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三刻拍案驚奇   》 第二十回 良緣狐作合 伉儷草能偕      陸人竜 Liu Renlong

    破壁搖孤影,殘燈落紅燼。旅邸蕭條誰與伴?衾兒冷,更那堪風送,幾陣砧聲緊。打門剝啄,隱隱驚人聽。猛然相接也,多嬌靚。喜蕭齋裏,應不恨更兒永。又誰知錯認,險落妖狐阱,為殷勤寄語少年,須自省。
  右調《陽關引》劉晨、阮肇天台得遇仙女,嚮來傳做美談。獨有我朝程燉篁學士道:“妖狐拜鬥成美女,當日奇逢得無是。”他道深山曠野之中,多有妖物,或者妖物幻化有之,正如海中,蜃噓氣化作樓閣,飛鳥飛去歇宿,便為吸去。人亦有迷而不悟,反為物害者。如古來所載,孫恪秀纔遇袁氏,與生二子,後遊山寺,見數彌猴。吟詩道:“不如逐伴歸山去。”因化猿去,是獸妖;王榭入烏衣國,是禽妖;一士人為長須國婿,謝康樂遇雙女,曰:“我是潭中鯽。”是水族之妖;武三思路得美人,後令見狄梁公,不從,迫之,入壁中,自云花月之妖;李僧湛如遇一女子,每日晚至曉去,此僧日病,衆究問其故,令簪花在他頭上,去時擊門為號,衆僧宣咒,隨逐之,乃是一柄敝帚,是器用之妖。物久為酉,即能作怪,無論有情無情。或有遇之而死,或有遇之而生;或有垂死悟而得生;其事不一。也都可做個客坐新譚,動世人三省。
  話說湖廣有個人,姓蔣,名德林,字日休,傢住武昌。父親蔣譽,號竜泉,母親柳氏,衹生他一人。嚮來隨父親做些糴、糶生理。後來父親年老,他已將近二十歲,蔣譽見他已歷練老成,要叫他出去,到漢陽販米。
  柳氏道:“他年紀小小兒的,沒個管束他,怕或者被人哄誘去花酒,不惟折了本錢,還恐壞了他身子。不若且為他尋親事,等他有個羈絆。”
  蔣譽道:“嬭不得知,小官傢一做親,便做準戀住。那時若叫他出去,畢竟想傢,沒心想在生意上。還衹叫他做兩年生意做親。”
  柳氏道:“這等二三百兩銀子也是幹係。我兄弟柳長茂嚮來也做糴糶,不若與他合了夥計同做,也有個人鉗束他。”
  蔣譽連聲道:“有理!”便請柳長茂過來,兩邊計議,寫了合同,叫蔣日休隨柳長茂往漢陽糴米。衹看行情,或是團風鎮,或是南京攛糶。漢陽原有蔣譽舊相與主人熊漢江,寫書一封,叫他清目。甥舅兩個便渡江來。
  到漢陽,尋着熊漢江寓下。這熊漢江住在大別山前,專與客人收米,與蔣譽極其相好。便是蔣日休,也自小兒在他傢裏歇落,裏面都走慣的。他無子,衹有一個女兒,叫做文姬,年紀已十七歲。且是生得標緻:一段盈盈,妖紅膩白多嬌麗。晚山煙起,兩點眉痕細。斜軃烏雲,映得龐兒媚。聲兒美,低低悄悄,鶯囀花陰裏。
  右調《秋波媚》生得工容雙絶。客店人傢,少不得要幫母親做用。蔣日休也是見的。衹是隔了兩年,兩下都已長成,豈但容貌覺異,抑且知識漸開。蔣日休見了,有心於她,趕上前一個肥喏,文姬也回個萬福。四目交盼,覺都有情。衹是文姬雖是客店人傢,卻甚端重,蔣日休嘗是藉些事兒,便鑽進去。她是不解一般,每見蔣日休辭色有些近狎,便走了開去。蔣日休雖然訝她相待冷落,卻也重她端莊。
  一日,乘着兩杯酒照了臉,道:“娘舅,我有一事求着你,不知你肯為我張主麽?”
