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我得到了祖母病危的消息,我请求先回家省亲,这一回圣旨倒是来得很快:“著督兵讨贼兼巡抚江西地方,所奏省亲事情,待贼平之日来说。”
我一生中最为紧张忙乱的一个月就这样开始了。二十多年前,这个热爱兵法的业余边疆问题研究者,苦于报国无门,只好在餐桌上用果核布阵来打发无聊,现在朝廷终于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来报效了。可是各处的勤王部队不可能这么快抵达,江西省的行政系统又已瘫痪,我只得从赣南所属的各府县调集驻军,并在吉安知府的帮助下招募人马,这样总算有了两万余名士兵,有好多还是从未打过仗的当地农民。这个数字,与宁王麾下的十八万兵马比起来可差得太多了。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带着这两万多人火速开到了临江府的樟树镇。我对下僚们说:朱宸濠如果出上策,带着这十八万兵马直捣京师,那国家就危险了;如果他出中策杀向南京,那大江南北也要被他糟蹋;如果他出下策,盘踞在南昌老巢,事情就好办多了。
蓄谋多年的朱宸濠当然不至于蠢到老老实实待在南昌按兵不动。他的意图是沿长江直下龙盘虎踞的南京,尔后划江而治再图中原。作为一个亲王,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本朝开国之初一个儒生向太祖皇帝的建议:金陵占帝王之都,龙蹯虎踞,限以长江之险,若取而有之,据形胜出兵,以临四方,则何向不胜?我第一步先耍了个花招,派出各路哨军散布攻打南昌的流言,拖延他出兵东下的时间。当宁王发现上了一个小小的当,他已浪费了宝贵的半个月时间。以后他会发现,正是这个小当把他送进了死胡同。醒悟过来的宁王亲率主力东下,穿过鄱阳湖,包围了安庆。当有人建议我领兵去解安庆之围时,我援引战国时的围魏救赵之策告诉他们,现在的南昌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我们现在去攻打南昌,宸濠必定回救,这样安庆之围自解,我军又可以逸待劳,打他个措手不及。
战事果然朝着我预料的方向发展。一番苦战,我军拿下南昌,接着又下南康、九江两城,让叛军失去了根基。现在大战在即,我的内心倒平静了下来,也有了心情在军务之暇与一直跟着我的几个学生讨论学术问题。回援的宁王部队与我军在赣江东岸的黄家渡相遇,激战一场,宁王败退樵舍。这时他作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把战船用铁索相连构成一座水上方阵来与我军抗衡。我便像三国时的周郎火烧曹阿瞒一样,用火攻把他给一锅烧了。
被士兵押过来的王爷满脸烟灰,就像一条快要被烤焦了的鱼。他见了我的第一句话是,谁坐天下那是我老朱家的家事,你姓王的又何必如此费心!但接下来他又可怜巴巴地乞求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是想做一个普通庶民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我对他说,有国法在。王爷的脸上流露出了痛苦夹杂着后悔的神色:我悔不听娄妃的劝,才落得今天的下常他说,王先生,我有一个请求,我的娄妃投水死了,请你好好安葬她,她真的是一个好女人。①
于是我又见到了那个曾经见过一面的女人,我的老师娄一斋的女儿。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现在湿漉漉地全四散了开来,上面缠绕着一大团一大团的水草。她的面容灿若桃花。抿得紧紧的唇又是那么的苍白。她还是那么的美,十多年过去了,可是时间穿过她却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士兵们用钩子拉她上来时划破了手臂,伤口上还汩汩地冒着鲜血。这个爱惜自己的容貌和身体的女人,怕死后受到污辱,将身上的衣服全用细密的针脚紧紧地缝着,显见得她早就计划好了用这种方式来终结自己的生命。我命人以王妃的规格将她安葬。战后的湖面如同落幕后的剧院一样狼藉,满是燃烧的船板、桅杆和衣物,湖面上飘荡着硝烟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死亡的气息,此时此刻,即便我不是一个佛教徒,也陡生罪孽深重之感。难道所谓的功勋就建立在无数的骨殖、人头和血腥之上吗?我不由深深叹喟,功勋,这朵摇曳生姿的恶之花,多少人借它之名播下了罪恶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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