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金雲翹傳   》 第二十回 金千裏苦哀哀招生魂 王翠翹喜孜孜完宿願      青心才人 Qing Xincairen

  詞曰:
  生負明山,願與明山完死案。死案纔完,早已前愆斷。再世重歡,又要從算。天心幻,禍兮福倚,做出教人看。
  右調《點絳唇》
  不說翠翹隨覺緣在雲水庵中棲泊,且說金重同父到遼陽,收拾了叔子的喪事,並店中本錢,耽耽閣閣,三四個月方得起身回京。衹是夜夢顛倒,神思不寧,金生疑是相思攪得他心亂。得整歸鞭,恨不得夜以繼日打點回來,與翠翹痛說相思,細訴離情。千樣打疊,萬般算帳,趕到京中把事托與父親,好到攬翠園中來訪翠翹。
  此時翠翹已去四月,王傢亦搬往別處。金重尋舊跡窺瞷,絶無一人,心中甚是着疑,乃問鄰人。鄰人將王傢被事,翠翹賣身,細說一遍。金重驚得目瞪心呆,魂出魄消,半信半疑,顧不得形跡,怕不得是非,竟跟尋到王傢。見矮墻小屋,殊非昔日規模。耐不住叫道:“王兄在傢麽?”王觀走出,見是金重,忙答道:“千裏哥哥,幾時回來的?請到裏邊坐。”金重隨入客捨,二人禮畢坐下。金重正欲開言,王觀嚮內裏道:“金傢哥哥陽回來了,快烹茶。”裏邊聽了這句話,好象死了人的一般,沒頭沒腦一齊哭將出來。金生不知就裏,上前忙問所以。王員外、王夫人道:“金傢哥,我女兒命薄,遭老夫之難,賣身救父,不能完君姻婭。臨行再三囑托,叫我以妹氏代償盟約。我女兒說得好苦也。他道今生不能與你諧連理,願到來生續此盟。”言罷,放聲痛哭。金重起初還怕王員外夫婦不知,如今說明,你看他捶胸跌腳,撞頭磕腦,就地打滾。叫一聲妻,怨一聲命。越勸越哭,越哭越悲,直哭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界混沌,四海風煙,五行顛倒,六甲不全,七星南挂,八卦倒懸,九野擾攘,十方迍遭。先前王傢哭得兇,到後來看得金重傷心痛骨,口吐鮮血,死去多時,蘇而復哭。王員外衹得收了眼淚,倒去勸慰他道:“木已成舟,哭亦無益。賢婿那時不去便好,如今雖决江河為淚,徒自傷耳。”金重咬牙道:“難道我妻流落他鄉,我就罷了!我明日便差人往臨清去訪問,若有下落,雖破傢蕩産,也須教缺月重圓。二令愛高義,非不甚願,但不忍負了大令愛一段熱心。”王安人以翠翹留下的別詩、別書等物件付與金重,金重每讀一句,嗚咽一聲。滿室之人觀之,莫不淚下。王員外留晚飯,金重不能下咽,更深回傢,次日出偏宅一所,接王氏傢眷移入居住。令王員外作書一封,打發能事蒼頭,到臨清訪問翠翹消息。
  去月餘。回道並沒有個馬監生。金重號哭不止,飲食俱廢。其父恐其過憂成病,勉強替翠雲納采,擇日成姻。雖男纔女貌,極其相得,而一言及翠翹,則涕泗交橫,嗚咽不能忍。
  其歲同王觀俱得為附學生,王觀念終事之德,往謝拜之。終事願妻以女,以成兩傢之好。是年以遺纔科舉,金重中春秋魁,王觀亦得登榜。二人親往臨清探訪,並沒消息,悶悶不已。
  越三科,金重舉進士,選河南緑衣縣守。未之任,丁父猶。服闋,補山東臨淄縣令,挈傢眷到任。事暇,與夫人談起罹難舊事。夫人道:“連夜夢見姐氏,莫非此處覓得個音信!”金重頓悟道:“夫人不言,我幾錯矣。臨淄,臨清,衹爭一字之別,要知非失記之談也。我明日衹做一件沒頭公事,查問書吏,看是何如。”夫人道:“老爺之言是也。”