  柳長茂道:“甥舅之間,有什事不為你張主?”蔣日休趑趄了半日,說一句出來道:“娘舅,我如今二十歲了,還未有親。我想親事揀得人傢好,未必有好;若是人好,未必傢事好。我看熊漢江這個女兒標緻穩重,我要娘舅做主,在這裏替我嚮熊漢江做媒。傢中還要你一力攛掇,我日後孝順娘舅。”
  衹見這柳長茂想了一想道:“外甥,這事做不來!你是獨養兒子,她是獨養女兒,你爹要靠你,决不肯放你入贅;她爹要靠她,如何肯遠嫁外甥?這事且丟下罷。”蔣日休聽了,也衹唯唯,甚是有些不快活。
  在漢陽不上半個月,柳長茂道:“外甥,目下米已收完一半,若要等齊,須誤了生意。不若我先去,你催完傢來。衹你客邊,放正經些,主人傢女兒,切不可去打牙撩嘴,惹出口面須不像樣。我回傢中,教你爹娘尋一頭絶好親事與你罷。”蔣日休相幫娘舅發貨上船,自傢回在店中。
  “情人眼裏出西施,他自暗暗裏想□(着)這文姬:生相怎麽好,身材怎麽好,性格怎麽好。又模擬道:“我前遇着她,這眼睛一睃,也是眼角留情;昨日討茶,與我一盅噴香的茶,也是暗中留意。”行裏的沉吟,坐着的想像,睡時的揣摸,也沒一刻不在文姬身上。欲待瞞着娘舅,央鄰房相好客人季東池、韋梅軒去說親,又怕事不肯成,他父母反防閑他,也不敢說。幾遭要老臉與文姬纏一番,終久臉嫩膽小,衹是這等鎮日呆想不了。
  自古人心一邪,邪物乘機而入。不期來了一個妖物。這妖物是大別山中紫霞洞裏一個老狸。天下獸中,猩猩、猿猴之外,狐狸在走獸中能學人行,其靈性與人近。內中有通天狐,能識天文地理,其餘狐狸,年久俱能變化,□□(它半)夜走入人傢,知見蔣日癡想文姬,它就在中□□□(山拾了)一個骷髏頂在頭上,嚮北斗拜了幾拜,宛然成一個女子,生得大有顔色:朱顔緑鬢色偏嬌,就□(之)能令骨髓消。
  莫笑狐妖有媚態,須知人類更多妖!明眸皓齒,蓮臉柳腰,與文姬無二。又聚了些木葉在地,她在上面一個觔鬥,早已翠襦紅裙,穿上一身衣服,儼似文姬平日穿的,準擬來媚蔣日休。
  衹見日休這日坐在房中,寂寞得緊,拿了一本吳歌兒,在那邊輕輕的嘲道:風冷颼颼十月天,被兒裏冰出哪介眠?姐呀!嬭也孤單我也獨,不如滾個一團團。相思兩好介便容易成,那介郎有心來姐沒心。姐呀!貓兒狗兒也有個思春意,哪為鐵打心腸獨拄門?正在那廂把頭顛,手敲着桌,謾謾的謳,衹聽得房門上有人彈上幾彈:月弄一窗虛白,燈搖四壁孤青。
  何處數聲剝啄?驚人殘醉初醒。
  側耳聽時,又似彈的聲,他把門輕輕撥開,衹見外面立着一個女子:□□□□(輕風拂拂)羅衫動,發鬆斜溜金釵鳳。
  □□□□(嬌姿神女)不□(爭)多,□□□(恍疑身)作襄王夢。
  把一個蔣日休驚得神魂都失,喜得心花都開。
  悄語□(低)聲道:“請裏面坐。”那女子便輕移蓮步,走進房來。
  蔣日休便把門關上,女子搖手道:“且慢,妾就要去。”兩個立嚮燈前,日休仔細一看,卻是文姬。
  日休見了,便一把抱住,放在膝上,道:“姐姐,什風吹得嬭來?我這幾日為嬭飲食無心,睡臥不寧,幾次要與嬭說幾句知心話,怕觸嬭惱。要進嬭房裏來,又怕人知覺。不料今日姐姐憐念,這恩沒世不忘。”便要替她解衣同睡。
  文姬道:“郎君且莫造次。我衹為數年前相見,便已留心;如今相逢,越發留念。意思要與你成其夫婦,又不好對父母說,恐怕不從。你怎生計議,我與你得偕伉儷。”
  日休道:“天日在上,我也原要娶姐姐。與我母舅計議,他道嬭爹娘斷斷不肯。後來欲央他人,又恐事不成,反多一番不快,添嬭爹娘一番疑忌,故此遲疑。喜得今日姐姐光降,一訴心事。”
  文姬道:“這等我且回。”
  日休道:“今日奇遇,怎可空回?”定要留住合歡。
  那文姬嘆息道:“我今日之來,原非私奔,要與你議終身之計。今事尚未定,豈可失身?使他人笑我是不廉之婦。且俟六禮行後,與君合卺。”
  蔣日休急忙跪下發誓道:“我若負姐姐,身死盜手,屍骨不得還鄉!”
