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总也“不老”的一面是他对传统和现代中国小说的诠释。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他这么给张爱玲定位:
……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她的成就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or)、韦尔蒂(Endora Welty)、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
话说得斩钉截铁,一下子把一个曾被目为“鸳鸯蝴蝶”、身世颇受“争议”的上海女作家引进中国现代文学的庙堂。
我记得英国老前辈文评家利维斯(F.R.Leavis)的名著《伟大的传统》(The Great Tradition)是这么开头的:
The great English novelists are Jane Austen,George Eliot,Henry James and Joseph Conrad—to stop for the moment at that comparatively safe point in history.
说话人口吻显得浑身是胆,若不是对自己的见解信心十足,是说不出口的。利维斯说得对,如果怕人批评,那就别在给作家论斤两的紧要关头上伸出头来(never to commit oneself to any critical judgment that makes an impact)。这就不会“祸从口出”。
夏志清论张爱玲的口吻,其有理不让人处与利维斯相似。这不奇怪,夏先生攻读英美文学出身,读书时心仪的大家,利维斯是其中的一位,文学趣味与价值取向受其影响,在所难免。
张爱玲是不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或者,我们可以问,最伟大的英语小说家是不是只限于利维斯所列的四位(简·奥斯丁、乔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约瑟夫·康拉德)?
这真的是个“信不信由你”的问题。在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新学”兴起前,文学批评基本上是一种“以理服人”的功夫。
夏志清从文学艺术的观点出发,一落笔就肯定张爱玲的成就。跟着,他就把她作品的文字层次和想象空间抽丝剥茧进行分析。他会毫不含糊地告诉你,张爱玲作品的哪些地方够得上一家之言,值得重视。
你看了他罗列的实例,还是觉得张爱玲不外如是,那也不奇怪,“见仁见智”而已。读书本来就应该各自适才量性,勉强不得。亨利·詹姆斯被利维斯抬举,“顽童”马克·吐温就受不了,说这位老兄闷死人了,詹姆斯如在天堂,他宁愿下地狱。
夏志清在耶鲁大学拿到的虽是英国文学博士学位,但日后的career(职业)却是研究中国文学。因为教学和研究需要,他只好“正襟危坐”重读方块字。由于他的科班训练有异于汉学传统,因此他读的不论是线装书或横排的现代文学作品,见解若有与时俗大异者,亦不足为怪。
夏教授时发谔谔之言,不愧为中国文学的“异见分子”。他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张爱玲另眼相看,已教人“侧目”。但更令“道统派”文史家困扰的是,他评价鲁迅的文字中,一点也看不出对这位“一代宗师”瞻之在前、“仰之弥高”的痕迹。
《中国现代小说史》今天能一版再版,不是因其史料丰富(因参考资料早已过时),而是因为作者的“史见”四十多年后仍不失“英雄本色”。此书既“扬”了一个“小女子”的名声,也“显”了一位“才子学究”的小说家地位。再如,钱
书今天在欧美汉学界享有盛名,绝对与受夏志清品评有关。
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英雄”被夏志清重排座次后,出现了不少“异数”。一些向来受“冷落”的作家,自《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后,开始受到欧美学者的重视,如萧红,如路翎。沈从文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本来就薄有文名,但其作品受到“另眼相看”,成为博士论文和专题研究的对象,也是因为《中国现代小说史》特辟篇幅,对这位“蛮子”“另眼相看”的缘故。
夏志清的《中国古典小说导论》英文原著出版了三十多年,最近才看到中译本。夏教授既为中国文学的“异见分子”,对《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这几部“奇书”当然有他的“另类看法”。
记得我当年捧诵《中国古典小说导论》,看到夏公把唐僧视为crybaby(脓包)时,不禁暗暗叫绝。他把对悟空的“寓言意义”解读为the restless genius(不安分的天才),尤见眼光独到。
殷志鹏以“夏志清的人文世界”为书名,想是为了突出先生文章浓得不可开交的人文主义(humanism)。的确,先生读古人书,怀抱“人者,仁也”的善心,看《水浒传》时,觉得男人对待女人的手段和处置“仇家”的凶残,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忠义”行为。假“替天行道”之名,像“同类相食”(cannibalism)这些勾当也可以“合法化”了,如此看来,这本素以“阳刚之气”见称的流行小说,在某些程度上,亦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阴暗面的索引来看。
夏志清的话,算不算“离经叛道”?当然是。难得的是他为了坚持己见而甘冒不韪的勇气。他的英文著作,大笔如椽,黑白分明,少见“无不是之处”这类含混过关的滑头话。
他拒绝见风转舵,曲学阿世。也许这正是他两本论中国新旧小说的著作成为经典的原因。
“夏志清总也不老”,靠的就是这种restless(不安分)的文学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