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夢新證   》 第七章 史事稽年      周汝昌 Zhou Ruchang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一]
  
  一五九二 明萬歷二十年
  壬辰
  
  十月明東北地方長官建州左衛都督(後封竜虎將軍)努爾哈赤之長子皇太極生(原名阿巴海,後為清太宗)。曹世選(世選又作錫遠)與皇太極同世。
  
  按曹世選乃曹氏淪為滿洲奴隸之最早一世,依其孫曹璽之年代逆推,當與皇太極同世,生年或當略早於皇太極。
  
  前一年,努爾哈赤定長白山之鴨緑江部地,收其人衆。後一年,葉赫聯合九部來攻,努爾哈赤大敗之,遂統一東北全部。
  
  
  
  一六〇一 明萬歷二十九年 辛醜
  
  努爾哈赤始編牛錄。
  
  按牛錄,後稱佐領,為八旗制度之原始基本單位組織。滿人校獵時每人各出一箭,每十人設長一人領之,稱為牛錄厄真,義即大箭主;至是因歸附人數日衆,乃編三百人為一牛錄,即以牛錄厄真為其總領之官名(厄真,後改額真)
  。滿人兵力多寡,率以若幹牛錄稱計。自編牛錄,後遂逐步發展擴充為八旗軍製。(一說編牛錄係萬歷二十七年事)
  
  是歲八月,明復以李成梁鎮遼東。
  
  成梁自萬歷十九年罷遼東總兵官,十年之間,朝廷八易遼帥,而兵備益壞;至是再命成梁,年已七十六。成梁在鎮又歷八年,遼東賴以少事。按努爾哈赤原為成梁之傢僮,至年十五始離去;及清建朝之後,乃諱言其事;而成梁之後裔李鍇,反淪為旗奴。鍇為雍、乾時代之重要八旗詩人,棄仕宦,隱盤山,時人目為“高士”。此等歷史事態,於理解曹雪芹一流旗人,不無參助意義,例得附論於此。
  
  
  
  一六一五 明萬歷四十三年 乙卯
  
  六月,努爾哈赤以“重農積𠔌為先務”,命牛錄各出十人、牛四頭,於曠土屯田,積貯倉廩,復設官十六員,筆帖式八員,會計出入。
  
  十一月,正式建立八旗制度。
  
  自立牛錄後,又擴編每五牛錄為一札攔(後改書甲喇,再後稱參領),每五甲喇為一固山。固山即旗。初分黃、紅、藍、白四色旗,至是增四鑲旗(以別色鑲邊。鑲,俗書為廂),別稱原有四旗為整旗(整,俗書為正),共為八旗。凡隸鑲旗者。時代已較後。
  
  
  按滿人於萬歷二十七年已創製滿洲文字。至是建旗、置官(置理政聽訟大臣五人,札爾固奇〔斷事官,又稱都堂〕十人佐理政務)、屯田、修廟,舉凡政冶、經濟、軍事、文化各方面生活無不迅速發展,日趨進步繁榮,與明中央政府之腐朽敗壞,每況愈下,形成一鮮明對比,在我國多民族國傢歷史上成為一支新興之統治力量,故明年正月乃正式稱朝號曰金,建元天命。
  
  旗人凡隸牛錄者,為兵丁,其每牛錄所出十人屯田者,則係牛錄中包衣人,即以僕役允作農奴。曹氏上世歸旗,除非自早即作努爾哈赤或貝勒等人之兵弁、傢奴,否則亦當不出此兩種身份,故附書。
  
  
  
  一六一九 明萬歷四十七年
  後金天命四年 己亥
  
  (春,明遼東經略楊鎬總率四路大兵號四十萬衆攻金;三月,四路兵皆大敗,死者十餘萬。是為薩爾滸之役)努爾哈赤乘勝取開、鐵。六月,陷開原;七月,陷鐵嶺。(八月,滅葉赫,扈倫四部皆平。而明之南北二關至此俱失)
  