  文姬道:“我也度量你不是薄幸的,衹恐你我都有父母,若一邊不從,這事就不諧。那時欲從君不能,欲嫁人,其身已失,如何是好?”
  日休道:“我有誓在先,畢竟要與姐姐成其夫婦,姐姐莫要掯我。”
  文姬道:“還怕後日說我就你。”日休千說誓,萬罰咒,文姬就假脫手,側了臉,任他解衣。將到裏衣,她揮手相拒。蔣日休曉得燈前怕露身體,忙把燈吹了,竟抱她上床,自己也脫衣就寢。一隻手把文姬摟了,又為她解裏衣。
  文姬道:“我一念不堅,此身失於郎手了。衹是念我是個處子,莫要輕狂。”
  日休道:“我自深加愛惜,姐姐不要驚怕。”
  此時淡月入幃,輕茫可辨,衹見他兩個呵:粉臉相偎,香肌相壓,交摟玉臂,聯璧爭輝。緩接朱唇,清香暗度。喜孜孜輕投玉杵,羞答答關蹙翠眉。羞的側着臉兒承,風緊柳枝不勝擺;喜得麯着身而進。春深錦籜不停抽。低低微笑,新紅片片已掉漁舟;宛宛嬌啼,柔緑陰陰未經急雨。偎避處金釵斜溜,倉卒處香汗頻流。正是:乍入巫山夢,雲情正自稠。
  直教飛峽雨,意興始方休。
  兩個頑勾多時,一個用盡款款輕輕的手段,一個做盡嬌嬌怯怯的態度。
  文姬低低對日休道:“今日妾成人之始,正歡好之始,願得常同此好。”
  日休道:“旅館凄涼,得姐姐暫解幽寂,正要姐姐夜夜賜顧。”
  文姬道:“這或不能。但幸不與爹娘同房,從今以後,倘可脫身,斷不會令你獨處。衹是我你從今以後倒要避些嫌疑,相見時切不可戲謔。若為人看出,反成間阻。待從容與你商量諧老之計。”未天明,悄悄送出房門。日休叮囑她晚間早來,文姬點頭去了。
  日休回到房中,衹見新紅猶在,好不自喜得計。自此因文姬吩咐,也不甚進裏邊去。遇着文姬時,倒反避了,也不與她接談。晚間或是預先日裏悄悄藏下一壺酒,或是果菜之類,專待她來。把房門也衹輕掩,將房內收拾得潔潔淨淨,床被都熏得噴香。傍晚先睡一睡,息些精神,將起更,聽得各客房安息,就在門邊蹴來蹴去等候。纔彈得一聲門,他早已開了。
  文姬笑道:“有這樣老實人,明日來遲些,叫你等哩!”日休一把摟住道:“冤傢!我一吃早飯就巴不得晚。等到如今,嬭還要耍我。”就將出酒來,臉兒貼了臉兒,你一口,我一口,吃得甚是綢繆。那文姬作嬌作癡,把手搭着他肩,並坐說些閑話。
  到酒興濃時,兩個就說去睡,你替我脫衣服,我替你脫衣服,熟客熟主,也沒那些懼怯的光景。蔣日休因見她慣,也便恣意快活。真也是魚得水,火得柴,再沒一個脫空之夜。有時文姬也拿些酒餚來,兩個對飲。
  說起,文姬道:“我與你情投意合,斷斷要隨你了。如今也不必對我爹娘說,衹待你貨完,我是帶了些衣飾,隨你逃去便是。”
  蔣日休道:“這使不得!倘你爹娘疑心是我,趕來,我米船須行得遲,定然趕着。那時嬭脫不得個淫奔,我脫不得個拐帶,如何是了?且再待半月,我舅子來,畢竟要他說親,我情願贅在嬭傢便了。”
  文姬道:“正是,爹或不從,我誓死不嫁他人,也畢竟勉強依我。”
  蔣日休是個小官兒,被她這等牢寵,怎不死心塌地。衹是如此二十餘日,沒有個夤夜來就,使她空回之理,男歇女不歇,把一個精明強壯後生弄得精神恍惚,語言無緒,面色漸漸痿黃。
