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吳敬梓 Wu Jingzi

  話說匡太公自從兒子上府去考,尿屎仍舊在床上。他去了二十多日,就如去了兩年的一般,天二評:此時匡二憶着否每日眼淚汪汪望着門外。黃評:求名者念之那日嚮他老奶奶說道:“第二個去了這些時,總不回來。不知他可有福氣掙着進一個學?這早晚我若死了,就不能看見他在跟前送終!”說着,又哭了。天二評:痛絶。黃評:聽之聽之老奶奶勸了一回。忽聽門外一片聲打的響,齊評:妙在又作麯折。黃評:必以為報子矣一個兇神的人趕着他大兒子打了來,說在集上趕集,占了他擺攤子的窩子。匡大又不服氣,紅着眼嚮那人亂叫。那人把匡大擔子奪了下來,那些零零碎碎東西撒了一地,天二評:芝麻糖、豆腐幹、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簫、打的叮當、女人戴的錫簪子筐子都踢壞了。匡大要拉他見官,口裏說道:“縣主老爺現同我傢老二相與,我怕你麽!天二評:草鞋四相公尚未回傢.草鞋三相公已自揚威耀武了。可見勢利薫心,物無靈蠢。黃評:壞了壞了,蠢物先勢利了我同你回老爺去!”太公聽得,忙叫他進來,吩咐道:“快不要如此!我是個良善人傢,從不曾同人口舌,經官動府。黃評:好太公況且占了他攤子,原是你不是!央人替他好好說,不要吵鬧,帶纍我不安。”他那裏肯聽,氣狠狠的,又出去吵鬧。吵的鄰居都來圍着看,也有拉的,也有勸的。正鬧着,潘保正走來了,把那人說了幾聲,那人嘴纔軟了。保正又道:“匡大哥,你還不把你的東西拾在擔子裏,拿回傢去哩。”匡大一頭駡着,一頭拾東西。
  衹見大路上兩個人,手裏拿着紅紙帖子,走來問道:“這裏有一個姓匡的麽?”保正認得是學裏門鬥,說道:“好了,匡二相公恭喜進了學了!”黃評:報子卻如此來,令人想不到便道:“匡大哥,快領二位去同你老爹說。”匡大東西纔拾完在擔子裏,挑起擔子,領兩個門鬥來傢。那人也是保正勸回去了。黃評:不漏,細門鬥進了門,見匡太公睡在床上,道了恭喜,把報帖升貼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相公匡諱迥,蒙提學御史學道大老爺取中樂清縣第一名入泮。聯科及第。本學公報。”太公歡喜,叫老奶奶燒起茶來,把匡大擔子裏的糖和豆腐幹裝了兩盤,又煮了十來個雞子,請門鬥吃着。潘保正又拿了十來個雞子來賀喜。一總煮了出來,留着潘老爹陪門鬥吃飯。飯罷,太公拿出二百文來做報錢,門鬥嫌少,太公道:“我乃赤貧之人,又遭了回祿。小兒的事,勞二位來,這些須當甚麽,權為一茶之敬。”潘老爹又說了一番,添了一百文,門鬥去了。
  直到四五日後,匡超人送過宗師,纔回傢來,穿着衣巾,黃評:衣巾壞事拜見父母。嫂子是因回祿後就住在娘傢去了,黃評:細此時衹拜了哥哥。他哥見他中了個相公,比從前更加親熱些。天二評:將欲寫匡二勢利,卻先寫他哥勢利,正是題前烘後。黃評:友於之愛本於勢利,亦奇潘保正替他約齊了分子,擇個日子賀學,又藉在庵裏擺酒。此番不同,共收了二十多吊錢,宰了兩個豬和些雞鴨之類,吃了兩三日酒,和尚也來奉承。天二評:不漏
