月,這裏說的不是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的時節。“更情濃”,濃情密意,指的應是歡情。那麽,“人去鞦韆閑挂月,馬停楊柳倦嘶風。堤畔畫船空”幾句呢,初讀之下,很可能覺得是在寫“方留戀處,蘭舟催發”的分手情狀;況且“鞦韆閑挂月”,也容易使人聯想到韓偓的《寒食夜》:“夜深斜搭鞦韆索,樓閣朦朧煙雨中”,或者夢窗自己的《風入鬆》:“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但細細尋繹下去,便會知道都對不上號。
這裏繪製的絶不是雨橫風狂三月暮的凄涼圖畫。“人去”、“馬停”的筆墨,其間實在是隱去了若幹具體的情事。一幕情深意密的“相見歡”,寫到如此隱約迷離,含渾藴藉,手法可謂高明極了。不去實寫柳陰搖出畫船來的情狀,也不去細摹仕女鞦韆會的場景,而是完全看不到人的活動,作者衹是側擊旁敲,輕靈地烘托出一個類似“空鏡頭”的畫面:閑挂月中的鞦韆索、駐泊堤旁的畫船、拴係於垂楊的馬匹。這一切都在無誤地牽引着讀者的神思,循着詞人的細密思路,順理成章地湊泊過去:倦馬嘶風、柳邊船歇——待人歸!夜已深沉,月已朦朧。全部的環境完全被一種靜謐、甜美、而又聖潔的氛圍籠罩着。這,就是詞的上片的不寫之寫。實際上,而今樂事他年淚,這種對歡情的描寫,其實是在為下片的悲感作鋪墊。
季節,由春入夏;情感,也由似酒如密的濃情過濾到神態懨懨的如癡如醉。世事猶如春夢,失去便不可復得;人也如同飛鴻離去後也不再復回。密約幽期不可復得,峽雲無跡各自西東,剩下的衹有無窮的悵惘和不盡的憶念,她也許衹會獨自守着窗兒,整日價在情思昏昏中打發日子罷了。“宿燕夜歸銀燭外”,用的是溫庭筠《池塘七夕》詩“銀燭有光妨宿燕”的旖旎字面,而指的卻是人此時的孤棲處境。下一句“流鶯聲在緑陰中”緑陰內流鶯啼囀,更是使人傷春不忍聽,加倍烘托出主人公徬徨寂寞的心境。最後以“無處覓殘紅”歇拍,對應上文的“花落”,也點明景情迥異聚散匆匆的無奈,哀婉的歌聲裏傾註着作者對不幸的主人公的綿邈深情。夢窗詞擅長以離合吞吐之法抒寫感懷舊遊之情。
比較而言,長調慢詞的篇幅更易於酣暢鋪排,直抒哀樂,而《望江南》這樣的小詞,要傳出虛實相生,悲歡迷見的韻調,實有相當的難度,而作者卻巧妙地將上下片屬於兩段時間的情事加以比照,悲歡相續,構成了全詞的渾然整體。尤其是他詠寫豔情而用的那種隱去情事,虛處傳神的獨特技法,造出了一個格調高雅、情意醇厚的空靈境界,這不能不令人擊節嘆賞。
●鷓鴣天·化度寺作
吳文英
池上紅衣伴倚欄,棲鴉常帶夕陽還。
殷雲度雨疏桐落,明月生涼寶扇閑。
鄉夢窄,水天寬。
小窗愁黛淡秋山。
吳鴻好為傳歸信,楊柳閶門屋數間。
吳文英詞作鑒賞
化度寺在杭州西部江漲橋附近。這首詞是作者在杭州思念蘇州傢人的,被思念之人當為他的蘇州姬妾。
上片,“池上紅衣伴倚欄,棲鴉常帶夕陽還。”寫作者在池邊獨倚欄幹,作伴的衹有象穿着紅衣少女的蓮花;在欄幹邊一直消磨到黃昏,看到的也衹有背上帶着夕陽餘暉的歸鴉回來棲宿。這在化度寺午後到傍晚所見的景緻,象兩幅畫,表達的是孤寂之情。“殷雲度雨疏桐落,明月生涼寶扇閑。”濃雲出現時,雨腳傾斜稀疏的桐葉繼續飛落,有點蕭索氣象;但雨後氣溫降低,天色更清,明月出現在上空,涼氣隨之而生,寶扇可以不用,而又美得可受,涼得可愛。“度”字、“疏”字寫秋雨與梧桐的形態,很妥貼:“生”字把“涼”歸功於“月”,使月色倍覺宜人;這寫寺中夜晚下雨與月明時情景的兩句,又象兩幅畫。上兩句不用對偶,這兩句用對偶,筆調皆疏淡幽雅,引人入勝。
