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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黃綉球 》
第二十回 買棺材錢莊上打架 守靈柩孝堂裏尋人
頤瑣 Yi Suo
話說那鬍衕裏吆喝了多少人出來,畢太太們,被這班人擠住了路,走不過去,當時站開讓在一旁。衹聽見那些人七嘴八舌,講得好不熱鬧,有的駡,有的笑,有的說打呀打呀,亂嘈嘈摸不着一個頭腦。遠遠看見那些人,都嚮那街上鋪子裏去。一時那鋪子門前,圍的人更多,卻想不起是爿什麽鋪子。衹聽得話當中,曉得陳老太太已死,吃了一驚,至於那話的離奇嘈雜,卻總聽不清楚。
走既走不過去,索性拉住一個人,來問其仔細。那人大笑道:“新鮮!新鮮!奇怪!奇怪!一個人死了,三四個人要想發財,你們要發財,也插進去就是,不必多問。”畢太太道:“到底怎樣一件事?”那人又笑道:“你們倆是女人,想來插不進去,發這一註財的。讓我來告訴你們,那爿鋪子,不是叫益大錢鋪嗎?這個鬍衕裏,有一傢壽器店,今天大清早起,陳鄉紳的老太太死了。”黃綉球一聽此話,說:“就死了麽?”那人道:“你能叫他不死?死了是要裝棺材的,不足為奇。論起陳鄉紳這樣人傢,那壽材該是早就合好,他偏衹當他那老太太要過一千歲,還不曾預備得到。等到躺下來,纔托了他的本傢老爺爺帶一個傢丁,到這壽器店內,要選買一口上好的棺木。本傢老爺同壽器店老闆,背着傢丁,講好了,拿二百塊錢的貨色,叫他開上七百塊錢的發票,應許在正價之外,分給一百塊,自己賺個四百上腰。壽器店老闆始而不肯,繼而又允了他各得一半,就把帳開出發票,叫傢丁拿着,到益大去開兩張三百五十塊的票子。益大原是陳府上有存款,有往來的,自然容易。不想這事早被傢丁看出破綻,心上以為本傢老爺,吃心太狠,做事太辣,衹沒有個縫兒,好問那壽器店老闆,又不敢問本傢老爺;要挑剔棺木不好,又不懂得,着實難過。一想益大莊上,是他拿錢拿慣的,趁這混水池裏的魚,何不也撈他一把?當下走到益大,便說照數開兩張錢票,另外取三百塊現洋,為老太太喪事開銷。簿子上就出一千塊的帳,分做兩筆,不夠,還要來取呢。益大的掌櫃夥計便道:『這是要帶了折子來的。』”
畢太太們聽說道:“這話不錯呀,怎樣會打起來?”那人道:“我也衹當是傢丁硬要取錢,故而打起來的。妙極!妙極!來打的卻是壽器店裏的人,你道為何?原來那傢丁因為沒有帶着取錢的折子,莊上不肯輕付,他就索性把本傢老爺買棺材、賺大錢的話同莊上商量,說:『老太太一個喪事下來,接二連三的要用,不在少處,大約總要用夠一萬八千,這一萬八千橫竪都出在你莊上,都是我經手來取的多,你莊上也落得在帳上消沒了點,好大傢於中取利。我們老爺、太太、少爺,什麽事都不精明,衹要送幾個好鴉片煙土上去,等喪事辦完,結起帳來,可不就糊鬍塗塗的搪塞過了?你們莊上往來多年,上下就推班幾千,也查不到。如今這三百塊,你先拿二百塊給我,那一百你就自己消了,一同出了帳,隨後陸續而來。這其中我雖沾光,你莊上也吃個飽,外面這些時銀根甚緊,利息微薄,莊上多此一筆外快,貼補貼補,也是千年難遇虎磕銃的事,包你不出岔兒。』那益大掌櫃的一時聽信了他,說:『如此你回去想法,把個取錢的折子騙了出來,或是偷了出來,給他們尋不着、記不着。