  匡超人同太公商議,不磨豆腐了,把這剩下來的十幾吊錢把與他哥,又租了兩間屋開個小雜貨店。嫂子也接了回來,也不分在兩處吃了。每日尋的錢傢裏盤纏。忙過幾日,匡超人又進城去謝知縣。知縣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禮,留着吃了酒飯,叫他拜做老師。事畢回傢,學裏那兩個門鬥,又下來到他傢說話。他請了潘老爹來陪。門鬥說:“學裏老爺要傳匡相公去見,還要進見之禮。”匡超人惱了,道:“我衹認得我的老師!他這教官我去見他做甚麽?有甚麽進見之禮!”齊評:便變了氣質,真是快速之至。天二評:噫嘻!黃評:大壞大壞,從此壞矣,不可輓矣,可惜可惜!潘老爹道:“二相公,你不可這樣說了。我們縣裏老爺雖是老師,是你拜的老師,這是私情。這學裏老師是朝廷製下的,專管秀纔。你就中了狀元,這老師也要認的。怎麽不去見?你是個寒士,進見禮也不好爭,每位封兩錢銀子去就是了。”當下約定日子,先打發門鬥回去。到那日,封了進見禮去見了學師回來,太公又吩咐買個牲醴到祖墳上去拜奠。天二評:秀纔想不着也
  那日上墳回來,太公覺得身體不大爽利,從此病一日重似一日,吃了藥也再不得見效,飯食也漸漸少的不能吃了。匡超人到處求神問卜,兇多吉少。同哥商議,把自己嚮日那幾兩本錢,替太公備後事,店裏照舊不動。當下買了一具棺木,做了許多布衣,合着太公的頭做了一頂方巾,天二評:秀纔亦可貤封乎?預備停當。太公淹淹在床,一日昏聵的狠,一日又覺得明白些。
  那日太公自知不濟,叫兩個兒子都到跟前,吩咐道:“我這病犯得拙了!眼見得望天的日子遠,入地的日子近。我一生是個無用的人,一塊土也不曾丟給你們,兩間房子都沒有了。第二的僥幸進了一個學,將來讀讀書,會上進一層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緊的。天二評:此等見識,秀纔胸中絶無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極是難得,卻又不可因後來日子略過的順利些,就添出一肚子裏的勢利見識來,改變了小時的心事。齊評:老成人語.後來字字料着。天二評:知子莫若父。後來句句效驗。黃評:果然不錯我死之後,你一滿了服,就急急的要尋一頭親事,總要窮人傢的兒女,萬不可貪圖富貴,攀高結貴。黃評:又果然不錯你哥是個混帳人,你要到底敬重他,和奉事我的一樣纔是!”黃評:好太公,好太公,此等遺言耳聞亦少,豈可以鄉民目之兄弟兩個哭着聽了,太公暝目而逝。閤家大哭起來。匡超人呼天搶地,一面安排裝殮。因房屋褊窄,停放過了頭七,將靈柩送在祖塋安葬。滿莊的人都來吊孝送喪。兩弟兄謝過了客。匡大照常開店,匡超人逢七便去墳上哭奠。黃評:天良尚在
  那一日,正從墳上奠了回來,天色已黑。剛纔到傢,潘保正走來,嚮地說道:“二相公,你可知道縣裏老爺壞了?黃評:又奇今日委了溫州府二太爺來摘了印去了。他是你老師,你也該進城去看看。”天二評:匡二無一句話對答,可知進城亦衹是應酬匡超人次日換了素服,進城去看。纔走進城,那曉得百姓要留這官,鳴鑼罷市,圍住了摘印的官,要奪回印信。把城門大白日關了,鬧成一片。匡超人不得進去,衹得回來再聽消息。天二評:看他全不為意第三日,聽得省裏委了安民的官來了,要拿為首的人。又過了三四日,匡超人從墳上回來,潘保正迎着道:“不好了!禍事到了!”黃評:更奇匡超人道:“甚麽禍事?”潘保正道:“到傢去和你說。”當下到了匡傢,坐下道:“昨日安民的官下來,百姓散了。上司叫這官密訪為頭的人,已經拿了幾個。衙門裏有兩個沒良心的差人,就把你也密報了。說老爺待你甚好,你一定在內為頭要保留。天二評:民之所恩,差人之所仇,遂並仇其所恩者。古今一轍是那裏冤枉的事!天二評:官場事往往如此如今上面還要密訪,但這事那裏定得?他若訪出是實,恐怕就有人下來拿。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在外府去躲避些時。天二評:固是潘保正好心,誰知卻送他到羅剎鬼國沒有官事就罷,若有,我替你維持。”
