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红楼艺术   》 第十八章 鼓音笛韵(上)      周汝昌 Zhou Ruchang

  第五十四回除夕的家庭乐趣,有“击鼓传花”一段好文字。雪芹写了鼓艺的特色,这与他写中秋闻笛,可谓“一对”。雪芹的手笔之高与艺境之妙,也正与鼓、笛之韵大有相通之处。
  
  且听雪芹如何写鼓——(凤姐)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戏完乐罢。……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蹄而〕乱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
  
  你听,这雪芹一支笔,竟传出了中国鼓艺的绝活妙境。这种令鼓,不是单皮鼓,不是手鼓、腰鼓,是长筒落地鼓,鼓面黑漆乌润,鼓边铜钉金亮,而鼓腔上绘着彩纹,那鼓音渊渊然,富有馀韵。击起来,令人耳悦神怡。雪芹写的那鼓艺,是妙手,是灵音,不是那种使满劲擂得喧天震地式的“村里近鼓”;六个“或”字的排句比喻,写尽了中国鼓艺的高境界。“腊鼓催年”“钟鼓乐之”,“箫鼓元宵”……,无鼓不成欢,中国的鼓,有各种“鼓段子”的不同击法,也有独特的乐谱,不是现今洋式“电子琴”里的那种单调乏味的重复“打拍子”。雪芹在这个体会上是深的,这是艺术节奏的妙用,也是两个手腕(双鼓箭子或鼓槌儿)的绝技。在行文的艺术节奏中,正合了那“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的章法变幻。
  
  但此际讲鼓以比文,我之用意却更侧重在节奏之外的鼓音的轻重亮暗的艺术。这是击法与击处的双重艺术。击法有单点,有联珠,有正应,有侧取,有实填,有空音(闪板),而击处则还有鼓心与鼓边之别,——鼓边还分几个距心远近度,甚至也击鼓帮一二下的配音法。
  
  这儿就发生了一个问题:鼓心之音最响最正,为何放着那中心点不击,却去击侧击边?难道俗话“敲边鼓”倒是好的不成?
  
  让我提醒一下,在雪芹令祖曹寅的先辈文友周亮工所编的《尺犊新钞》中,引过他友人信柬中的几句话,大意是说作文如同敲鼓,大部分是敲鼓边——而中心也少不得要敲它几下!
  
  就我所见,以鼓喻文之例,莫妙于此。这听起来太觉奇特,说那话者究为何义呢?盖画家可以“墨分五色”,鼓师却也正是“手有五音”,一张鼓面上,他能敲出多样音韵来。只拿京戏来说,几槌轻鼓,配上两三下“仓”然冷然的轻锣——更鼓三敲了,立时让人觉得那真是夜带更深,万籁俱寂之境。忽一阵紧点子突然震响,便使人真感到“渔阳鼙鼓动地来”的“杀气”声势,耸然神动,便知局面大变。但一支鼓曲,若槌槌打中心,便不成艺——有句极不雅的民间歇后语:“××打鼓——一个点儿”,正谓此也!思之可令人大发一噱。那么可知,鼓不能总是敲中心,文也不可只会用“正笔”。
  
  以鼓喻文,除了节奏的疾徐轻重、繁简断连之外,最要紧的是这个“鼓心”、“鼓边”的问题。而我讲《红楼》艺术,把这一点作为大题目来给以位置,绝不是末节细故之事。因为,鼓之中心正击,就好比文之正笔死写,毫无活气生趣,令人生昏昏欲睡之思了。只用“一个劲儿”(力度)总是敲那正中心,岂但不成乐音,且会成为噪音,人的“音乐耳”听来是“受不了”的。文章也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文有正笔、侧笔之妙用,取“中”取“边”之微旨。
  
  书法艺术中也有“正锋(中锋)”、“侧锋(偏锋)”之别〔1〕。也与文事相通,但文中所谓“侧笔”,含义似乎还要广泛一些,它指的是如何从“边”处着手用功,而目的却正是以此来表出那个“中心”——他不敲鼓心而鼓心“更响更亮”!雪芹写人写事,极善此法,他虽不是专用侧笔,而侧多于正则是晓然易见的。
  
  雪芹在整部书中写了几百个人物(低统计言三四百,高统计台六七百),在这多人中,他用笔最多最重的显然是熙凤、宝玉以及钗、黛、湘、晴、袭、鸳、平等一二十人。哪位专家如能把写这些人的正笔、侧笔、正侧交用笔的实例作出系统研析,那将是一个最大的贡献。
  