  裊裊是宮腰,婷婷無限嬌。
  誰知有膏火,肌骨暗中消。
  這個鄰房季東池與韋梅軒都是老成客人。季東池有些耳聾,他見蔣日休這個光景,道:“蔣日休,我看你也是個少年老成,慣走江湖的,料也不是想傢。怎這幾日這等沒留沒亂,臉色都消瘦了?欲待同你到妓館裏去走走,衹說我老成人哄你去嫖。你自病還須自醫,客邊在這裏,要自捉摸。”
  蔣日休道:“我沒什病。”
  韋梅軒道:“是快活出來的!我老成人,不管閑事,你每日房裏唧噥些什麽?”
  蔣日休紅了臉道:“我自言自語,想着傢裏。”
  季東池側耳來聽,道:“是什麽?”
  韋梅軒大聲道:“說是想傢!”
  季東池道:“又不曾做親,想什的?”
  韋梅軒又道:“日休,這是拆骨頭生意,你不要着魔,事須瞞我不過。”
  午後,韋梅軒走到他房中來,蔣日休正癡睡。韋梅軒見他被上有許多毛,他動疑道:“日休,性命不是當耍的,我夜間聽你房中有些響動,你被上又有許多毛,莫不着了什怪?”
  日休道:“實沒什事。”
  韋梅軒道:“不要瞞我,趁早計較。”日休還是沉吟不說。
  韋梅軒也是有心的。到次早鐘響後,假說肚疼解手,悄悄出房,躲在黑影子裏。見日休門開,閃出一個女子來。他隨趁腳進去,日休正在床中。韋梅軒道:“日休,適纔去的什麽人?”
  日休失驚,悄悄附韋梅軒耳道:“是店主人之女,切不可露風,我自做東道請你。”
  梅軒搖頭道:“東道小事,你衹想這房裏到裏邊,也隔幾重門戶,怎輕易進出?怎你衹一二十日,弄到這嘴臉?一定着鬼了。仔細,仔細!”日休小夥子,沒什見識,便驚慌,要他解救。
  韋梅軒道:“莫忙,你是常進去的,你衹想你與店主人女兒怎麽勾搭起的?”
  日休道:“並不曾勾搭。她半月前自來就我。”
  梅軒道:“這一發可疑。你近來日間在裏邊遇她,與你有情麽?”
  日休道:“她叫日間各避嫌疑。”
  梅軒道:“這越發蹊蹺。你且去試一試,若她有情,或者是真;沒情,這一定是鬼。”
  果然日休依他,徑闖進去。文姬是見慣的,也不躲他。他便戲了臉,叫道:“文姬!”
  文姬就作色道:“文姬不是你叫的!”
  日休道:“昨夜間辛苦,好茶與一碗。”
  文姬惱惱的道:“幹我什事!要茶臺子上有。”便閃了進去。
  日休見了光景,來回覆梅軒。
  梅軒道:“你且未可造次。你今晚將稀布袋盛一升芝麻送她,不拘是人是鬼,明日隨芝麻去,可以尋着。”日休依了。
  晚間戰戰兢兢,不敢與她纏。那文姬捱着要頑,日休衹得依她。臨去,與她這布袋作贈,道:“我已是病了,以此相贈。待我病好再會。”文姬含淚而去。
  天明,日休忙起來看時,沿路果有芝麻。卻出門往屋後,竟在山路上,一路灑去。一路或多或少,或斷或連,走有數裏,卻是徑道,崎嶇險峋,林木幽密。轉過山岩,到一洞口,卻見一物睡在那裏:一身瑩似雪,四爪利如錐。
  曾在山林裏,公然假虎威。
  是一個狐狸,頂着一個骷髏鼾然而睡,芝麻布袋還在它身邊。蔣日休見了便喊道:“我幾乎被嬭迷殺了!”