  匡超人驚得手慌腳忙,說道:“這是那裏晦氣!齊評:衹怕就要怨老師了多承老爹相愛,說信與我。衹是我而今那裏去好?”潘保正道:“你自心裏想那處熟,就往那處去。”匡超人道:“我衹有杭州熟,黃評:遞到杭州卻不曾有甚相與的。”潘保正道:“你要往杭州,我寫一個字與你帶去。我有個房分兄弟,行三,人朝叫他潘三爺,黃評:更壞更壞,然保正如此愛匡二,斷不令其所投非人,既曰“房分兄弟”,或者不知其斷不可近耳現在布政司裏充吏,傢裏就在司門前山上住。你去尋着了他,凡事叫他照應。他是個極慷慨的人,不得錯的。”匡超人道:“既是如此,費老爹的心寫下書子,我今晚就走纔好。”天二評:娘也不要了當下潘老爹一頭寫書,他一面囑咐哥嫂傢裏事務,灑淚拜別母親,黃評:從此母子不見面矣,蓋書中雖未寫出,觀前文其母之夢可知拴束行李,藏了書子出門。潘老爹送上大路回去。
  匡超人背着行李,走了幾天旱路,到溫州搭船。那日沒有便船,衹得到飯店權宿。走進飯店,見裏面點着燈。先有一個客人坐在一張桌子上,面前擺了一本書,在那裏靜靜的看。匡超人看那人時,黃瘦面皮,稀稀的幾根鬍子。天二評:又一個妖怪出場。黃評:寶貨那人看書出神,又是個近視眼,不曾見有人進來。匡超人走到跟前,請教了一聲“老客”,拱一拱手,那人才立起身來為禮。青絹直身,瓦楞帽子,象個生意人模樣。兩人敘禮坐下,匡超人問道:“客人貴鄉尊姓?”那人道:“在下姓景,寒捨就在這五十裏外。因有個小店在省城,如今往店裏去。因無便船,權在此住一夜。”看見匡超人戴着方巾,知道他是秀纔,便道:“先生貴處那裏?尊姓臺甫?”匡超人道:“小弟賤姓匡,字超人,敝處樂清。也是要往省城,沒有便船。”那景客人道:“如此甚好,我們明日一同上船。”各自睡下。
  次日早去上船,兩人同包了一個頭艙。上船放下行李,那景客人就拿出一本書來看。天二評:真是手不釋捲。石史評:與楊執中同一好學匡超人初時不好問他,偷眼望那書上圈的花花緑緑,是些甚麽詩詞之類。到上午同吃了飯,又拿出書來看,黃評:實是用功看一會又閑坐着吃茶。匡超人問道:“昨晚請教老客,說有店在省城,卻開的是甚麽寶店?”景客人道:“是頭巾店。”匡超人道:“老客既開寶店,卻看這書做甚麽?”黃評:到底鄉下人,未免唐突名士景客人笑道:“你道這書單是戴頭巾做秀纔的會看麽?齊評:又開別境。天二評:不但戴頭巾的要看書,賣頭巾的也要看書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不講八股的。不瞞匡先生你說,小弟賤號叫做景蘭江,各處詩選上都刻過我的詩。今已二十餘年。黃評:可謂老名士這些發過的老先生,但到杭城,就要同我們唱和。”因在艙內開了一個箱子,取出幾十個鬥方子來遞與匡超人,道:“這就是拙刻,正要請教。”匡超人自覺失言,心裏慚愧,接過詩來,雖然不懂,假做看完了,瞎贊一回。齊評:妙法。黃評:衹算初世為人景蘭江又問:“恭喜入泮是那一位學臺?”匡超人道:“就是現在新任宗師。”景蘭江道:“新學臺是湖州魯老先生同年,魯老先生就是小弟的詩友。