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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百話 》
20.早朝大明宮唱和詩四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賈至
和賈至捨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纔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竜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王維
和賈至捨人早朝大明官之作
雞聲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
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幹。
獨有鳳皇池上客,陽春一麯和皆難。
——岑參
奉和賈至捨人早朝大明宮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竜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
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於今有鳳毛。
——杜甫
這裏有四首七律唱和詩,是宋元以來許多談詩的人喜歡評論的。唐肅宗至德二載九月,廣平王李傲率朔方、安西、回紇、南蠻、大食之兵二十萬人收復長安,平定了安祿山父子之亂。十月丁卯,肅宗還京,入居大明宮。三年二月丁末,大赦天下,改元乾元。此時李唐政權,方纔轉危為安,朝廷一切制度禮儀,正在恢復。中書捨人賈至在上朝之後,寫了一首詩,描寫皇帝復闢後宮廷中早朝的氣象,並把這首詩給他的兩省同僚看。兩省是門下省和中書省,在大明宮宣政殿左右,是宰相的辦公廳。中書省有政事堂,是宰相和大臣會議政事的地方。當時,杜甫官為左拾遺,屬門下省。岑參官為右補闕,屬中書省。王維本來是給事中,做了安祿山的偽官,此時剛纔獲得赦免,降為太子中允。他們都是詩人。賈至是中書捨人,是他們的上司,因而每人都做一首詩來奉和。當時和詩的一定不止他們三人,不過我們現在衹能見到這三首。賈至首先作詩,稱為原唱,王、岑、杜三人的詩是和作,合起來稱為唱和詩。
官位較高的詩人,有資格每天進宮中朝見皇帝。他們對於宮廷中那些威嚴而又華貴的禮儀,印象極深,往往有詩記錄。唐宋詩人作這一類詩的不少。方虛𠔌編《瀛奎律髓》,給這一種詩取了一個分類目,名為“朝省詩”。
朝省詩和應製詩同樣都是宮廷文學。字句要求富麗,對仗要求精工,思想內容要有感恩頌德之意。創作方法純然是賦,不能用有言外之意的比興。這種詩,在初、盛唐時期尤其多,詩人們往往用這種作品表示其寫作翰苑文章的才學。我們研究唐詩,也應該瞭解一下,雖然現在它們已沒有用處。
