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金瓶梅資料匯編   》 ○金瓶梅的寫定者是李開先      朱一玄 Zhu Yixuan

  徐朔方
  朱星同志的《金瓶梅考證》(見《社會科學戰綫》1979 年第2 一4 期。)(以下簡稱《考證》)重申《金瓶梅》是個人創作的舊說;他的新發現是"明萬歷庚戌年在吳中的初刻本確無淫穢語,到再刻時改名《金瓶梅詞話》就被無恥書賈大加偽撰";以前有人猜測此書作者是王世貞,《考證》則進一步加以肯定。本文將論證:《金瓶梅》原書就有猥褻描寫;它不是個人創作,它和《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一樣都是在民間藝人中長期流傳之後經作傢個人寫定的;寫定者不是王世貞,而是李開先。
  一
  《金瓶梅》的現有最早版本刻於萬歷四十五年(1617),全名為《金瓶梅詞話》,包含很多猥褻描寫在內。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依據明代瀋德符《野獲編》捲二十五的記載推論出一個更早的庚戌年(1610)刻本。推論是可信的,時間或略有先後,關係不大。《考證》稱它為庚戌年初刻本。
  魯迅沒有見過這個初刻本,因此他對此書和所謂穢本是否同一係統沒有表明看法。或者說,他沒有發現其中可能有版本問題。《中國小說史略》說:此書"非獨描摹下流言行… … 時涉隱麯,猥黷者多。後或略其他文,專註此點,因予惡溢,謂之'淫書';而在當時,實亦時尚"。可見事實上魯迅把初刻本和所謂穢本看作同一版本,不加區別。他不認為庚戌年初刻本"確無淫穢語",或兩者有重大的版本上的差異。
  見過初刻本而留下文字記載的衹有瀋德符的《野獲編》。他說:"此書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則傢傳戶到,壞人心術,他日閻羅究潔始禍,何詞置對?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 … 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矣。"泥犁是梵語地獄的音譯。佛傢以為作綺語,寫淫書,是十惡之一,死後要下地獄。可見此書庚戌年初刻本和瀋德符以前所見的抄本以至《金瓶梅詞話》並無重大不同,它們都有猥褻描寫。《考證》作者說初刻本"確無淫穢語",他既沒有見過這個初刻本,又提不出別的論據,當然不能推翻瀋德符的上述論斷,或從中得出相反的推論而使人信服。
  也許《考證》可以說《金瓶梅》是《金瓶梅》,《金瓶梅詞話》是《金瓶梅詞話》,不宜混為一談。本文認為,既然《野獲編》所說的《金瓶梅》和今天所見的《金瓶梅詞話》給人的印象相同,都有偎裹描寫,我們就衹能承認《金瓶梅》是《金瓶梅詞話》的簡稱。不可能一本"確無淫穢語",而另一本是"淫書"。
  《野獲編》捲二十五將《金瓶梅》列於詞麯之下,是《金瓶梅》即《金瓶梅詞話》的另一旁證。如果不是詞話,它就和詞麯無關,不應當列在這裏。
  明清兩代的研究者都不知道董解元《西廂記》是什麽文體。六十多年前王國維纔考查出它是諸宮調。其實作品一開頭就說得很清楚:"比前賢樂府不中聽,在諸宮調裏卻著數"。簡單明白,簡直不需要論證。《金瓶梅》的情況與此相似。
  歷來認為《金瓶梅》是作傢個人創作,而它現存最早的刻本卻叫《金瓶梅詞話》。問題不在於標題上增加或缺少兩個字,這也許可以由書販隨意改動;問題在於它的幾十萬字的本文都可以證明它是詞話,不是個人創作,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詞話"這個詞兒在中國文學史士洪不生疏。關漢卿《救風塵》雜劇第三折第二支《滾綉球》說:"那唱詞話的有兩句留文:咱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識,今日佯推不認人"。