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全本金瓶梅   》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旁批:西門罪案。】 【張旁批:月娘罪案。】
  【張批:此回上半,乃收拾東京之事也。夫東京一波,作者因瓶兒嫁來,嫌其太促,恐使文情不生動,故又生出一波作間,因既欲以敬濟作間,庶可合此一筍。蓋東京一波,為敬濟而生,敬濟一筍,藉瓶兒而入。今竹山一事,又藉東京一事而起。然竹山已贅,敬濟已來,則東京一波若不及早收拾,將何底止?故此回首即收拾也。
  收拾東京後,且不寫瓶兒,趁勢將敬濟、金蓮一寫。文字又有得渡即渡之法,總是犀快也。
  夫西門閉門一月情事,及完後如何描寫,看他止用伯爵等假作尋問語,則前後事情如畫,而十兄弟身份又於冷閑中映出。
  寫西門悔恨,與月娘一味昧心,全不記寄放物事的念頭,各各如畫。
  寫敬濟見金蓮,卻大書月娘叫人請來。先又補西門不許無事入後堂一步,後又寫見西門回傢,慌忙打發他 從後出去。寫月娘壞事,真罪不容誅矣。又大書叫玉樓、金蓮與警濟相見、看牌。世之看《金瓶梅》者,謂月娘為作者所許之人,吾不敢知也。
  寫金蓮進讒處,又將瓶兒舊事照入。一者起端無跡,二者瓶兒傳中,固應照應不住,竟冷落也。】
  
  詞曰:有個人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紅,羞蛾一笑生春。為
  伊無限傷心,更說甚巫山楚雲!鬥帳香銷,紗窗月冷,着意溫存。
  ——右調《柳梢青》
  話分兩頭。不說蔣竹山在李瓶兒傢招贅,單表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一日到東京,進了萬壽門,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聽,衹聽見街談巷議,都說兵部王尚書昨日會問明白,聖旨下來,秋後處决。止有楊提督名下親族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奪。來保等二人把禮物打在身邊,急來到蔡府門首。舊時幹事來了兩遍,道路久熟,【張夾批:映前。】立在竜德街牌樓底下,探聽府中消息。少頃,衹見一個青衣人,慌慌打府中出來,往東去了。來保認得是楊提督府裏親隨楊幹辦,待要叫住問他一聲事情如何,因傢主不曾吩咐,以此不言語,放過他去了。【張夾批:藉他一引,若必欲說話,便贅了。】遲了半日,兩個走到府門前,望着守門官深深唱個喏:“動問一聲,太師老爺在傢不在?”那守門官道:“老爺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來保又問道:“管傢翟爺請出來,小人見見,有事稟白。”那官吏道:“管傢翟叔也不在了。”來保見他不肯實說,曉得是要些東西,【張夾批:可嘆。】就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與他。那官吏接了便問:“你要見老爺,要見學士大爺?老爺便是大管傢翟謙稟,大爺的事便是小管傢高安稟,各有所掌。【張夾批:求一翟爺,沒錢便不可得。一兩頭出,便太師、學士、翟爺、高安俱出矣。可嘆,可嘆!】況老爺朝中未回,【綉像眉批:蔡太師明明回避,衹說朝中未散,口角隱隱約約,寫得逼真。】止有學士大爺在傢。你有甚事,我替你請出高管傢來,稟見大爺也是一般。”這來保就藉情道:“我是提督楊爺府中,有事稟見。”官吏聽了,不敢怠慢,進入府中。良久,衹見高安出來。來保慌忙施禮,遞上十兩銀子,說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同楊幹辦一路來見老爺討信。因後邊吃飯,來遲了一步,不想他先來了。所以不曾趕上。”高安接了禮物,說道:【張夾批:十兩頭便不言而喻。可嘆!】“楊幹辦衹剛纔去了,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見見大爺罷。”一面把來保領到第二層大廳旁邊,另一座儀門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敞廳,緑油欄桿,朱紅牌額,石青鎮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士琴堂”四字。
  原來蔡京兒子蔡攸,也是寵臣,見為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乙宮使。來保在門外伺候,高安先入,說了出來,然後喚來保入見,當廳跪下。蔡攸深衣軟巾,坐於堂上,問道:“你是那裏來的?”來保稟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傢陳洪的傢人,同府中楊幹辦來稟見老爺討信。不想楊幹辦先來見了,小人趕來後見。”因嚮袖中取出揭帖遞上。蔡攸見上面寫着“白米五百石”,叫來保近前說道:“蔡老爺亦因言官論列,連日回避。閣中之事並昨日三法司會問,都是右相李爺秉筆。楊老爺的事,昨日內裏有消息出來,聖上寬恩,另有處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問罪。你還到李爺那裏去說。”來保衹顧磕頭道:“小的不認的李爺府中,望爺憐憫,看傢楊老爺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漢橋邊北高坡大門樓處,問聲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諱邦彥的【綉像眉批:□路中敘出官銜,妙。】你李爺,誰是不知道!也罷,我這裏還差個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過一緘,使了圖書,就差管傢高安同去見李爺,如此替他說。
