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古典 癡人說夢記   》 第二十一回 尚書府記室磨刀 華勝店歸妻易服      旅生 Lv Sheng

  卻說聶子深跟了執帖門上,走進華府,但見朱欄畫閣,氣象不同。走進兩重院子,纔是一排五大間花廳,華大人正在這花廳上。陪着方待郎談天,執帖的叫子深站在廊下稍候,自己上去回過。衹聽得華大人說:“叫他進來。”子深掀簾進去,見了華大人,行了一個禮,華大人也下炕拱了拱手,叫他旁邊椅子上坐了,約略問了問傢世,又道:“據鬍組圭說,老兄的文才極好,就請在捨下教教我的兩孫子罷,也沒有甚麽要緊的事,原可用功應鄉試的。”子深連連稱是。華大人另叫一名管傢,名喚鬍福的,把那西書房收拾收拾,套車子去把聶師爺的行李搬來。鬍福答應了幾個是,招呼子深退下,同到西書房。略坐了一會,鬍福已叫車夫套好了車,跟了子深,帶了餘升,回店收拾行李,搬入華宅。
  自此在裏面課讀。約莫混了一個多月,方打聽出讒害孫謀的,正是方侍郎,這華尚書也曾助他一臂之力,子深打聽在肚裏,正想乘機辦事,恰巧此時,義團已得了勢頭,華府來往的,都是大師兄等類的人,方侍郎已經放了江蘇撫臺,出京去了。華尚書終日愁眉不展,籌畫避禍的法子。再過數日,又聽得義團打了敗仗,各國聯軍將到京城,此時子深早已寄信,叫黎浪夫來幫助,久盼不見他到來,誰知浪夫也因拳亂阻隔,仍回東京去了。子深每晚必把自己的佩刀取出,摩弄一番,便想動手。那天呷了幾口酒,膽子愈壯,知道華尚書每天到四點鐘時,是要到書房辦事的,不免裝着斯文樣子,踱到書房,不料一進門,卻嚇了一跳,原來所有的貴重器具,一齊搬了一個空,連忙退出來,走到外面,那見一個人影兒,再望上房走時,一般聲息俱無,連箱籠什物都沒有了。情知外邊風聲不好,全家避亂而去,子深這一怒還了得,然而事已如此,無可奈何,且走出大門,打聽個實在,再作道理。衹見大街之上,紛紛擾擾,盡是搬傢的人,聽人傳說,洋兵已到城下,正派了欽差出去同他講和。子深這時進退兩難,衹得走到車行裏,雇了一輛騾車,拉了隨身行李,仍望榮升店而去。店主倒還認識,便即留他住下,餘升卻於子深進華府的時候,早已回山東去了,弄得沒人伺候。後來寧子奇到京辦振濟會,也住榮升店。子深敘述來歷,然後翁媳相認,同回新加坡去的。
  再說寧孫謀自從日本逃到英國蘇格蘭省,那裏的留學生待他很好,他無事時,便藉賣文自給,恨自己不懂得西文,諸多不便,隨即發了個宏願,請一位卒業生許鴻賓,每天來寓教授。不上一年居然深通西文了,自此翻譯些普通科學書,灌輸中國,倒也博得許多厚值。自問一生事業,盡付東流,不免浩然長嘆。又因父母妻子,遠隔重洋,不知何時方能見面,幾樁事並集心頭,就援琴彈了一麯道:
  蘭當門兮遭鋤,草非種兮蔓滋。西方兮美人,鬱芬菲兮搴帷。異鄉之樂兮,不如其歸。歸乎安之,豺虎當關兮令人憂思。
  正想翻第二解時,外面有人拍手而笑。一會走進來兩個人,原來是張翊清、蔣心培,都是留學生,素來崇拜孫謀的。當下二人笑道:“寧先生彈得好琴,何妨再鼓一麯給我們聽聽。”孫謀起身讓坐道:“俚麯見譏大雅,也不過寫無聊之思而已。”翊清見桌上一張詞稿,取來看時,正是方纔彈的那麯,與心培同看,心培道:“先生此麯,足並猗蘭。”翊清道:“衹是思傢何切!”心培道:“久客思歸,也是人情。聽說先生眷屬都在新加坡,何不到彼探望一遭,也還容易。”孫謀道:“我父母雖都在彼,衹是音問不通,未敢貿然前去,且川資不給,也難成行。”心培道:“川資易籌,我代先生設法便了。”當下略談片時,二人別去,不到數日,心培走來,送了二十鎊,道:“先生回新加坡的川費夠了,明日有商船往南洋,我有個朋友在這船上辦事,我和先生同去找他便了。”孫謀再三稱謝,次日檢齊行李,同心培上船,果然一路招呼周到,衹覺越走越熱。