《元史》捲一0五《刑法》四《禁令》:"諸民間子弟不務正業,輒於城市坊鎮演唱詞話,教習雜戲,聚衆淫謔,並禁治之"。可見這種說唱藝術曾經風行一時。有詞有話,即有說有唱。詞,泛指詩、詞、麯等韻文而言。《金瓶梅》以詞話為名,不會是什麽人糊裏糊塗加上去的。(近人葉德均《宋元明講唱文學》(1953 年上雜出版社)對詞話有專門論述。它推知"從元末到明嘉靖以前的《水滸傳》應是全部為韻散夾用的詞話本",又說"在嘉靖間已漸成散文本,到萬歷時各種繁本和簡本都改為全部散文了。然而在嘉靖前後,也還有彈詞的詞話和少數嘉靖本流傳着。"然而,作者卻認為"在萬歷前後又有襲用詞話名稱,而所指卻是散文的小說… … 。《金瓶梅》雖插有許多詞麯,又用麯和韻語代言,但全書仍以散文為主,和詩贊係詞話迥不相類。"他不認為《金瓶梅》可以像《水滸傳》那樣由韻散夾用的詞語本發展成為散文本,大概也是受到"嘉靖間大名士手筆"、"蘭陵笑笑生撰"等傳統說法的束縛,仍是沿用舊說,很可惋惜。)
  如果以現存《大唐秦王詞話》(《大唐秦王詞話》,澹圃主人諸聖鄰編次,有天啓刊本。這是《金瓶梅詞話》之外僅存的一部明代長篇詞話。楊慎的《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是文人擬作,性質不同。)同《金瓶梅詞話》相比較,可以看出兩者體裁極為相似。《大唐秦王詞話》六十四回,書前有分詠春夏秋鼕的四首詞,再加一首七絶,然後纔是第一回正文。韻散夾用,散文多於韻文。每一回起訖都是韻文。《金瓶梅詞話》正文前有兩組詞,前一組四首自述緣起,後一組是酒色財氣《四貪詞》。它也是韻散夾用,每回起訖都用韻文。散文多於韻文的情況應是寫定者改編的結果。現在大傢都承認《大唐秦王詞話》是根據說唱藝術的底本而寫定的,是一種詞話,同時卻又認為同樣體裁的《金瓶梅詞話》是作傢個人創作,這豈不是前後矛盾嗎?衹要不被舊說所蒙蔽,這原是容易想通的道理。
  從《金瓶梅詞話》本身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它不是作傢個人創作。即使後來寫定者作了極大改動,以致他的創造性的加工使得原有詞話的面目全然改觀,他也不可能把說唱藝術的痕跡刪除淨盡。衹要不為先入之見所左右,這原來不難發覺。例證如下:一、《金瓶梅》每一回前都有韻文唱詞。試以前十回為例,略作說明。第一、三、五、六、九、十等回都以說唱中常見的勸世、說教為內容。如第一回:
  詞曰:
  丈夫衹手把吳鈎,欲斬萬人頭。
  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
  請看項籍並劉季,一似使人愁。
  衹因撞着,虞姬戚氏,豪傑都休。
  以上七回前的韻文雖以勸世、說教為主,但也往往連帶交代了正文的內容情節,如第六回:
  可怪狂夫戀野花,因貪淫色受波喳。
  亡身喪命皆因此,破業傾傢總為他。
  半晌風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須誇。
  有朝禍起蕭墻內,虧殺王婆先做牙。
  這一回的題目是:"西門慶買囑何九,王婆打酒遇大雨"。上引韻文的末兩句說的正是正文的內容。第二、八兩回前的韻文則以介紹情節為主,試以第二回為例:
  月老姻緣配未真,金蓮賣俏逞花容。
  衹因月下星前意,惹起門旁簾外心。
  王媽誘財施巧計,鄆哥賣果被嫌填。
  那知後日蕭墻禍,血濺屏幃滿地紅。
  第七回前的韻文比較特殊:
  我做媒人實可能,全憑兩腿走殷勤。
  唇槍慣把鰓男配,舌劍能調烈女心。
  利市花紅頭上帶,喜筵餅錠袖中撐。
  衹有一件不堪處,半是成人半敗人。
  分明是說唱藝人假托媒婆的聲口,現身說法,目的還是在於勸世,在形式上卻帶有更鮮明的說唱藝術的特色。
  以上十回正文之前的唱詞,除第一回是《眼兒媚》詞,第十回是五言八句外,其餘八回都是七言八句。
  二、大部分回目以韻語作結束,分明也是說唱藝術詞語的殘餘。試以第二十回的結尾為例:
  正是:
  宿盡閑花萬萬千,不如歸去伴妻眠。
  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又曰:
  女不織兮男不耕,全憑賣俏做營生。
  任君鬥量並車載,難滿虔婆無底坑。
  又曰假意虛脾卻似真,花言巧語弄精神。
  幾多伶俐遭他陷,死後應知拔舌根。
  三、小說正文中有若幹處保留着當時詞話說唱者的語氣,和作傢個人創作顯然不同。如:
  第三十五回:"那小廝千不合萬不合叫書童哥,我有句話兒告你說: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轎子,在路上好不學舌……"第四十一回:"看守聽說,今日潘金蓮在酒席上,見月娘與喬大戶傢做了親,李瓶兒都披紅答花遞酒,心中甚是氣不憤… … "這兩段都兼有喚起聽衆註意的作用,分明是說唱藝術的特有手法。四、第八十九回吳月娘、孟玉樓上墳,哭亡夫西門慶,各唱《山坡羊》帶《步步嬌》麯,春梅、孟玉樓哭潘金蓮也各唱《山坡羊》一支。第九十一回李衙內打丫頭玉簪兒,玉簪兒唱《山坡羊》訴苦。作為作傢個人創作,這就難以理解。吳月娘唱的《步步嬌》原文如下:燒的紙灰兒團團轉,不見我兒夫面。哭了聲年少夫,撤下嬌兒,閃的奴孤單。咱兩無緣,怎得和你重相見!
  五、小說幾乎沒有一回不插入幾首詩、詞或散麯,尤以後者為多。有時故事說到演唱戲文、雜劇,就把整出或整折麯文寫上去,而這些麯文同小說的故事情節發展並無關係。第七十三回王姑子宣捲所說的故事即采用《五戒禪師私紅蓮記》。這是說唱藝人以多種藝術形式娛樂觀衆的一種方法。有的韻文特別理俗,這雖然和小說寫定者的愛好及趣味有關,但在說唱時卻首先為了滿足城鎮聽衆的需要。試以第三十回中的一段為例:
  蔡老娘道,你老人傢聽我告訴:
  我做老娘姓蔡,兩衹腳兒能快。
  身穿怪緑喬紅,各樣毅髻歪戴。
  嵌絲環子鮮明,閃黃手帕符捧。
  入門利市花紅,坐下就要管待。
  不管貴宅嬌娘,那管皇親國太,
  教他任意端詳,被他褪衣百劃。
  橫生就用刀割,難産須將拳揣。
  不管臍帶包衣,着忙用手撕壞。
  活時來洗三朝,死了走的偏快。
  因此主顧偏多,請的時常不在。
  六、《金瓶梅》有不少地方同宋元小說、戲麯雷同。如第一回說:"張大戶傢有萬貫傢財,百間房産,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因此找媒人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就是潘金蓮。她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裏,王招宣死了轉賣與張大戶傢。"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癥。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還有一樁兒不可說,白日間衹是打噸,到晚來噴涕也無數"。這一段是《水滸傳》中有關潘金蓮的描寫所沒有的,它同《京本通俗小說》第十三捲《志誠張主管》幾乎相同。《通俗小說》寫的也是個張員外,"年過六旬,媽媽死後,孑然一身,並無兒女。傢有十萬背財",因此叫媒人說親,娶了"王招宣府裏出來的小夫人"。結婚後,"看那張員外時,這幾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淚,耳便添聾,鼻便添涕"。不過不提這個小夫人的名姓罷了。王招宣傢的人以後在《金瓶梅》中還有另外的描寫。此外,《金瓶梅》第一回開頭同《清平山堂話本》中《刎頸鴛鴦會》中的入話雷同。第八十四回寫到泰安州岱嶽廟進香還願,這也是南戲《小張屠焚兒救母》、元代鄭庭玉《看錢奴冤傢債主》以及別的雜劇所提到過的習俗。與其說作傢個人東拼西湊,以抄襲當創作,不如說是作為詞話的《金瓶梅》在長期說唱中同別的傳說互相吸收、滲透的結果。如果說是有意藉用,它們無論在藝術或內容上都很少有可取之處。
