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二十一回 母懲愛子小妹謔嬌音 鬼責貪夫賢姬成大禮      李涵秋 Li Hanqiu

  原來一把揪住麟兒的不是別人,正是黃大媽。望着麟兒發恨道:“好相公,你幾乎不把我嚇死了。”說了這一句,那眼淚便直滾下來。田福恩及一群小孩子見此光景,早一哄而散。便是阿順,知道這禍是他闖的,更不敢同黃大媽照面,趁人叢裏,躲在一個孩子背後,推着搡着,溜回去了。黃大媽一面攙着麟兒,又代他將書包捧過來,問着他道:“你究竟今日到那裏去的?你傢先生說你是阿順將你帶得出來,阿順呢?你的娘急得要死,回去怕不打殺你。”麟兒哭道:“我何嘗要出去頑呢,都是由田傢哥哥同阿順的主意,有意將我騙出來。我也怕娘耽心,催他們送我回去,他們都搖頭不肯,叫我有甚麽法兒呢。”
  黃大媽道:“不必說了,快走罷。”剛剛走不多遠,忽見網狗子正在街上東張西望,黃大媽道:“狗兒,相公在這裏了,你快分頭去趕着舅老爺同孫大,叫他們不必着慌了。”網狗子連聲答應,又笑對麟兒說道:“今兒頑得高興呀,纍我們吃得老大的苦。”說着掉頭跑了。黃大媽將麟兒連拖帶拽,一直嚮傢中行去。暮色之中,早見秦氏立在門口,身旁便是綉春同淑儀站着。淑儀眼快,一疊連聲叫道:“好了,麟哥哥有了,你看黃大媽手裏攙着不是麟哥哥是誰!”
  秦氏此是不由迎上幾步,一眼看見果是麟兒,含着眼淚駡道:“畜生,你要你母親的命。你老實說着,不必零零碎碎叫我牽腸挂肚。你好好替我跪在堂前,我到要問你有多大年紀,便會說謊調歪,整日價在外面遊蕩。”秦氏一面說着,一面大傢都走入屋內。淑儀伸伸舌頭走近黃大媽身邊低說道:“好媽媽,你去勸勸姨娘罷,姨娘敢是要打麟哥哥呢。”
  黃大媽冷笑道:“姑娘,你不知道,像你傢這麟哥哥,也要管教管教纔好呢。”淑儀趄進內,果見麟兒跪在秦氏面前,嗚嗚咽咽的哭。秦氏用手撲着他,口裏說道:“假使你父親尚在,我也不用耽這些心了。萬一你這畜生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拿甚麽面目去見你的父親。我好容易千辛萬苦。……”說到此,那眼淚早傾山倒海,點點滴滴都卸在麟兒頭臉上。綉春也是拿着衣角拭淚。還是黃大媽走進來笑道:“太太也不用傷心了,衹要相公下次曉得利害,不可學那三瓦兩捨的孩子,東說東好,西說西好。外面拐子好不利害,前天聽說有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還被人拐去了。像你生得這副標緻面孔,怕不弄去戲園子裏打戲,那纔糟了一輩子呢。”
  淑儀拍着手駡道:“起禍根苗都是我傢阿順,我回去不告訴母親,打這渾蛋半死,我便不算姓伍。”黃大媽笑道:“姑娘不算姓伍,可算姓碰。”綉春聽了不由盈盈的一笑。淑儀道:“人傢講正經,媽媽又來亂說了。”又回頭嚮秦氏道:“好姨娘,我替哥哥講個情。若是哥哥下次再闖這大禍,儀兒願陪哥哥同跪在姨娘面前,領姨娘的責罰。”秦氏道:“姑娘好說。今日便看姑娘分上,放這畜生起來。”