  “中锋”、“正笔”,在书法上是写篆字唯一用笔法;“侧锋”“偏峰”,则是隶、楷书的基本用笔法:两者区分至为清楚(俗说不明此理,却误以为写隶楷也要“中锋”,其实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如以鼓、书相喻,则击鼓又有双层“侧笔”法,即如击鼓心而不正敲,只是偏拂成音,是一层侧;如再只击鼓边而又不正击而也用拂,则成为双重侧法。因此,用这种譬喻来看雪芹写人的艺木,便知其手法的丰富,不但有正侧笔之分,还有单侧双侧之别。在这方面,恐怕例子仍旧是写嚷凤的最好最多,用批点家的话说:“真真好看煞!”
  
  也许可以说,雪芹的笔在熙凤身上用功夫最多,甚至连写宝玉的部分都相形而有逊色、姑且粗说一二:
  
  冷子兴、贾雨村在维扬郊外酒肆中,演说荣国府,所介绍的主角实只宝玉、熙凤二人。“介绍”的结束是谁?就以熙风为宝玉之外的另一主题,但闻子兴之言曰:“(贾琏)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聆此,马上就评议说这样人物都是“正邪两赋”而来之人。这是一笔点睛。但这种笔法,说正而实侧,似侧而又正,从旁人品论、远近口碑中轻轻一点淡墨落纸,旋即收住,——实是侧中之侧。
  
  这是第二回。然后到了第六回,刘姥姥求见周瑞家的,周嫂子向她说了一段话——“……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姥姥惊异,凤姑娘现今大也不过二十岁,就有这等本事?)……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是人(任何人之义,作”世人“者非。)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这又是一点比先重了些的纸上着墨——是正?是侧?是侧中正?正中侧?又是旁人品论,上下口碑中“显现”了熙风这个异样出色的人物。
  
  而且,这是黛玉入府时一加“勾勒”之后,重加“染色”,前面用子兴一染,这儿用周嫂一染,——下面还有“三染”以至多少染……。这也就是“积墨”法,古来艺理是何等的精确而非玄谈臆说。
  
  说雪芹善用侧笔,不等于说他只用侧笔。正如周亮工所引尺牍中说的,虽多敲鼓边,鼓心也少不得击上几下。雪芹写熙凤的“鼓心点子”在哪儿?第一次是放在秦可卿之治丧上。
  
  有人说,秦氏之亡,原稿属于十二钗结局的最末一个,现行本反而在全书中靠最前了结她的故事,乃是雪芹的大改动,云云。拙见未敢妄言如何。只是觉得如果那样,给熙凤一大段正笔的文章则不知落在何处?若落在第十七回修建省亲别墅、准备接驾上,那太晚也太不对景了,因为那件大事涉及皇家的典礼,里里外外的百般职务,绝非一位深闺中二十岁少妇的掌管范围和“活动阵地”。这只要看看第十七、十八两回,就明白无误了。所以我说写秦氏丧殡,正为给熙凤一个巨大的“正笔”传写,不会太靠后才安排这一场面。
  
  说写可卿之丧是为了写熙凤展才,是不错的;但又不止是一味写她之才。要看雪芹运用的“衣纹”是如何的“稠叠”,着色傅彩是如何的深厚,则在这一大场面中可见其一斑。且看——
  
  一,秦氏病重,熙凤几次去探望,开解抚慰,深情密语。及病者亡,她尽全力治理丧事(这在当时是关系家庭声誉、社会舆论的极重要之一项礼仪)。每日凌晨即过宁府,到了灵前,致其敬悼,只听一棒锣声,熙凤坐于正中椅上,放声大哭!这是由衷的哀痛,具见熙凤本是一个感情至重的女子。
  
  二,秦氏临终,对熙凤说了些什么最为关切的话?雪芹用“托梦”之笔,叙她二人并无一字及于“私情”鄙琐之言,全是预虑预筹,大祸不日来临,家亡人散,如不早计,则子孙流落连个存身之地也将无有!熙风听了,“心胸大快”!——俗常粗心读者,不明雪芹语意,以为熙凤闻听此等不吉之言不应“大快”而应“大忧大惧”(果然,程、高本妄改为“心胸不快,十分敬畏”了),而不悟雪芹是写荣府男子竟无一人可与言此,无一人具此卓识,只知安富尊荣、醉生梦死,而独秦氏知之,并识自己为“脂粉队里的英雄”,如此知己切怀,故云“大快”。此正写熙凤的品格极不凡处。
  