化度寺臨近水邊,當時自杭州至蘇州,大多是走水路。這樣又為過渡到下片“鄉夢窄,水天寬”埋下了伏筆。“窄”字寫夢,也是文英匠心獨運、喜歡運用的字。“窄”表短促,與水天“寬”對照,以見天長、水遠而夢短的惆悵之情。心情全在感事感物的“寬”、“窄”中透露。“小窗愁黛淡秋山”,寫倚窗看到的遠山景緻。這既是一幅畫,也表惆悵之情。山是“秋山”,所以“黛”色淺淡;山本無“愁”但從愁人眼中看去,似乎其淺淡的暗緑色也帶上了愁態。正是“以我觀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遠山似眉,由景又聯想到思念的人。這一句又暗用卓文君“眉際若望遠山”的典故,由寫景過渡到懷人。“吳鴻好為傳歸訊”,看到天上鴻雁,多麽盼望它是從作者長久居住並且當作家乡的“吳”地飛來的啊;離傢已久,懷人情切,因而盼望它能代傳“歸訊”。這簡直就是直接的呼告之辭,而實際上衹是心中的盤算而已。“歸訊”傳到哪裏呢?“楊柳閶門屋數間”,是蘇州城西閶門外,秋柳蕭疏、幾間平屋的地方。環境雖極平凡,卻富有高雅的畫意,這便是作者感情眷念之所在,更象一幅出自名傢高手的水墨畫,寥寥數筆,寓情於景,若用司空圖《詩品》中的話來形容,不是近於“緑林野屋,落日氣清”,或“玉壺買春,賞雨茅屋”,而是近於化境的“神出古異,淡不可收”了。
這首詞的寫作地點在化度寺,景物描寫則兼及蘇州;寫作季節在初秋,時間則既有黃昏和夜晚,也有白天。全詞以寫景為主,時事情都在六幅秀淡雅緻的景物畫中表達出來。時間不限一日,畫面亦分屬兩地,最後一幅畫筆最淡,但卻最傳神,因而也適合了更深遠的情味。
●唐多令
吳文英
何處合成愁?
離人心上秋。
縱芭蕉不雨也颼颼。
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
燕辭歸、客尚淹留。
垂柳不縈裙帶住,謾長是、係行舟。
吳文英詞作鑒賞
吳文英的這首《唐多令》寫的是羈旅懷人。全詞字句不事雕琢,自然渾成,在吳詞中為別調。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為第一段,起筆寫羈旅秋思,釀足了愁情,目的是為寫別情蓄勢。前二句先點“愁”字,語帶雙關。從詞情看,這是說造成這些愁情的,是離人悲秋的緣故,秋思是平常的,說離人秋思方可稱愁,單就這點說命意便有出奇製勝之處。從字面看,“愁”字是由“秋心”二字拼合而成,所以此二字又近於字謎遊戲。這種手法,古代歌謠中經常可見,王士禛謂此二句為“《子夜》變體”,具“滑稽之雋”(《花草蒙拾》),是道著語。此詞以“秋心”合成“愁”字,是離合體,皆入謎格,故是“變體”。此處似乎是信手拈來,涉筆成趣,毫無造作之嫌,且緊扣主題秋思離愁,實不該以“油腔滑調”(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捲二)目之。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兩句一問一答,開篇即出以唱嘆,而且鑿空道來,實可稱倒折之筆。
下句“縱芭蕉不雨也颼颼”是說,雖然沒有下雨,但芭蕉也會因颼颼秋風,發出凄涼的聲響。這分明想告訴讀者,先時有過雨來。而起首愁生何處的問題,正由此處蕉雨惹起。所以前二句即由此倒折出來,平添千回百折之感。秋雨初停,天涼如水,明月東升,正是登樓納涼賞月的好時候。“都道晚涼天氣好”,可謂人云亦云,而“有明月,怕登樓”,纔是客子真實獨特的心理寫照。“月是故鄉明”,望月是難免會觸動鄉思離愁的。這三句沒有直說愁,卻通過客子心口不一的描寫把它充分地表現了。
秋屬歲未,頗容易使人聯想到晚歲。過片就嘆息年光過盡,往事如夢。“花空煙水流”是比喻青春歲月的流逝,又是賦寫秋景,兼有二義之妙。由此可見客子是長期飄泊在外,老大未回之人。看到燕子辭巢而去,心生無限感慨。“燕辭歸”與“客尚淹留”,兩相對照,自可見人不如候鳥。以上蕉雨、明月、落花、流水、去燕……雖無非秋景,而又不是一般的秋景,於中無往而非客愁,這也就是“離人心上秋”的具體形象化了。