賈至的詩第一聯是描寫一個“早”字。進宮去朝見皇帝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還得用蠟燭。到了宮城裏,纔是黎明。“天”代表皇帝,朝見皇帝稱為“朝天”。“紫陌”是紫紅泥鋪的路。第二聯寫大明宮的景色:千株嫩柳挂在宮門外,飛來飛去的黃鶯繞着宮殿鳴囀。“建章”是漢高祖造的宮殿,規模宏大,傳說有千門萬戶,後代詩人就用來代表宮殿。第三聯寫百官上殿朝見的情況:穿着朝服的官員肅靜無聲,走上白玉的階陛,衹聽得身上懸挂的劍和佩帶物的聲音。衣冠端正的身上,沾染着兩旁香爐裏散發出來的香氣。第四聯就是感恩效忠的話了。我們大傢都在鳳池中享受皇帝的恩澤,應該天天寫文章侍候皇上。鳳池是鳳凰池的簡稱,代表中書省的官署。此詩末一句,《唐詩紀事》作“終朝默默侍君王”,錯得可笑。
王維的和作是緊緊扣住賈至原唱柏。第一聯也寫“早”:戴紅頭巾的衛士在宮門外傳呼天亮了,宮裏專管皇帝衣服的女官纔把翠雲裘送來伺候皇帝視朝①。漢朝時,衛士在宮門外學作雞鳴以報曉,稱為雞人。翠雲裘見於宋玉的賦,用來指禦衣。曉籌是銅壺中報曉的籌子。第二聯寫朝見情況:宮殿的門都開了,各國官員都來朝拜皇帝。九天是最高的天,閶闔是天門。這一句實際上是宮殿開門的倒裝句法。衣冠代表人物,冕旒是皇帝的朝冠,此處用作皇帝的代詞。第三聯寫朝見時的景色:太陽光纔照臨到殿前的承露盤,薫爐中的香煙要飄浮到皇帝的衣服上去。漢武帝曾鑄銅為仙人,掌上托着一個承接露水的銅盤,放在宮殿前。此處用來指宮殿前陳列的裝飾物。皇帝的衣服綉有竜紋,稱為竜袞,亦可稱袞竜。第四聯講到自己的職司:朝罷之後,回到中書省,就應當為皇帝辦事,起草各種詔書。“五色詔”是用典故,石季竜的詔書是用五色紙寫的,故曰五色詔。此處衹是用來作“詔”字的修飾語,其實唐代的詔書是用黃麻紙寫的。
岑參的詩,前三聯的內容也是同樣的。第一聯說:雞鳴的時候,路上還有黎明的寒氣,在這暮春時節,黃鶯在皇城裏鳴囀不已。從這一句看,可知這些詩都是在乾元元年三月裏作的。第二聯說:曉鐘一響,宮中的千門萬戶都開了,白玉階兩旁,警衛的儀仗隊簇擁着許多官員。“萬”、“千”二字,都是多的意思,金闕指宮廷。上一句就是王維的“九天閶闔開宮殿”。第三聯也是寫“早”:花迎接這些劍佩鏗鏘的官員,正是星星剛纔隱落的時候,柳條吹拂着旌旗,還帶着露水。第四聯就和賈至的原作不同了。他說:衹有這位鳳凰池上的人,能做這樣一首好詩,正如《陽春》、《白雪》的麯子一樣,使大傢都難於奉和。這一聯就是恭維賈至了。
杜甫的和詩用一半篇幅來寫早朝,另一半篇幅來恭維賈至。第一聯說:五更時候,銅壺滴漏的聲音,催出了曉箭。這一句衹是說:天亮了。古代無鐘錶,以銅壺滴水計時。每一個時辰有一支竹籌,或稱箭,從水壺中升起。所以說“漏聲催曉箭”。下面的對句是說:皇宮裏的春風使桃花都紅了。“九重”是最高的地方,指皇宮。人醉則臉紅,桃花紅了,就象是醉了。天上的人是仙人,地上的人是凡人,皇帝既稱天子,皇宮就是天庭。皇宮裏的人物就可以用仙字來形容,“仙仗”、“仙桃”是同樣的用法。第二聯寫宮中日暖風微,畫着竜蛇的旌旗在微微飄動,宮墻殿角上有燕雀在高飛。第三聯說賈至朝見以後,滿袖帶着香煙回到中書省,提起筆來寫成了一首象珠玉般的好詩。第四聯的含意,必須先瞭解幾個有關的典故,方能明白。原來賈至的父親賈曾在開元初年也做過中書捨人,玄宗皇帝在先天元年即位的時候,玉册文便是賈曾作的。後來玄宗避難入蜀,傳位於肅宗,這個傳位玉册文是賈至作的,所以他們父子是“世掌絲綸”,兩代都職掌皇傢的文書。“絲綸”,代表皇帝的話,見於《禮記》。劉宋詩人謝鳳的兒子謝超宗,詩文學問都好。有一天,皇帝對謝莊說:“超宗很有些鳳毛。”這是一句開玩笑的話,意思是說:謝超宗的才學,得到他父親的遺傳。後世文人就用“鳳毛”來代表能繼承傢學的兒子。杜甫把這些典故組織在第四聯中:要知道世掌絲綸的美事,但看現在鳳凰池上有了鳳毛。這兩句對賈至的恭維,比岑參的兩句更貼切了。