  七、全書對勾闌用語、市並流行的歇後語、諺語的熟練運用,有的由於在一般戲麯小說中罕見,現在很難精確地解釋。它對當時流行的民歌、說唱以及戲麯的隨心所欲的采錄,使得本書成為研究明代說唱和戲麯的重要資料書。如果不是一度同說唱藝術發生過血緣關係,那也是難以說明的。
  八、從風格來看,行文的粗疏、重複也不像是作傢個人的作品。作傢個人創作也可以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方式卻不會如此。如第六十九回文嫂說:"朱太尉是他(西門慶)舊主",而第七十回西門慶見朱太尉並未提及他們之間有什麽老關係;又如全書對西門慶多少是帶着批判的角度來寫的;而第五十六回卻說:"西門慶仗義疏財,救人貧難,人人都是贊嘆他的,這也不在話下"。'這些前後脫節的情況作為作傢個人創作的一部案頭讀物是很難理解的;但是作為每日分段演唱的詞話,各部分之間原有相對的獨立性,缺點就不那麽明顯了。
  小說寫到宋代某些歷史事實非常準確,如第三十回來保任命為山東鄲王府校尉。鄲王府衹在書中所寫的宋朝纔有,元、明兩代都已經廢止。為了小說情節的發展,來保做任何官職都可以,不必細考事實到如此謹嚴的地步。這不會是作傢個人據書考證的結果,而是和當時距離書中事實不遠時流行的傳說有關。如果是出於如此細心的作傢筆下,那麽像第六十五回說的"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了"的話就難以想象了。"山東一省"這概念衹有明代以後纔有。山東在宋代叫京東路,在元代稱腹裏。
  其次如"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倒了亦如然。分明指與平川路,錯把忠言當惡言"這樣的詩句,在第九、十八、二十回再三采用。在作傢個人創作中也難以想象。
  由於篇幅的限製,上述各條所舉的衹能是個別例子。從頭細看一遍《金瓶梅》,就會發現要把它們所代表的同類情況一一摘錄下來,準定可以填滿好幾十頁。這些事實的總和絶非作傢個人創作所能說明。
  也許有人認為《金瓶梅》那樣的內容怎樣能夠公開演唱呢?關於這一點,衹要提醒一下事實就足夠。子弟書是流行於北京的俗麯之一。它演唱《金瓶梅》故事的就有八種,包括色情描寫露骨的《葡萄架》即第二十七回在內(見傅惜華《麯藝論叢· 子弟書考》,上雜出版社,1953 年版。)。明末張岱的《陶庵夢憶》捲四也有"用北調說《金瓶梅》一劇,使人絶倒"的記載。
  其實小說的故事結構本身早就像它的題目《金瓶梅詞話》那樣直言不諱地招認出它同說唱的直係親屬關係了。《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到二十六回,從武鬆打虎寫到鬥斃西門慶、殺死潘金蓮。所不同的是《金瓶梅》寫武鬆上酒樓尋西門慶為武大報仇,西門慶卻跳窗逃走,武鬆一怒之下誤打了皂隸李外傳,因此遞解孟州。這是《金瓶梅》第一回到第九回的主要內容。到第八十七回,武鬆纔被赦回鄉,殺嫂祭兄,那時西門慶已因淫欲過度而喪命了。總起來說,《金瓶梅》第一回到第九回,加上第八十七回,大體相當於《水滸傳》的第二十三到二十六回的內容。《金瓶梅》所增加發展的西門慶及其他人物的故事主要是在武鬆流配後到遇赦回鄉前的這一段間隙內發生的。可以設想水滸故事當元代及明初在民間流傳時,各傢說話人在大同之中有着小異,其中一個異點即西門慶的故事為了迎合封建城市的市民階層和地主階級的趣味及愛好,終於逐漸由附庸而成大國,最後産生了獨立的《金瓶梅詞話》。
  說《金瓶梅》不是作傢的個人創作,並不否認它是某一個作傢創造性地加工整理的結果。《金瓶梅》的寫定,不是吳敬梓創作《儒林外史》的那種情況,而大體相當於施耐庵之於《水滸傳》,羅貫中之於《三國演義》,吳承恩之於《西遊記》。元明二代的長篇小說大都是在說唱藝人長期流傳的基礎上由某一作者加以寫定。《金瓶梅》並不例外。在寫定者着手整理之前,《金瓶梅》至少在藝人口頭上已經存在了。那末誰是加工整理的寫定者呢?