  那高安承應下了,同來保去了府門,叫了來旺,帶着禮物,轉過竜德街,逕到天漢橋李邦彥門首。正值邦彥朝散纔來傢,穿大紅縐紗袍,腰係玉帶,送出一位公卿上轎而去,回到廳上,門吏稟報說:“學士蔡大爺差管傢來見。”先叫高安進去說了回話,然後喚來保、來旺進見,跪在廳臺下。高安就在旁邊遞了蔡攸封緘,並禮物揭帖,來保下邊就把禮物呈上。邦彥看了說道:“你蔡大爺分上,又是你楊老爺親,我怎麽好受此禮物?況你楊爺,昨日聖心回動,已沒事。但衹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重,一定問發幾個。”即令堂候官取過昨日科中送的那幾個名字與他瞧。
  上面寫着:“王黼名下書辦官董升,傢人王廉,班頭黃玉,楊戩名下壞事書辦官盧虎,幹辦楊盛,府掾韓宗仁、趙弘道,班頭劉成,親黨陳洪、西門慶、鬍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乞敕下法司,將一幹人犯,或投之荒裔以禦魍魎,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來保見了,慌的衹顧磕頭,告道:“小人就是西門慶傢人,望老爺開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則個!”高安又替他跪稟一次。邦彥見五百兩金銀,衹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擡書案過來,取筆將文捲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廉,【張夾批:寫盡舞文之巧。】【綉像眉批:改名巧甚。此等舞文之才,文官偏有。】一面收上禮物去。邦彥打發來保等出來,就拿回帖回學士,賞了高安、來保、來旺一封五兩銀子。
  來保路上作辭高管傢,回到客店,收拾行李,還了房錢,星夜回清河縣。來傢見西門慶,把東京所幹的事,從頭說了一遍。西門慶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對月娘說:“早時使人去打點,不然怎了!”正是,這回西門慶性命有如──
  落日已沉西嶺外,卻被扶桑喚出來。
  於是一塊石頭方纔落地。過了兩日,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綉像眉批:經此一番,便當收斂。西門慶事過即已,所謂小人而無忌憚也。】
  一日,玳安騎馬打獅子街過,看見李瓶兒門首開個大生藥鋪,裏邊堆着許多生熟藥材。朱紅小櫃,油漆牌匾,吊着幌子,甚是熱鬧。歸來告與西門慶說──還不知招贅蔣竹山一節,衹說:“二娘搭了個新夥計,開了個生藥鋪。”【綉像眉批:何不使人一問。】西門慶聽了,半信不信。【張夾批:又一引入。】
  一日,七月中旬,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着,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人叫住,下馬唱喏,問道:【張夾批:又作一小波,出瓶兒。】“哥,一嚮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幾遍,見大門關着,又不敢叫,整悶了這些時。端的哥在傢做甚事?【張夾批:賊竹山且知,況伯爵輩乎?十兄弟可笑。】嫂子娶進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捨親陳宅那邊為些閑事,替他亂了幾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們不知哥吃驚。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請哥同到裏邊吳銀姐那裏吃三杯,權當解悶。”不由分說,把西門慶拉進院中來。正是:高榭樽開歌妓迎,漫誇解語一含情。
  纖手傳杯分竹葉,一簾秋水浸桃笙。
