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苦命的狗      林少華 Lin Shaohua

  也是因為狗年,我特別記起了我養過的一條狗。
  那是一條極普通的狗。既沒有美國總統布什愛犬的王者之尊,又沒有楊志軍筆下藏獒的勇武之姿。它實在太普通了,普通得衹能說是普通的狗。
  那也是我養過的惟一的狗。大體是我在小學五六年級和初一期間養的。當然不是作為寵物養的——連寵物為何物都不曉得——五戶人傢的小山村,夜間需要有個動靜壯膽,就養了一條看傢狗。黑毛,眼睛上邊各有一小塊白毛,俗稱四眼狗,我和弟弟給它取了個很威風的名字:虎虎。虎虎命苦,從來都吃不飽肚子,總是癟着肚子在地上到處嗅來嗅去。這也怪不得我,怪不得我們傢,因為我們也基本吃不飽肚子。父親倒是掙工資,但在離傢百裏之外的一個公社工作,一個月四十七元五角,八口之傢,且兩地分居。有一年父親響應黨的號召把傢屬下放農村,於是母親和我們兄弟六個就像圖釘一樣被死死按在了那塊半山區的沙土地上。窮得連口糧都領不回來,偶爾吃到一兩塊豬肉,香得我和弟弟差點兒抱着腦袋暈倒在地。虎虎當然就更可憐,能喝到一口刷鍋水就大喜過望了。因為刷鍋水要喂豬,年底賣豬換口糧。
  狗不嫌傢貧。虎虎從不到別人傢去,就那麽癟着肚子看傢護院。我和弟弟上山打柴它就跟着。鼕天放學後,我和十來歲的大弟弟拖着我們叫犁的雪橇出門。過了鐵道,過一條河,再過一片莊稼地和荒草甸,一直往南走去,進了山還要往裏走很遠才能找到幹樹枝。虎虎一路跟着我們,或前或後,或遠或近,或快或慢,灰頭灰腦,屁顛屁顛的。東北的雪一點兒都不含糊,動不動就深過膝,越往山裏越不好走,深一腳淺一腳的。我用綁在長竿上的鈎刀鈎樹枝,弟弟跟在後面撿,拖回放犁的地方。鈎得多了,我就跟弟弟一起拖。大多是從坡下往坡上拖。拖着拖着,天就麻麻黑了。空曠的原生雜木林,除了雪就是樹,一個人影也沒有。除了偶爾傳來的貓頭鷹叫聲和掠過樹梢的寒風,什麽聲音也沒有。雖說習慣了,但我和弟弟終究是孩子,還是有點怕。怕了就叫“虎虎——”。也怪,每次虎虎都不知從哪裏飛一般應聲而至,歪腦袋蹭我們的腿,伸舌頭舔我們的手,甚至立起前肢親我們的臉,眼神乖順、溫和而又凄惶空漠。我們摟住它的脖子,把凍僵的手伸到它脖子的毛裏取暖。有時腳一滑,就一起在雪中滾下坡去。
  下山天就更黑了。出了山,下坡沒了,犁重了,我們望着遠處自傢如豆的燈光,像纖夫一樣一步一挪。大概盼着回傢吧,下山時虎虎一直顛顛跑在前面。跑出很遠又跑回來,但見月光下白皚皚的雪地裏一道黑影由遠而近,三兩下就躥到跟前。那時候我覺得虎虎是那麽矯健,真個虎虎生威。有時候顯然跑到傢了,又放心不下似的折回來接我們。這回不再遠跑,搖晃着更癟的肚子,幾步一回頭在前面帶路……
  後來不知為什麽,它開始追雞,追得雞撲棱棱滿院子跑。再後來的一天,當我從八九裏路外的學校回來的時候,遠遠看見村裏兩三個大人正從門前山腳一棵歪脖子老柞樹上往下放一條吊起的狗——虎虎!我沒跑上去,沒問什麽,也沒有回傢,背着書包直接走去山的另一坡,靠一棵樹蹲下,臉伏在雙膝間一動不動。我一邊默默流淚,一邊想虎虎從來不曾鼓起的肚子,想它細瘦而溫暖的脖頸,想它冰天雪地裏朝我奔來的身姿和眼神……我的苦命的虎虎!
  此後我再不養狗,虎虎成了我生命旅程中的一個惟一,一個定格。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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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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