  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文學史編寫組編寫的《中國文學史》初版第949 頁對小說作者的一些情況曾作出如下推測:《金瓶梅》作者的真實姓名和生平事跡都無可查考。不過,從《金瓶梅》裏可以看出:作者十分熟練地運用山東方言,有是山東人的極大可能,蘭陵正是山東嶧縣的古稱;作者異常熟悉北京的風物人情,許多描敘很像是以北京為背景,作者不僅具有相當程度的文學素養和寫作才能,而且詳知當時流行在城市中的各種文藝樣式和作品,如戲劇、小說、寶捲和民間歌麯之類。
  同一頁的一條註腳又說:
  《金瓶梅詞話》本欣欣子所載序文說作者是蘭陵笑笑生,實際上欣欣子很可能也是笑笑生的化名。另外,有人曾經推測作者是李開先(1501 一1568),或王世貞(1526 一1590),或趙南星(1550 一1627),或薛應旗(1550 前後),但是都沒有能夠舉出直接證據,李開先的可能性較大。
  本文認為《金瓶梅》的寫定者是李開先,不是王世貞。一、先說一般情況。李開先,山東章丘人。嘉靖八年進士,曾先後任戶部主事、吏部考功司主事、稽勳司員外、文選司郎中、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館。嘉靖二十年(1541),四十歲時罷官回傢。長期閱1 15
  歷使他對官場內幕有深刻瞭解。他是傳奇《寶劍記》(今存)、《登壇記》、《斷發記》(未見)的作者,又是《市井豔詞》(僅存個別幾首)及帶有市井趣味的《打啞禪》、《園林午夢》(以上兩種今存)、《攪道場》、《喬坐衙》、《昏廝迷》、《三枝花大鬧土地堂》(以上四種今佚)等六種院本的作者和改編整理者。路工同志輯校的《李開先集》中收有散麯很多,包括哀悼亡妻和瘍子的作品在內。他的《詩禪》、《詞謔》都流露了作者對詞麯等市井文學的極深的愛好和修養。這些情況同上面引述的《文學史》的推測吻合。李開先被稱為"嘉靖八子"之一,同"嘉靖間大名士手筆"的說法不謀而合。
  二、作品本身證明它同李開先的關係密切。甲、小說第七十回徘優在朱太尉府唱《正宮端正好》套麯:"享富貴,受皇恩。起寒賤,居高位。秉權衡威振京瓷,估恩恃寵把君王媚,全不想存仁義。"(以下《滾綉毯》、《倘秀纔》、《滾綉毯》、《煞尾》四麯,從略)這原是李開先《寶劍記》傳奇第五十出的原文。劇本寫林衝進兵京師,宋朝將高球父子拘到軍前,林衝唱《正宮端正好》套麯責駡高球。據雪簑漁者序,《寶劍記》刻本始於嘉靖二十六年(1547)。乙、李開先《詞謔》評論各傢套麯,全折選錄,不加貶語的元人雜劇衹有十餘套,其中有《玉簫女兩世姻緣》、《宋太祖竜虎風雲會》各一折,它們在《金瓶梅》第四十一回、第七十一回也曾分別加以全文引錄。《金瓶梅》引用的詞麯雖然很多,但是全折引錄的元代雜劇卻衹有少數幾套;而這兩套在一般人看來算不上元麯的最佳作品。《金瓶梅》襲用前人麯文也是常見的,但如《寶劍記》中的套麯,一不是古代名傢作品,二本身又不見佳,同一般的摹擬、引用不同。