  當日西門慶被二人拉到吳銀兒傢,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時分,已帶半酣,纔放出來。打馬正走到東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從南來,走得甚慌。西門慶勒住馬,問道:“你那裏去?”馮媽媽道:“二娘使我往門外寺裏魚籃會,替過世二爺燒箱庫去來。”西門慶醉中道:“你二娘在傢好麽?我明日和他說話去。”【綉像眉批:瓶兒嚮等沾□,事完即當往來。一至此時不着人問,西門慶大意也。太做身分,故有此失也。】馮媽媽道:“還問甚麽好?把個見見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吃人掇了鍋兒去了。”西門慶聽了失聲驚問道:“莫不他嫁人去了?”馮媽媽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過頭面,往你傢去了幾遍不見你,大門關着。對大官兒說進去,教你早動身,你不理。今教別人成了,你還說甚的?”西門慶問:“是誰?”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着,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請了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見今二娘拿出三百兩銀子與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張夾批:幾個“怎的”又與說打虎遙映。】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馬上衹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麽起解?”於是一直打馬來傢。
  剛下馬進儀門,衹見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並西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跳馬索兒耍子。見西門慶來傢,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後走了。衹有金蓮不去,且扶着庭柱兜鞋,【綉像夾批:偏作態。】被西門慶帶酒駡道:“淫婦們閑的聲喚,【綉像夾批:“們”字元有心駡月娘。】平白跳甚麽百索兒?”趕上金蓮踢了兩腳。走到後邊,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一間書房內,要了鋪蓋,那裏宿歇。打丫頭,駡小廝,衹是沒好氣。【張夾批:妙絶。衹此一映,便使西門悔恨入畫。】衆婦人同站在一處,都甚是着恐,不知是那緣故。吳月娘埋怨金蓮:“你見他進門有酒了,兩三步叉開一邊便了。還衹顧在跟前笑成一塊,且提鞋兒,卻教他蝗蟲螞蚱一例都駡着。”玉樓道:“駡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駡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傢子衹是我好欺負的!【綉像眉批:金蓮乖人,開口亦惹人惱;月娘賢婦,觸奢也要怪人。可見家庭老婆舌頭,有所不免。】一般三個人在這裏,衹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用着甚麽也怎的?”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裏何不叫他連我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恁的賊不識高低貨!【張夾批:映前偏受。】我到不言語,你衹顧嘴頭子嘩哩薄喇的!”金蓮見月娘惱了,便把話兒來摭,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裏因着甚麽頭由兒,衹拿我煞氣。要便睜着眼望着俺叫,千也要打個臭死,萬也要打個臭死!”月娘道:“誰教你衹要嘲他來?他不打你,卻打狗不成!”【張夾批:後文進讒之由。】玉樓道:“大姐姐,且叫小廝來問他聲,今日在誰傢吃酒來?早晨好好出去,如何來傢恁個腔兒!”不一時,把玳安叫到跟前,月娘駡道:“賊囚根子!你不實說,教大小廝來拷打你和平安兒,每人都是十板。”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們都在院裏吳傢吃酒,散了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要不的。”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着嫁了漢子,來傢拿人煞氣。”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與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生藥鋪。我來傢告爹說,爹還不信。”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張夾批:玉樓失檢點受辱宜矣。】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甚麽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着嫁人的,纔一個兒?【張夾批:月娘豈忠厚人乎?】淫婦成日和漢子酒裏眠酒裏臥的人,他原守的甚麽貞節!”