這四首詩是研究唐詩的好資料。同一題材,同一形式,出於同時四位著名詩人之手,後世人就有興趣給他們評比甲乙,象上官婉兒評比瀋、宋二詩一樣。
現在我先抄錄明清人的四詩優劣論,看看前人有過多少意見:
岑作精工整密,字字天成。頸聯絢爛鮮明,早朝意宛然在目.獨頷聯雖絶壯麗。而氣勢迫促,遂致全篇音節微乖。王起語意偏。不若岑之大體。結語思窘,不若岑之自然,頸聯甚活,終未若岑之駢切。獨頷聯高華博大而冠冕和平,前後映帶寬舒,遂令全首改色,稱最當時。但服色太多,為病不小。而岑之重兩“春”字,及“曙光”、“曉鐘”之再見,不無微【】。信七律全璧之難。
以上是明代鬍元瑞的話,見《少室山房筆叢》。他把王維、岑參二詩作比較,以為王維的起、結和頸聯都不如岑作,但頷聯卻好到使“全首改色”,成為四詩之最。至於缺點,則王詩中“繹幘”、“尚衣”、“翠雲裘”、“衣冠”、“冕旒”、“袞竜”,儘管作用不同,總覺得衣服方面的詞彙太多。岑詩則“曙光”和“曉鐘”亦不免重複。
早朝四詩,名手匯此一題,覺右丞擅場,嘉州稱亞,獨老杜為滯鈍無色。富貴題出語自關福相,於此可占諸人終身窮達,又不當以詩論者。
這一段是明代鬍震亨的話,見《唐音戊簽》。他排定了考案:王維冠軍,岑參亞軍,杜甫殿末。理由是杜甫此詩最為寒傖,富貴莊嚴的氣象不足。接下去講到有福相的人說話自然有富貴氣,不能說富貴話的人,必定是窮途潦倒漢。因此,從詩看人,可以預測杜甫一輩子不會顯達。這是他的定命論觀點,我們不必重視,也無暇在此批判。他既以“富貴語”為衡量這四首詩的標準,可知他把王維列為第一,是因為王詩的富貴氣象勝於岑詩。
岑王矯矯不相下,捨人則雁行,少陵當退捨。蓋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不當以一詩議優劣也。
這是明末唐汝詢的意見,見《唐詩解》。在岑、王之間,他不能定甲乙,賈至則挂名第三,杜甫考得了背榜。但又趕快申明這僅是四首詩的高下,並不是四人全部詩作的定評。
岑詩用意周密,格律精嚴,當為第一。賈亦不能勝杜.
這是吳昌祺的一段眉批,寫在唐汝詢的評語上邊,見《刪訂唐詩解》。他定的考案是:岑參、王維,杜甫,賈至。
岑參和賈至捨人早朝大明宮之作,起二句"早”字,三四句大明宮早朝。五六正寫朝時,收和詩勻稱。原唱及摩詰、子美,無以過之。
這是清人方東樹的意見,見《昭昧詹言》。他以岑參詩為第一,理由是全詩章法勻稱。其他三詩,他沒有排名次。
和賈至捨人早朝詩究以岑參為第一:“花迎劍佩、柳拂旌旗”,何等華貴自然。摩詰“九天閶闔”一聯失之廓落。少陵“九重春色醇仙桃”更不妥矣。詩有一日短長,雖大手筆不免也。
這是晚清施鴻保的意見,見《峴傭說詩》。他的最後二句,意思與唐汝詢同,表示並不因此詩而否定杜甫的偉大。其實他們這些話是多餘的,他們為什麽不反過來說,他們並不以為岑參的詩都是第一呢?