  三,熙凤理丧,总结出宁府上下五项大弊端,借机革除,具有极高的“管理才能”。她因此对轻忽职守的家下人绝不宽恕,重责四十板,众人见她“眉立”,知其真怒了,不敢违怠。此写熙风之威严——正与上文的“粉面含春威不露”以及周瑞家的对姥姥的介绍相为呼应衬补(而她驭下之严也积怨甚深,又为她日后的命运预设伏脉)。
  
  四,在理丧中,因井井有序,成绩昭然,她又眼中无复一人,恃才自大,骄贵凌人,短处已显。
  
  五,在送殡之时,还又出了善才庵老尼施计、熙凤入套、受贿害人的事件,此又写她不学而短识,只贪小利而忘了罪恶(也为后文一大伏线)。这一面,是写她致命的最大缺点。盖雪芹极慕而深惜其罕见之才,然亦不讳其失误罪愆。此即脂砚斋所谓既具“菩萨之心”,亦施“刀斧之笔”之理也。
  
  著书立说之人绝不可以低估读者的灵智,他们不需“详尽”罗列,只须举一反三,自能参悟。我这儿只能草草简说,慧心的人已然看出:雪芹在那张“鼓面”上,是怎样选取“中心”与“鼓边”,怎样正敲与侧拂,怎样“单点儿”还是“连珠”或“迸豆”……,已可窥彩豹之寸斑,尝芳鼎之一味。古人赞才士之文采,谓之“梦笔生花”,其说至美至妙;但我谓雪芹那支奇笔,所生的岂止是花——那太娇弱单暂了,芹笔之所生,千汇万状,不只动人耳目,抑且撼人心魂。其“鼓音”之渊渊然,中有金石之声,钟磐之韵,铿锵鞺鞳,如闻天乐,“人间能得几回闻”?年纪小、阅历浅、文化低、灵性差的人,看《红楼》总只见那“繁华”“旖旎”,铺陈之盛,“情爱”之淫(浸淫泛渍之义),而不知一诵杜甫的两句诗——
  
  庚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
  
  这就会将真意味放过而只看见“热闹”了。
  
  顺便还需一说:秦氏丧殡这一大段,实际上是两面“鼓”音交鸣互响:一面鼓是凤姐之才干过人,一面鼓是丧仪之声势超众。两面鼓又各有其“心”、“边”、“击”、“拂”之奇致,如混为一面,就又失之毫厘了。写丧事,也觉用笔是侧多于正。例如写立鼓乐、设幡旌、请僧道、求诰封、叙路祭……,皆似正而实侧,击边以衬心。以我看来,真正的鼓心正击,却在以下几笔——
  
  一,未入宁府,先闻府内哭声“摇山振岳”;
  
  二,四十九日一条荣宁街,是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三,出丧之日,只见那大殡(仪仗全列)“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所以,要识雪芹的鼓音之妙,方能从《红楼》艺术中汲取有益的灵智营养,使自己的鉴赏水平不致为俗常的旧套陈词所拘所囿,那就会如禅家大师提示警戒所说的“失却一只眼”,而辜负了雪芹为我们留下的这个宝库。
  
  〔1〕请参看拙著《书法艺术答问》,专论此事。顺便提及一点《红楼梦》涉及书法也有二例,一次是众姊妹代宝玉写字搪塞贾政的盘查,写的是“钟王小楷”,钟繇是“章楷”的代表书家,王羲之是今楷的代表书家,二人正是魏晋时期书法由八分侧笔法过渡到楷书侧笔法的重要关键,彻底改变了篆书的中锋法。雪芹未必即有深意,而我们此刻寻味联系,却也饶有蕴涵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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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自序解题第一章 《红楼》文化有“三纲”
第二章 “奇书文体”与《红楼》“三要”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摄像机第四章 脱胎·摄神·移生
第五章 一喉两声 一手二牍第六章 巨大的象征第七章 伏脉千里 击尾首应
第八章 勾勒·描写·积墨第九章 “奇书”之“秘法”第十章 “补遗”与“横云断岭”
第十一章 怡红院的境界第十二章 “诗化”的要义第十三章 热中写冷 细处观大
第十四章 冬闺夜景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第十六章 众生皆具于我
第十七章 两次饯花盛会第十八章 鼓音笛韵(上)第十九章 鼓音笛韵(下)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诗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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