  衹見那狐驚醒了,便作人言道:“蔣日休,你曾發誓不負我。你如今不要害我,我還有事報你,你在此等着。”
  它走入紫霞洞中,銜出三束草來,道:“你病不在膏肓,卻也非庸醫治得。你衹將此一束草煎湯飲,可以脫然病愈。”又銜第二束道:“你將此束暗地丟在店傢屋上。不出三日,店主女子便得奇病,流膿作臭,人不可近。她傢厭惡,思要棄她。你可說醫得,衹要她與你作妻子。若依你時,你將此第三束煎湯與她洗,包你如故。這便是我報你。衹是我也與你相與二十日,不為無情,莫對新人,忘卻昔日。”不覺淚下。日休也不覺流涕。
  將行,那狐狸又銜住衣道:“這事你要與我隱瞞,恐他人知得害我。”日休便帶了這三束草下山,又將剩下芝麻亂撒,以亂其跡。
  回時,暗對梅軒道:“虧你!絶了這鬼。”
  梅軒道:“曾去尋麽?”
  道:“尋去,是在山上。想芝麻少,半路就完了,尋不去。”
  韋梅軒道:“衹要你識得破,不着它道兒罷了,定要尋它出來做什?”
  當晚,日休又做東道請韋梅軒,道:“不虧你,幾乎斷送性命,又且把一個主人女子名來污衊。還衹求你替我隱瞞,莫使主人知道,說我輕薄。”
  到次日,依了狐狸。將一束草來剉碎,煎湯服了。不三日,精神強壯,意氣清明,臉上黃氣也脫去了。
  意氣□(昂)軒色相妍,少年風度又嫣然。
  一朝遂得沉痾脫,奇遇□□□□□(山中雲雨仙)。
  季東池道:“我說自病自醫,你看我說過,想□□□□(你會排遣),一、兩日便好了。”
  此時收米將完,正待起身,值□□□□(舅子來)道:“下邊米得價,帶去盡行賣完。如今目下收完的,我先帶去。身邊還有銀百餘兩,你再收趕來。”也是姻緣,竟把他又留在漢陽。
  日休見第一束草有效,便暗暗將第二束草撇在店傢屋上試她。
  果是有些古怪,到得三日,那文姬覺得遍身作癢,不住的把手去搔,越搔越癢,身上皮肉都抓傷。次日,忽然搔處都變成瘡。初時纍纍然是些紅瘰兒,到後都起了膿頭兒。傢中先時說是疥瘡,後來道是膿窠瘡,都不在意。不期那膿頭一破,遍身沒一點兒不流膿淌血,況且腥穢難聞。一床席上都是膿血的痕,一床被上都是膿血的跡。這番熊漢江夫妻着急,蔣日休卻暗暗稱奇。
  先尋一個草頭郎中,道:“這不過流膿瘡,我這裏有絶妙沁藥,沁上去,一個個膿幹血止,三日就褪下瘡魘,依然如故。”與了他幾分銀子去。不驗,又換一個,道:“這血風瘡,該用敷藥去敷。”遍身都是敷藥,並無一些見效。這番又尋一個郎中,他道是大方傢,道:“凡瘡毒皆因血脈不和。先裏邊活了血,外面自然好。若衹攻外,而反把毒氣逼入裏邊,雖一時好得,還要後發。還該裏外夾攻,一邊吃官料藥和血養血,一邊用草藥洗,洗後去敷,這纔得好。”卻又無幹。一連換了幾個郎中,用了許多錢鈔,哪裏得好?一個花枝女子,頭面何等標緻,身體何等香軟,如今卻是個沒皮果子,宛轉在膿血之中。莫說到她身邊,衹到她房門口,這陣穢污之氣已當不得了。
  熊漢江生意也沒心做,衹是嘆氣。她的母親也衹說她前生不知造什業,今在這裏受罪。
  文姬也懨懨一息的道:“母親,這原是我前生冤業,料也不得好了。但衹是早死一日,也使我少受苦一日。如今嬭看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是膿血漿的一般,觸着便疼,好不痛楚。母親可對爹爹說,不如把我丟入江水中,倒也幹淨,也衹得一時苦。”
  母親道:“嬭且捱去,我們怎下得這手?”
