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是農民   》 暗戀(1)      賈平凹 Gu Pingao

  我知道我是愛上她了,我也明白我與她絶不可能有什麽結果,輩分異同,宗族有仇,而我傢又淪落成人下之人,但我無法擺脫對她的暗戀。每天上工的鈴響了,我站在門前的土圪上往小河裏看,村裏出工的人正從河上的列石上走過,我就看人群中有沒有她。若是有她了,陡然地精神亢奮……
  村裏一個多年流浪在外的人突然回來了,穿着時興的衣服,額上有一個疤。村人都在私
  下議論,說他是個扒手,跟河南的一個大盜學的藝,有很高的行竊手段,是逃避城市公安部門的搜捕而回來的。大傢又是害怕他又對他神秘,與他在一起,身上是不帶錢的,即使有錢,也全放在鞋裏。對於他到底在西安幹些什麽,沒有人敢直接問他,但他同我們一夥去河堤上擡石壘堰,歇氣兒了,他主動給我們講他在西安吃過羊肉泡饃,吃過奶油面包,吃過臘汁肉和火腿香腸,穿過四雙牛皮鞋,而且還有女人……他說到女人時,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嘲笑鄰村的一個姓劉的青年也趕時髦戴口罩,但口罩是髒兮兮的;又嘲笑我的七堂兄把手電筒係上帶兒黑天白天地斜挂在身上。一個月後,他又要走了,這次他沒有去西安,而是要到新疆去,他說新疆是天下最肯包容的地方,地富反壞右、小偷、流氓、貧窮、不幸、可憐、受難的人去了都能接收。他已經同另一個村的一個人說好了去的,問我肯不肯去?我那時還真動了心,但我又難以相信他,更看不起他行竊的行為。我徵詢過與我友好的伯安,他說他有一個親戚在新疆,那裏冷得很,一尿尿就有個冰棍兒撐住了身子。而使我最終沒能下成决心的有兩個原因,一是我得幫父親寫翻案的申訴書,父親患了手顫的病,一提筆寫申訴書手顫得握不住筆;二是我開始暗戀了一個女子。而鄰村的那個人也沒有去成,他的出身也不好,修河堤時他在南山崖上鑿炮眼炸石頭,明明是點燃了八個炮位的導火索,爆炸時卻響了七聲,他去查看時,那啞炮竟又“轟”地響了;他的屍體看看完整,但卻拾不起來,爆炸起的碎石全鑽進他的身上,爛得像個蜂窩。
  在80年代中,我寫過一首小詩,名為“單相思”。詩是這樣寫的:世界上最好的愛情/是單相思/沒有痛苦/可以絶對勇敢/被別人愛着/你不知別人是誰/愛着別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鑰匙/打開我的單元房間。這首詩是為了追憶我平生第一次愛上一個女子的感覺。愛着那個女子的時候,我沒有勇氣給她說破。十多年後寫這首詩,我的讀者並不知道它的指嚮。而巧的是,我的一位老鄉來西安做事時,來到我傢,提到他買過那本詩集,竟然在買書時那女子也在場,他們站在路邊讀完了全部詩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問他:“×××讀過之後說什麽啦?”他說:“她笑了笑,一句話也沒說。”我覺得很悲哀。這位老鄉見我遺憾的樣子,企圖要安慰我:“她哪兒懂詩?倒是她抱着的那衹貓說了一個字‘妙’!”他說完,“哈哈”地大笑起來,我也隨之笑了。我一時的感覺裏,她是理解了我的詩。也一定明白了這是為她而寫的,但她已經早為人妻了,她的靈魂衹能指使了貓來評說!
  我最早對她留意,應該追溯於在魁星樓上睡午覺。魁星樓在我們村的大場邊,樓南邊就是一直延伸到河堤的水稻田。兩人多高的樓臺上,四面來風,又沒蚊子,凡是沒結婚的人整個夏天的晚上和午休都睡在那裏,村人叫“光棍兒”樓。這一個中午,吃過了午飯,我們去丹江玩兒了一會兒水,就爬上樓“呼呼”地睡着了。但一個鳥總在樓臺邊叫,我睜眼看看,就看見了她一邊打着絨綫衣一邊從官路上走過去,絨綫團卻掉在地上,她彎下腰去撿,長長的腿蹬直着,臀部呈現出的是一個大的水蜜桃形。幾乎她也是聽到了鳥叫,彎下的身子將頭仰起來,眼睛有點泊,脖子細長長地勾勒出個柔和的綫條。我的心“咯噔”地響了一下。我是確實聽見了我心的響聲,但我立即俯下頭去,害怕讓她看見了我正在看她。從此,我就在乎起她了,常常就見到,見到就愉快。她與我不是一個姓氏,按村裏輩分排起來,有錯綜復雜的關係,她是該叫我叔的。初中畢業的時候,我是渾身不覺的楞小子,還嘲笑過她的皮膚黑,腮上有一顆麻點,可現在卻發現她黑得耐看,有了那一顆麻點更耐看。我知道我是愛上她了,我也明白我與她絶不可能有什麽結果。輩分異同,宗族有仇,而我傢又淪落成人下之人,但我無法擺脫對她的暗戀。每天上工的鈴響了,我站在門前的土澗上往小河裏看,村裏出工的人正從河上的列石上走過,我就看人群中有沒有她。若是有她了,陡然地精神亢奮,馬上也去上工,並會以極自然的方式湊在一塊兒勞動,那一天就有使不完的勁兒,說不完的話,而且話能說得風趣幽默;若是人群裏沒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卻嗒然若喪,與誰也不說話,衹覺得身子乏,打哈欠。生産隊辦公室與她傢近,每天晚上去辦公室記工分,原來是要弟弟去的,但我總是爭先恐後,謀的是能經過她傢院門口。她傢的門總是半開半閉,望進去,院內黑黝黝的,僅堂屋裏有光,我很快就走過去,走過去了又故意尋個原因返回來,再走過去,希望她能從院門裏出來。有一次她是出來了,但院門外左側的厠所裏咳嗽了一聲,她的嫂子的腦袋冒出了厠所土墻,姑嫂倆就隔了土墻說話。我賊一樣地逃走了,千聲萬聲恨那嫂嫂。心裏有了鬼,我是不敢進她傢去的,怕她傢的人,也怕她傢的狗。等我回到傢裏,我憎恨自己的怯弱,發誓明日上工見到她了,一定要給她說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見了面,話說得多,卻衹是兜圈兒,眼看着兜圈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說起不鹹不淡的話。於是,那時我老希望真有童話裏的所謂“隱身帽”,那樣我就可以戴上去她傢,坐在她的小屋炕沿上,摸摸她照臉的鏡子,摸摸她枕過的枕頭。甚至幻想我們已經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有了約會的暗號,我擲一顆小石子在她傢院裏,她就立即出來,我們到那水磨坊後的楊樹林子裏去……有一次,我和村裏一個很蠻橫的人在一起挖地,他說:“我恨不是舊社會哩!”我說:“為啥?”他說:“要是舊社會,我須搶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強姦她!”我吃了一驚,原來他也想着她,但我恨死了這個人,我若能打過他,我會打得他趴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讓他的嘴變成屁眼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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