  淑儀笑道:“阿彌陀佛。春姐姐,你快來幫我扯哥哥。”綉春於是同淑儀扶着麟兒到自己房裏,不多一會,洛鐘等都來過了。黃大媽這纔預備晚膳,進房喚他小姊妹吃飯。麟兒那裏肯出來,衹管把個頭伏在桌上。淑儀笑道:“好媽媽,我們今兒破個例,請你將我們的飯菜,端進房來,我們三人一桌吃。”黃大媽笑着依了。綉春同淑儀便在桌上多點了幾枝蠟燭,百般的逗着麟兒談笑,麟兒終是羞羞澀澀,毫無興趣。淑儀笑道:“說起來,我上次母親曾教我一個歌兒,我唱給你們聽,看可好不好?”綉春笑道:“好好,快唱快唱。可又是紅柑子皮裏外香?”淑儀搖頭道:“不是不是,那是小孩子唱的。我這個歌兒,很文雅呢。”遂笑着唱道:“紅煙袋,緑荷包,我是母媽乖姣姣,我是父親真寶貝,我是哥哥小妹妹。”綉春笑道:“誰是你的哥哥?”淑儀笑指麟兒道:“是他。”
  麟兒也便微微一笑。綉春湊着這個趣兒,卻好看見菜碟裏放着有一碟辣椒,便笑道:“我來唱給你們聽,”遂用筷子指着那辣椒唱道:“鐍梨姐,鐍梨郎,鐍梨公婆來受拜,鐍梨小叔子又來張,廚房用個鐍廚子,抓把鬍椒燒辣湯。”
  麟兒聽見他姐姐唱這個歌兒,又想起今日田福恩頭上鐍瘡,一口飯正含在嘴裏,不禁笑得噴出來,扯着淑儀耳朵低低說了幾句。那淑儀也不由的伏案狂笑,到反把綉春朦住了,拖着淑儀要問她怎生如此好笑。淑儀搖搖頭說:“姐姐你聽不得,原來姐夫頭上還生着辣椒。”
  綉春聽得,不由兩頰飛紅,一聲兒也不言語。麟兒嚮淑儀還是笑個不住,飯吃完了,大傢剛把碗筷放下,那黃大媽早走進來,替他們拾掇。淑儀笑道:“黃媽媽,若是麟哥哥此時還不曾回傢,媽媽你到那裏去尋找他呢?”黃大媽笑道:“我傢相公真是大膽,姑娘你們不知道外面不但拐子多,那秋鬍老媽子,還更是利害。”綉春笑道:“往常慣聽見人講秋鬍老媽子,究竟媽媽你可看見過不曾?”
  黃大媽便信口開河道:“怎麽不曾看見過,論歲數比你們外婆年紀還大,一片的白頭髮,披在額角上,一張嘴像個簸箕,青臉獠牙,好不難看。”剛說到此,那淑儀把個頭躲入綉春懷裏,哀告道:“好媽媽你不用說罷,我怕呢。”黃大媽一笑,也便不說了。衹聽對面房裏秦氏喚道:“麟兒過來睡覺罷,今兒可是辛苦了。”
  麟兒答應道:“娘,我來了。”又拖着黃大媽道:“我不敢出這房門,你替我將眼睛朦着,我怕天井裏躲個秋鬍老媽子。”黃大媽笑道:“那裏倒有秋鬍老媽子了,你來,我替你擋着。”麟兒於是揪着黃大媽袖角,將臉得緊緊的,一步一步,踅到對面房門,一鬆手跑入房裏去了。此處淑儀見黃大媽走後,扭股糖似的靠着綉春,寸步不離。綉春笑道:“人傢還有些瑣碎事哩,你像這樣跟着,你不嫌骯髒。你今年也有十幾歲的人了,還是像吃乳孩子一般。”淑儀笑道:“好姐姐,我耳朵裏好像聽見有個秋鬍老媽媽子叫。”
  綉春笑道:“果不其然,你不聽見吱吱吱的甚麽東西。”說着,便故意的撮着口學那鼠子的聲音。嚇得淑儀雙手掩着臉,幾乎要哭出來。好容易被綉春哄着她,上了床,然後自傢也上床。淑儀畢竟扒到綉春這一邊來,並頭睡下。翻來覆去,總睡不着,衹管逗着綉春談說。綉春剛把眼睛閉上,她便鬧起來,說:“好姐姐,我要你睜開眼望着我。你若是渴睡,我講個笑話兒替你解悶。”
  綉春笑道:“呸,我有甚麽悶兒要你解。你不睡,人要睡呢。你的小嘴利害呀,你適纔吃晚飯的時候,嚼的甚麽舌頭,你這會子也求着你姐姐了。”淑儀道:“我何嘗說甚麽,是麟哥哥告訴我的,不過說田姐夫頭上生着鐍瘡兒。”綉春不等她說完,笑着用手撕淑儀的嘴道:“你還敢亂說我便放秋鬍老媽媽子出來。”
  淑儀笑道:“不說不說,求姐姐饒恕我罷。”兩個人鬧鬧笑笑,一直纏到三更時分,淑儀真是睏倦了,方纔大傢睡去。時光迅速,早又夏末秋初。一日田煥夫婦閑坐無聊,那田福恩因為天熱不肯上學,正在階下掏捉蟋蟀子作耍。田煥道:“扣兒,你過來。日長無事,怎麽衹管胡闹,你可該將你念的書捧出來理一理罷。我自從你上學,我還不曾知道你念的甚麽書呢。”田福恩笑道:“我已念到先進。”