  三、以《金瓶梅》同《寶劍記》作比較,可以發現不少的相同之處。甲、它們都是水滸故事的改編。李開先有一個失傳的院本《喬坐衙》,當也是根據《水滸傳》第七十四回《李逵壽張喬坐衙》敷衍而成。乙、《水滸傳》寫農民起義及其悲慘結局;《金瓶梅》、《寶劍記》則把視綫轉移到另一面。《寶劍記》寫的是統治階級的內部鬥爭。林衝變成宋代隱逸詩人林和靖的玄孫,成都太守的兒子,下凡的武麯星。他投軍徵討方臘,官拜徵西統製。因諫阻童貫封王,滴為巡邊總旗。後來經張叔夜舉薦,做上禁軍教師,提轄軍務。以上是戲麯開場前林衝身世的補敘。在第六出,林衝又上章彈幼童貫、高球欺君誤國,受到進一步迫害。戲麯提到的其他水滸英雄也都做官了。魯智深也是官場失意纔出傢做和尚。公孫勝以參軍做欽差,不願帶兵追捕林衝,逃往中條山出傢。總之,林衝等人同農民起義有關的故事情節在戲麯中盡量刪削、壓縮,另外卻以許多新編的同統治階級內部鬥爭有關的故事情節作為替代。《金瓶梅》則在水滸故事中選取同農民起義最少有關係的西門慶、潘金蓮的故事為題材。同時,又把西門慶處理為姦相蔡京的義子,對上層統治集團作了相當的揭露。《寶劍記》同《金瓶梅》的改編都添加了對因果報反及封建道德的說教,而這些是原來水滸故事所沒有的。《寶劍記》中林衝和他的妻子由於天神托夢而被救,林衝的忠君同他妻子的貞節被大事渲染,以致他的身上很難嗅出水滸英雄的氣味。如上所述,《寶劍記》、《金瓶梅》對水滸故事的改編在思想傾嚮上頗有近似之處。丙、《金瓶梅》欣欣子序說:"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於時俗,蓋有謂也。人有七情,憂鬱為甚。上智之士,與化俱生,霧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為纍;惟下焉者,既不出了於心胸,又無詩書道膚可以撥遣,然則不致於坐病者幾希。吾友笑笑生,為此愛罄平日所藴者著斯傳凡一百回"。李開先的同鄉薑大成《寶劍記後序》說:"予曰:'此乃所以為中麓(李開先)也。古來抱大纔者,若不得乘時柄用,非以樂事係其心,往往發狂病'死。今藉此以坐消歲月,暗老豪傑,奚不可也。如不我然,當會中麓而問之。'問之不答,遂書之以挨知其心者。"這兩篇都是作者友人的代言,用意何其相似。
  朱星同志否定李開先是《金瓶梅》作者(寫定者)的理由摘錄如下:
  (李開先)死於1568 年,嚴蒿死於1566 年,李開先不可能在死前三四年內寫出此一百回長篇巨製。又李開先與夏言… … 不睦,但與嚴蒿無怨。因此,李開先毫無必要在生前三四年(也正是嚴蒿死後三四年)中急忙寫此長篇小說來影射諷刺嚴蒿。
  這個論斷以《野獲編》的如下記載為依據:"(《金瓶梅》)指斥時事,如蔡京父子則指分宜,林靈素則指陶仲文,朱勵則指陸炳,其他亦各有所屬雲"。《野獲編》的價值在於它所記載的史實,不在於他評論作品內容的似是而非的影射說。舊時人們津津樂道的《琵琶記》影射王四,《牡丹亭》影射曇陽子,《紅樓夢》影射納蘭性德或董鄂妃,都是同樣的廢話,不值得認真一駁。
  退一步講,即使影射說可以成立,為《考證》所推重的同一《野獲編》捲二十五的《填詞有他意》條就說:"李中麓(開先)之《寶劍記》則指分宜(嚴蒿)父子",《寶劍記》寫在嚴蒿生前十九年,為什麽《金瓶梅》非得如《考證》所說的那樣限定在李開先"生前三四年(澳正是嚴蒿死後三四年)中"創作不可呢?《考證》在這裏是不能自圓其說的。
  《金瓶梅考證》所舉王世貞作《金瓶梅》的十條理由,大都是泛泛的推論,沒有一條直接、有力的證明。本文第二部分論證《金瓶梅》不是任何作傢的個人創作,包括王世貞在內。那末可不可以說王世貞是寫定者呢?