小弟當時聯句的詩會,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嘉興蘧太守公孫駪夫,還有婁中堂兩位公子三先生、 四先生,都是弟們文字至交。天二評:看了十七回書,始知景蘭江先生曾與此諸公聯句。黃評:藉其說謊,便輓前文可惜有位牛布衣先生,衹是神交,不曾會面。”匡超人見他說這些人,便問道:“杭城文瀚樓選書的馬二先生,諱叫做靜的,先生想也相與?”景蘭江道:“那是做時文的朋友。雖也認得,不算相與。不瞞先生說,我們杭城名壇中,倒也沒有他們這一派。卻是有幾個同調的人,將來到省,可以同先生相會。”匡超人聽罷,不勝駭然。黃評:聞所未聞,得不駭然同他一路來到斷河頭,船近了岸,正要搬行李。景蘭江站在船頭上,衹見一乘轎子歇在岸邊,轎裏走出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直裰,手裏搖着一把白紙詩扇,扇柄上拴着一個方象牙圖書,後面跟着一個人,背了一個藥箱。黃評:咦,又何人耶那先生下了轎,正要進那人傢去。景蘭江喊道:“趙雪兄,久違了!那裏去?”那趙先生回過頭來,叫一聲:“哎呀,原來是老弟!幾時來的?”景蘭江道:“纔到這裏,行李還不曾上岸。”因回頭望着艙裏道:“匡先生,請出來。這是我最相好的趙雪齋先生,請過來會會!”匡超人出來,同他上了岸。
  景蘭江吩咐船傢,把行李且搬到茶室裏來。當下三人同作了揖,同進茶室。趙先生問道:“此位長兄尊姓?”景蘭江道:“這位是樂清匡先生,同我一船來的。”彼此謙遜了一回坐下,泡了三碗茶來。趙先生道:“老弟,你為甚麽就去了這些時?叫我終日盼望。”景蘭江道:“正是為些俗事纏着。這些時可有詩會麽?”趙先生道:“怎麽沒有!前月中翰顧老先生來天竺進香,邀我們同到天竺做了一天的詩。通政範大人告假省墓,船衹在這裏住了一日,還約我們到船上拈題分韻,着實擾了他一天。御史荀老先生來打撫臺的秋風,黃評:又聯絡前文,也是謊也丟着秋風不打,日日邀我們到下處做詩。齊評:一派鬍話說得熱鬧之至這些人都問你。現今鬍三公子替湖州魯老先生徵輓詩,黃評:帶出鬍三公子送了十幾個鬥方在我那裏。天二評:不特匡超人聞之以為別有一天,即讀者至此,亦以為別有一天我打發不清,你來得正好,分兩張去做。”說着,吃了茶,問:“這位匡先生想也在庠,是那位學臺手裏恭喜的?”景蘭江道:“就是現任學臺。”趙先生微笑道:“是大小兒同案。”天二評:趙先生是案伯了。石史評:如此可稱呼案伯吃完了茶,趙先生先別,看病去了。景蘭江問道:“匡先生,你而今行李發到那裏去?”匡超人道:“如今且攏文瀚樓。”景蘭江道:“也罷,你攏那裏去,我且到店裏。我的店在豆腐橋大街上金剛寺前。先生閑着到我店裏來談。”說罷叫人挑了行李去了。
  匡超人背着行李,走到文瀚樓問馬二先生,已是回處州去了。文瀚樓主人認的他,留在樓上住。次日,拿了書子到司前找潘三爺。進了門,傢人回道:“三爺不在傢,前幾日奉差到臺州學道衙門辦公事去了。”匡超人道:“幾時回傢?”傢人道:“纔去,怕不也還要三四十天功夫。”黃評:所以能會諸名士匡超人衹得回來,尋到豆腐橋大街景傢方巾店裏。景蘭江不在店內,問左右店鄰,店鄰說道:“景大先生麽?這樣好天氣,他先生正好到六橋探春光,尋花問柳,做西湖上的詩。絶好的詩題,他怎肯在店裏坐着?”天二評:與楊執中看打魚遙遙相對。黃評:店鄰語頗不俗,對匡超人說則左矣,並不知春光為何物。