  次日金重升堂,分咐皂快,拿十三年前馬監生在北京討王翠翹一幹人犯,限三日要人。皂快拿了這張牌,沒些把柄,又不敢去問,衹得領牌回傢,與二三夥子裏商議道:“這個惑突的官府,沒根沒絆,發下恁一張牌,教我們到那裏去拿人。又衹限得三日,列位大哥有甚主意,指教指教,待我大大做個東道相謝。”一人道:“十三年前事,我們後輩哪裏曉得。都總管在衙門中多年,那件那色瞞得他。他若回道不曉得,再沒有人曉得了。”皂快大喜,即忙去見都總管。
  都總管此時已出了衙門,在自傢門前替孫子們玩耍。皂快叫道:“都老爹在此玩耍,晚輩有一事相問。我聞得十三年前,甚麽馬監生娶了一個北京女子,叫甚麽王翠翹,怎麽起止?他們講不明,算來老爹定知詳細,特求指教。”都總管點頭道:“是,他們也說不明白,我盡數曉得。說來話長,今日我不耐煩,明朝你來我說與你們聽,要哭的哭,笑的笑哩。”皂快滿心歡喜,拱手道:“我明日攜茶來聽講。”
  別了都總管。兩個商議道:“這事能管不如能推,都老兒既曉得,我們明日早堂稟了老爺,推在他身上,其功在我,知不知在他,豈不是好商議。”
  次日早堂,來稟金公。金公不待開言,便問這幹人犯有着落了麽。皂快道:“人雖不曾捉獲得,音信卻是有人曉得的。”金公道:“甚麽人曉得其事?”皂快道:“這是十三年前事,小人們年幼,不知其詳。老爺衙門的舊役都來得,盡知其事,求老爺喚來一問便知。”金公批在快手手道:“仰差即拘舊役都是來得公幹。”快手飛走,去見都總管。都總管着了一驚,不知甚事。吃上一壺酒,來見金公。金公正坐堂等,都老兒進見,磕頭道:“都來得磕老爺頭。”金公道:“都來得,我要追究那馬監生娶北京女子事,道你曉得,從直說來。”都來得道:“原來老爺跟查這件事,小的盡情知道。那馬監生名叫馬不進,生平好酒貪花,不事傢業,流落江湖。遇着一個鴇婆,名叫秀媽,也是姓馬,合得相投,便跟了秀媽做幫龜,替他當傢,支撐門戶。出外依然作監生行徑,專一騙討良人婦女。假名娶妾,帶回接客,非止一人。十三年前到北京充作富翁闊老,要討一女子為妾,其女名叫王翠翹,十分齊整,彈得好琴,唱得好麯。說因父被賊幹連,賣身救父的。帶了回來,要他接客。那女子十分烈性,自刎一刀,弄得七死八活,被鄰里們也詐了些銀子。那媽兒的造化,一日一夜救醒了,卻用下一個調虎離山計,輓出一個浪子,名喚楚卿,哄誘翠翹逃走。至中途拿住,此番捉回,那女子吃得好苦也。皮鞭豁了三百,棒槌打了一千。受刑不過,落了火坑。過了兩三年,嫁了一個束秀纔,也享了年餘快樂。被那大娘宦氏,劈空拿回無錫,打作逃奴。熬煎不過,奔走他方,不知怎的嫁了個大王。兩年前,兵至臨淄,肢解了馬不進,活剝了楚卿,倒點天燈償報了秀媽,鴛鴦鞭酬答了宦氏,宦鷹、宦犬殺無赦,束傢父子俱免死,姥姥、道姑俱有厚贈,薄幸、薄婆碎判以死。果然是個有恩有義的女子。鄰里地方,老幼男女,一人不傷,屋宇墳墓,一樵不采。大吹大打,吃了三日酒,方領兵去了。以後事情不曉得。”金公聽了,啞口無言。半晌道:“如此依你說來,這馬監生等已受過報了。那女子隨着甚人,可曉得姓氏否?”都老兒道:“這事要問束生員,現在老爺馬足下開緞鋪生理,叫來問他,便知端的。”
  金公教拿個名帖,到束鋪戶傢去請束生員來見。束生員不知甚事,〔着〕了公服,來見金公。金公隨即賞了都老兒,便分咐接入束生員後堂相見。禮畢坐下,金公道:“王翠翹與我有中表之親,因父難被匪類所賺。今有一差役都得知,細講他復仇雪恥,釃恩報德,業已明白。但他道事完領兵回去了,不知他所隨的是甚人。聞兄知其根源,特請過來相問。”束守道:“門生山妻之醜態,父師想已盡知,門生為山妻之纍,在軍營耽閣獨久,乘閑細問軍人,道那主帥姓徐,名海,字明山,乃是越人。才雄文武,勇冠三軍。片席相逢,兩俠入彀,便揮金為令表妹贖身,移居醎土。一去三年,成了大寇。率雄兵十萬,娶令妹為夫人。大兵所至,無不全捷。目今駐兵閩、浙。聞督府屢屢招降不從,以夫人之勸,約束三軍,不淫人妻女,不殺戮老弱,不燒毀民房,不戰掘墳墓。東南半壁,俱受王夫人之德。其他不能盡知,不敢妄對。”金公聽完,唏籲淚落。
