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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春夢 》
第二十一回 慈太君仙輿欣就養 勇將軍使節出從徵
佚名 Yi Ming
話說寶玉要請賈母同至赤霞宮奉養承歡,賈母那時在酆都榮府上奉翁姑,未免拘束。此去就養愛孫,仍舊當起老祖宗來,自是願意,卻怕賈源夫婦不允寶玉麯體重圍之意。次日至賈源處請早安,陪着談些舊事,趁祖爺爺歡喜,便將此事委婉陳請,說得十分懇切。賈源本是公忠體國的大臣,於傢事不甚在意。聽寶玉說的入情入理,即時應允。國公夫人也深知賈母年老,平時傢政都是姨娘們分管,在此與否並無關係。既是賈源答應了,便順着說道:"你奶奶在這裏也悶得慌,讓她去疏散疏散吧。"寶玉聽了大喜,又陪着說了一會兒閑話,出了那院,便一溜煙跑至賈母處,說道:"祖爺爺、祖奶奶都答應了。咱們預備走吧。"賈母笑道:"到底寶玉面子大,我正發愁怎麽跟老人傢說呢?你倒說好了回來啦。"寶玉又催着鴛鴦替賈母歸整東西。鴛鴦道:"那都有他們呢?我這裏新來的,怎麽插得下手去?"寶玉歸心甚急,衹得又姐姐長姐姐短的央及那些丫環。他們聽說賈母要走,就忙着收拾起來。這件收起,那件帶去,哪一件要請示太太帶去不帶,亂騰騰的堆得滿地。鴛鴦看不過去,說道:"這些東西那裏都有現成的,决短不了,衹理老太太隨身穿的用的吧。"這纔省了許多事。衹四季常穿的衣服和隨身應用的東西,也裝了好幾個大箱子。寧國公夫人知道了,趕緊打發人來,說是明兒中午,請西府裏太太餞行,就在會芳園裏聚聚。還說請太太務必帶了哥兒去。賈母正忙着,也衹可答應。屆時坐了傢裏的朱輪後檔車,帶了寶玉同去。那裏也有傢裏的班子,演些吉祥熱鬧戲文。陪客都是族裏老嬸娘、老妯娌們,自有許多周旋說笑。寶玉卻跟着賈演另坐一席,席間無非談些史事、兵法,以及自己當年戰績。寶玉本來不大愛聽,臺上演的又是"獨占花魁",那扮賣油郎的小生臉龐眉眼有幾分像蔣玉函,更看得滿腔悶氣,便想要回去。偷眼看看賈母座上正說得高興,又不好催得,直坐至上燈方散。
次日便是啓行之期,賈母領着寶玉叩別了賈源夫婦。寶玉又嚮代善叩辭。問爺爺何時可去?代善衹是微笑,問至再三,方笑道:"我是懶得出門的,等你老太太花甲再周我去湊個熱鬧吧。"緊趕着便料理登程。賈母坐着八人緑轎,鳳姐、鴛鴦、晴雯和賈母帶的丫頭珊瑚、翡翠分坐了三輛大鞍車,寶玉騎着馬,在賈母轎前引路。出了酆都城,全是一片黃沙,那輿馬便走得快了。一霎時過了冥界,那邊又另有輿從伺候。大傢服侍賈母,換上轎子,然後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仍舊飛馳前進,直至赤霞宮二層門內下輿。黛玉先已得信,約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那裏迎候。衹見賈母扶着鴛鴦緩緩行來,鳳姐、寶玉跟隨在後。