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着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孝服不曾滿再醮人的,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着慚愧歸房,不在話下。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西門慶當晚在前邊廂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早,把女婿陳敬濟安在他花園中,同賁四管工記帳,換下來招教他看守大門。西門大姐白日裏便在後邊和月娘衆人一處吃酒,晚夕歸到前邊廂房中歇。陳敬濟每日衹在花園中管工,非呼喚不敢進入中堂,【張夾批:月娘之罪可殺矣。】飲食都是內裏小廝拿出來吃。所以西門慶手下這幾房婦人都不曾見面。一日,西門慶不在傢,與提刑所賀千戶送行去了。月娘因陳敬濟一嚮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頓飯兒酬勞他,嚮孟玉樓、李嬌兒說:“待要管,又說我多攬事;【綉像夾批:口角妙甚。】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張夾批:寫月娘可殺。】人傢的孩兒在你傢,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傢打勤勞兒,那個與心知慰他一知慰兒也怎的?”玉樓道:“姐姐,你是個當傢的人,你不上心誰上心!”月娘於是吩咐廚下,安排了一桌酒餚點心,午間請陳敬濟進來吃一頓飯。
  這陳敬濟撇了工程教賁四看管,逕到後邊參見月娘,作揖畢,旁邊坐下。小玉拿茶來吃了,安放桌兒,拿蔬菜按酒上來。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請姐夫進來坐坐,白不得個閑。今日你爹不在傢,無事,治了一杯水酒,權與姐夫酬勞。”敬濟道:“兒子蒙爹娘擡舉,有甚勞苦,這等費心!”月娘陪着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請大姑娘來這裏坐。”小玉道:“大姑娘使着手,就來。”少頃,衹聽房中抹得牌響。敬濟便問:“誰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與玉簫丫頭弄牌。”敬濟道:“你看沒分曉,娘這裏呼喚不來,且在房中抹牌。”一不時,大姐掀簾子出來,與他女婿對面坐下,一周飲酒。月娘便問大姐:“陳姐夫也會看牌不會?”【張夾批:寫盡婦人壞事。】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兒。”【綉像夾批:妙語。】月娘衹知敬濟是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夥子兒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張夾批:陳洪之報。】【綉像夾批:未必。】正是: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浪牢成。愛穿鴨緑出爐銀,雙陸象棋幫襯。琵
  琶笙箏簫管,彈丸走馬員情。衹有一件不堪聞:見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會看牌,何不進去咱同看一看?”【張夾批:可殺。】【綉像眉批:月娘自引狼入室,卻又誰尤?】敬濟道:“娘和大姐看罷,兒子卻不當。”【綉像夾批:假志誠。】月娘道:“姐夫至親間,怕怎的?”【張夾批:可殺。】一面進入房中,衹見孟玉樓正在床上鋪茜紅氈看牌,見敬濟進來,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別人,【綉像夾批:壞事往往在人。】見個禮兒罷。”【張夾批:可殺。】嚮敬濟道:“這是你三娘哩。”那敬濟慌忙躬身作揖,玉樓還了萬福。當下玉樓、大姐三人同抹,敬濟在旁邊觀看。抹了一回,大姐輸了下來,敬濟上來又抹。玉樓出了個天地分;敬濟出了個恨點不到;吳月娘出了個四紅沉八不就,雙三不搭兩麽兒,和兒不出,左來右去配不着色頭。衹見潘金蓮掀簾子進來,銀絲鬏髻上戴着一頭鮮花兒,【綉像夾批:媚甚。】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原來是陳姐夫在這裏。”【綉像夾批:似老成,卻有心。】慌的陳敬濟扭頸回頭,猛然一見,不覺心蕩目搖,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傢相遇,三十年恩愛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張夾批:可殺。】姐夫也衹見個長禮兒罷。”敬濟忙嚮前深深作揖,金蓮一面還了萬福。月娘便道:“五姐你來看,小雛兒倒把老鴉子來贏了。”這金蓮近前一手扶着床護炕兒,一隻手拈着白紗團扇兒,在旁替月娘指點道:“大姐姐,這牌不是這等出了,把雙三搭過來,卻不是天不同和牌?還贏了陳姐夫和三姐姐。”衆人正抹牌在熱鬧處,衹見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傢了。”月娘連忙攛掇小玉送姐夫打角門出去了。【張夾批:可殺。】【綉像眉批:既至親不妨,何又慌避如此?情□皆月娘目聞。】