  送出束生,回衙對嶽父、母、妻子、妻舅細講一番。一個個心酸腸斷,一雙雙淚滴情傷。因在任上,不敢放聲痛哭,吞聲忍氣,幾乎不雨飛霜矣。金公思量欲棄官尋訪,想道幹戈載道,殺人如麻,軍營嚴肅,怎麽插得身子進去。沒奈何,思思切切,念念想想。想之無極,與翠雲詠一回翠翹的別詩,彈一回翠翹的鬍琴,焚一回翠翹的遺香。詩餘琴罷,香燕之時,覺翠翹隱隱而前,唆唆而語者。此其別時精神凝註,故見於物者如此。金生便忘記了春花秋節,耽閣了鼕雪夏雲,咄咄書空,不病似病,好苦惱情懷也。但見:
  撫弦兮忽聲欲絶,展捲兮淚濕幾斑。
  舒毫兮欲就還停,啓口兮開言又咽。
  一個青年進士,弄得不癡不癲,如夢如醉,不便飲食俱忘,連晨昏都不辨了。有白樂天詩為證。詩曰:
  若不坐禪消妄想,也須痛飲發狂歌。
  不然秋月春花夜,怎奈間思往事何?
  愁愁悶悶,度了三年,進京補福建南平縣尹。王觀登甲,選了揚州回府。二人商議道:“限期尚早,我聞錢塘賊勢已平,領了文憑且到浙江尋訪翠翹消息,又去還了天竺香願。”商議已定,領了資文,告過父母。父母大喜,一同起夫馬往南進發。來至張傢灣,討了船,竟往浙江。
  一路無詞,直抵杭州。租個大寓住下,細細訪問,方知大寇已死,翠翹功高不賞,賜與永順酋長,當夜三更,在錢塘江上投水身死。金重聽得此言,放聲大哭,一傢無不哀號。即忙收拾祭禮,到錢塘江上,見江水滔滔,波濤滾滾,衹有望汪洋而灑淚,睹潮汐而驚心。盼望伊人,不知在何水一方矣。放聲痛哭,情殊不勝。因擺祭,臨江設位吊奠。欲作祭文,筆為哀阻。乃歌宋玉《招魂》辭以輓之。辭曰: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幹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少釋些。歸來歸來,不可以托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裏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旋入晉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亥蟾若壺些。五穀不生,藂營是食些。其上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歸來,恐自遭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術九千些。豺狼以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物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人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歸來,恐目遺災些。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工祝招君,背先行些。