  那蔣日休道:“這兩束草直憑靈驗。如今想該用第三束草了。”
  來問熊漢江道:“令愛貴恙好了麽?”
  熊漢江道:“正是不死不活,在這裏淘氣,醫□□(生也)沒個醫得,衹自聽天罷了。”
  蔣日休想道:“他也厭煩,要他的(女兒)做老婆,料必肯了。”
  此時季東池、韋梅軒將行,日休來見他道:“我一嚮在江湖上走,學得兩個海上仙方,專治世間奇難疾病。如今熊漢江令愛的病我醫得,衹是醫好了要與我作妻室。”
  季東池道:“這一定肯。若活得,原也是個拾得的一般。衹是他不信你會醫。你曉得她是什麽瘡?什麽病?”
  蔣日休道:“藥不執方,病無定癥。我衹要包醫一個光光鮮鮮女子還他便了。”
  東池道:“難說。”
  韋梅軒道:“或者有之。他前日會得醫自,必然如今醫得她。我們且替你說說看。”
  兩個便嚮店主道:“熊漢江,適纔蔣日休說他醫得令愛,衹是醫好了就要與他作阿正,這使得麽?”
  熊漢江道:“有什麽使不得?衹怕也是枉然。”
  韋梅軒道:“他說包醫。”
  熊漢江道:“這等我就將小女交與他,好時再賠嫁送便是。”
  韋梅軒道:“待我們與他計議。”
  那蔣日休正在那裏等好消息,衹見他兩個笑來,對着蔣日休道:“恭喜!一口應承,就送來。好了再贈妝奩。”
  蔣日休道:“這等待我租間房,着人擡去。我自日逐醫她罷了。”
  韋梅軒道:“日休,這要三思!他今日‘死馬做活馬醫’,醫不好,料不要你償命。但是不好,不過賠他一口材,倒也作事爽快。若是一個死不就死,活不就活,半年三個月耽延起來,那時丟了去不是;不丟她不得,怎麽處?終不然我你做客的,撇了生意,倒在這裏服侍病人。日休,老婆不曾得,惹得個白虱子頭上撓?故此我們見他說送與你包醫,便說再計較,都是開的後門。你要自做主意,不要後邊懊悔。”
  日休見前邊靈驗,竟呆着膽道:“不妨,我這是經驗良方,衹須三日,可以脫體。衹怕二位行期速,吃不我喜酒着。”
  季東池道:“衹怕我再來時,足下還在我裏做郎中不了。”
  蔣日休道:“我就去尋房子移她出去,好歹三日見功。”兩個冷笑,復了熊漢江。
  可可裏對門一間小房子出招了,他去租下。先去鋪了床帳,放下行李,來對熊漢江道:“我一面叫轎來請令愛過去。”
  熊漢江道:“苦我小女,若走得動,坐得轎。可也還有人醫。蔣客人,且到我樓上看一看。”兩個走到樓上,熊漢江夫婦先掩了個鼻子。蔣日休擡頭一看,也吃了一驚:滿房穢氣,遍地痰涎。黃點點四體流膿;赤瀝瀝,一身血跡。柔肌何處是?滿布了蟻壘、蜂窠;肢體是癡□(般),□□(盡成)了左癱、右瘓。卻也垂頭落頸,勢懨懨,怕扁鵲蒼公難措手。
  蔣日休心裏想道:“我倒不知已這光景了,怎麽是好?叫聲一個醫不得,卻應了他們言語。”
  文姬母親道:“蔣客人,扶是扶不起,不若連着席兒扛去罷。”
  蔣日休道:“罷!藉一床被,待我裹了駝去便是。”店主婆果然把一床布被與他,他將來裹了,背在肩上。下邊東池與梅軒也立在那廂,看他做作。衹見背着一個人下樓,熏得這些人掩鼻的,唾唾的,都走開去。他衹憑着這束草,徑背了這人去。熊漢江夫妻似送喪般,哭送到門前。
  病入膏肓未易攻,阿誰妙藥起疲癃?笑看紅粉歸吾手,泣送明珠離掌中。
  蔣日休駝了文姬過來。衹見季東池也與韋梅軒過來。東池道:“蔣日休,賠材是實了。”
  韋梅軒道:“日休,衹是應得你兩日急買材,譬如出嫖錢,如今幹折。”