  按曹世選何時歸旗,清代官書曰無考。據豐潤曹氏宗譜,其先世於永樂初自江西遷豐潤,一支又出關落籍鐵嶺,則曹世選有可能為鐵嶺衛或附近一帶人。本年四月,金選兵千騎,略鐵嶺,俘人畜一千而還(當時金兵徵戰,所俘人口牲口,不分計。舊本《清太祖實錄》:“天命三年四月十六日,拆撫順城,……論功行賞,將所得人畜三十萬散給衆軍。”“四年四月初九日,選騎兵千人,遣入大明鐵嶺境,掠得人畜一千。”“四年六月初十日剋開原,收人畜財物,三日猶未盡。”後來修改諱飾之,掠得人畜若幹皆改為“俘獲人口”若幹,上舉末一例則改為“駐軍開原三日,籍所俘獲,舉之不盡。”蓋當時滿洲例將所俘人奴與牲畜合計,《實錄》改本諱其事,遂盡滅原來文義);六月陷鐵嶺,駐軍三日,論功行賞,分配俘獲。曹世選之歸旗為奴,或與此役有關。
  
  《浭陽曹氏族譜·曹氏重修南北譜序》(康熙九年)
  
  (上略)愛稽世係,蓋自明永樂年間,始祖伯亮公從豫漳武陽渡協弟口[註]溯江而北,一卜居於豐潤之鹹寧裏,一卜居於遼東之鐵嶺衛。(下略)
  
  按據《族譜》,曹端明字伯亮,宋曹彬之後。端明之弟端廣,落籍鐵嶺衛。疑本年鐵嶺役中。被俘為奴者縱非曹世選本人,應已有其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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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原文本如此。
  
  
  
  一六二一 明天啓元年 後金天命六年
  辛酉
  
  三月,金陷瀋陽、遼陽。河東之三河堡等五十寨及復州等大小七十餘城尋亦皆降於金。
  
  此役明之總兵、經略、巡按、軍民,死事、自盡者甚衆。金於瀋陽駐軍五日,論功行賞,籍所俘獲分配將士;定議遷都瀋陽,移瀋陽官民居北城關廂,南大城則努爾哈赤與貝勒、將士等居之。四月,後妃、諸皇子、諸臣眷屬皆遷至遼陽。曹氏歸旗,如非前年事,至晚亦在本年。
  
  五月朔,努爾哈赤誡貝勒大臣之“驕恣不遜”與“凌侍從,虐僕隸”者。
  
  按此可窺見當時淪為旗奴者之處境。
  
  七月,明免織造三之一。
  
  萬歷三十年,明帝病重,急召大臣宣“遺命”,曾雲:“朕病篤矣,礦稅事,聯因宮殿未竣。權宜采取;今可與江南織造、江西陶器,俱止勿行,所遣內監,皆令還京。”則織造久為明代害民弊政之大端。至天啓六年,蘇杭織造太監李寔,為諂奉魏忠賢,藉織造事誣陷周順昌等七人一案,則更為舉世憤怒之一大事件,袁於令至為此作《瑞玉記》傳奇,其寫李寔上場引子云:“局勢趨東廠,人面翻新樣。織造平添一段忙,--待織就、迷天網。”見《漁磯漫鈔》。是明代之織造,本不限於朘削民力一端也。(參看康熙二十三年條下引熊踢履《曹公崇祀名宦序》及三十年條下引薑宸英《楝亭記》)
  
  
  
  一六二五 明天啓五年 後金天命十年
  乙醜
  
  二月,金自遼陽遷都瀋陽。
  
  天命七年於舊遼陽城東五裏太子河邊築宮室,名東京;至是遷於瀋陽,後稱盛京者是。按曹氏上世籍貫,稱記不一,或云遼東,或云奉天遼陽,或曰瀋陽地方。疑此或隨其旗主遷遼、遷瀋之遺跡。又一可能,則其先於明永樂間落籍鐵嶺衛後,族衆繁衍,逐漸嚮南擴散於遼、瀋一帶。如自明降金之大姓佟氏,本居開原,後遷撫順,而一支乃在遼陽(佟卜年之屬籍),其理或有相通。(清初遼東佟氏本為漢人,入關後充為滿人,說具《清史探微》)
  
  十月,金以遼陽、廣寧等地漢人潛謀反抗,殺其為首者外,並分其餘衆與各官為奴。
  
  明於八月毀天下書院;殺前遼東經略熊廷弼,傳首九邊。
  
  九月,賜魏忠賢“顧命元臣”印;凡觸忠賢者多下獄死。
  
  按天啓帝初即位即寵客、魏,封乳母客氏為奉聖夫人(此名號清亦沿襲以封乳母),賜太監魏忠賢世廕,錦衣千戶,提督東廠,稱“廠臣”而不名,進爵上公,從子良卿封“寧國公”(《紅樓夢》中適有此假托封爵)。客、魏交結為惡,穢德彰聞,勢傾朝野。忠賢則帝母王才人之典膳也。此等情事,於瞭解清初皇帝親信乳保、重用包衣之風習,亦有參助意義。
  