  瀋德符《野獲編》說《金瓶梅》出自"嘉靖間大名士手筆。"就這一點而論,李開先比王世貞切合得多。李開先比王世貞早生二十五年,被稱為"嘉靖八才子"之一。他做到太常少卿提督四夷館,正四品,不存在《考證》所說的"官兒還不夠大"的問題。典章制度、婚喪禮節正是太常寺的主要業務。為什麽他不能寫出蔡太師做壽,西門慶朝見皇帝以及其他大場面呢?王世貞做到正二品大官,那是後來的事。他在嘉靖最後一年衹四十一歲,不過一個罷任的青州道兵備副使。他和李攀竜主宰文壇是在隆慶萬歷的二十餘年間。王世貞不妨說是隆萬大名士,在嘉靖年間李開先卻比他更有資格享有這樣的虛銜。瀋德符以精通明朝史料而著稱,他不至於連嘉靖和隆慶、萬歷的年代前後都弄不清楚吧。
  王世貞的《國朝詩評》、《文評》評論明代詩人一百多,文人六十多,其中都不見李開先的名字。王世貞的《藝苑危言》有一段記載:"仁人自王(九思)、康(海)而後,推山東李伯華(開先… 二記(指李開先的《寶劍記》、《登壇記》)餘觀之,尚在《拜月》、《荊釵》之下耳,而自負不淺,問餘:'與《琵琶記》何如?'餘謂:'公詞之美更不必言,第使吳中教師十人唱過,隨腔改字,妥,乃可傳'李佛然不樂而罷。"李開先的詩文在王世貞的評論中不屑一提,李開先以北人作南麯,王世貞對他貌似恭敬,因為他究竟是前輩,而不滿之情見於言表。如果《金瓶梅》確是王世貞的作品,小說中整套引用李開先《寶劍記》和李開先偏愛的元人雜劇的原文那就不可能得到解釋。1979 年鼕讀未氏《考證》後,就1964 年舊稿改寫。(《杭州大學學報》1980 年第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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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序言中國古典小說名著資料叢刊出版說明
本書初版說明一、本事編 ○夷堅支志(節錄)
○水滸傳(節錄)二、作者編 ○遊居柿錄(節錄)
○萬歷野獲編(節錄)○識小錄(節錄)
○山林經濟籍(節錄)○在園雜志(節錄)
○金瓶梅考證○桃花聖解盦日記(節錄)
○銷夏閑記摘鈔(節錄)○茶餘客話(節錄)
○浪跡續談(節錄)○寒花煮隨筆(節錄)
○秋水軒筆記(節錄)○缺名筆記(節錄)
○金瓶梅的作者究竟是誰○金瓶梅的寫定者是李開先
○金瓶梅作者新考--試解四百年來一個謎(節錄)○金瓶梅的作者是賈三近
○金瓶梅作者屠隆考三、版本編 ○與董思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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