黛玉、迎春先嚮前迎了幾步,叫聲"老太太",賈母一手拉着一個道:"我的兒,我心疼了那麽些日子,你們還好好的在這裏呢!"香菱等也都見了。賈母道:"這位是薛傢姑娘,我是認得的。那兩位是誰?好生面熟。"黛玉道:"這是璉二哥哥的新二嫂子,見過老太太的,想是忘了。那是尤傢的三姨兒,現在是柳二奶奶。"隨後又是紫鵑、麝月、金釧兒上前請安。賈母笑道:"你們這些人怎麽湊在一塊兒的?真是把我喜歡糊塗了。"鳳姐兒見了尤二姐,滿心慚愧。尤二姐卻大大方方的嚮她叫聲"姐姐",鳳姐不免也叫聲"妹妹"。那尤三姐見了鳳姐,卻面有怒容。鳳姐招呼她也帶理不理的,又狠狠的瞧了鳳姐一眼。黛玉道:"我給老太太收拾的屋子,老太太瞧瞧好不好?"便引賈母直至工字院正房。床櫃幾案都照着內室,佈置一新。也有後房,預備丫頭們住着。房裏靠着墻放着紫檀蠃鈿長幾,正中擺的是古銅綉緑太師鼎。左邊是一個均窯大花囊,滿插着各色牡丹。右邊是竜泉冰紋大果盤,滿供着透黃玲瓏佛手。靠窗一排紫檀蠃鈿椅子,當中是青緑山水大理石的圓桌,照樣配的凳子。墻上尚有些名人字畫,那兩幅趙伯駒的仙山樓閣,蘇漢臣的工筆美人,更見精緻。寶玉、黛玉先雙雙拜了,大傢也都拜了,請賈母上炕歪着歇息。鴛鴦取過唾壺眼鏡盒,放在炕幾上,衆人隨意坐下,衹見鳳姐、黛玉、尤二姐站着。鳳姐嚮四下裏看了一番道:"這比傢裏老太太的屋子還講究呢!"賈母笑道:"你看着好,今晚上就陪我住在這兒吧。"鳳姐笑道:"這房子得要有那福氣纔壓得住,我倒想住也得配啊!"又嚮黛玉道:"林妹妹,你一嚮不大佈置屋子的,真虧你佈置得件件合適。這回妹妹大喜,我也沒得趕到,聽說姑爹姑媽也都見着了,我真替妹妹喜歡。還聽見寶兄弟說,妹妹背地裏還惦記着我,我這做姐姐的太丟人,拿什麽臉見妹妹呢?"黛玉聽了,還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答道:"鳳姐姐還是這麽會說話。"鳳姐是有心病的,聽見這話登時臉上飛紅。此時香菱正和尤三姐唧唧喁喁的在一邊話說。賈母見迎春悶坐無言,便問道:"迎丫頭,你也住在這裏麽?"迎春道:"我在那邊薄命司裏住着。"賈母皺眉道:"怎麽單取這個名兒,怪難聽的。我來了,你也在傢裏住幾天吧。"迎春道:"我也不斷地在這裏住。這一嚮寶兄弟不在傢,他把我接來給林妹妹做伴,好幾天沒回去了。"賈母又問道:"寶玉呢?"黛玉笑道:"他是無事忙,一會兒也坐不住的。不知道往後頭又擡掇什麽去了。"賈母道:"我也到你們新房裏瞧瞧去。"說着便坐起來,黛玉忙喚鴛鴦、晴雯,都不在這裏。珊瑚、翡翠聽見了,走進來,賈母便扶着她們二人來至後院。黛玉和衆人都隨後跟着。
一時進了堂屋,寶玉和鴛鴦、晴雯正在西屋裏嚮麝月、紫鵑等說這兩天在酆都的事,一聽賈母說話,連忙都走出來。寶玉道:"老太太精神真好,一點也不顯着纍。"賈母道:"我悶了這些日子,到這裏一疏散,倒顯出精神來了。"鳳姐笑道:"人逢喜事精神長,這句話是不錯的,那王母娘娘悶了,她孫子剛娶了媳婦,偷丈母娘傢裏一個挑子給奶奶吃,這一笑,就笑了三千多年哪!"賈母笑道:"你這猴子,總忘不了吃蜜蜂屎。"說得衆人都笑了。