秦篝齊縷,鄭綿絡些。招具該備,永嘯呼些。如酒不廢,瀋日夜些。蘭膏明燭,華燈錯些。結撰至愚,蘭芳假些。人有所極,同心賦些。耐飲盡歡,樂先故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招罷,放聲痛哭,舉傢哀號,慘切振地。金重、王觀與一傢人,正哭到凄慘之處,忽見一尼僧走到祭筵上,將設立的牌位一看,見上寫着翠翹名字,因大笑道:“王翠翹與你們是甚麽眷屬,這等哭他?卻哭差了也。”大傢聽了,各各驚訝。金重忙說道:“翠翹是我妻。”王觀忙說道:“翠翹是我姐。”王員外忙說道:“翠翹是我女,他已投江死了,我們至親哭他,為何差了?”那尼僧又笑道:“翠翹雖果已投江,卻有人救了,不曾死。你們哭他,豈不差了?”衆人聽了,又驚又喜,俱圍着尼僧問道:“老師父些語真麽,莫非取笑?”那尼僧道:“出傢人怎敢打誑語。”金重道:“若果未死,卻在哪裏?”那尼僧道:“現在前面雲水庵中。”大傢聽見尼僧說的確然,歡喜不盡,都深深嚮尼僧作禮道:“萬望老師父指引我們去一見,恩不敢忘。”尼僧道:“不獨你們要見他,他也指望見你們久矣,就同去不妨。”因舉步前行道:“要見翠翹的,跟我來。”大傢聽見,喜得心花都開。也不坐轎乘馬,男男女女,僕妾跟隨,簇擁着步行。
  幸喜不遠,沿着江灘,繞過一帶蘆叢,便望見庵了。又行了箭餘路,方到庵前。尼僧先走進去,衆人也不遜讓,竟一哄擁入庵堂,是真是假尚鶻鶻突突。衹見尼僧嚮內叫一聲:“濯泉妹,你情緣到了。一傢眷屬,俱在此間,快出來相會。”
  叫聲不絶,翠翹早道冠道服從庵內走出來。看見父母弟妹並金重,俱衣冠濟楚,立滿庵堂,不禁喜極悲生。也不行禮,早奔幾步,撲入王員外、王夫人懷裏,放聲大哭。道:“你不孝女受得好苦也!衹道今生今世再不得看見父母,誰知又有今日!”王員外與王夫人抱定道:“我那受苦的兒,衹道你為父母受魔折死了,不料天不負你,還留得你的性命,衹是苦了你了。”王觀、翠雲都趕迎前扯手捉臂,呼喚姐姐。金重不便上前,衹喜得眉歡眼笑,朝天拜謝。又對佛前拜謝。大傢哭定了,翠翹方立起身來,拜見父母,又拜謝金重。拜定金重,又是翠雲同王觀並終氏拜見翠翹。
  大傢拜畢,方坐下細說情。說到苦處,大傢又悲痛一回;說到傷心處,大傢又痛恨一回;說到報冤處,大傢又快暢一回。王員外道:“這都曉得了,衹是聞你投在錢塘江中死了,那江中風濤洶涌,卻是誰有些慈悲心,卻來救你?”翠翹道:“兒投江時,自分必死。難得覺緣道兄菩薩心腸,買了漁舟又將素絲結成細網,日夜在江中守候,方救了孩兒一命。”王員外聽了道:“這等說起來,你雖是我的女兒,卻為我死了。今日重生,則覺緣師父是你的父母了。”因望着覺緣倒身下拜。王夫人與金重、王觀、翠雲,見王員外下拜,也都拜倒。覺緣慌忙答拜道:“這皆是令愛忠孝的功行修成,故情緣輻輳,與貧尼何幹。”大傢拜完起立,覺緣因低聲說道:“此事行除為之。今僥幸成功,然須秘密。若督府聞之,便有許多不妙。”金重道:“老師父誠金玉之論。此地不可久居,須速移入城,漸漸避開,方不被人看破。”王員外道:“有理有理。”就要叫轎將翠翹擡去。王夫人道:“且慢,他一身道裝,惹人猜疑。”因叫翠雲將帶來的衣服替他換了。翠翹推辭道:“女兒蒙覺緣道兄死裏得生,今得見親人一面,可謂萬幸。但女兒流離顛沛,雖得苟全,卻已是世外之人,衹好伴師兄在此修行足矣,那有顔面復歸閨閫。”覺緣道:“賢妹,你這話就說差了。你之扮道,不過從權,非我之比,怎伴得我了。況你情緣纔續,洪福正長,快快不要違天。”王夫人道:“兒不須多說,你便立地成佛,我也不放你了。”翠翹道:“女兒隨父母回去,豈不是好,但覺緣師兄恩義深重,如何捨得他去。”金重與王觀一齊說道:“這個不難,衹消連覺緣師父同接回去,另造庵供養,有何不可!”翠翹道:“如此方好。”就要邀覺緣同去。覺緣道:“多謝金爺、王爺美意,但今日同去不得,恐惹是非,貧化明日到尊寓來就是了。”翠翹講明了,方歡歡喜喜換了衣服,隨着父母弟妹一同進城。正是:
  骨在西兮肉在東,誰知一旦忽相逢。
  今宵勝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大傢同到了寓所,金重與王觀就分咐傢人整治酒筵,為一傢賀喜。酒完,就在內堂團坐而飲。飲夠多時,翠雲因對父母說道:“女兒有一事稟上父母。”王員外道:“你有何事,衹管說來。”翠雲道:“女兒想此處乃半路之間,與在傢不同。況金郎與兄弟又各有官守父憑在身,不敢久留。又各有地方,東西異地,不能同往。有事須要早早料理,遲不得了。”
  王夫人道:“我兒你要料理何事?”翠雲道:“女兒之配金郎,原為姐姐賣身行孝,不能踐盟,故叫女兒續此姻緣。今幸姐姐死裏逃生,則前盟固在,今不早踐,更待何時?”王員外與王夫人一齊大喜,說道:“我兒此論甚有理,今即擇吉成親。”王觀道:“途路之中,也不必選擇。今日相逢,今夕便是良辰,就以此酒為姐夫、姐姐合卺,豈不美哉!”王員外道:“有理有理。”
  金重聽了,滿心歡喜。因致谢道:“蒙嶽父母大恩,賢妻、大舅高義,纔幸相逢,便殷殷及此,使小婿十三年之怨粉愁香,一旦盡消,真人生之大快也。”翠翹聽了忙說道:“舊盟雖有,但時移事遷,今非昔比,此話衹好付之流水,再休題矣。”金重聽了着急道:“賢妻此言大謬。所謂盟者,死生以之。今時事雖遷移,而此心如日月。今昔雖有異,此情無變更。今幸盤根利器,苦盡甘來,正天地鬼神之不負賢妻也。賢妻轉視為流水,此何意也?”
  翠翹道:“非此之謂也。夫妻恩愛,誰不望受?但女子從人,必須貞節。回思妾之素志,若不願侍箕帚於良人,安肯踰越相從,以自失此身哉!然而失身者,擇婿也,雖失身而必不失節。苟合者,蓋欲保全貞節。方之月滿輪也,較之香正薫也,比之花含苞也,譬之玉無瑕也。始不為合卺之差,為郎所踐也。今不幸遭此百折千磨,花殘矣,月缺矣,玉碎矣,香銷矣,尚緬顔欲撩殘鬢,而為新人以配君子,君雖垂憐,不以好醜棄捐,妄獨不愧於心乎!為今日計,惟有長齋綉佛,慰父母之傷心耳。君於若不忘情,作世外交可也。倘有他言,實難從命。”金重道:“賢夫人此言愈大謬矣。大凡女子之貞節,有以不失身為貞節者,亦有以辱身為貞節者,蓋有常有變也。夫人之辱身,是遭變而行孝也。雖屈於污泥而不染。今日之逢,可謂花殘而又發矣,月缺而又圓矣,玉遭玷而不瑕,香愈焚而愈烈矣。較之古今貞女,不敢多讓。即以往事徵之,徐德言之破鏡未嘗不合,範少伯之西子久矣載歸。夫人今日又何嫌何疑,而忍視蕭郎如陌路耶?”
  王員外、王夫人俱道:“賢婿之言有理,翹兒推辭不得。”王觀、翠雲又皆苦勸,翠翹聽了,沉吟半晌,方說道:“既金郎一片至誠,父母弟妹又萬分撮合,妾若苦苦推辭,則是昔日貞鬆且願牽蘿菟,今朝敗柳僅不許牽攀。不獨旁人笑其矯情,即賤妾亦自曬其舛錯矣。因細細思之,花燭之事,不敢有違,枕衾之薦,一一從命,以此完夫妻之宿願可也。至於巫山雲雨,妾已狼藉東西,若必作海棠新試,則是差妾也,辱妾也,妾則謝以一死,决不從也。”金重大喜道:“既諧花燭,得其枕衾,予願足矣。此外何敢多求!”