此下為第二段,寫客中孤寂的感嘆。“垂柳”是眼中秋景,而又關離情別事寫來承接自然。“縈”、“係”二字均由柳絲綿長思出,十分形象。“垂柳不縈裙帶住”一句寫的是其人已去,“裙帶”二字暗示對方的身份和彼此之間的關係:“謾長是,係行舟”二句是自況,意思是自己不能隨去。羈身異鄉,又成孤零,本就有雙重悲愁,何況離自己而去者又是一位情侶呢。由此方見篇着“離人”二字具有更多一重含意,是離鄉又逢離別的人啊,其愁也就更其難堪了。
伊人已去而自己既留,必有不得已的理由,卻不明說(也無須說),衹是埋怨柳絲或係或不係,無賴至極,卻又耐人尋味。“燕辭歸、客尚淹留”句與此三句,又形成比興關係,情景相映成趣。
全詞第一段對於羈旅秋思着墨較多,渲染較詳,為後邊描寫蓄足了力量。第二段寫字中懷人,着筆簡潔明快,發語恰到好處,毫無拖沓之感。較之作者的其它作品,此詞確有其獨到之處。
●虞美人·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
吳文英
喬木生雲氣。
訪中興、英雄陳跡,暗追前事。
戰艦東風慳藉便,夢斷神州故裏。
旋小築、吳宮閑地。
華表月明歸夜鶴,嘆當時花竹今如此!
枝上露,濺清淚。
遨頭小簇行春隊。
步蒼苔、尋幽別塢,問梅開未?
重唱梅邊新度麯,催發寒梢凍蕊。
此心與、東君同意。
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
懷此恨,寄殘醉。
吳文英詞作鑒賞
滄浪亭是蘇州名勝,曾為韓世忠的別墅。本篇主題由此而發,藉滄浪亭看梅懷念撫金名將韓世忠並因而感及時事。可見,此詞是以愛國主義為主題的作品之一,而這種作品在夢窗詞中實不多見。
“喬木生雲氣。訪中興、英雄陳跡,暗追前事。”詞的前半闋從韓世忠滄浪亭別墅寫起,“喬木生雲氣”,不僅寫故傢舊宅郁郁葱葱的氣象,並暗示南渡的英雄人物離開此地已經很久,樹木早已長得雲氣蒼然了。
“戰艦東風慳藉便”,是藉用周瑜曾乘東風之便,大破曹操軍於赤壁的典故。這裏作反用,意思是天不助人。慳,是吝惜的意思。這句連同以下“夢斷神州故裏。旋小築,吳宮閑地。”兩句,用深沉悲壯的語言,為當日黃天蕩一戰未能生擒活捉金兀朮,使得英雄的陝北故鄉仍然淪於敵手而倍感惋惜,特別是為韓世忠後來因避權姦迫害休官退居而寄慨。“華表月明歸夜鶴”用的是丁令威化鶴重歸遼東的典故。這句連同以下“嘆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三句從當時的韓世忠轉入到今日看花遊春的吳夢窗,“嘆當時花竹今如此”,神韻凄絶,“風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異”,和新亭揮淚含有同樣說不盡的感慨,由人事說到花竹,又由花竹而感染到人事,然後用“枝上露”點明梅花,“濺清淚”雙綰花和人。寫得渾成自然,毫無刻意經營造作的痕跡。
後半闋,緊接着從賞梅寫起。“遨頭小簇行春隊。步蒼苔,尋幽別塢,問梅開未?重唱梅邊新度麯,催發寒梢凍蕊。”宋代知州出遊,被稱為“遨頭”,點明此來是陪吳潛尋幽探春。問梅開否,催花唱麯,不僅是點題應有之筆,而且這裏是用意雙關,把催花開放,隱喻對當政者寄予發奮圖強的殷切希望。東君是春神,此處藉指東道主人吳潛,“此心與東君同意”,表明賓主的思想基本一致。是時邊事日亟,將無韓、嶽,國脈微弱,今非昔比。履齋一意主和雖屢上奏疏但不蒙采納,卒緻敗亡,這就是所謂的“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夢窗寫此詞之時已非南宋前期,因此,詞意雖然表達了作者對國勢的關切,但後不如今、寄恨殘醉的調子是低沉的,缺乏鼓舞人心的昂揚鬥志,根本不同於辛棄疾詞的大聲鞺鞳.這首詞通篇結構嚴密,正如陳詢所言:“前闕滄浪起,看梅結;後闕看梅起,滄浪結,章法一絲不走”。全首空氣清新,用典獨到,跟他其它的大部分詞作截然不同,這也充分顯示了詞人的功力。
