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 秦腔 Shaanxi   》 《秦腔》第四部分9(4)      賈平凹 Gu Pingao

  就在這樣的故鄉,我生活了十九年。我在祠堂改做的教室裏認得了字。我一直是病包兒,卻從來沒進過醫院,不是喝薑湯捂汗,就是拔火罐或用磁片割破眉心放血,久久不能治愈的病那都是“撞了鬼”,就請神作法。我學會了各種農活,學會了秦腔和寫對聯、銘錦。我是個農民,善良本分,又自私好強,能出大力,有了苦不對人說。我感激着故鄉的水土,它使我如蘆葦叢裏的螢火蟲,夜裏自帶了一盞小燈,如滿山遍野的棠棣花,鮮豔的顔色是自染的。但是,我又恨故鄉,故鄉的貧睏使我的身體始終沒有長開,紅苕吃壞了我的胃。我終於
  在偶爾的機遇中離開了故鄉,那曾經在棣花街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記得我背着被褥坐在去省城的汽車上,經過秦嶺時停車小便,我說:“我把農民皮剝了!”可後來,做起城裏人了,我纔發現,我的本性依舊是農民,如烏雞一樣,那是烏在了骨頭裏的。
  我必須逢年過節就回故鄉,去參加老親世故的壽辰、婚嫁、喪葬,行門戶,吃宴席,我一進村鎮的街道,村鎮人並不看重我是個作傢,衹是說:賈傢老四的兒子回來了!我得趕緊上前遞紙煙。我城裏小屋在相當長的年月裏都是故鄉在省城的辦事處,我備了一大摞粗瓷海碗,幾副鋼絲床,小屋裏一來人肯定要吃撈面,腥油拌的辣子,大疙瘩蒜,喝酒就劃拳,惹得同樓道的人傢怒目而視。所以,棣花街上發生了任何事,比如誰得了孫子,是順生還是橫生,誰又死了,埋完人後的飯是上了一道肉還是兩道肉,誰傢的媳婦不會過日子,誰傢兄弟分傢為一個笸籃緻成了仇人,我全知道。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九年的十年裏,故鄉的消息總是讓我振奮,土地承包了,風調雨順了,糧食夠吃了,來人總是給我帶新碾出的米,各種煮鍋的豆子,甚至是半扇子豬肉,他們要評價公園裏的花木比他們院子裏的花木好看,要進戲園子,要我給他們寫中堂對聯,我還笑着說:棣花街人到底還高貴!那些年是鄉親們最快活的歲月,他們在重新分來的土地上精心務弄,鼕天的月夜下,常常還有人在地裏忙活,田堰上放着旱煙匣子和收音機,收音機裏聲嘶力竭地吼秦腔。我一回去,不是這一傢開始蓋新房,就是另一傢為兒子結婚做傢具,或者老年人又在曬他們做好的那些將來要穿的壽衣壽鞋了。農民一生三大事就是給孩子結婚,為老人送終,再造一座房子,這些他們都體體面面地進行着,他們很舒心,都把鄧小平的像貼在墻上,給他上香和磕頭。我的那些昔日一塊套過牛,砍過柴,偷過紅苕蔓子和豌豆的夥伴會坐滿我傢舊院子,我們吃紙煙,喝燒酒,唱秦腔,全暈了頭,相互稱“哥哥”,棣花街人把“哥哥(ɡ ē)” 發音為 “哥哥(ɡ uǒ)”,熱鬧得像一窩鳥叫。