早朝唱和詩右丞正大,嘉州明秀,有魯衛之目。賈作平平。杜作無朝之正位,不存可也。
這是瀋德潛的評價,見《唐詩別裁》。他以為王、岑之間,旗鼓相當,不易分高下。賈至詩雖平平,還可列入第三。杜甫詩衹做“早”字,沒有把“朝”字放在正位上,就使主題落空,因此他根本不選這首詩。
以上選錄了明清二代七傢的評語,衹是現在手頭所有的資料。宋元人詩話中也有過個別論議,但似乎還沒有人作綜合評比。單就這七傢的論定來看,杜甫不及格是肯定的了。岑得三票,王得二票,棄權二票。看形勢,岑詩的冠軍地位,較王詩為穩。
從全詩的結構、章法、句法來看,我以為這樣的定案是公允的。但從部分詩句的評論來看,還可以有所商榷。鬍元瑞說王維詩“結語思窘,不若岑之自然”。這是牽涉到詩的結尾方法的問題。賈至詩是首唱,可以不談,岑參、杜甫二詩的結尾都是針對原作,諛頌賈至的。因為賈至是中書捨人,是長官。王維詩的結尾,雖然用賈至原意,卻並不對賈至一人而言,衹是泛說兩省僚友退朝之後,就得回到省中去辦公。這是因為王維的官位是太子中允,和中書捨人同為正五品上階。他的資格也比賈至老,因此他不作恭維賈至的話。岑參官右補闕,是從七品官;杜甫官左拾遺,是從八品官,他們當然應該恭維一下長官。從恭維的辭藻來比較,杜甫的結聯實在高於岑參。鬍元瑞說王維思路窘弱,恐怕沒有考核一下當時王維的身分。
賈至的原作,雖然工穩,但沒有一聯警句,比起來真是平平。其餘三詩,各有一聯被推為名句。王維是“九天閶闔”一聯,岑參是“花迎劍佩”一聯,杜甫是“旌旗日暖”一聯。王維這一聯,鬍元瑞以為“高華博大,冠冕和平,使全詩為之生色",而施鴻保卻說是“失之廓落”。這兩傢的評價,相去甚遠。“廓落”就是空泛,大約峴傭以為這一聯是抽象的描寫。他把“九天閶闔”誤解為天庭,把“萬國衣冠”誤解為全世界的人,於是便覺得詩意不切“朝”字,流於空泛了。其實王維此聯的重點在“萬國衣冠”一句。當時有契丹、吐蕃、回紇、南蠻許多國傢和部落的軍隊來協助平定安祿山之亂,每天都有各國的可汗、君主、或將帥參與朝會。王維寫的正是當時現實的盛況,而這正是賈、岑、杜三詩所沒有表現的。因為有了下一句,纔配了上一句來形容宮殿之高大。所以鬍元瑞感到這一聯所描寫的朝會氣象和其餘三首詩不同。它非但不是“廓落”,而正是寫出了當時朝會的一個特徵。
岑參的一聯,也有過不同的看法。唐汝詢解釋道:“花柳芬菲,星沉露滴,早朝之景麗矣。”吳山民在《唐詩評【】》中也批評這二句“花星無涉,柳露相粘”。可知他們都以為二句之中寫了四景,每句的上四字與下三字不相幹。這是沒有足夠的體會。吳昌祺就指出:“花迎二句,或謂為兩截語,非也。蓋言迎於星落之時,拂於露湛之際耳。”這就把作者的句法講明白了,怎麽能說“花星無涉”呢?至於“柳露相粘”,是說這一句中犯了用雙聲字之病。一句詩中,忌用雙聲字,這是關於調合四聲的八病之一。在盛唐時候,詩人還不重視這種聲病,我們可以存而不論。
杜甫的“旌旗日暖”一聯,是蘇東坡極口稱贊的。但這一聯的下句與上句不很相稱。因為用了“燕雀”二字便不夠富麗。封建時代的宮廷文學,對花鳥之類,也有選擇。講到花,總得用牡丹、芍藥、桃李之類。講到鳥,總得用鳳凰、鸚鵡之類。“雀”是田野裏的小鳥,放在宮裏,就顯得寒傖。杜甫這一句本該用“鶯燕”,就沒有問題,可是這裏衹許用兩個仄聲字,老杜也衹好配上一個“雀”字了。
①皇帝在正殿接受群臣朝見.稱為“視朝”。
一九七八年五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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