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老西安   》 愛與金錢使人鋌而走險(4)      賈平凹 Gu Pingao

  這個時候,我一邊附和着微笑,一邊相思起來,相思是我在長途汽車裏一份獨自嚼不完的幹糧。慶仁附過身小聲問我:你笑什麽?我說我笑小路說的段子,慶仁說,不對,你是微笑着的,你一定是在想另外的好事了。我搓了搓臉———手是人的命運圖,臉是人的心理圖———我說真後悔這次沒有帶一個女的來。小路就說,那就好了,去時是六個人,等回來就該帶一二個孩子了!慶仁說什麽孩子呀,狼多了不吃娃,那女的是最安全的了。宗林說:那得盡老同志嘛!我是老同志,但我沒有力氣,是打不過他們四個中的任何一個。我講起了一
  個故事,那也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在年輕的時候一次在西安的碑林博物館門口結識一位姑娘,姑娘是新疆阿剋蘇人,大高個,眼梢上挑,但第二天要坐火車返回老傢去了。他偏偏就喜歡上了這女子,五天後竟搭上西去的列車,四天三夜到了阿剋蘇,終於在一條低矮的泥房子巷裏尋到了她的傢。他是第一次到新疆,也是第一次坐這麽長的火車,兩條腿腫得打不了彎。姑娘的全家熱情地接待了他,甚至晚上肯留他住在了那一間燒着地火道的房間裏。姑娘對他的到來一直驚疑不已,以至於手腳無措,耳臉通紅。當房間裏衹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姑娘彎腰在地上撿拾弄散了的手鏈珠子,撅起的屁股形象在瞬間裏讓他看着不舒服,立即興趣大變,便又告辭要回西安。結果就在這個夜裏五點冒了風雪去了火車站,又坐四天三夜的車回來了。我說這樣的一個真實故事,我也不知道要表達個什麽意思,但大傢對我的朋友能衝動着坐四天三夜的火車去尋找那個吊眼長腿的姑娘而感動着。
  “ 那女子對你的朋友很快走掉沒有生氣嗎?”司機原來一直在聽着我們的說話,這也是他惟一的插話。一隻兔子影子一般地穿過公路,車嘎地停了一下,又前進了。
  沒有,我說,新疆是最寬容的地方。你就是幾百萬的人來,它不顯得擁擠,你就是幾百萬的人走,它也不顯得空落。新疆的民族是非常多的,各民族普通老百姓的融洽程度是內地人無法想象。而且,什麽人都可以去新疆,僅僅是一九四九年以後,內地發生了旱災水災地震蝗蟲而無法生活的人,各個政治運動遭受了打擊迫害的人,甚至犯了刑事的逃犯,都去到新疆,新疆使他們有吃有喝有愛情,重新活人。我列舉了我供職的單位,有五個人是在新疆工作了十幾年後調回內地的,除一個是轉業軍人,其餘四人皆是家庭出身不好,在西安尋不着工作,娶不下老婆卻在新疆混得人模狗樣。
  當我們說完這話十分鐘後,車的輪胎爆破了。車已經有靈性,爆胎爆的是地方———正翻過了烏鞘嶺,進入一個鎮子。說是鎮子,其實是沿着緩坡下去的路的兩旁有着幾排房子,但這個鎮子外邊的坡上有一個烽燧,證明着它的歲數遠在漢代。司機爬在車下換輪胎了,發現了輪胎是被啤酒瓶子的碎片紮漏的,便滾着輪胎到一傢充氣補胎的小店裏去修補。小店亂得像垃圾堆,卻有個胖女人坐在那裏化妝,她的臉成了畫布,一層一層往上塗粉和胭脂,旁邊有人在說:咦,洋芋開花賽牡丹———生意來嘍!胖女人還在畫一條眉毛,店裏卻走出一個瘦子,一邊將一木匣的莫合煙末拿出來,又撕下一條報紙,讓司機先吸煙,一邊笑着說:往新疆去啊?我們便到對面街坊的人傢去討熱水衝茶。主人是讓出了凳子,聲明坐凳子是不收費的,熱水卻付一元錢,便覺得這主人不可愛。埋怨了幾聲,主人卻說:現在經濟了嘛,人傢把啤酒瓶子摔在路上讓輪胎紮破了再補,你們倒感謝人傢,這熱水是我從河裏挑來燒開的,要那麽個一元錢,你們倒臉色難看了?!他這麽一說,老鄭就坐不住了,哼了一聲,把頭髮揉亂,橫着身子往補胎店去。老鄭是蹴在了店外的凳子上,凳子上有着一把錘子,拿起來往自己腿面上砸,喊:補胎的補胎的,你過來!補胎的還笑着,問大哥啥事?老鄭說是你把啤酒瓶子摔在坡上的?那人臉立即變了,說哪裏,哪裏有這事?老鄭就招呼宗林:你過來給他錄錄像,把這店鋪牌號也錄上!補胎人一下子撲過來給老鄭作揖了,又返過身去,從一直坐在店門檻上喝茶水的老頭手裏奪過了茶杯,用衣襟把茶杯擦了擦,沏上茶遞給老鄭喝。老鄭不喝,我們也不過去,瞧着老鄭遂被請進了店裏。過一會兒,老鄭就八字步過來,說:他一個子兒都不敢收了!我說老鄭你真是個惹不起,老鄭說你怎麽知道我的小名,小時候我在農村,誰要欺負我,我就哭,一哭就死,是手腳冰涼口鼻閉了氣的死,別人就得依我了。我們哈哈大笑,坐在旁邊吃飯的三個孩子瞧着我們也笑了笑。他們每人端了一碗蒸洋芋,剝開來白生生地冒氣,蘸着????末大口地吃。那個胖墩兒原本吃得舌頭在嘴裏調不過,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經笑,竟噎住了,我趕緊過去幫他捶脊背。這當兒,前邊的巷子口狗一樣鑽出個青年,接着又跑出一個婦女,婦女是追攆了青年的。青年跑得快,婦女在地上摸土坷垃,土坷垃沒有,將鞋擲過去,青年卻在空中接住,說:媽,媽,路上有玻璃碴哩!圍觀的人就說:狗細多心疼你,你還打狗細呢?!婦女單蹦了腿過來撿鞋,一屁股坐下來給衆人訴冤枉:“ 我怎麽生下這兒子!狗細,狗細,你就不要再回來,我死了寧肯給老鼠散孝哩,我也沒有了你這個兒子!”我問起給我們熱水的老頭這是怎麽回事,老頭說:你們怪我們鄉下人刁,你們城裏人才狠哩!原來這叫狗細的見鎮上一幫人出外打工,他也就跟着去了烏魯木齊,但他笨,沒技術,衹在勞務市場上等着刷墻的人叫去幫忙和灰,兩個月下來,除了吃飯僅存了三百元。前半個月他回來,三百元錢不敢在口袋裏裝,褲衩上又沒個兜兜,就把錢藏在鞋的墊子下。兩天多的火車上捨不得買飯吃,肚子饑了衹有蜷在那裏睡,鞋就脫了放在座位下。鞋是破皮鞋,不穿襪子,腳又不洗,氣味難聞,等到了離傢十多裏的那個站上,醒來要穿鞋,鞋卻不見了。問左右的人,都是城裏人,給他說普通話:那是你的鞋呀?臭氣能把人熏死,從窗子撂出去啦!狗細急得哇哇哭起來,他倒不是珍惜那一雙鞋,心疼的是鞋裏還有三百元錢!但他打不過左右的人,駡了一句:“ 我塞……”城裏人又聽不懂,等於白駡,衹好下車赤腳走了十多裏路回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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