賈母進了新房,說道:"這地方我好像來過的。"迎春笑道:"這屋子麯麯折折的有點像怡紅院吧。"賈母道:"說他像也不太像,乍一看可像得很呢。"又見那屋裏綉簾錦幔,彩毯華菌,十分絢麗。說道:"新房原該華麗的,像這樣就好。那寶丫頭偏喜歡素淨。到底不是好事。"黛玉讓賈母在躺椅上歪着,正對着元妃畫的富貴神仙直幅,畫的是牡丹水仙,正中鈐了一封賢德皇貴妃朱璽。賈母瞧見,說道:"這是元妃娘娘畫的麽?"寶玉道:"尋常也有代笑,這可是親自畫的。她還會幾筆山水呢!"賈母道:"娘娘從前在傢裏就喜歡畫畫,可沒有學成,大概在宮裏那幾年畫好了的。"大傢正說話,寶玉悄拉黛玉衣裳道:"鳳姐姐的屋子給她收拾了沒有?"黛玉瞅他一眼道:"這還用你說麽?"賈母問起香菱、尤三姐怎麽到這裏來的,她二人各述了一遍。賈母道:"姨太太真也可憐,叫那攪傢精鬧得傢翻宅亂的,好容易他鬧夠了走啦,添了個孫子,正好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可又把菱姑娘給妨了。"又嚮尤三姐道:"我聽那東府裏老公爺說起珍阿哥還要出兵打仗去呢,你姐姐那麽老實,珍阿哥一走那府裏可不散了麽?"正說着,鴛鴦問道:"老太太飯擺齊了。"賈母和衆人又同到中院來。黛玉讓迎春、香菱、尤三姐陪賈母同吃。賈母道:"鳳丫頭她們呢?"黛玉道:"我給二位嫂子另外擺着呢。"賈母道:"你們都在這裏吃了吧,大傢熱鬧點。林丫頭,你也衹管坐下,別裝那新媳婦的樣兒。"於是又添上碗筷,一同坐下。鳳姐還是時常走上去,替賈母布萊添飯。黛玉、尤二姐嚮來沒坐慣的,也跟在鳳姐後頭走。賈母道:"你們別招呼我啦,叫丫頭們服侍吧。"又笑道:"我從前看你們還規矩,也看慣了。這一嚮自己又當了小媳婦纔知道你們的苦處,咱們傢規矩也太重,這裏除了我,就是你們姐妹,不要那麽拘着了。就是林丫頭,也不是外頭娶來的,衹管隨隨便便的和從前一樣,我瞧着倒喜歡。要盡孝也不在這上頭。"一時吃罷,黛玉問道:"老太太沒事還鬥個小牌吧。"賈母道:"今兒也乏了,咱們說說話倒好。"那天賈母初到,談得非常高興,連香菱也留着住下。尤二姐這幾天本住在赤霞宮,替黛玉解悶。因鳳姐來了,倒要搬了回去。黛玉、迎春都留她不住,還是鳳姐心中有愧,花說柳說的留尤二姐在一屋裏同住。那晚上說了無數懊悔的話,差不多要挖出心來給二姐兒看。尤二姐本是爽直一路,聽她說得情情理理,便也十分原諒她,倒成了要好的姐妹。尤三姐背地裏幾次勸她姐姐不要再上鳳姐的當,尤二姐也不在心上,從此便和鳳姐同住。鴛鴦也長住在赤霞宮,一心服侍賈母。遇着有事,方到癡情司去。接下不表。
如今且說榮國府中,自從李紈同着賈蘭夫婦往九江赴任,傢中便冷靜了許多,衹寶釵卻比先前更忙了。從前李紈、平兒同管傢務,平兒因自己不是正主兒,衹是問到說到,從不多說。李紈不過持個大體,所有大生意都是寶釵拿的。有時和探春商量,可是傢人媳婦們回事,遇着寶釵不在議事廳上,嚮李紈回過,也就算了。如今李紈走了,平兒更不敢做主,事事都要取决寶釵,因此早半天必得在廳上坐鎮。就是回到怡紅院,遇有急事,他們也要趕來面回,一刻也不得安逸。此時探春卻搬回賈府住下。原來周瓊移鎮長江,政府因江防吃重,命他添募二三十營新兵。周瓊想到此事利弊關係甚大,若辦得不得法,那官兵便是盜匪,特地趕信叫他兒子火速南來,幫同籌畫。周姑爺得了信,不兩天便起身趲程去了,一時歸期難定。探春將住宅托與周府親眷照管,自己樂得在秋爽齋住住。見寶釵操勞太過,有時也在議事廳幫着料理。