然店鄰想亦習聞景蘭江假托風雅語耳,景蘭江又豈知春光為何物耶匡超人見問不着,衹得轉身又走。走過兩條街,遠遠望見景先生同着兩個戴方巾的走,匡超人相見作揖。景蘭江指着那一個麻子道:“這位是支劍峰先生。”指着那一個鬍子道:“這位是浦墨卿先生。都是我們詩會中領袖。”天二評:景先生近視,支先生麻子,浦先生鬍子,可謂諸惡畢集那二人問“此位先生”?景蘭江道:“這是樂清匡超人先生。”匡超人道:“小弟方纔在寶店奉拜先生,恰值公出。此時往那裏去?”景先生道:“無事閑遊。”又道:“良朋相遇,豈可分途,何不到旗亭小飲三杯?”那兩位道:“最好。”當下拉了匡超人,同進一個酒店,揀一副坐頭坐下。酒保來問要甚麽菜,景蘭江叫了一賣一錢二分銀子的雜膾,兩碟小吃。那小吃一樣是炒肉皮,一樣就是黃豆芽。黃評:酸雅拿上酒來,支劍峰問道:“今日何以不去訪雪兄?”浦墨卿道:“他傢今日宴一位出奇的客。”齊評:“奇”字作眼支劍峰道:“客罷了,有甚麽出奇?”浦墨卿道:“出奇的緊哩!你滿飲一杯,我把這段公案告訴你。”
  當下支劍峰斟上酒,二位也陪着吃了。浦墨卿道:“這位客姓黃,是戊辰的進士,而今選了我這寧波府鄞縣知縣。他先年在京裏同楊執中先生相與。天二評:楊執中進京了?不知阿六帶去否?念念!黃評:開口便知是謊楊執中卻和趙爺相好,黃評:呼之趙爺,所以雲“高踞詩壇”因他來浙,就寫一封書子來會趙爺。趙爺那日不在傢,不曾會。”景蘭江道:“趙爺官府來拜的也多,會不着他,也是常事。”齊評:口角津津浦墨卿道:“那日真正不在傢。次日趙爺去回拜,會着,彼此敘說起來,你道奇也不奇?”衆人道:“有甚麽奇處?”浦墨卿道:“那黃公竟與趙爺生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衆人一齊道:“這果然奇了!”浦墨卿道:“還有奇處。齊評:連用“奇”字,如蜻蜒點水.歷落有緻趙爺今年五十九歲,兩個兒子,四個孫子,老兩個夫妻齊眉,衹卻是個布衣;黃公中了一個進士,做任知縣,卻是三十歲上就斷了弦。夫人沒了,而今兒花女花也無。”支劍峰道:“這果然奇!同一個年、月、日、時,一個是這般境界,一個是那般境界,判然不合。可見‘五星’、‘子平’都是不相幹的。”說着,又吃了許多的酒。
  浦墨卿道:“三位先生,小弟有個疑難在此,諸公大傢參一參:比如黃公同趙爺一般的年、月、日、時生的,一個中了進士,卻是孤身一人;一個卻是子孫滿堂,不中進士。這兩個人,還是那一個好?我們還是願做那一個?”三位不曾言語。浦墨卿道:“這話讓匡先生先說。匡先生,你且說一說。”匡超人道:“二者不可得兼。依小弟愚見,還是做趙先生的好。”衆人一齊拍手道:“有理!有理!”天二評:正與景蘭江合浦墨卿道:“讀書畢竟中進士是個了局。趙爺各樣好了,到底差一個進士。不但我們說,就是他自己心裏也不快活的,是差着一個進士。齊評:一廂情願。黃評:到底可能中進士否而今又想中進士,又想像趙爺的全福,天也不肯!雖然世間也有這樣人,但我們如今既設疑難,若衹管說要合做兩個人,就沒的難了。如今依我的主意:衹中進士,不要全福;衹做黃公,不做趙爺。可是麽?”支劍峰道:“不是這樣說。趙爺雖差着一個進士,而今他大公郎已經高進了,將來名登兩榜,少不得封誥乃尊。難道兒子的進士,當不得自己的進士不成?”浦墨卿笑道:“這又不然。先年有一位老先生,兒子已做了大位,他還要科舉。後來點名,監臨不肯收他。他把捲子摜在地下,恨道:‘為這個小畜生,纍我戴個假紗帽!’這樣看來,兒子的到底當不得自己的!”