  
  
  一六二八 明崇禎元年 後金天聰二年
  戊辰
  
  (二月,金帝以察哈爾多羅特部殺使者,親擊破之,俘萬一千二百人,以蒙古、漢人千四百名編為民戶,餘俱為奴。)
  
  三月,將還瀋陽,途中大宴,金帝曰:“蒙天眷佑,二幼弟隨徵……俘獲凱旋,宜賜以美號。”於是名貝勒多爾袞為“墨勒根代青”,多鐸為“額爾剋楚虎爾”。
  
  按此役多爾袞、多鐸始露頭角。此二人為努爾哈赤所最鍾愛之幼子,有材略,分領鑲白、正白二旗兵力(其時制度,皇太極仍衹有正黃旗一旗之實力),為清建朝立功之重要人物,並後先為曹傢旗主,故二人之事,所係於曹傢者非細。
  
  
  努爾哈赤本有實力六十牛錄,後分為四等份,與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幼子各一份,自留一份,即各十五牛錄。後努爾哈赤既亡,所遺十五牛錄未由三幼子均分,悉與最幼子多鐸,故多鐸一人獨得其父六十牛錄之半,兵力最強。
  
  墨勒根,又譯墨爾根、莫爾根、默勒根等字樣。滿語“打牲手”,見奕賡《寄楮備談》,蓋含勇武之義。
  
  《清史探微》以為是即“睿親王”之睿智聰明義,恐未可據。
  
  
  
  一六二九 明崇禎二年 後金天聰三年
  己巳
  
  四月,金立文館,命儒臣分為兩直,一司翻譯漢字書籍,一掌記註朝政得失。
  
  九月,金考試儒生。
  
  天命十年十月,遼陽等地翰人反抗,努爾哈赤查出明之讀書人,盡行處死,謂“種種可惡,皆在此輩。”儒生隱匿得脫者僅三百人左右。至是考取得二百人,凡在皇帝包衣下、貝勒等包衣下及滿洲、蒙古傢為奴者,皆拔出,按等次賞緞帛、免二丁差搖、候錄用.按計六奇《明季北略》捲二“附記”一則雲:“遼陽生員楊某,順治十七年,總督江寧,與無錫進士劉果遠會飲,演梨園,酒酣,楊拍案呼曰:止,板誤矣!劉問曰:老總臺精審音律乎?楊日:予命亦藉是獲存。初,遼東之破也,恐民貧思亂,先拘貧民殺盡;又二年,恐民富聚衆緻亂,復盡殺之。惟四等人不殺:一等皮工,能為快鞋,不殺:二等木工,能作器用,不殺;三等針工,能縫裘帽,不殺;四等優人,能歌漢麯,不殺。惟欲殺秀士。時予為諸生,思得寸進,閉戶讀書,面頗肥白,被獲,問曰:汝得非秀纔乎?對曰:非也,優人耳。曰:優人必善歌,汝試歌之。予遂唱《四平腔》一麯,始得釋。楊述竟,即於筵間親點板歌一闋而罷。”此種看似齊東野語,然參以史籍,蓋非誣詞,清代官書亦不諱早年攻明城鎮殺戮漢民之事,而文士尤所見惡。凡留為奴役者,大抵皆有特種技藝專長或精幹可供使令之健男也。
  
  本年,豐潤曹邦“隨清兵出口;及定鼎後,占籍正紅旗。”
  
  此事見《浭陽曹氏族譜·北直淑德傳記》。譜又載“北京旗籍”二則:“曹鑛,寓北京東四牌樓幹面鬍同;……曹首望,住北京孫公園。……”按是歲由皇太極親率兵入竜井關,於十一月陷遵化,越薊州,徇三河,薄京城永定門,又由通州東渡,陷香河,取永平;明年復陷遷安、灤州,皆留兵守之。又分兵嚮山海關,被拒,還攻撫寧、昌黎。豐潤曹邦,顯係此役中被俘之人。(曹邦曾見敘於劉廷璣《在園雜志》)
  
  是年鼕,明中金反間計,殺督師袁崇煥。
  
  
  