  王員外與夫人聽了,衹認做女兒的門面話。因說道:“你二人衹結了花燭,我老夫妻心事便完了。其餘閨閫之私,聽你們自去調停,我都不管。”因分咐設立天地,重排花燭,鋪下紅氈,立逼他二人同拜。金重看見,早立起身來站在紅氈之上。翠雲就攙扶翠翹。翠翹便不推調,也立起身來,將眼一揉道:“不信我王翠翹歷盡艱辛,也不今日,莫非還是夢耶?”因與金重同拜天地。拜畢,大傢擁入洞房,看他二人飲人合卺之後,方纔退出。翠翹猶扣住翠雲不放。翠雲道:“妹子已久沾雨露,姐姐今纔合歡,又扯住妹子不放,豈以妹為妒婦耶?”翠翹方笑一笑,放了翠雲出來。
  金重叱退侍妾,重剔銀燈,再將翠翹細視,衹見星眼朦朧,紅蕖映臉,不啻煙籠芍藥,雨潤桃花,宛然如昔。因為輕鬆綉帶,悄解羅襦,相偎相倚,攜入鴛幃。還指望撫摩到情濃之際,漸作貪想。誰知翠翹思則如膠,愛則如漆,情則如冰。衹言及交歡,便正色拒絶道:“委此身殘敗,應死久矣。以郎愛我出妾格外,故含羞忍辱以相從。若不及於褻狎,使妾忘情,尚可略施顔面以對君子;若必以妾受辱者辱妾,以妾蒙羞者羞妾,則是出妾之醜也,則妾惟有骨化形消,委精誠於草露,再不敢復調脂膩粉,以待巾櫛矣。妾言盡於此,乞郎憐而保全之,則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
  金重道:“夫人勵名節,誠足起敬。但思至私者,莫如夫妻。閨閣之私,猶有甚於此者?何夫人偏於至私者,而轉立至公之論?”翠翹道:“至私者雖妻夫,而你知我知,則至公者,又夫妻也,妾公而不欲私者,非為他人,即為郎也,即為妾之心也。使妾有私而郎隱之,不獨妾愧郎,而郎亦愧妾矣。倘邀郎愛,便妾既私而尚有不私者在,則白璧雖碎而猶可瓦全也。且妾受辱之貞,惟此一綫。倘郎必並此一綫而污滅之,是郎非愛妾也,是仇妾也,妾又何感於郎哉!倘曰歡無所寄,嗣無可求,自有妾妹相承,何必以再生之薄命妾為有無哉!”金重聽了,不勝驚訝道:“原來夫人非女子也,竟是聖賢豪傑中人。我金重一雙明眼,自以為知夫人矣。今日方知知夫人不盡矣,夫人既以千古烈婦自得,我金重再以眼前兒女相犯,狗彘不如矣。”翠翹聽了,忙坐起身來,重衣上衣服,嚮金重深深下拜道:“謝知已矣。”金重急披衣跳下床來,抱住道:“夫人何鄭重如此?”二人講得投機,又喚侍兒再燒銀燭,重倒金樽,相偎而飲。正是:
  並頭便道合歡枝,不道花心色更奇。
  不是兩人親析證,誰知恩愛有如斯。
  二人歡飲入情,金重因說道:“記與夫人相見時鬍琴一麯,至今餘音在耳。後與夫人相失,唯什襲鬍琴為言,念夫人之證。今夫人重會,此琴亦故人也。”因叫侍兒取出,奉與翠翹。翠翹看了,因嘆息道:“昔劉崐、祖逖聞雞起舞,曰此非惡聲也。妾平生耽此,不知為此所誤。今日明燭之下,再見君子,始知此琴非美聲也。然海已遲。但今日相逢,自是故人,當為君一彈而罷。”因輕移玉軫,微撥冰弦,信手成音,隨心作麯。初嘈嘈,漸踏踏。轉一調,忽爾溶溶,細裊裊,軟纖纖。蹙半弦,愈驚歷歷。和如春暖,香似花開,清若月明,嬌如燕舞。聽一聽耳聰,思一思心醉,想一想魂消,聞一聞神蕩。金重聽到快心處,不覺大聲贊美道:“昔聞之凄凄,今聞之洋洋,夫人殆苦盡甘來矣。”
  翠翹彈罷,因斂裧而言曰“君有官守,妾有閨箴,從此以後不可復問矣。”金重道:“技妙至此,何能忘情?”翠翹道:“郎不忘情,郎之情眤於此也。妾請再展別技,以移君情,不識可乎?”金重大喜道:“尤所願也。”翠翹因擲去鬍琴,命侍兒取出花硯花箋,信筆題詩十首道:
  其一:
  憶昔見君子,不復知有生。
  始知兒女性,即是兒女情。
  其二:
  見郎百事肯,衹不共郎衾。
  恐將容悅意,蕩蕩入於淫。
  其三:
  一身既許君,如何又改調?
  奈何生不辰,倉皇奪於孝。
  其四:
  賣身為救親,親救身自棄。
  若更死此身,知節不知義。
  其五:
  時時顛沛亡,處處流離碎。
  死得沒聲名,死又何足貴!