那天,王夫人偶然高興,至秋爽齋來看探春。坐至傍晚,正值雨後新寒,不免受了感冒,夜裏便瀉了四五遍。第二天早起,寶釵、探春來請早安,王夫人正在炕上歪着。寶釵道:"太太還是請王太醫來看看吧。"王夫人道:"我也沒什麽大病,剛纔已吃些菩提丸。衹是珍大嫂前兒來這裏,說起上月就要請賞桂花,被那幾場雨耽誤了。眼下菊花開得正好,叫我挑個日子,到東府裏散散。我和她說好了,明天準去的,這一來又去不成了。"探春道:"我們通知珍大嫂子,等太太好了再請,也是一樣。"王夫人道:"衹怕他們都預備了,你們明天去替我說聲吧。"二人答應下來。那尤氏上次來邀王夫人,本說是請去聽聽小戲。衹因王夫人再三囑咐,不要費事,僅衹傳了一班說書的。又因外客來了,要設王夫人的座位,衹約了薛寶琴、邢岫煙,此外便是探春、寶釵、平兒,並無別客。本要約史湘雲的,因她這幾天正住在她叔叔傢裏,也不曾邀得。卻想不到王夫人這兩天剛剛病了。
到了那天,探春、寶釵和平兒約齊了,坐車同往空府,直至內議門下車,尤氏,鬍氏接出。先至上房坐定,探春說起王夫人本來要來的,偏偏前天到園子走一趟,便感寒患瀉,實在撐不起來,嚮尤氏致意道歉。尤氏道:"這怪我們請得不誠,耽擱了這些天。若早請也許太太來得了。我知道太太也喜歡熱鬧,衹要身子好。沒有不來的。"寶釵道:"邢妹妹也怕來瞭瞭,蟠大哥那個小子一直是跟她的,昨兒也有點寒熱,又是哭又是吵,不知道今兒好了沒有?"平兒道:"這天氣一涼一熱的,也真難對付,怎麽叫人不受病。"正說着,人回梅大奶奶來了。衹見寶琴打扮得花枝招展,扶着丫環從遊廊上款步進來。她和尤氏婆媳都不甚熟,另有一番世故周旋。尤氏見人到齊了,便請衆人同至園內看花。進了園門,走過幾處坐落,方到晚香堂。堂外太湖石最多,玲瓏麯折,面面宜畫。也同山子野草佈置的假山上的兩棵大金桂,開到二歲的花,濃香四溢。那高高低低的山石,都擺着各種盆菊,紅白黃紫,無色不備。另有緑牡丹、黑麒麟幾種,外間不易見的。大傢隨意玩賞一回。寶釵走乏了,坐在石礅上歇息,寶琴靠着石欄桿俯身采花。平兒見一朵金鳳翎低垂盆面,拾着一枝細竹子將花支起。探春繞遍山石,看各花棵上簽的花名。一時,寶琴說道:"這園子比大觀園小點兒,我倒愛他處處精緻。"尤氏道:"這還是老輩手裏蓋的。那時候清客裏頭還有幾個名手,後來詹子亮、程伯起那一班,哪裏比得上呢。"文花擎個水晶盤過來,盤裏養着各色花朵。尤氏命挨次送上,隨意揀戴。探春、寶琴、平兒見那花鮮玲可愛,各揀了一朵戴上,衹寶釵不要。衆人又說了一會兒閑話,丫環們來請入席,便同嚮晚香堂走進。看那墻上挂的都是名傢的菊花畫幅,幾案上擺列許多花瓶,有産瓷的,有古銅的,還有澄泥陶瓦的,也都插着各色菊花。尤氏讓寶琴上坐,寶琴再三推讓。