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演绎 誓鳥   》 第20節:投梭記(下闕)(1)      張悅然 Zhang Yueran

  投梭記
  下 闕
  1
  他們再度見面,已是一年多之後。
  這一年多以來,在駱駝的帶領下,匈蓬部落先後與幾個部落發生戰爭,所到之處都是一片血腥的殺戮。戰爭結束後,駱駝獲得了更廣阔的領地。除了竜目島,他還占領了周圍的鬆巴哇島、弗羅勒斯島等島嶼。他已經儼然是這個領域的主公。
  春遲從未登上過竜目島,雖然她對這個島嶼的地形已經非常清楚。她生活在離竜目島很近的班達島上,與它隔海相望。
  若不是後來駱駝帶領他的軍隊擊敗了翁格人, 攻占了班達島,他們絶不會這樣快地見面。
  當駱駝帶着他的軍隊嚮這座島嶼大舉進發的時候,春遲已經感到了他迫近的氣息,混雜在四處蔓延的血腥氣味裏。她開始做與他相關的夢,清晨醒來時,覺得自己仿佛還在吊床上,身下有他的鼾聲傳出來——她的身體就這樣被喚醒了,一點點張開。
  終於,她又一次聽到了他的聲音。她躲在一棵桫欏樹後面,仔細分辨着。他的一個噴嚏就使她瑟瑟發抖。此時她已經瞎掉的眼睛依稀又看到了他。他在她的視網膜裏微縮成一粒黝黑飽滿的種子。誰都無法估測這顆種子的力量,它足以使平復的泥土崩裂,瓦解。
  現在的他是趾高氣揚的首領,站在凸起的高地上,俯視着小島上歸順於他的子民。當然,他是看不見她的,在他的視野裏每個人不過是打着囚徒烙印的俘虜,沒有任何不同。
  那個站在最高處、手握長刀的男人,一點也不像與她相處過數日的那個人,他用高亢的馬來語講話,她雖聽不懂,但從傲慢的語調可以得知,他在標榜勝利,已經膨脹到了極點。這在春遲看來有些好笑,他不再是那把經受過無數風雨的傘,帶着濕漉漉的雨天氣息以及令人憂傷的皺褶。現在他是一張弓,在天空中撐開,將這裏籠罩在顫動的陰影裏。
  自她雙目失明以來,還從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一樣,她那麽希望自己能看到。她很心急,直到眼淚掉了下來,將她混濁的眼睛洗幹淨。她好像就真的看見了他。這一年多來,他的足跡踏遍四周許許多多的島嶼,直至熱帶的烈日侵蝕他的眼瞳,曬白他的頭髮,黧黑他的皮膚……無論他怎麽變,那些氣息依舊跟隨着他。她將它們一點點從他陌生的身體上采擷下來。她的愛人就這樣活了過來。
  她靠着樹,慢慢蹲下來。一個士兵立刻警惕地走過來,舉起長刀在她的面前揮舞了幾下,示意她必須站着聽他們的首領講話。其實春遲衹是忽然感到很虛弱,再也站不住。士兵用尖刀抵住她的腰,她看到駱駝的眼睛朝她這邊瞥了一眼——衹是一眼,便迅速將眼睛移開了——他並沒有認出她,在他的眼裏,她衹是個不安分的囚徒。
  她重新站起來,蹙眉嚮駱駝看去。眼淚幹涸,駱駝從她的視網膜裏消失了。
  站在春遲身後的蘇迪亞有一半華人血統,他母親是巫族人,所以他也通曉馬來語。他湊到春遲的耳邊,為她解釋道:
  “島上殘餘的翁格軍隊還未消滅,接下來大概還會有連番的殺戮。今夜,他和他的士兵就在島上安營紮寨了。”
  春遲回頭對着蘇迪亞點了點頭。
  蘇迪亞並未發現春遲神情異樣。這個高瘦的男孩兒半年前與春遲相識,是春遲在這小島上唯一的朋友。
  2
  春遲坐在桫欏樹裸露在外面的根係上,她覺得無力,不得不用手撐住地面。
  蘇迪亞從春遲身後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
  “我去打聽了一下,士兵們今晚就駐紮在海邊,我們今天可能沒法出海了。”
  “嗯。”春遲輕輕應了一聲,語調中帶着幾分沮喪。