  田煥道:“你又來鬍說。四書之中,衹聽見有《論語》《孟子》,那裏會有甚麽先進先出呢?我不管你,你且把書取出來。”田福恩聽見叫他念書,比殺他還是利害,衹管將眼望着他母親,意思想他母親解個圍兒。周氏笑道:“扣兒,你父親既叫你念書,你便捧出來念一念兒,有甚麽打緊。”
  田福恩此時纔不得已一步挪作兩步的,取了一本書出來,放着在田煥面前。田煥隨手指着一行兒叫他背。田福恩望了幾望,剛把頭背過去,又把頭掉轉來,雙手按着書本彎着腰,撅着屁股,好容易纔唧唧哼哼的念道:“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奚其…”
  田福恩念到下兩句,衹管顛來倒去,下面再也想不出來。田煥怒道:“畜生煞是不用心。你不見聖人書上,明明說的子路子路,是指着你們的道路,望你學好。你沒有別的本事兒,衹是會捉蟋蟀。”周氏深怕田煥委麯了他的兒子,忙笑攔道:“你既知道聖人指他的道路,聖人不是叫他捉蟋蟀子麽?我雖然不懂得甚麽,我衹聽見小扣子嘴裏,衹管說的,有事哉唧唧咀也,唧唧咀也,嘶嘶嘶,嘶嘶嘶,這不是蟋蟀叫的聲音是甚麽?”田煥本來目不識丁,聽見周氏說得有理,也就相信了,說:“原來聖人們有事的時辰,還捉蟋蟀呢。何況你終日無事,既是聖人說的話,想也不會錯的。”
  田福恩聽了,如得赦書一般,將書一束兒摜在房裏,跑出去了。不多一會,外面走進一個人來,穿了一件深藍夏布衫兒,草葛褲子,腳上穿一雙青布鞋,腰間插了一柄大芭蕉扇,頭髮全是黃的,面目同頭髮差不多,衹是還加了點紫檀色兒。田福恩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狼狽而來。周氏見了,一疊連聲笑着說道:“小舅舅,許久不到這裏來了,今兒為甚這樣打扮起來?”
  田煥也便含笑迎着說:“今兒想是不曾挑擔子上街,近來生意可好?”那人笑道:“天晴好久了,便是上街也沒有生意。不瞞姐姐姐夫說,昨兒賣西瓜的王二,替我傢帶了一封信兒來,說我老頭子已擇了喜期,是七月初十,替我們圓房,我遂同老闆請了半個月的假,打算午後出城趕回去,如今特來辭行。”
  田煥道:“喂,原來如此,來來來,我還有點菲禮,便請你順便帶回去。”說着便跑至前面去了。原來這小舅舅是周氏堂房兄弟,名字叫做周二福,今年歲,在城裏學了一個皮匠手藝。前次書中美娘問傢田小官兒,那小官兒說是小扣子有個小舅舅,同他一塊兒在復園煙館吃鴉片煙,便是此公了。
  那田煥生平慳吝非常,聽見周二福要娶親,知道又要破些錢鈔,卻好店裏還有些賣不完的綉貨,如今便想在周二福身上出脫,既做了人情,又免得自傢破費。其實周氏早已看破田煥的用心,心中十分不快活,便趁田煥出去的時候,早在房裏取出十塊洋錢,悄悄的遞在周二福手裏。周二福暗中會意,剛剛遞過已見田煥捧了一包綉貨進來,顔色灰敗,絲綫脫落,周二福也衹得勉強謝了一聲,立起身來,便要辭去。田煥道:“怎麽這樣匆忙,涼涼兒吃杯茶去。”說着又回頭埋怨周氏道:“為甚小舅舅來也不倒茶。”
  周氏道:“呸,你不要活見鬼了。不是你關照的,夏天不用泡茶,傢裏如有人口渴,便吃一杓冷水兒潤潤喉嚨,怎麽你這一會兒又鬧起排場來了。我請問你,泡茶泡茶,你的茶葉在那裏呢?橫竪小舅舅也不是外人,如果口渴,便老老實實吃口水罷。”