我在存根卻多寫幾筆支出去的,換個簿子,再加上以後喪事裏支取的,就齊齊整整,好幹沒他七八千,同你對分。照你的主意,零碎賺個三四千,於你是得了一二千,慢慢的收着,於我莊上卻不見有什麽大益處。如今準其依你,先付你二百,那個折子,一定要你偷出來、騙出來,盡今天送到。不然,以後若是有人拿這折子來,我就說穿你這話,止住不付。我不怕二百塊錢,不會出梢,衹怕你是擔代不起。』那傢丁利令智昏,急忙答應,要取了二百塊錢,去回覆本傢老爺的事。當時莊上付他兩張三百五十塊的票子,另外付他二百塊的現洋,把現洋別在腰裏,洋票交與本傢老爺之手。”
說到此處,黃綉球道:“說了半天,到底怎樣打起來,鬧得煙霧成天?你快快講罷。”那時鬧的人已漸漸散開,擠的幾乎站不住腳。那人招着畢太太們,又讓過幾步,說:“這傢丁交代之後,那本傢老爺就先走了,叫壽器店隨即擡棺材送去。不曉得怎樣,暗地下有個人,在壽器店老闆面前,給了一個信,說:『錢莊老闆也得了一百塊錢。』壽器店老闆聽話不明,衹當他那票子上寫的二百五十塊,就出巷來奔到益大莊上,說如何憑空扣我一百塊錢?難道買我的棺材,要你出錢票子的拿扣頭麽?益大的掌櫃倒弄得不明不白,又不好把那傢丁的話說出來,衹道:『誰買你的棺材?誰付你的錢?我莊上也沒有同你交易這件東西,你拿這晦氣話鬧到我莊上來,好沒情理!』順手就戽出一盆洗臉水來,潑得那壽器店老闆沒頭沒腦,同淋了大雨似的。跟來的人,見老闆吃虧,回頭叫了十幾個做棺材的夥計,一擁上門,打了進去。起先還衹道是白晝行劫,後來看看,都是這條街上做手藝的,不問情由,大傢擠着來看,一傳十,十傳百,手藝中人,自然幫着手藝人,個個指着錢莊上,駡他無理扣錢。等到內中有人把事問明,叫出當地的地保,兩邊排解,一時壽器店老闆,倒把那本傢老爺買棺材的事,當着衆人,大喊大嚷。於是起先打的人同看的人、聽的人,愈聚愈多,莊上衹裝作不知。後來那通信把壽器店的人,又將那傢丁同掌櫃的所說之話,也叫穿了,所以引得人又笑又駡,又興起來要打那掌櫃的,說他惡毒。跟手叫送棺材到陳府上去的,通風報信,一面地保就在內看守了這掌櫃的。如今這班人想是要看陳府上,怎樣來料理此事,所以還不肯全散。這真真叫做賣死人。你道這種事,新鮮不新鮮,奇怪不奇怪?”那人一面說,一面伸着頸脖子,朝前望去,就一步一步的挪遠了,離了畢太太們。畢太太同黃綉球聽得這一席話,衹是搖頭頓腳。當時人聲嗡嗡,人頭簇簇,言多語雜,不曉得是個什麽收場。
話分兩起,且說畢太太們站在街上,聽過新聞,心中自有一番驚疑煩惱,踅回轉來,同到黃通理書房,說知其事。黃通理道:“這我也在門前聽見走路的有人講起,一爿錢莊裏同人打架,不道就是這等事。豈有此理,可算要錢要得沒有王法了!”話未說完,鬍進歐、文毓賢同張先生傢都打發人來,通知陳老太太的死信,也談到這一樁事,無不詫為希奇。並說陳府上,如今鬧得喧天揭地,倒反把個死人擱在牀上,裏裏外外,嚷的是錢,棺材也扔在天井裏,連個陰陽先生,還沒去請,不曾定入殮的時辰日子呢。黃綉球十分氣忿,無心接應這班來人,連這些話,都不情願再聽,對着畢太太道:“現在陳府上,橫竪是亂嘈嘈的時候,我們何不同到他傢去?一來看看那死人,好哭他一場;二來鬍傢妹妹,一定在那裏的,好問個結果,有什麽事,說不得也同他商量着出點子頭。”曹新姑在旁,說:“我也同去。”畢太太道:“你須在傢服侍王老娘,不必同去的好。”