  景蘭江道:“你們都說的是隔壁帳。都斟起酒來!滿滿的吃三杯,聽我說。”支劍峰道:“說的不是怎樣?”景蘭江道:“說的不是,倒罰三杯!”衆人道:“這沒的說。”當下斟上酒吃着。景蘭江道:“衆位先生所講中進士,是為名?是為利?”衆人道:“是為名。”景蘭江道:“可知道趙爺雖不曾中進士,外邊詩選上刻着他的詩幾十處,行遍天下,那個不曉得有個趙雪齋先生?天二評:景蘭江所仰望終身者一趙雪齋也。黃評:慕之如是。歸到高踞詩壇.而趙雪齋之詩可見矣衹怕比進士享名多着哩!”說罷哈哈大笑。衆人都一齊道:“這果然說的快暢!”一齊幹了酒。匡超人聽得,纔知道天下還有這一種道理。齊評:此種道理正與馬純上所說之話反照。天二評:別有一天。黃評:可見是初世為人,然從此學會說大話、說謊矣景蘭江道:“今日我等雅集,即拈‘樓’字為韻,回去都做了詩,寫在一張紙上,送在匡先生下處請教。”當下同出店來,分路而別。衹因這一番,有分教:交遊添氣色,又結婚姻;文字發光芒,更將進取。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是書之用筆,千變萬化,未可就一端以言其妙。如寫女子小人,輿儓皂隸,莫不盡態極妍;至於鬥方名士,七律詩翁,尤為題中之正面,豈可不細細為之寫照?上文如楊執中、權勿用等人,繪聲繪影,能令閱者拍案叫絶,以為鑄鼎象物,至此真無以加矣;而孰知寫到趙、景諸人,又另換一副筆墨,絲毫不與楊、權諸人同。建章宮中千門萬戶,文筆奇詭何以異茲!
  司馬君實雲:“好好一個老實蒼頭被東坡教壞了”。匡超人之為人,學問既不深,性氣又未定,假使平生所遇,皆馬二先生輩,或者不至陡然變為勢利熏心之人;黃評:可嘆!吾亦云雲,窺見作者之心矣無如一出門即遇見景、趙諸公,雖欲不趨於勢利,寧可得乎!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苟為素絲,未有不遭染者也。餘見人傢少年子弟,略有幾分聰明,隨口謅幾句七言律詩,便要納交幾個鬥方名士以為藉此通聲氣,天二評:蘧小相是矣吾知其畢生斷無成就時也。何也?鬥方名士,自己不能富貴而慕人之富貴,自己絶無功名而羨人之功名,大則為雞鳴狗吠之徒,小則受殘杯冷炙之苦,人間有個活地獄正此輩當之,而尤欣欣熱自命為名士,豈不悲哉!黃評:駡得痛快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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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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