  田煥也覺得話是說得大意了,羞得臉上通紅。周二福笑道:“姐姐姐夫不用費心,我適纔在人傢挑的水擔子上喝過了。”又道:“姐姐姐夫必得要下鄉走一遭,省得老頭子又要打發人來請。”周氏笑道:“不消請得,是必來賀喜的。”
  周二福這纔離了田傢,一徑回去了。過了幾天,周氏商議着要回傢去走一趟,問田煥可肯同去不同去。田煥心中忖度,橫竪閑着沒事,不如也去走走,到底各免得傢中幾天嚼吃,遂答應同去。周氏見田煥肯去,也就十分高興。這日正是七月初七,清晨起來,並沒有一點風絲兒,赤日之下,捧着萬道紅霞。叢木無聲,衹有那金蒼蠅兒嗡嗡飛得價響。周氏盥洗已畢,把前幾日做的一件假官紗衫兒穿得起來,又替田福恩夏布褂上加了一件芙蓉羅的背心,周氏早忙得汗流浹背,衹管用一柄大芭蕉扇兒,不住手的遙田煥從外面走進來,看着他們母子衹管嘆息說:“為甚做些好衣服,徒然將錢糟蹋了。”周氏笑道:“我們這一趟去,還得帶幾文兒,預備給新娘子做做見面錢。”
  田煥道:“阿呀!這是甚麽話!瞧不起人!你不是同新娘子是平輩,如何給起見面錢來?沒的被人傢怪罷。在我看,我們此去可以一文不用,怕他傢不供應我們麽。況且我們到他那裏,也有二三十裏路,路上的盤費,至省也要用得二百多文,不要他傢認,也就算是情分了。”
  周氏笑道:“你怎麽越過越糊塗了。我們給新娘子見面錢,我傢扣子,他也要給見面錢的,彼此衹算扯直。”田煥道:“如此還好,要走我們快走罷,遲了格外要暖。”周氏道:“你看我們娘兒們,穿得這樣齊整。也該雇一輛車兒來。何能拋頭露面在街上跑。”田煥道:“嘖嘖嘖,好個太太少爺兒,出門都要雇起車兒來了。等出了城,我來藉一輛車兒來推你們母子,此時可不用唕罷。”
  周氏無奈,一傢三口子便出了店門。田煥是衹穿了一件布背心兒,赤着肩膊,肩膊上面背了一個口袋,零零碎碎放了些焦鍋粑,????小菜,預備在路上充饑。右手果然衹捏了夾大夾小二百個銅錢,纔出了城已近巳牌時分,那一輪烈日,格外耀武揚威起來。擡頭看看,想一點雲影兒也沒有。城外又是空曠所在,毫無遮蔽,曬得那地上如火炭一般。田福恩走得氣喘,已將長衫脫下,抱在懷裏。
  周氏也就粉黛淫淫,臉上白一條黑一條十分難看。走不上五六裏,已是行人稀少。衹見那村中水牛,都藏在旁邊溪內。便是老豬,也揀着泥塘睡覺。那些村犬,沒有一個不伸長了舌頭髮喘。周氏同田福恩實在走不動了,想覓一廟宇處歇一歇腳,都是沒有。田煥東張西望,果然跑到了一個村上,想藉一輛笨車,那裏有人肯藉。三人又捱了一段路,周氏唉聲嘆氣,駡着田煥。田煥閉口無語,好容易又走了一會,纔看見前面有座茅亭。茅亭旁邊,有一枝大槐樹,緑蔭滿天,已有兩三個路人坐在地上歇暑。此時田煥等精神一振,如怒馬奔槽,急急趕至亭內,卻好亭內還放着一個施茶的茶缸,那纔大傢坐下,喝了一個爽快。周氏站起身來,撲撲衣上塵土,說:“快些走罷。”
  田福恩也就抹了抹頭上的汗,跳起身子。衹不見田煥動彈,周氏再朝他臉上仔細一望,衹見田煥面色僵白,口沫直流,兩衹眼珠,仿佛是有釘子釘着一般,一絲不動。再摸摸他的手臂,早已冷了半截。周氏這一嚇,可真不小,連連的喊着他,又很命在他人中上用指甲掐了幾分深淺,衹不見醒轉。周氏不禁號哭起來,驚動路上的人,齊齊圍攏上前,說這是發痧了,還不替他颳得一颳。時候捱下去,便怕不中用了。周氏便望大傢磕了一個頭,哀告着他們來助個力兒。其中便有人上前取了一枚銅錢,沒命的在田煥背上及腿彎子着力的颳。又有人說前村有個藥鋪子,非得去買點人馬平安散,以及臥竜丹兒,恐怕一時不能奏效呀。周氏聽了這句話,便走到田煥身邊,想在他那口袋裏掏錢。這個當兒,卻好田煥微微蘇醒。一把將口袋死命奪住,再也不許周氏攫齲周氏哭道:“我的天呀,這是救你性命的呀,你為何還這般慳吝。”