然後坐下。大傢次第坐定。女先兒上來請點書,寶釵嚮來不喜聽書的,衹說道:"揀好的隨便說吧。"探春點了"夢虎姻緣",是宋朝梁紅玉的故事。寶琴點了一段"鏡花緣"。平兒點了一部"還珠記"。就聽得噔噔弦響攙着咚咚鼓聲,引吭按調的說起來。這邊席上,衆人仍舊說花,一面聽着說書。少時,說到梁紅玉桴鼓助戰,那女先兒口齒伶俐,把那鼓聲戰聲以及黃天蕩的水聲都形容出來。尤氏道:"那梁紅玉是勾欄出身,倒能夠佐夫立功。我們枉生在世族高門,白得了朝廷的封誥,未免慚愧。"寶琴笑道:"別人這麽說還罷了,在大嫂子可說不上。衹看大哥哥身居策府,將來手建功業,安邦定國,大嫂子便是蕭侯的夫人了。那梁紅玉算得什麽呢?"尤氏道:"別說安邦定國了,就是眼前這點小事,你大哥就夠發愁的。這兩天南陽鬧土匪,商議發兵,他和那班同事也不知擡了多少的杠,一回來就是咳聲嘆氣。你想他從前是什麽樣的人,出去外頭有一幫朋友,衹管吃喝玩樂。回傢來,聽姨娘們吹吹蕭、唱唱麯子,多麽自在。憑空的戴了這項愁帽子,倒弄得他荊天棘地,神仙不做做罪人,你說傻不傻呢?"平兒道:"天下做事的人總帶幾分傻氣,衹看我們奶奶多麽有心眼,我看她就傻當那份窮傢,吭吭哧哧的省幾個錢,挨盡了駡名也沒落着好。那些送邢姑娘的猩猩紫裘衣,送襲人的天馬皮褂子,哪一件不是自己白貼出來的。她說寧可自己貼幾個錢,別叫傢裏人像燒糊了棚子似的,叫人傢笑話,可不是傻心思麽?"探春道:"要傻就傻大姐那個份兒。晴雯入畫被攆也由她,林妹妹的死也由她,她總叫別人吃虧,自己一點兒虧不吃那纔傻得過呢。"說得衆人都笑了。寶釵笑道:"新近還出了一個小傻子,也是咱們傢裏的。"大傢問是誰,寶釵道:"就是走馬上任的小蘭大爺啊!這回送大嫂子的人回來,說蘭兒到那裏了,因為老爺從前上過李十兒的當,把什麽門稿傢人、刑名老夫人都裁了,單找些幕僚辦事。那些佐雜小官和小監們,見知座都沒座位的,他偏要他們坐炕說話。有一個官兒拿着中堂的信,當面求差使,他可翻了,立時挂牌出去,訓飭了一大套。就得罪中堂也不管,這還不算呢。九江那缺,管着海關,本來不壞。他把自己就得的錢大把的拿也去,辦了許多工藝局、農學書院。如今做官的哪個不為的發財,像他這傻了恐怕沒有第二份吧。"尤氏笑道:"我衹佩服寶二爺的話,說得樂一天是一天,誰知道將來怎麽樣呢?這話最通人。若拿定這個主意,什麽正經事都不用做了。"探春道:"他說得如此,為什麽出傢出尋苦吃呢?可見還是想不開。"寶釵道:"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想頭,別人哪裏會知道呢?"衆人衹顧說話,那兩套書早說完了,卻不曾細聽,女先兒又上來請點,大傢都說不早了,你們也歇歇吧。尤氏卻吩咐他們又吹打了一套將軍令方罷。
此時已過定更,探春問道:"大哥哥還沒有回來麽?"尤氏道:"他見天總要三更半夜纔傢來哪,不知忙的是什麽?我問他也不肯說。"寶釵因挂念哥兒,急欲回去,大傢便告辭同散。