  一六三二 明崇禎五年 後金天聰六年
  壬申
  
  十二月初一日,曹璽妻孫氏生,一歲。
  
  尤侗《艮齋倦稿》捲四葉二十六《曹太夫人六十壽序》雲:“於今辛未〔按即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臘月朔日,年登六袠。”毛際可《安序堂文鈔》捲十七葉十六《萱瑞堂記》雲:“曩者歲在乙亥〔按‘乙亥’誤,當雲己卯,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參看該年條下〕皇上勘視河工……嘗駐蹕金陵尚衣署中,時內部郎中臣曹寅之母封一品太夫人孫氏叩顙墀下,兼得候皇太後起居,問其年已六十八。”根據二者合推,知生於本年十二月初一日。曹璽為曹雪芹之曾祖父。既得孫氏生年,曹璽之生乃可推知必不甚懸遠。
  
  金自有炮兵,益所嚮無阻,攻下察哈爾,明之屏障亦失。
  
  按金於前一年因獲明炮兵技術,始造紅夷大炮。編漢兵為烏真超哈,以佟養性管理之。烏真超哈,滿語謂“重兵”;用漢語稱呼亦僅謂“漢兵”,其時亦尚無漢軍旗之編立。此與曹傢旗籍身份,全然無涉,而說者每不悟,以為曹傢應隸“漢軍”旗籍,其為不考,可於本編證之。
  
  又,金於前一年政治上定官製,設六部;軍事上圍大凌河,明守將祖大壽變節降金。金處置蒙古、漢人辦法如下:“其自戊午年逃至大凌河蒙古,悉收之。……餘選其精銳,上與諸貝勒收養之,又其餘分撥八旗,令旗下官及諸貝勒下並富戶量力收養。”是為旗傢有蒙古奴之製。大凌河守軍“分別河東、河西,以河西人歸於八旗舊漢民內,以河東自遼東逃去之人給還原主,其餘無主散人俱視應給之處撥給。”金製視漢民亦嚴“八旗舊漢民”與新領一般漢人之別,逞論早年歸旗之旗奴,有不與後來之漢軍嚴辨者乎,稍考史事,白無誤說。
  
  
  
  一六三四 明崇禎七年
  後金天聰八年 甲戌
  孫氏三歲。
  
  
  金之漢官民訴差役繁重,努爾哈赤曉諭之,詞婉而實厲。
  
  按前一年六月,金自承“……將士嚮來騷擾遼東民人,以故至今訴苦不息。”誡告“今新附人民,一切勿得侵擾。此輩乃攻剋明地,涉險來歸者,若仍前騷擾,實為亂首,並妻子處死,决不姑恕。”至本年正月復諭漢人諸語中,透露以下情況:“先是爾等俱歸併滿洲大臣:所有馬匹爾等不得乘而滿洲官乘之;所有牲畜爾等不得用、滿洲官強與價而買之;凡官員病故,其妻子皆給貝勒傢為奴;既為滿官所屬,雖有腴田,不獲耕種,終歲勤劬,米𠔌仍不足食,每至鬻僕典農以自給……”然後表示目今待遇已大有改善,而若與滿洲人之功績、負擔相比,漢人實不足論,自不應再有不滿雲雲,於此可考早期除滿人及傢屬之獲罪者,自願投充者,被俘掠者,皆為旗奴來源外,漢官降金而病故者,其妻孥亦須配與貝勒為奴。曹氏初為王貝勒包衣,此或亦為歸旗為奴可能原因之一。
  
  三月,命降金之明軍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旗幟用白鑲皂,以別於八旗。五月,始定諸兵種名稱,隨固山額真行營,馬兵為“阿禮哈超哈”,步兵為“白奇超哈”。擺牙喇哨兵為“噶布什賢超哈”……舊漢兵為“烏真超哈”,孔元帥兵為“天佑兵”,尚總兵兵為“天助兵”(二者則新漢兵是也)。
  
  按自此始定舊漢兵、新漢兵名稱。至二者棍稱,統謂之“漢軍旗”,更為後來之事。凡此與曹傢旗籍身份殊異,不容淆亂。
  
  三月,金考試漢生員;四月,命禮部考試通曉滿、蒙、漢文者,取中舉人十六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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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評紅樓夢新證⑴寫在捲頭
第一章引論第二節紅學一斑
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第四節 幾點理解
第二章 人物考 第一節 世係譜表第二節 曹宜曹宣
第三節 過繼關係第四節 幾門親戚
第三章 籍貫出身第二節 遼陽俘虜
第四章 地點問題第二節 院宇圖說
第三節 北京住宅第四節 江寧織署
第五節 真州鹺院第五章 雪芹生卒
第六章 紅樓紀歷第七章 史事稽年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二]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三]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四]中期(康熙二年--康熙五十一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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