正要跟着一班來人分頭起身,復華喘籲籲的走過來道:“我方纔從鬧的地方,看到陳府上,那棺材送到陳宅之後,他本傢老爺同那個傢丁得了信息,就一齊趕到益大莊去,招呼了地保幾句,就驅逐了多少閑人。不一刻,又有幾個差役,來把守着宅子的大門,不許閑人觀看遊鬧。看他宅子裏的神氣,外面雖然鬧得這樣翻江攪海,裏面孝子孝孫們,像似還沒有摸清頭緒。來的男客,很有幾位卻跳出跳進的。衹有那本傢老爺同那個傢丁最忙,其餘大約都是親親眷眷,也鬍裏鬍塗,不知何事。上房裏我是不能進去,看上去女客倒不多。”畢太太道:“這樣一樁大亂子,那本傢老爺同那個傢丁,不曉得怎樣顯個小小神通,就糊弄過去?看他一時招呼了地保,就一時雇到了差役,無非是賣弄勢利。可憐那陳膏芝父子兩個,若大一個門戶,一分傢私,就此怕在老太太身上消滅了。”
黃綉球又問復華道:“你來時可聽說,幾時入殮?那孝子孝孫們,怎樣的成服?”復華道:“這都不聞不見。”黃綉球道:“難道那棺材還扔在天井裏麽?”復華道:“可不是,石灰炭屑,還不見有人挑得來呢。那棺材卻是漆得金光雪亮,厚札札的,也看不出是什麽材料,是拼的,還是獨幅。我在那邊好半天,出來的時候,人倒靜悄悄的,裏頭聽不出哭聲。外頭連那本傢老爺也不見了,想必去辦事買東西,停會就可齊備。我也停會再去看來。”黃通理道:“鬧來鬧去,衹可惜那陳老太太死得太快,等不及我們辦起事來,給他瞧一瞧。至於陳膏芝父子的那個門戶,那分傢私,終久是要敗的。說到歸根,還是他老太太福氣,萬一再過幾年,或是陳膏芝先死,可就不知道更要成個什麽樣兒,出個什麽把戲哩。”
黃綉球接着道:“那傢丁趁火打劫,想謀通錢莊上,吃沒幾筆帳,雖也是小人常技,若沒有他本傢老爺,在棺材上賺得太狠了,怕還不至於動了小人的念頭,就必不至於生出錢莊上的惡計。推原禍根,那本傢老爺,罪是殺不可恕。起先衹是傢丁同錢莊掌櫃兩人串謀,掌櫃的倒要拿傢丁撇開獨吞,如今必定三人串通,面子上鋪排喪事,骨子裏可不叫陳膏芝傾傢蕩産!我們念着那老太太,豈可明知之不去問訊?”黃通理道:“從來與聞人傢的傢事,最不容易,況且我們是極疏遠的人,這話又沒有憑據,真正是道聽途說,他那錢莊往來的折子有沒有?拿出來沒有拿出來?到底怎樣一件細情?我們不得而知,衹可隨時打聽消息,察看情形,同他姑奶奶鬍傢去講,你們怎好冒冒率率,去管此閑事?據我看,買棺材賺錢,是千真萬真,不消說得。那益大莊上的一層,怕還不確實。當時那傢丁也怎好在莊上,公然說那些話?莊上夥計,不止一人,怎樣單衹有一人聽見,去告訴了壽器店老闆?壽器店老闆,就算看錯了票子,當做二百五十塊,豈有不拿給莊上看?那莊上掌櫃的,難道也看做二百五十塊,一路鬍塗下來?未必有此情理。”
黃綉球道:“賊膽心虛,這是講不定的。我們項好就請了鬍進歐來,問個仔細。”說着便對復華道:“我寫個字兒,你帶到陳宅去,問明交給他傢鬍姑奶奶。如這鬍姑奶奶已不在那邊,趕緊就送到鬍傢去。”當下叫黃通理寫好字兒,復華去後,帶回一個字條,說“當晚子時小殮,明日申時大殮,尊處如來送入大殮,便可面談。不然,後天清早到府,事忙不能多及”等語。黃綉球、畢太太看了都說:“如此準定明日去送大殮,便知其詳。”隨即擱開此事,去看王老娘。