  對於農村、農民和土地,我們從小接愛教育,也從生存體驗中,形成了固有的概念,即我們是農業國傢,土地供養了我們一切,農民善良和勤勞。但是,長期以來,農村卻是最落後的地方,農民是最貧睏的人群。當國傢實行起改革,社會發生轉型,首先從農村開始,它的偉大功績解决了農民吃飯問題,雖然我們都知道像中國這樣的變化沒有前史可鑒,一切都充滿了生氣,一切又都混亂着,人攪着事,事攪着人,衹能撲撲騰騰往前擁着走,可農村在解决了農民吃飯問題後,國傢的註意力轉移到了城市,農村又怎麽辦呢?農民不僅僅衹是吃飽肚子,水裏的葫蘆壓下去了一次就會永遠沉在水底嗎?就在要進入新的世紀的那一年,我的父親去世了。父親的去世使賈氏傢族在棣花街的顯赫威勢開始衰敗,而棣花街似乎也度過了它暫短的欣欣嚮榮歲月。這裏沒有礦藏,沒有工業,有限的土地在極度地發揮了它的潛力後,糧食産量不再提高,而化肥、農藥、種子以及各種各樣的稅費迅速上漲,農村又成了一切社會壓力的泄洪池。體製對治理發生了鬆弛,舊的東西稀裏嘩啦地沒了,像潑去的水,新的東西遲遲沒再來,來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風方向不定地吹,農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他們無法再守住土地,他們一步一步從土地上出走,雖然他們是土命,把樹和草拔起來又抖淨了根須上的土栽在哪兒都是難活。我仍然是不斷地回到我的故鄉,但那條國道已經改造了,以更寬的路面橫穿了村鎮後的塬地,鐵路也將修有梯田的牛頭嶺劈開,聽說又開始在河堤內的水田裏修高速公路了,盆地就那麽小,交通的發達使耕地日益銳減。而老街人傢在這些年裏十有八九遷居到國道邊,他們當然沒再蓋那種一明兩暗的硬梁房,全是水泥預製板搭就的二層樓,鼕冷夏熱,水泥地面上滿是黃泥片,廳間蠻大,擺設的仍是那一個木板櫃和三四衹土甕。巷口的一堆婦女抱着孩子,我都不認識,衹能以其相貌推測着叫起我還熟悉的他們父親的名字,果然全部準確,而他們知道了我是誰時,一哇聲地叫我“八爺!”(我在我那一輩裏排行老八。)我站在老街上,老街幾乎要廢棄了,門面板有的還在,有的全然腐爛,從塌了一角的檐頭到門框腦上亮亮的挂了蛛網,蜘蛛是長腿花紋的大蜘蛛,形象醜陋,使你立即想到那是魔鬼的變種。街面上生滿了草,沒有老鼠,黑蚊子一擡腳就轟轟響,那間曾經是商店的門面屋前,石砌的臺階上有蛇蛻一半在石縫裏一半吊着。張傢的老五,當年的勞模,常年披着褂子當村幹部的,現在腦中風了,流着哈喇子走過來,他喜歡地望着我笑,給我說話,但我聽不清他說些什麽。堂兄在告訴我,許民娃的娘糊塗了,在炕上拉屎又把屎抹在墻上。關印還是貪吃,當了支書的他的侄兒傢被人在飯裏投了毒,他去吃了三大碗,當時就倒在地上死了。後溝裏有人吵架,一個說:你張狂啥呀,你把老子×咬了?!那一個把帽子一卸,竟然撲上去就咬×,把×咬下來了。村鎮出外打工的幾十人,男的一半在銅川下煤窯,在潼關背金礦,一半在省城裏拉煤、撿破爛,女的誰知道在外邊幹什麽,她們從來不說,回來都花枝招展。但打工傷亡的不下十個,都是在白木棺材上縛一隻白公雞送了回來,多的賠償一萬元,少的不過兩千,又全是為了這些賠償,婆媳打鬧,糾紛不絶。因搶劫坐牢的三個,因賭博被拘留過十八人,選村幹部宗族械鬥過一次。抗稅惹事公安局來了一車人。村鎮裏沒有了精壯勞力,原本地不夠種,地又荒了許多,死了人都熬煎擡不到墳裏去。我站在街巷的石磙子碾盤前,想,難道棣花街上我的親人、熟人就這麽很快地要消失嗎?這條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嗎?土地也從此要消失嗎?真的是在城市化,而農村能真正地消失嗎?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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