  “但昨天我們撿到的貝殼還剩下一些。你今天可以用。”
  “嗯。”春遲又應了一聲。蘇迪亞扶起她,嚮着他們的住所走去。
  半年前春遲被蘇迪亞收留,住在他的那座用柚木建造的小屋裏。班達島的泥土十分潮濕,房子總要高高地架在空中才能牢固。在他們房子的背後,有一片茂密的樹林。她隨他去那裏埋過死去的許多動物——野兔、野貓、蜥蜴……這個十八歲的男孩自幼父母雙亡,他已潛心皈依佛教,心地純善,從不殺生。自與他結伴生活,春遲再也沒有吃過烤熟的動物。這樣的生活清寡平淡,醒着就如睡着一般,日子倏忽就從指間流過。
  蘇迪亞推開門,點着一支火把。春遲推開藤條編織的屏風,回到那一半屬於她的屋子裏。衹有一張草床,被形形色色的貝殼占據着,她已經無法睡在上面。床邊的那張氈毛毯就是她夜晚棲身的地方。在蘇迪亞的幫助下,她將墻上的窗戶封起來了。她要嚴嚴實實的黑暗,日以繼夜的黑暗。
  駱駝離開後,春遲萬念俱灰,對於如何找回記憶毫無頭緒,衹想快些離開這個到處充滿駱駝氣息的島嶼。就在離開的那日,她在碼頭邊又看到了那個到處遊蕩的瘋婆婆。這位故人依舊獰猙的臉龐此刻看來卻格外親切。瘋婆婆嘴裏咂着一隻蠃,笑嘻嘻地從春遲面前閃過。她那像風一樣的輕渺的身影令春遲感到一陣惆悵,仿佛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春遲情不自禁地張開嘴,輕聲喚住她:
  “婆婆。”
  瘋婆婆的耳朵靈敏得很,她立刻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春遲想起手上挎的那衹口袋裏還有幾衹芒果,就走上前去,把口袋套在瘋婆婆的手腕上。春遲還從未見過這樣纖細的手腕,那包裹骨頭的皮膚薄得近乎一層透明的膜,幾個芒果都可能把它壓斷了。春遲衹看了幾眼便不忍再看,嘆了口氣,說:
  “你沒有傢人也沒有住處,一定常常挨餓,纔會瘦成這樣。”
  瘋婆婆卻用力搖頭,指了指手中的蠃,玄妙地笑了。
  春遲的目光落在那枚長滿褐色斑點的海蠃身上。她驚奇地發現,這海蠃表面光滑剔透,像一隻藴藏着秘密的水晶球。
  那日,她猶如着了魔般跟着瘋婆婆走入瀲灧島最深的樹林裏。瘋婆婆用手指在海蠃上打轉,周而復始,直到手指像鳥兒一樣在海蠃上飛起來……
  當瘋婆婆拉着她在記憶的甬道裏穿行時,春遲哭了起來。她終於知道怎樣才能找到記憶,這近乎於無望的希望令她悲喜交集。
  瘋婆婆是如何得知這個秘密,又是為什麽這樣專註於它,春遲無法知道。她憑藉吸取貝殼裏的記憶為生竟也活了這麽多年,記憶是最神奇的滋養。
  春遲將自己關在封閉的房間裏,無數次撫摸她的貝殼。紅花寶蠃、赤旋蠃、三彩捻蠃、玫瑰千手蠃……她小心翼翼地用刻刀去掉附生在貝殼表面的珊瑚蟲和海藻鬆散,然後一遍遍衝洗,長時間地浸泡……一枚清除幹淨的貝殼,表面光滑,紋棱楚楚,手指撫過時,宛如琴弦撥動,奏出悅耳的音符。春遲閉目傾聽,衹覺眼前閃過一道亮光,破出一條甬道,狹長而深邃。探身走下去,衹覺得每一步都有幢幢的回聲,有水滴石穿的聲音,有萬物花開的聲音,有歡笑,有啼哭,她的手指越撥越快,仿佛怎麽也無法停歇下來。她獲得的記憶通常並不完整,有時是從童年的某一日忽然進入,有時是從少年時,有時已經結婚生子,有時甚至垂暮矣矣。然而一旦進入,絶無中途退出的可能。記憶的力量無比強大,像吸盤一樣將人吸在上面。除非走到記憶的末端,不然沒有辦法脫離這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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