王老娘病是全好了。張先生當日病也略好,在這當口上,踱到黃通理處,也無非談論此事。內中說到陳膏芝的本傢,賺這棺材錢,太覺忍心害理。黃綉球更結結實實駡了一頓。畢太太道:“如今衹要沾着是官紳當中的人,誰不吃心很重?但拿官辦學堂來講,派一個委員,采辦書籍儀器,看是無甚好處可以賺錢,不知竟是個優差。在上海聽見,蘇州辦武備學堂的時候,堂中的提調大人,托人到上海買一個中號地球儀,實價不過四五十番,買的人先開了二十三元虛帳送到蘇州。那提調報銷册子上,卻又加上些。你們猜猜看,他加上多少?死命的一開開了四百兩的帳!這是什麽良心?像我此番帶來,這一千多塊的東西,浮開三四倍,而你們算帳,怕不要你們也傾傢蕩産麽?竟直這些人的心,像個大煤炭團一樣的黑!鐵彈子一樣的硬!比起山西人放印子債,五分取利,一天一收,帶利滾利的手段,那還算是有菩薩心腸呢。畢竟得了這些錢,同陳膏芝父子們睡在鴉片煙裏過日子,還用不完,落得把別人幹沒了去。就是不幹沒,也總歸消為烏有,真是可惜。”大傢議論而散。
次日聽講陳宅中,無甚動靜。午後便循俗買了錫箔,帶了曹新姑一同前去。黃綉球、畢太太先哭了死人,就出來尋着鬍進歐。衹見李振中、吳淑英、吳淑美都在那兒,卻無文毓賢、徐進明兩人。問起,纔曉得因為是生意人傢,不曾去報喪,故而不便走來。黃綉球道:“是呀,我同畢姊姊那邊都不曾來報,我們暗中申我們同志的感情,管他報不報呢。”說罷便急於要問買棺材的事,礙着陳膏芝的夫人及一班外客,不好開口,一把拉着鬍進歐到旁邊一問,影響毫無,衹說是壽器店裏的人,拿票子到益大去照,隨即要益大付錢。益大不肯立付,壽器店裏就說益大付不出現洋,一定要倒。一個謠言出去,便有人拿五百一千的小錢票紛紛要收起錢來,因此不曉得怎樣胡亂的打架。幸虧這裏本傢老爺傳了地保差人,彈壓了結,並不聽見像你這般的話,可就奇了。
畢太太問:“自從昨天到今天,這用的錢,在何人手裏發呢?”鬍進歐道:“這個我也不留心,不好問得。嚮來出出進進,外面就是那本傢,裏面卻在一個丫頭,叫菱子的手上。這個傢丁,雖是老人,卻沒見經手銀錢。至於錢折子,衹怕在太太身邊。那丫頭菱子,是太太最貼心,最相信的,今年已二十多歲,鎮日價在房裏打煙泡。姊姊你不曾見過嗎?”畢太太黃綉球聽了,都說道:“哦!哦!是這麽一回事。”鬍進歐道:“姊姊,你們這話,又從那裏來的呢!這話斷非無風生浪,看來我聽的話,倒靠不住。你們講的,必有因頭。如果實有其事,不但奇談,也就嚇得壞人。我也是個本傢姑奶奶,倒聽了寒心。”黃綉球又要接下去說,被畢太太止住道:“我們的話,不是無因,也沒有實據,說給鬍妹妹聽了,放在心上,隨時看着苗頭,一兩天內,自然明白。明白了之後,我們再說上去不遲。”
正說時,外面升炮吹打,已經裝殮,大傢隨即出外哭奠行禮。那排場一切,不用鋪敘。陳膏芝要做孝子,又一刻離不得鴉片煙,就叫在靈柩後面,另設一張煙榻,從房裏搬出枕褥煙具。來搬的當口,鬧嚷嚷尋一個人到處尋不着,忽然又大喊道:“房裏丟失了東西,一支頂貴重的煙槍也不見了。”陳膏芝夫婦,此番死了他老娘,並沒有什麽聲息,此刻卻喊得急急得喊。夫婦兩口子,跳腳舞手,就此做孝子送入殮時那哀號擗踴、椎胸撞頭的情形格外真切。弄得料理喪事的人,一齊丟開了,來問他勸他。要知尋的什麽人,丟失什麽東西,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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