  那田煥聲促氣喘,衹管閉目搖頭,死也不放。周氏急得無法,旁邊的人,也就哄然一笑,說他既捨不得錢吃藥,你們還是雇幾個人將他擡回去罷,死在路上那更周折了。周氏聽這話,也是有理,便回頭尋覓田福恩。誰知田福恩趁着這熱鬧當兒,正躲在一條小河旁邊,用瓦片兒在水面上打水花兒玩耍呢。聽見周氏呼喚,笑嘻嘻的跑得過來。周氏駡道:“小砍頭的,你老子不好了,你還這般高興,你替我快去在左近喚幾個人來擡你老子回去。”田福恩笑道:“今兒不到小舅舅傢去麽?在我看,我們雇人把他擡回去,我們衹管去到小舅舅傢玩幾天。”周氏也不暇同他辯論說:“你不用唕,你快去喚人罷。”
  田煥聽見周氏要喚人擡他,急得甚麽似的。勉強掙紮起來,要自傢步行,可憐那裏能站得起來。剛剛將身子擡起,早又撲通一聲,摜倒在青草地上,衹是哼喚。一霎時雇的幾個人,用一張破竹床兒,不由分說,將田煥擡起,仍望城裏而來。周氏攙着田福恩,跟在後面,哭哭啼啼,仿佛是送喪一般。田煥到了傢,痧勢雖轉,卻焦灼煩渴,變了一個熱癥,日夜昏憒。
  周氏卻謹守田煥不延醫不服藥的常談,每日衹是嚮人傢施藥的所在,不問甚麽丹方丸藥,衹要不用拿錢去買,便一味取來灌服。看看延至第七天上,周氏午後,正偷了個空兒在房裏洗澡,猛然聽見合店裏的人怪鬧起來。原來田煥忽從床上跳落平地,渾身一絲不挂,精赤條條的,奔出房外,衆人攔擋不住,衹見他翻着兩個紅眼珠兒,如猛虎一般,大吼一聲,連竄帶跳,嚮街心跑去。
  周氏聽得這個消息,魂魄出竅,水淋淋的套了一條褲子,也忘卻披上衣,敝着胸脯,沒命的哭趕出來。此時左鄰右捨都齊打夥兒幫着追趕,田煥不知是那裏來的力氣,見人趕緊,他便攀着人傢涼篷柱子一躍上屋,如履平地,這件奇事,鬧得街上的人大驚小怪。田煥走到一處,便有一處的人拍手喊着在這裏在這裏,好容易人多手雜,四面兜拿,纔把田煥捉住,捉住之時,那田煥早已不省人事,牙關緊閉,白眼直翻。
  周氏趕得上前,不禁叫起撞天屈來。衆人七手八腳,又將田煥擡回放在床上。其時便有黃大媽奉着秦氏之命,來詢問田煥的病癥。剛剛跨入房門,那田煥猛又號哭起來,望着黃大媽說道:“黃大媽,這十幾年難為你辛苦了,麟兒的母親太不濟事,生生的將這座店址,被姓田的吞沒了去,我死也是不甘心的。我那裏有一時一刻放得下他們母子,我當風清月白,我往往在他們母子窗外凝立瞧看,衹是他們看不見我罷咧。”說着又哭。黃大媽聽着這聲音,宛然是她主人云錦,也就不禁失聲要哭。此時周氏卻慌極了,走上前用手將田煥的嘴很命掩着。田煥又道:“你是親愛太太呀,快走過去,春兒此後,總望你照應着她不要像我死的那一天,你很心將她的頭碰在床角上,碰得老大的瘤。”
  周氏被他這幾句話說得毛骨聳然,幸虧她生性潑辣,重重的將田煥臉上打了幾個巴掌,又吐了無限唾沫,吐得田煥臉上淋淋漓灕,田煥果然不開口了。一霎時忽又換了田煥聲音。厲聲望着周氏道:“如今案是犯了,床底下的元寶,你快取出來送給雲傢去。”說着,又用手在臉上亂打,打得一條條青腫起來。周氏又氣又怕,深恐黃大媽聽出甚麽話來,便放下田煥不理,轉將黃大媽帶出房外說:“你請回去罷,上覆我們親傢太太,說春兒的公公一時病總不能望好,目下想是遇見邪鬼了,信口亂嚼,像這樣鬧法,便是死了也好。”