那時候南陽鬧得是什麽土匪呢?原來儋崖一帶沿海漁戶,都生得冥頑刁悍,又傳來紅蓮邪法,慣能興雲起霧,喚雨呼風。還有一種密咒,不論何人,一聽了他的咒語,立時把祖宗父母都不要了,跟了他去,所以暗中嘯聚了無數暴亂之徒。上回在海疆上起事,被安國公甄應嘉等督兵剿散,他們性成好亂,如何便肯甘心,仍在沿江沿海各處時時蠢動。那回在南陽搗亂,衹是幾個麽麽頭目,可巧節度使王國臣畏葸無能,一聞匪亂,連忙坐着巡船往外河去遊戈遊戈。你道什麽叫做遊戈?說來可笑,此人識字有限,連"戈、弋"兩字都分不清。他衹顧遠遠的去任意遊戈,便把南陽一府堅城輕輕地送與邪匪。這消息傳到京師,舉朝失色。那些大臣們也開了一次會議,有的笨蠢如牛,有的畏事怕虎,有的如營窟之兔,有的如藏穴之蛇,都相顧莫敢發語。衹有一位孫尚書,還算是有見識的,說道:"這不過癬疥之患,衹是事不宜遲,趕緊就鄰近撥一支宿將去,三日趕到,包管平定。"座中定良郡王喝道:"神策府領袖不在這裏,誰敢混出主意?"大傢先聽了不懂,細想了一想,方悟到此時壽安郡王正出外差,這定良嚮來奉承他的,卻忘了自己也是神策府的領袖。這話一出,一班朝貴啞口無語,一擱就擱了好幾天。那南陽的匪勢漸漸猖獗起來,等到壽安郡王回京,一意要用竜武新軍,先擬推劉永祥挂帥。這劉永祥是有名的皮殼將軍,人緣還好。有人告訴他,說神策府中招安一輩,有意坑他,一應刀槍弓箭都挑那銹壞不能使的,給他帶去。他聽了仔細一想,究竟好好的腦袋還是不搬傢的為妥,連忙知難而退。隨後那壽安郡王不知聽了何人說話,又看中了猴頭猴腦的侯虎。侯虎久抱雄心,有此機會如何不去。當下便草草定議。賈珍深知不妥,忙去單見領袖,懇切諫阻。那兩位領袖浮躁的浮躁,糊塗的糊塗,哪裏聽得進去。賈珍急了,又遍謁東平、北靜諸王。那天見了北靜王,先將此事前後經過情形說了,又道:"侯虎那人决非池中之物,他這一去不是抱薪救火麽?"北靜王畢竟英敏,一聽賈珍的話,便道:"你這話所見深遠,若是依你怎麽辦呢?"賈珍道:"目下統製周瓊,鎮守江防。此人忠勇可恃,若命他火速抽調隊伍兼程前往,預計三五日可到。尚不為遲。還有甄應貴一軍,現駐近畿。此人便是甄應嘉之弟,命他帶隊南徵,合力兜剿,必可製勝。"北靜王道:"近畿重要,不怕空虛麽?"賈珍道:"以小生所知,近畿尚有黃國慶、張志元,緩急可用。京師衹責成竜武中軍,那軍都是權貴子弟,堪任幹城腹心之寄。"北靜王凝神細聽,深佩他籌慮周思,着實奬勵了幾句。
次日入朝,便說細奏明皇上。皇上大為動容,即時召見神策府領袖兩王,痛加訓斥,嚇得他們魂飛魄散,連碰了無數響頭。一面特下旨意,命周瓊、甄應貴督師分進合剿,務期撲滅。又接賈珍為欽差參贊軍務大臣,同赴前敵。賈珍上去謝恩,即時請訓,便預備起程。在賈珍深喜得遂報國之志,卻苦了尤氏和佩鳳、偕鸞諸人,見他身臨戰地,如何能捨。佩鳳等嚮賈珍擦眼抹眼的,衹不敢埋怨他。尤氏見賈珍回來,便說道:"在傢裏好好的,練什麽武?咱們傢又不短什麽,不像那幫行伍哥們,必得一刀一槍去拼取功名富貴。如今人住馬不住,可怎麽好?"賈珍道:"我一個犯過罪的人,皇上如此恩待,還不該去拼命立功麽?至於成敗禍福,自有定數,你們不必過慮。"此時賈蓉也站在身邊,他雖是個花花公子,天性卻不壞。