  蔣日休道:“且醫起來看。”送了兩個去。
  他把第三束草煎起湯來,把絹帕兒揩上她身上去。洗了一回,又洗一遍,這女子沉沉的憑他洗滌。卻可煞作怪!這一洗,早已膿血都不出了。
  紅顔無死法,寸草著奇功。
  蔣日休喜得不要,道:“有此效驗!”他父母來望,見膿血少了,倒暗暗稱奇。
  到第二日,略可聲音,可以着得手。他又煎些湯,輕輕的扶她在浴盆裏,先把湯淋了一會,然後與她細洗。衹見原先因膿血完,瘡靨乾燥,這番得湯一潤,都趫起靨來。蔣日休又與她拭淨了,換了潔淨被褥,等她歇宿。一夜,瘡靨落上一床似雪般。果然身體瑩然,似脫換一個,仍舊是一花枝樣女子:雲開疑月朗,雨過覺花新。
  試嚮昭陽問,應稱第一人。
  真是衹得三日,表病都去。衹是身體因瘡纍,覺神氣不足。她父母見了,都道蔣日休是個神仙。因日休不便伏侍,要接女子回去。
  女子卻有氣沒力的說道:“這番接我出來,爹娘也無惡念。衹怎生病時在他傢,一□□□□□(好就去?且已)許為夫婦。我當在此,以報他恩。”
  倒是蔣日休道:“既是姐姐不背前言,不妨暫回。待我回傢與父說知行聘,然後與姐姐畢姻。”文姬因他說,回到傢中。
  這漢陽縣人聽得蔣日休醫好了熊漢江女兒,都來問他乞方、求藥,每日盈門。有什與他?衹得推原得奇藥,今已用盡。那不信的還纏個不了。
  他自別了熊漢江,發米起身。一路到傢。拜見父母,就說起親事。
  蔣譽夫婦嫌遠,蔣日休道:“是奇緣,决要娶她。”
  這邊熊漢江因無子,不肯將女遠嫁,文姬道:“我當日雖未曾與他同宿,但我既為他背,又為他撫摸、洗濯,豈有更辱身他人之理?況且背約不信,不肯適人。”
  恰好蔣日休已央舅子柳長茂來為媒行聘,季韋兩人復來,道盟不可背。
  熊漢江依言允諾,文姬竟歸了蔣日休。
  自此日休後來武昌、漢陽間,成一富戶。文姬亦與偕老,生二子,俱入國學。
  人都稱他奇偶,虧大別狐之聯合。我又道:“若非早覺,未免不死狐手,猶是好色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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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冰心還獨抱 惡計枉教施第七回 生報花萼恩 死謝徐海義第八回 義僕還自守 浪子寧不回
第九回 淫婦情可誅 俠士心當宥第十回 千秋盟友誼 雙璧返他鄉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豈無心
第十二回 坐懷能不亂 秉正自無偏第十三回 匿頭計占紅顔 發棺立蘇呆婿第十四回 郎材莫與匹 女識更無雙
第十五回 劫庫機雖巧 擒兇智倍神第十六回 見白鏹失義 因雀引鳴冤第十七回 八兩殺二命 一雷誅七兇
第十八回 奇顛清俗纍 仙術動朝廷第十九回 血指害無辜 金冠雪枉法第二十回 良緣狐作合 伉儷草能偕
第二十一回 夫妻還假合 朋友卻真緣第二十二回 藏珠符可護 貪色檄能誅第二十三回 猴冠欺御史 皮相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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