  到得新加坡,那蔣富遠的店,是本來記得的,挑了行李,直到富遠店來。那店的氣局,卻還宏敞。店夥導人,拜見富遠,說明來意。富遠道:“世兄,你令尊想煞你了,時常提起你來就要流淚。如今到上海辦貨,聽說被上海商傢,約入救濟會往北京去了。”孫謀道:“什麽救濟會?”富遠道:“世兄難道不曉得,聯軍入京,官商遭劫,官場有官場的救濟會,商傢有商傢的救濟會,難道你還不曉得麽?”孫謀道:“怎麽那些官員,不早些逃命,還要等人傢來救濟呢?”富遠道:“豈敢,逃的也多,剩下的都是奇窮沒盤費走的。”孫謀道:“唉,國傢定的俸銀,也太少了,若是敷餘,也好預備些他們逃難的費用,這纔算是天恩高厚哩。”富遠笑道:“世兄說得刻毒,也難怪你牢騷。”說罷,傢人送上機器冰來,果然這天氣如火一般的燒,隨你揮扇不止,那汗還同雨點般的瀉下來。孫謀急欲見母,叫人挑着行李,直往他父親店中。原來寧子奇是開的藥鋪,店名華勝,那裏有些中國人,固然要服中國藥,便有些西人,也很信中國藥草,甚至一金鎊買數兩紫蘇甘草,因此寧、魏二公,頗發些財。子盛另是一個鋪子,一般發財。閑話休提。
  且說孫謀到得店裏,那些店夥,如何認得?孫謀和他們說明來歷,大傢喜道:“原來是世兄回來了,東傢挂念的了不得,可惜他上海去了,約莫着也就要回來了。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快請進去相見罷。”孫謀聽了,雄心頓灰,忖道:做了個人,自有家庭之樂,管甚社會國傢!中國人生來是個傢族主義,那父母妻子的愛情分外重些,再也捨不得割棄的。我既在外國,就不回來,倒也罷了,如今無故思歸,到得這裏,還役見一個親人的面,衹聽人傢傳說,已經摧動肝腸,慘戚到這步地位,真正是天性之親,莫之然而然了。一面想,一面走到上房。他母親早已聞信,手扶着個丫頭,從房裏走出來,孫謀趕上叩見。他母親淚流滿面道:“我衹當今生不能再見你面的了,誰知你倒留得性命趕到這裏。你做的事也太膽大了,弄到有傢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孫謀道:“母親放心,現在的世界,也不靠定祖國做事業,孩兒有了本領,那裏不可去,我們既然在此創下些基業來,強如在中國受那骯髒的氣。”他母親道:“雖如此說,我卻覺得家乡好。不說四時寒暖得宜,衹幾傢親眷來來往往也有趣味。如今弄得孤凄的了不得,況且受了那濕熱之氣,身子天天疲軟下來,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我偌大年紀,也想有個孫男孫女玩玩,免得老景凄涼。你媳婦是不知死活存亡,叫我放心不下,聽說中國拳匪大亂,外國兵都來了,不知道那瓜洲關事不關事,我很覺擔心。”孫謀道:“不關事的,拳匪是在北方騷擾,幸虧山東巡撫有主意,沒放他到江南來。契辛住的地方,僻在鄉裏,要算如今中國的桃源,再也沒事。至於那外國兵,是有紀律的,不至擾害人,況且也到不得瓜洲。”他母親道:“原來如此,我衹盼瓜洲沒事,以外隨他去反亂,也不幹我們事。”這句話,說得孫謀愀然不樂,忖道:中國人不明白社會主義,單知道一身一傢的安樂,再不然多添幾個親戚朋友,覺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幹他事似的。