  黃大媽答應了兩聲,怏怏回去,便把適纔所見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秦氏,又纍秦氏哭了一常綉春聽着,自然不便說些甚麽。卻是秦氏望着黃大媽道:“這元寶的話,卻也不能說是沒有,我聽見麟兒父親說過的,麟兒祖父在日,很在這座店鋪上積蓄了幾文,後來因為土匪破了揚州城,麟兒祖父逃了出去,以後便不知下落。難保不有甚麽銀錢埋在那床底下,如今事已過了,說也無益,我傢還有人將來在他傢過日子,衹要他們富富足足的,我就吃口粥,也是心安的。”說着又拿袖子揩抹眼淚。綉春正倚在窗子旁邊,仰首望着天上說:“黃大媽,你快將這扇窗子閉上罷,停一會有雨來了。你看西南角上雲都布滿。”
  秦氏便命黃大媽趕緊去接麟兒放學。麟兒剛纔回來,果然傾盆大雨,轟雷掣電,鬧了一陣。接連下到晚膳以後,一時便起了北風,陡然轉涼。秦氏在櫥櫃裏取出了好些單夾衣裳,逼着兒女穿了。自己將案上蘭燈,挑一挑明亮,大傢坐着閑話。那檐間餘溜,還淅淅瀝瀝的滴個不住,這個當兒,猛聽見有人敲門。黃大媽將門開了,引進一個人來,原是田煥店裏一個管賬的先生,姓宋,人都稱他為宋老爺,年紀竜鐘,手裏提了一柄雨傘,傘柄上扣了一個小紙燈籠,腳下釘鞋,走得咯咯的響。
  綉春聽見是田傢的人,穿花也似躲入房裏。秦氏趕忙起身招待,宋老爺緩緩的將燈籠吹滅了,連傘一並擱在檐柱旁邊,走進來望着秦氏深深一揖,秦氏也回了一個萬福,彼此坐下。宋老爺咳了兩聲,總共也沒有開口。還是秦氏問道:“宋先生,前日聽說我們那位親傢病了,適纔小價回來,說病勢十分利害,此刻可好些麽?”
  宋老爺點點頭,又將手縮在袖子裏,掏了好一會,掏出一方烏黑手巾,抹他的鬍子。抹來抹去,半晌纔冷冷的說道:“不瞞親傢太太說,親傢太太的親傢,大約是死了。那邊親傢太太囑付我過來,同親傢太太說一聲兒,那邊親傢太太本來要親自嚮這邊親傢太太。……”
  麟兒看見這宋老爺的神情,忍不住好笑,握着嘴也跑入姐姐房中。此處秦氏聽見這句話,嚇得忙站起來說:“阿呀。……”宋老爹不等秦氏再望下說,又接着道:“死還是不曾真死。”秦氏纔按住心神,又問道:“先生今夜冒雨到此,我們親傢太太究竟有甚麽囑付呢?”宋老爺道:“如今我們那位敝東,整整鬧了半夜,不瞞親傢太太說,他一時要飯吃,人便遞飯給他。他冷不防揭開馬桶,將飯摶成一個長條兒,約莫有我們男人下面長的那話兒大小,放在糞裏染一遍,又取出來望嘴裏送。”秦氏聽他說得太蠢,又不好打斷他,衹得忍氣再望下聽。宋老爺道:“我們東傢太太嚇也嚇死了,又沒人做伴,我們是不便進房。”
  秦氏道:“他傢相公呢?”宋老爺道:“親傢太太說的是小扣子嗎?”說着又嘆了一口氣,吐了一口痰,良久又說道:“冤冤枉枉,不知那死人嘴裏糊塗,說出甚麽元寶來,小扣子聽見這話,便一心一意要把他老子拖過去,他要在床底下挖元寶,又把笤帚鬧了一會,如今還同他母親吵得烏亂呢。我們東傢太太沒法,好容易允他一邊等他老子死了,一邊挖土掏那元寶,小扣子纔不做聲。如今王太太也來了,張太太也來了。眼見我們敝東是不會再好了,大傢商議,死馬當做活馬醫,想要接府上姑娘過去遞一遞湯,衝衝喜兒。……”宋老爺這句話尚未說完,可憐秦氏大叫了一聲兒:“呀!”陡時暈倒在地,三魂渺渺,七魂悠悠,早先他親傢嚮黃泉而去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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