  西門慶下馬進門,先到前邊工上觀看了一遍,【張夾批:細。】然後踅到潘金蓮房中來。金蓮慌忙接着,與他脫了衣裳,說道:“你今日送行去來的早。”西門慶道:“提刑所賀千戶新升新平寨知寨,合衛所相知都郊外送他來,拿帖兒知會我,不好不去的。”金蓮道:“你沒酒,教丫鬟看酒來你吃。”不一時,放了桌兒飲酒,菜蔬都擺在面前。飲酒中間,因說起後日花園捲棚上梁,約有許多親朋都要來遞果盒酒挂紅,少不得叫廚子置酒管待。說了一回,【張夾批:又如此提出。】天色已晚。春梅掌燈歸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門慶因起早送行,着了辛苦,吃了幾杯酒就醉了。倒下頭鼾睡如雷,
  齁齁不醒。那時正值七月二十頭天氣,夜間有些餘熱,這潘金蓮怎生睡得着?【綉像眉批:閨閫之私,何所不有?但不堪說破耳。】忽聽碧紗帳內一派蚊雷,不免赤着身子起來,執燭滿帳照蚊。照一個,燒一個。【張夾批:寫其天性刻薄,如畫。】回首見西門慶仰臥枕上,睡得正濃,搖之不醒。其腰間那話,帶着托子,纍垂偉長,不覺淫心輒起,放下燭臺,用纖手捫弄。【張夾批:引入絶紗。】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來吮去,西門慶醒了,駡道:“怪小淫婦兒,你達達睡睡,就摑掍死了。”一面起來,坐在枕上,亦發叫他在下盡着吮咂;又垂首玩之,以暢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風性重,夜深偷弄紫簫吹。又有蚊子雙關《踏莎行》詞為證:我愛他身體輕盈,楚腰膩細。行行一派笙歌沸。黃昏人未掩朱扉,潛
  身撞入紗廚內。款傍香肌,輕憐玉體。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
  聲,夜深不肯教人睡。
  婦人頑了有一頓飯時,西門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張夾批:映入。】叫春梅篩酒過來,在床前執壺而立。將燭移在床背板上,教婦人馬爬在他面前,那話隔山取火,托入牡中,令其自動,在上飲酒取樂。婦人駡道:“好個刁鑽的強盜!從幾時新興出來的例兒,怪剌剌教丫頭看答着,甚麽張緻!”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當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幹,叫他傢迎春在旁執壺斟酒,到好耍子。”婦人道:“我不好駡出來的,甚麽瓶姨鳥姨,題那淫婦做甚,奴好心不得好報。【張夾批:如此方入,所謂浸潤之潛。】那淫婦等不的,浪着嫁漢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來傢,一般的三個人在院子裏跳百索兒,衹拿我煞氣,衹踢我一個兒,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來,奴是好欺負的!”西門慶問道:“你與誰辨嘴來?”婦人道:“那日你便進來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氣,說我在他跟前頂嘴來,駡我不識高低的貨。我想起來為甚麽?養蝦蟆得水蟲兒病,如今倒教人惱我!”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傢,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到罷了。那蔣太醫賊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張夾批:恨月娘在此。】【綉像夾批:映入心病,又恨又悔。】他有甚麽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鋪子,大剌剌的做買賣!”婦人道:“虧你臉嘴還說哩!【綉像夾批:此時自然有得說。】奴當初怎麽說來?先下米兒先吃飯。你不聽,衹顧來問大姐姐。常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張夾批:讒言可畏。】西門慶被婦人幾句話,衝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
