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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王蒙活說《紅樓夢》 》
戀愛至上
王蒙 Wang Meng
至上性是寶黛愛情的另一個特點。這裏,“戀愛至上”,與其說是一種未必可取的或事出有因的人生觀、一種論點,毋寧說是陷入精神的黑洞中的兩個極聰明靈秀的年輕人抓住的唯一可以寄托自己,排遣自己,安慰自己的稻草,這根稻草實際上成了他們年輕的生命的諾亞方舟。
賈寶玉是一個“混鬧”的、備受嬌寵的公子哥兒,頂尖人物老太太賈母的寵愛,錦衣紈、飫甘饜肥的富貴場、溫柔鄉,大觀園的如詩如畫的環境,尤其是成為那麽多年輕貌美的女性的青睞的中心,再加上本身形象的俊美與智力的不俗,至今給讀者以幸運兒的感受,說不定古今有多少年輕的男性讀者竊竊羨慕着賈寶玉並生出諸多遐想來呢。但寶玉的精神生活又是非常痛苦的,一種十分抽象卻又確定無疑的不祥的預感始終壓迫着他。一種原生的、處於形而上與形而下的交會處的,彌漫的、不可解釋的悲涼絶望始終浸潤着他。他反復地嚮襲人紫鵑等表白: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而在黛玉葬花一節,寶玉聽到了黛玉的哀吟之後: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不覺慟倒山坡之上……試想林黛玉的花顔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則自己又安在哉?……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嘆青春之易逝,哀人生之須臾,悲世事之無常,懼己身之非有,這是真誠的慨嘆,卻又是普泛的呻吟,本不足為奇。衹是這些出現在享盡了當時可能有的榮華富貴、繾綣溫柔、而年僅十幾歲的公子哥兒賈寶玉身上,而且悲哀得這樣徹底,這樣透心涼,不但此生希望“死的得時”,而且希望化灰化煙,“風一吹便散”“隨風化了”“再不要托生為人”……這就相當驚人了。賈寶玉對此生此身的最後歸宿的設想和追求是零,可以說他具有一種“零點觀念”或得出了“零點結論”,與中國人傳統的不但修此生而且修來生,不但照顧好自己這一輩子而且要顧全後輩百代子孫,不但生時要享福而且生時便要安排好自己的墓穴、安排好自己的身體的死後經久不腐與墓穴風水對於後代兒孫的大吉大利等等的習慣與觀念大相徑庭了。
這裏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衹能說寶玉對人生的體驗是太痛苦了,才能導致這樣虛空冷徹的“零點結論”,卻無法說清賈寶玉如此痛苦的原因。《紅樓夢》並沒有正面述說寶玉形成這種觀念的原因,而衹是用“癡”“狂”之類的字眼半解嘲半煙幕地為寶玉打掩護。或者可以解釋為沒落階級的沒落預感使然,這當然是可以講得通的,對於沒落階級的一員來說,愈聰明就愈失望,愈多情就愈悲哀,大體是不差的。但不管什麽原因,我們可以判斷享盡優寵的賈寶玉並未能從他的唾手可得(其實是手也不唾便得而且是超得超供應)的優寵中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感情需求。甚至於可以說,他的生活獲得與他的感情需求北轍南轅,背道而馳,富貴中的賈寶玉的精神生活其實十分悲涼。倒過來講,這更證明了寶玉對感情的要求是天一樣高、天一樣大、天一樣無邊無際的。
賈寶玉不乏隨和。對賈政,對王夫人,對薛蟠、秦鐘、馮紫英,對賈璉、賈珍、賈蓉、對趙姨娘、賈環、對襲人……他並無格格不入之態。對寶釵不無愛慕更不乏敬意,對湘雲,對晴雯、芳官也可以視為青春夥伴,與她們玩得很熱鬧很痛快,可以充分共享青春的歡樂,充分發揮動用他的優寵條件。不論與姐妹們一起吟詩吃螃蟹吃鹿肉也好,在怡紅院接受“群芳”的生日祝賀也好,與賈母賈政王夫人一道接受元春貴妃娘娘或北靜王的垂青也好,他似乎也不乏歡笑。但另一面,在他的意識深層,感情生活的深層,他卻是那樣孤獨和痛苦。在這個深層次中,茫茫人海,豔豔群芳,都是不相幹的難相通的不重要的陌路客,衹有一個人能與他分享這深層的孤獨和痛苦,與他共同咀嚼這旁人看來衹是傻衹是狂衹是不肖衹是無能衹是呆病根的生命的大悲哀大遺憾大虛空,當然這個人不是別人,衹能是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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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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