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湖上閑思錄   》 鬼與神      錢穆 Qian Mu

  鬼是人心所同關切的,神是人心所同崇敬的。衹要你一走進禮拜堂或其他神廟,你的崇敬之心,便油然而生。衹要幾個人聚在一起談鬼,便無不心嚮往之,樂聽不倦。但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鬼神呢?據說鬼神是從前迷信時代的産物,現在科學時代,不該再有鬼神之存在了,這話也有理由。
  遠的我不能說,據我所知,在我們祖父乃至父親們的時代,那時不還是一個迷信的時代嗎?那時人心中卻都確實認為有鬼神。這事情也很簡單,那時多還是在農村經濟下過生活,一個人穿着的衣服,尤其是男的長袍和女的襖子裙子,稍莊嚴稍華貴些的禮服之類,幾乎是要穿着幾十年乃至畢生以之的。那時的飲食也沒有幾多花樣,一個人喜歡吃什麽,終生衹有這幾味。傢裏使用的器具,如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硯臺,一柄長煙管,往往也一個人使用了一輩子。居住的房屋,一樣地一輩子居住,臥室永遠是那間臥室,書房永遠是那間書房,朝上走進書房,坐在這椅子上,吸着那柄長煙管,晚上走進那臥室,睡上那張床,幾十年,一生,沒有變動過。傢人相聚,也是數十年如一日。鄰里鄉黨,親戚朋友,墳墓祠堂,一切一切,全如此。祖父死了,父親接下,走進那間臥室,看見那張床,哪得不想到他父親。他父親陰魂不散,鬼便流連在那臥室,依附在那床上。跑進書房,看見那書桌、那椅子,又要想到他父親,他父親的鬼,又流連在那書房依附在那桌子椅子上。摸到那長煙管,用到那硯臺,他父親的陰魂又好像依附在那煙管和硯臺上。春秋嘗新,吃到他父親生前愛吃的幾樣菜,他父親的鬼又好像在那幾樣菜上會隱約地出現。有時還不免要把他父親的衣服如長袍馬褂之類,修改一下,自己穿上身,他父親的鬼,便像時時依附在那長袍馬褂之上,時時和自己親接了。走進祠堂,或到墳墓邊,或遇見他父親生時常過從的親戚,常流連的鄉鄰,他父親的鬼總會隨時隨地出現。那時的人生,因為和外面世界的一切太親昵了,而且外面的世界又是太寧定了。總之,兒子的世界,還是他父親的世界,單單衹在這世界裏驟然少了他父親一個人,於是便補上他父親一個鬼,這是人類心理上極為自然的一件事。這好像並不是迷信,你若硬指他說是迷信,他會不承認。
  說到他父親生時的事業,或是做工匠的,他一生凝神盡智做這一樣工。有時做得極得意,太精巧太入神了,他的畢生生命,好像便寄存在這幾件工作上。或者他是一農人,那幾塊田地,一頭耕牛,便是他的生命,他的鬼,有時便在那耕地和老牛身上出現。或是一個書生,他生前喜歡讀的幾本書,或是自己有一些著作,那都是畢生心血,喜愛所鐘,哪有一死便了之理?他生前的享用還存在,他生前的創作也存在,那即是他的生命還存在。但他的人則確已過去了,於是有他的鬼來替他這個人。
  到現在,世界變了,我們是生在科學時代,在工商經濟極活躍極跳動的時代下生活。說到你所穿着,一年盡有換上幾套的,從沒有一件衣穿着了幾十年乃至一輩子。說到飲食,我們口福太好,喜歡的也多了,說不出什麽味是我的真愛好。說到器具,新式的替代老式的,時髦的換去不時髦的。川流不息,層出無窮。說到居住,今年在這裏,明年在那裏,今天在這裏,說不定明天在那裏,幾千裏之外,常常奔跑流轉。你的兒子,從小便走進了學校,一樣如你般嚮外奔跑,一樣在幾千裏之外終年流轉。便是夫與妻,也不一定老廝守在一塊。而且社交頻繁,女的認識的男的,男的認識的女的,也實在太多了。心神不定,夫的生命不盡在妻身上,妻的生命也不盡在夫身上。鄰里鄉黨更不必說。親戚朋友,一並淡漠。墳墓祠堂,現在人更顧不到了。試問你若一旦離此世界而去,你的心神在此世界裏還留戀在哪些上面呢?你將茫然不知所對。你的陰魂早散了,叫別人在此世界的哪些處再紀念到你呢?因此這邊的人,不僅不會再遇見你的人,而且也不會再遇見你的鬼。
  再說到你在此世界的事業,做工的在工廠裏,這是集體的機械工作,哪一件東西是由你親手而製成的,哪一件是你獨出心裁,把你心和血凝結在上面而創造的?你那塊田地,現在是機械耕種了,或已建築起高樓大廈在上面。你若真有一個鬼,偷偷地回來一看,你將不認得你那塊地,你也將感到索然寡味。你生前所愛好的幾本書,據說現在已歸入古紙堆中,沒有人理會了。而且你在生前,所瀏覽涉獵的實在也太多,你自己也模糊了,說不出哪幾本書真是你所愛好,所潛心。不待到你死,你也早把它們遺忘了。論到你的思想,時代變遷,早已落伍了。你的著作,也早給人遺忘了。你若再是這世的人,你亦將對你那世的一切,爽然若失,不感興味了,再也提不起你的記憶來。因此你的鬼,再也不能在此上依附寄托而發出感人的靈光。世界一切在變,變得緊張,變得混亂。別人的擠開了你的,你也擠開了別人的。今天的擠開了昨天的,明天的又擠開了今天的。如此般擠,每一個人在此世界上,全擠得遊離飄蕩。當你生時,早已擠得站不住腳跟,像遊魂一般。等你死後,你如何再立得住腳,在此世界上再留下你一個鬼影子來呢。從今以後,怕衹有冤氣一口的厲鬼惡鬼,還能偶爾顯現吧!
  鬼的事權且擱下不說,讓我們再說到神。神是鬼中間更生動有威靈的。這世界太沉滯,太寧定了,因此我們要有神來興奮,來鼓舞,來威靈生動。現在的世界日新月異,無一刻不興奮,無一刻不生動。騰雲駕霧,上天下地,以前一切想望於神的事,現在人都自己來擔當,來實幹。神在這時代,也衹有躲身一旁,自謝不敏了。
  這是不錯的,科學打破了我們的迷信,但科學也已趕走了我們一些大傢關切大傢崇敬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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