  看官聽說:自古讒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皆不能免。饒吳月娘恁般賢淑,西門慶聽金蓮裧席睥睨之間言,卒致于反目,其他可不慎哉!自是以後,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裏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衹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冷淡了。【張夾批:既未見言,月娘何以亦惱?寫月娘又有心事。】正是: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潘金蓮自西門慶與月娘尚氣之後,見漢子偏聽,以為得志。每日抖擻着精神,妝飾打扮,希寵市愛。【張夾批:與官哥死後一映。】因為那日後邊會着陳敬濟一遍,見小夥兒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衹畏懼西門慶,不敢下手。【張夾批:百忙即入。】衹等西門慶往那裏去,便使了丫鬟叫進房中,與他茶水吃,常時兩個下棋做一處。【張夾批:已伏一根。】一日西門慶新蓋捲棚上梁,親友挂紅慶賀,遞果盒。許多匠作,都有犒勞賞賜。大廳上管待客官,吃到午晌,人才散了。西門慶因起得早,就歸後邊睡去了。陳敬濟走來金蓮房中討茶吃。金蓮正在床上彈弄琵琶,道:“前邊上梁,吃了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甚麽,還來我屋裏要茶吃?”敬濟道:“兒子不瞞你老人傢說,從半夜起來,亂了這一五更,誰吃甚麽來!”婦人問道:“你爹在那裏?”【綉像夾批:寫出私心。】敬濟道:“爹後邊睡去了。”婦人道:“你既沒吃甚麽,”叫春梅:“揀籹裏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餡餅兒來,與你姐夫吃。”這小夥兒就在他炕桌兒上擺着四碟小菜,吃着點心。因見婦人彈琵琶,戲問道:“五娘,你彈的甚麯兒?怎不唱個兒我聽。”婦人笑道:“好陳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綉像夾批:自開門路。】如何唱麯兒你聽?我等你爹起來,看我對你爹說不說!”那敬濟笑嘻嘻,慌忙跪着【綉像眉批:又是一種勾挑,妙甚。】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憐見,兒子再不敢了!”【張夾批:寫勾挑處,絶不與西門相犯。】那婦人笑起來了。自此這小夥兒和這婦人日近日親,或吃茶吃飯,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忌憚。月娘托以兒輩,【張夾批:深罪月娘。】放這樣不老實的女婿在傢,自傢的事卻看不見。正是:衹曉采花成釀蜜,不知辛苦為誰甜。
  
    (一)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二日。
  
  【一個喪心病狂、任情縱欲匹夫,遇見一群寡廉鮮恥、賣俏迎姦婦女,又有邪財以濟其惡,宵小以成其惡,於是無所不為,無所不至,膽愈放而愈大,心益迷而益昏,勢愈盛而愈張,罪益積而益重。聞之者切齒,見之者怒發。乃竟有羨之慕之,輒思尤而效之,是果人情也耶?不內自省而欲思齊焉,不能改而思從之焉,吾恐其求生不得,求死亦不得也。人不得而誅之,雷將從而劈之矣,法不得而加之,鬼將從而啖之矣。此其人何以能生乎?縱逃顯戮,難免冥誅,縱漏官刑,難泯人口。此其人雖死而亦不令其速死也,不知尚有羨慕西門慶者否?】
  
  (二)按:後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新正十日。光緒八年(1882)八月十八日又重閱一遍。
  【文禹門雲:批此書者,每深許玉樓而痛惡月娘,不解是何緣故?夫批書當置身事外而設想局中,又當心入書中而神遊象外,即評史亦有然者,推之聽訟解紛,行兵治病亦何莫不然。
  不可過刻,亦不可過寬;不可違情,亦不可悖理,總才學識不可偏廢,而心要平,氣要和,神要靜,慮要遠,人情要透,天理要真,庶乎始可以落筆電。
  其深惜玉樓者,豈以玉樓非先姦後娶、實係誑誘入門者耶?
  玉樓實有自取之道,前已言之矣,以後之玉樓,姑且勿論,但以目下之玉樓言之:金蓮偷僕,則為之掩飾,金蓮看燈,則同其放浪,至責備瓶兒之語,與金蓮異口同聲,忘卻自己。夫始終與潘氏相比者,尚得為賢良婦人乎?貞靜既難言,幽閑亦未必,婦人除此四字,更何取乎?雖然,降志辱身,避兇趨吉,此則玉樓之所長也。較之潘、李、孫三人,固超乎遠矣,若視為婦女中之驕之者,則恐未必。或其貌足以勝人,德恐有難言者,吾亦非苛論也,揚之太過者,不能不少抑之耳。
  若吳月娘,一千戶傢女耳。非有褓姆之訓導,又無詩書之濡染,不同閥閱之傢,又非科第之室,一小武官之女,而嫁與市井謀利之破落戶,既屬繼配,又遇人不淑。此而責之以守身以札,相夫以正,治傢以嚴,又要防患於未萌,慮事於久遠,無乃期望太深乎?男子所不能行者,而求備於婦女乎?試思瓶兒之不可娶,不過大略言之,事之不成,又係自己失約,並非月娘之打攪,如此便已反目,至不與交談。設或阻其佳期,斷其好事,安知腳踢拳打之事,獨不施於上房之身乎?吾未之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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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匯評全本金瓶梅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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