●思佳客
吳文英
迷蝶無蹤曉夢沉,寒香深閉小庭心。
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樓前柳淺深。
愁自遣,酒孤斟。
一簾芳景燕同吟。
杏花宜帶斜陽看,幾陣東風晚又陰。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作者居於杭州時所作,有懷人之意。從詞的內容看,應當是作於杭州姬妾辭世之後。
上片,“迷蝶無蹤曉夢沉”,寫清晨夢醒之後,夢中的情景已消逝無蹤。所用乃是《莊子。齊物論》莊周化蝶的典故。它的本義是說世事與夢境的真幻,顛倒難分,兩者本都不值得執着看待。但後人又把這則故事與《莊子。至樂》中寫他喪妻時鼓盆而歌,不表示悲哀的故事聯繫在一起,猜想莊子大概也把喪妻看成作夢,所以悼念亡妾的作品,也常用到化蝶、夢蝶的典故。文英這句詞,表面是寫夢,其深層卻是以夢隱喻過去的經歷;聯繫他的生平來看,又似包含着對亡妾的思念。雖說“無蹤”,畢竟入夢;夢由思生,又怎能真正地忘卻?既然如此,則夢醒後並不會適意如莊周,而是深懷思舊的惆悵,細味“沉”字,其情自見。“寒香深閉小庭心”。寒香,當指春寒之時尚未謝盡的梅花,或兼指下片提到的逢春先開的杏花。人既惆悵,對着“深閉小庭心”的“寒香”,自然不會是賞心樂事,而是觸景傷懷,“寒”不是透着凄冷,“深閉”不是透着孤寂麽?這時候由“小庭”而想到西湖,由“寒香”而及於新柳,覺得春光尚淺,而寒意猶濃,西湖上的楊柳,應該也是初舒嫩條,翠色未深,因而遊人應該也還不多。那麽,在小庭中雖感孤寂、凄冷,但若到湖上去遊玩,也未必就能看到穠麗之景,享受熱鬧、溫暖之樂了。“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樓前柳淺深。”當然不是要由柳淺而判斷春少,而是要由春少來表現人之心境的凄冷情緒,所以這兩句結束得輕倩、婉轉而有味。
下片的“愁自遣,酒孤斟”,全詞直接抒情的,也衹有這兩句,到這裏纔點出“愁”字,點出“孤”字。作者這時的孤愁既無法排除,那麽這裏的“斟”與“遣”,也無非是強自支持、強自消解而已。下句的“一簾芳景”繼續寫春,“燕同吟”繼續寫孤寂。與燕同吟,則暗謂有伴比無伴更悲。這與“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寫法,不無相同之處,二者都是正面的情況起反面的作用;所不同的是,“蟬噪”、“鳥鳴”可能是寫實,“燕吟”衹能是設想。“杏花宜帶斜陽看,幾陣東風晚又陰。”在凄冷低迷中盼望杏花映着斜陽,能給人帶來一點絢麗之色,帶來一絲溫暖的春意,誰又知天不作美,吹來幾陣東風,偏把陽光吹走,使黃昏依然陰沉。這會起什麽作用?對作者的心境會有什麽影響?詞至此結束,雖都沒有明白說出;但讀者聯繫上下文,自可體會得到。
前人常把吳文英的詞作看成是與以姜夔為代表的“清空”詞相對立的“實質”詞的代表。吳文英的慢詞,有一些確有詞藻堆垛,雕琢過甚之嫌。但這首《思佳客》,讀來卻頗感閑淡婉約,在很大程度上與“清空”詞的筆法有一致之處,可見夢窗詞的風格在統一中也是有着多樣性的。
●霜葉飛·重九
吳文英
斷煙離緒。
關心事,斜陽紅隱霜樹。
半壺秋水薦黃花,香噀西風雨。
縱玉勒、輕盡迅羽,凄涼誰吊荒臺古?