衹看清虛觀打醮那天,賈珍叫小廝們當衆啐他,他都順受無怨。如今見他老子冒險出徵,也是放心不下。聽賈珍說到這裏,便接着道:"爺單身去,傢裏如何能放心,還是蓉兒跟了去吧。"賈珍道:"你去了也是廢物,管得了什麽?這又不是什麽找樂的事,好歹都說不定,你是個獨子,還是在傢裏看傢的好。"言下也覺慘然。賈蓉道:"蓉兒要去,也是為此。爺不叫我往前敵去,就跟着糧臺上也好。"賈珍道:"你再走了,這府裏可交給誰呢?"賈蓉道:"我看薔兄弟是咱們府裏長大的,他還有事要求爺,若交給他,决沒有錯。爺若不放心,請璉二叔兩邊住着多來查看查看,璉二叔也沒有不盡心的。"賈珍聽了,忙打發人請了賈璉、賈薔來,重托他們一番,即趕到傢祠叩別。看傢祠的賈仁回道:"從前國公殺賊的刀挂在祠堂裏,連收了三夜。奴才們乍聽見了,以為有什麽響動,連忙開了祠門,進去細細瞧過,原來那聲音是從刀鞘裏發出,那刀也挺出了三四寸哪。這是國公爺的示兆,爺此去一定馬到成功的。"賈珍大喜,便取下那刀隨身佩上,又到西府裏辭別了賈赦、賈政。賈赦笑道:"你這榮耀倒不少,可是在傢享福不好麽,冒那個風險做什麽?"賈政卻說起時局艱難,勉勵了許多話。賈珍這纔帶着賈蓉,和兩個辦筆墨的門客一路長徵去了。那賈璉、賈薔二人送賈珍父子到了八裏橋,賈珍便攔住他們,又交待了好些瑣事,他們二人先回到東府。俞祿、來升帶着傢人們迎着請安,賈璉吩咐道:"如今大爺出兵去了,可不比大爺在傢的時候,你們更得擔點沉重。別管怎麽樣,總要對付這幾天別鬧亂子。頭一件要小心門戶火燭。第二件不要酗酒聚賭,吵鬧滋事。大爺既托付了我,我可說不得要得罪你們了。若犯出來,不管有臉的沒臉的一樣懲辦。大爺為國傢出力,你們都是多年陳人,也要替他多出點人力。大爺立功回來,少不得重賞你們,還許提撥你們一官半職呢。"俞祿、來升等連聲答應。賈璉又道:"有什麽事隨時來回我。"說罷,方同賈薔走進上房,來看尤氏。尤氏正和文花說着垂淚,見他二人進來,忙即讓坐,道:"大爺走了,倒叫二爺和薔哥兒多受纍了。"賈璉道:"自己弟兄,大哥又那麽見愛,這不是應分的麽?大嫂子也要寬心,大哥他是參贊,决不要親自去打仗的,事情順手,一兩個月就許回來了,有什麽擔憂的呢?"尤氏道:"說是如此,出兵的事哪裏有誰呢?"賈薔又說起祖上戰刀出鞘夜鳴,此去一定順利。尤氏也覺稀奇,心中稍為寬解。賈璉道:"大嫂子這裏沒人照應,把老娘接來吧。"尤氏道:"她老人傢自從二姨兒三姨兒過去了,想起來就傷心落淚,耳朵也聾了,人也糊裏糊塗的,她來了能照顧誰?倒要我照應她,可不是沒事找事麽?"賈璉道:"明兒叫平奶奶來給大嫂子解解悶。"尤氏道:"她那府裏若放得開,來這裏說說話兒也好,可別耽誤了那邊的事。"賈璉坐了一會兒,便同賈薔一路出來,笑對賈薔道:"你多分點兒心,珍大爺若成了功,你的事也成了。"賈薔笑道:"二叔給多多成全吧。"不知說的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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