  其六:
  風塵闖入多,鬍以悅強暴?
  若不暫相從,深仇何以報?
  其七:
  勸降者正道,殺降者不仁。
  妾自行正道,何心知誤人?
  其八:
  殺之非妾心,其死實由妾。
  所以錢塘江,一死盡於節。
  其九:
  自甘薄命人,填還斷腸債。
  多愁佛慈悲,又留此身在。
  其十:
  今日重見郎,不復知有死。
  願君早定情,慎終如慎始。
  翠翹題完,送與金重道:“此妾情也,願移君情以就我如何?”金重細細覽完,不勝欣羨道:“夫人此情,真情也,至情也,貞烈之情也。我金重得能消受,已極人生之福矣。至於褻狎之情,不敢又自墮落,以纍夫人。夫人但請忘情可也。”翠翹大喜道:“得郎相念,妾終身有乇矣。”因復擁綉幃,這一夜千般恩愛,百種歡娛,衹不言雲雨之事。正是:
  君子夫妻了宿緣,不將雲雨污高天。
  枕衾雖抱兩無愧,如此風流始可傳。
  金重與翠翹講明以心事,彼此歡然。次日起來,同拜同父母。金重就與翠雲說知此事。翠雲又對父母說了。大傢驚訝贊羨,歡喜不盡。翠翹因記挂着覺緣,與金重說了,即叫差人用轎子去接。差人去了來回覆道:“庵門大開,庵中一空,覺緣師父影也不見。惟佛前香爐下壓着個有字的柬帖兒,衹得取了來回覆老爺。”金重忙接了與衆人同看,衹見上寫着:
  鴛鴦自古當成對,野鶴從來不可群。
  若問天高何處去,廬山頂上伴孤雲。
  大傢看了。不勝嘆息道:“願來覺緣是個高人,衹恨昨日匆忙中不曾酬謝得他。”悵怏不已。
  自此以後,一傢骨肉歡聚,又在西湖遊賞半月。金重與王觀因憑限緊急,不敢久留,遂告知父母,商量上任。金重與翠翹、翠雲往福建南平上任,王觀同終氏回揚州上任。王員外與王夫人因纔見翠翹,捨不得又遠遠分離,兩個老人傢直送到福建任上。住了一年有餘,方回到揚州任上,與兒子同住。
  過了三年,因金重與王觀二人俱做官清正,金重行取進京,升了御史。王觀轉了部屬,又升湖廣副使。王觀因親年老,不忍遠離,遂告了緻任,在傢供養父母。王員外與王夫人,直享福將近八十,方纔謝世。後來翠雲、終氏俱各生一子,足繼書香。金重一夫二妻,如英、皇一般,衹論姐妹,不分大小,鼓鐘琴瑟。由盡室傢,鼓樂以諧老。故流風餘韻,直傳至今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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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無情有情陌路吊淡仙 有緣無緣劈空遇金重
第二回 王翠翹坐癡想夢題斷腸詩 金千裏盼東墻遙定同心約第三回 兩意堅藍橋有路 通宵樂白璧無瑕
第四回 孝念深而身可捨不忍宗淪 姻緣斷而情難忘猶思妹續第五回 甘心受百忙裏猛棄生死 捨不得一傢人哭斷肝腸
第六回 孝女捨身行孝猶費周旋 金夫消屈得金全不費力第七回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終 忍恥賦狂且失身之始
第八回 王孝女甘心白刃 馬秀媽計賺紅顔第九回 惜多才認作賊子 坑薄命偕俠圖財
第十回 破落戶反面無情 老娼根煙花教訓第十一回 哭皇天平康寄恨 醉風流金屋謀嬌
第十二回 衛華陽智伏馬娼 束生員喜聯王美第十三回 別心苦何忍分離 醋意深全不說破
第十四回 宦鷹犬移花接木 王美人百折千磨第十五回 活地獄忍氣吞聲 假慈悲寫經了願
第十六回 觀音閣冒險相視 文殊庵陶情題詠第十七回盂蘭會突遇魔頭遭墮落 煙花寨重施風月遇英雄
第十八回 王夫人劍誅無義漢 徐明山金贈有恩人第十九回 假招安明山殞命 真斷腸翠翹消劫
第二十回 金千裏苦哀哀招生魂 王翠翹喜孜孜完宿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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