意見如此,如何會管到國傢的存亡?我幸而先天中中的毒少些,又讀了幾本書,纔把這氣質漸漸變化過來,今聽母親如此教訓,倒是中國家庭的總代表,我且婉言諷諫試試看。想罷便道:“母親愛惜兒媳的心,真是太過了,孩兒的意思,倒覺得祖國人一般可憐,這回拳匪作亂,殺掉二毛子不知凡幾,聽說直隸山東路上,樹林裏挂着一顆顆的人頭,那河邊坡下橫的死屍,也沒有數目,逃官逃幕,傢眷受纍的,不止一傢。洋兵來了,又痛殺拳匪一陣,這是一定的道理。我們中國人,自己先相殺害,再等人傢來殺,母親知道是甚原故呢?”他母親道:“我如何得知。”孫謀道:“這是各不相顧的原故。譬如我們衹知顧我們一傢人,再不然顧到至親上,再多也不過顧到朋友。以外的人,便覺得陌路一般,隨他死活存亡,不與自己相幹。甚至為了錢財,害他的性命,不但強盜打劫傷人,即如做官的,在上司面前讒害同寅,擠掉了他,我便能得意。做生意的,彼此相妒,跌落價值,以廣招徠,擠倒了他的店,我的生意便好。讀書的人從沒有肯佩服人的,不說人不好,也顯不出自己的長處。像這幾種念頭,都是藏了個殺人的心腸。太平時世,名為暗中相殺,一朝變亂,那殺人的性質發現出來,這纔快其所欲。其實被殺的人和殺人的人一般,用心不過分個強弱罷了。所以中國人,衹能殺中國人,見了外國人,就伏手伏腳的聽他殺,這是什麽講究呢?原來軟弱的人沒有不怕強的,要是外國兵沒有槍炮的利害,他們也敢殺他的。野蠻殺人,本是無用,一遇打仗的事,定然沒命奔逃,像這般終古不變。一處土地被人傢割去,處處的土地,終歸不保。假如我們中國人換了一副心腸,知道大傢衛護自己的同國人,不在相知不相知上存甚意見,自然彼此固結,才能算個國度。根基定了,那怕外國人怎樣強,也取不了我們土地,害不了我們百姓。這纔一國安,一傢自安哩。”他母親從沒聽見過這番議論,覺得新奇好聽,細想起來,也有道理,沒得駁回。這天母子深談,直到二更多天,孫謀方纔睡覺。
  次日孫謀出去拜見幾處同鄉,及和華勝有來往的鋪戶,倒都見着,衹是一班做買賣的人,雖說算計精明,苦於學問上面欠缺,沒得多餘的道理好和他們講,因此孫謀動了個開學堂的念頭。那天正在魏子盛傢吃飯,忽然店裏的學徒走來,找着孫謀道:“店東回來了,等你回去哩。”孫謀辭別子盛,趕忙回去,果見他父親坐在中堂,和他母親說話,旁邊還有一個後生陪着。孫謀很是詫異,見過父親,自有一番別後想念的話,不須細表。他父親指着那後生嚮孫謀道:“你認得他麽?”孫謀回道:“不認得。”他父親道:“這就是你妻子,我在北京城裏救他出來的,衹待你見面後,好叫他改復舊裝。”孫謀仔細把他一認,果然是自己的妻子,但不知為何改扮男裝,為何跑到北京城裏,真是離奇恍惚,如同做夢一般。慕隱本來具有俠腸,雖經一番別離困苦,卻不露出兒女情態,沒甚掩面悲啼的怪模樣兒。當下見過了孫謀,自去改換裝束。孫謀把在京時做的事業,詳細告知父親。他父親道:“我也知道你不錯,衹是經了這番風險,幾乎性命不保,叫我擔心。”便也把到新加坡如何開店,如何到上海辦貨,如何被同人約到北京辦救濟會,如何榮升店裏遇着媳婦,告知孫謀。又道:“媳婦的事,你去問他,便知詳細。你們雖是生離,也和死別一般,你也該去敘敘別情了。”孫謀巴不得這個吩咐,連忙答應道:“是。”便趕入慕隱房裏去了。正是:
  兒女何曾關大計,英雄無奈總多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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