記醉蹋南屏,彩扇咽寒蟬,倦夢不知蠻素。
聊對舊節傳杯,塵箋蠹管,斷闋經歲慵賦。
小蟾斜影轉東籬,夜冷殘蛩語。
早白發、緣愁萬縷。
驚飆從捲烏紗去。
謾細將、茱萸看,但約明年,翠微高處。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悼念亡姬的作品。“斷煙離緒”,起句四字情景交融,精煉而形象,統貫全篇。“斷煙”寫景,“離緒”寫情。“斜陽紅隱霜樹”是寫重九煙雨濛濛,故傍晚還不見斜陽,隱沒於霜樹之中。凄涼的心境,又逢凄涼的時節,烘托出抑鬱的情緒。重陽佳節,正是菊花盛開之際,詞人在風雨中折來黃花數枝,插在壺中,花的香氣含着雨氣噴出。在此凄風冷雨之中,誰還會有心情驟馬去登上荒臺吊古呢?“吊古”一詞隱含了多少傷逝之痛。作者又不禁回憶起當年與伊人重九登高時的情景。當時伊人執扇清歌,扇底歌聲與寒蟬共咽(意謂其聲悲涼),作者則酒酣倦夢,幾乎忘卻伊人在旁。上片憶念雙雙登高的情景。
下片轉入今情。如今斯人逝矣,往事如煙,對此佳節,還有什麽心情“傳杯”飲酒?但無“傳杯”的心情而仍復“傳杯”者,無聊之極也。(參見陳匪石《宋詞舉》)“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絶”(杜甫《詠懷》五百字),飲酒可以忘憂,寫詞可以抒悶,但心灰意懶至此,連未寫完的歌詞(斷闋)都封塵已久,更何況重寫新詞呢!天氣入夜轉晴,月影斜照東籬,寒蛩宵語,似亦嚮人訴說心事。“早白發、緣愁萬縷,驚飆從捲烏紗去。”這是從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二句轉用來的。
重九日晉人孟嘉落帽的故事,後世傳為美談。杜甫這兩句的意思是:如果登高時風吹帽落,露出了滿頭白發,我就含笑把帽子重新戴上,並且還會請旁人為我整理一下。這兩句詩表現杜甫的灑脫曠達的心態。但是夢窗這兩句詞意與杜甫不同。夢窗已經不以風吹帽落、露出滿頭白發羞愧了;他這兩句的意思是,反正人亡身頽,無復歡顔,一切都隨它去吧!這表現了詞人極端沉痛絶望的心情。結語“謾細將、茱萸看,但約明年,翠微高處”三句也化自杜詩(同上):“明年此會知誰健,笑把茱萸仔細看。”杜詩之意謂今年重九,姑且強樂自寬,但不知明年此時會何如耳。夢窗今年未能登高,但遙想明年能有機會。老杜細看茱萸,夢窗雖也看茱萸,着一“漫”字,就自覺無味。那麽明年翠微高處之約,也不過說說而已。杜甫逢佳節而強作歡笑,夢窗則欲強作歡顔而不能,其無聊、沉痛更倍於少陵,實在是時代、身世使然。
吳梅《蔡嵩雲〈樂府指迷箋釋〉序》:“吳詞潛氣內轉,上下映帶,有天梯石棧之妙。”夢窗詞脈絡貫通,形象完整。上下映帶尚是為形象的表面,潛氣內轉則是其內質:“天梯石棧”,則說的是夢窗詞的大起大落,突接突轉,也有潛在的氣韻溝通。“霜樹”、“萸花”、“傳杯”等皆為實寫:“斜陽”、“翠微”等為虛寫,虛實結合,綫索明晰。說明夢窗詞氣韻貫通的特點。
西方文論說“美是雜多和整一的結合”,於夢窗詞亦可得到印證。夢窗不但煉字、煉句,而且煉意,詞藻華麗,同時又極富內在的神韻。讀夢窗詞,不可不註意這些藝術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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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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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 王禹稱 | 寇準 | 錢惟演 | 陳堯佐 | 潘閬 | 林逋 | 楊億 | 陳亞 | 夏竦 | 范仲淹 | 柳永 | 張先 | 晏殊 | 張昪 | 石延年 | 李冠 | 宋祁 | 梅堯臣 | 葉清臣 | 歐陽修 | 王琪 | 解昉 | 韓琦 | |
|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VIII [IX] [10] [XI] [X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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