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丫头,大就大呗,可别祸害我的腌萝卜!"
"妈,您听啊。还有许多穿灰军衣的男人,脖领上有红色肩章; 又干净,又文明,不像表哥那粗鲁野蛮劲儿。妈,还有几个姑娘,都是灰衣灰裙,也配着红肩章。又整齐,又文雅。妈,她们还会唱呢。随唱随玩着她们手里的小鼓--周围都是小铃铛,咚咚咚,哗啷啷--"妞妞说着头和腰一起摆了起来。那忘情的得意把老妇人招恼;虽是微弱的灯光,也应照得出她那不好看的斜睨。
"所以你这臭丫头就没了魂似地跟了下去,对吗?"老妇人咬音咂字地说。
"我哪儿要跟了下去!我还不知道您老人家离不开我。一会儿 :'妞妞,给我冲碗藕粉!'一会儿:'妞妞,痰盒满了!'再一会儿--"妞妞学着她妈老病犯起来时的样子。
这回可把老妇人逗乐了:"你个薄片嘴,我几儿个天天这样过!瞧,这堆萝卜;瞧,那个--"老妇人手指坐在小小白炉上冒着热气的蒸锅,天真地炫耀起自己的功劳。
"嗯。反正,妈,我没打算走啊!"妞妞把话拖回正题,索性解释个清楚,免得又听絮絮叨叨的数落,"可是呢,那群灰衣姑娘当中的一位直冲我招手。"
"呃,谁呢?"老妇人也关心着。
"是呀,我也认不出,头上还扣着个灰色荷叶帽。我正犹豫呢,
她从人群钻了出来,一把就抓住我的袖口--"
"喝!"
"她说:'来吧,妞妞。'我细一瞧,您猜是谁?"
"谁呀?"老妇人把将要直起来的腰又斜屈了下来。
"是糖房大院的菊子,那个去年帮咱们揽过活计的。"
"你说是那个爱扎绿头绳的?"老妇人侧着脸问女儿道。
"对呀,人家现在可不扎绿头绳了,连鞋都是洋的。亏了我没问她衲了几双鞋底儿!"
"她爸爸常压宝。"老妇人搔着苍白头发,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记性。
"不是还常揍他娘儿们吗?"她勾起家务事来了。
"您听着啊,妈,于是我就随她入了队。那胖大洋鼓离我才两三步。"这时,母女俩脸上都各焕发着光彩。白炉调皮地吐着粉红舌头。"我就问:'菊子,你带我上哪儿去啊?'她一边摇着手里那有铃铛的鼓,一边小声说:'别叫我菊子,叫我丽贝卡。咱们回堂里去。'我不放心您。我要回来。她死死地拖着我。而且,他们唱得真好听呢。妈,您听:'主耶稣爱我,主--'瞧,这是他们临走送给我的。"
妞妞走近小八仙桌,把那闷闷的洋灯拈亮了。灯立时高兴地吐起橙黄舌头来。在满是蒸气、火苗、灯光的小房里,妞妞的小脸蛋显得极其红嫩可爱了。妞妞忙把那有着彩色封面画的小册子铺在桌上,那上面的字对于母女俩都是陌生的。老妇人只眯着昏花的老眼,在小册子上擦着鼻梁。她恍惚地看到一个留胡子的人,赤着身,钉在十字交叉的两根木头上。
"这许是鬼子吧,眼眶深深的!"这时,呈现在老妇人心目中的是庚子年的事:双臂倒绑,刀把落处,一颗圆圆的脑瓜就热腾腾的滚到路旁。
"什么鬼子!这是耶稣。"妞妞纠正着。"说是咱们都有了罪,耶稣一死,咱们就都得救了。瞧--"妞妞没理会到老妇人的脸色,还热心地指点那封面画说:"这就是他死在十字架上,说是咱们都得信教--"妞妞尽白天听来的向她学舌,一点不知道这些话在老妇人心
中所引起的恐怖。
"我就不信。我凭什么信他,当二毛子,等义和拳来砍头?再把野蛮的鬼子兵招来,弄得九城鸡犬不安!别瞧我土埋半截儿,我还稀罕我这条老命呢。妞妞,我不准你再去!听见了没有?去了,将来连说婆家都没人敢要。"说着,她伸手就夺那小册子。
妞妞正得意着她适才把老妇人逗乐了的成功,得意着她生动的学舌呢,这突变使她战栗起来。她感到了侮辱。想到外面人对她那么温存恭维,她恨起妈妈对她自尊心的损伤。她死命抱住那小册子,噘着嘴,走到里屋去了。
老 妇 人 看 着 这 少女的背影不住地摇头,像是说:"你有什么见识! 我 老 婆 子 盐 也 比你多吃几斤哩!"她屈下腰,听听蒸锅里的水气,沙沙地像风中的芦苇。她忙又用老鼻孔在糊了纸的锅沿嗅了又嗅,想由那玉米味里推测出窝头熟到什么地步。她屈指掐算,蒸上锅时,卖炭的正由门口吆喊过去,这时满天都出了星星。该熟了吧?可是,平素娘儿俩谁也不愿意太信任自己。非要另一个点了头,搭讪着说:"成了,没错儿。"才把闷了半天的笼屉揭开。立时,六七个挤在一堆的金黄窝头会使小房子里满是热腾腾的云雾。遇到揭得太早了些,窝头还黏糊糊的,塞到牙缝里苦苦的时候,娘儿俩谁也不抱怨谁。当那个做学堂校役的人使起性子时,她们娘儿俩都低下头去逆来顺受,捺住呼吸听一些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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