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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抄艳情 》 孽海花 》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曾樸 Ceng Piao
金天羽 Jin Tianyu
上回敘的是薛淑雲在味蒓園開談瀛會,大傢正在高談闊論,忽因雯青傢中接到了京電,不知甚事。雯青不及終席就道謝興辭,趕回洋務局公館,卻見夫人滿面笑容地接出中堂道:“恭喜老爺。”雯青倒愕然道:“喜從何來?”張夫人笑道:“別忙,橫竪跑不了,你且換了衣服。彩雲,煩你把剛纔陸大人打來的電報,拿給老爺看。”那個當兒,阿福站在雯青面前,脫帽換靴。彩雲趴在張夫人椅子背上,愣愣地聽着。猛聽夫人呼喚,忙道:“太太,擱在哪裏呢?”夫人道:“剛在屋裏書桌兒上給你同看的,怎麽忘了?”彩雲一笑,扭身進去。這裏張夫人看着阿福給雯青升冠卸褂,解帶脫靴,換好便衣,靠窗坐着。阿福自出宅門。彩雲恰好手拿個紅字白封兒跨出房來。雯青忙伸手來接。彩雲偏一縮手,遞給張夫人道:“太太看,這個是不是?”夫人點頭,順手遞在雯青手裏。雯青抽出,衹見電文道:
上海斜橋洋務局出使大人金鑒:燕得內信,兄派總署,諭行發,囑速來。菶庚。
雯青看完道:“這倒想不到的。既然小燕傳出來的消息,必是確的,衹好明後日動身了。”夫人道:“小燕是誰?”雯青道:“就是莊煥英侍郎,從前中俄交界圖,我也托他呈遞的。這人非常能幹,東西兩宮都喜歡他,連內監們也沒個說他不好,所以上頭的舉動,他總比人傢先曉得一點。也來招呼我,足見要好,倒不可辜負。夫人,你可領着彩雲,把行李趕緊拾掇起來,我們後日準走。”張夫人答應了,自去收拾。雯青也出門至各處辭行。恰值淑雲、子度也定明日放洋,忠華回湖北,韻甫回鎮江,當晚韻甫作主人,還在密采裏吃了一頓,歡聚至更深而散。明日各奔前程。
話分兩頭。如今且把各人按下,單說雯青帶着全眷並次芳等乘輪赴津。到津後,直托次芳護着傢眷船由水路進發;自己特嚮威毅伯處藉了一輛騾車,帶着老僕金升及兩個俊童,輕車簡從,先從旱路進京。此時正是秋末鼕初,川原蕭索,涼風颯颯,黃沙漫漫。這日走到河西務地方,一個銅盆大的落日,衹留得半個在地平綫上,顔色恰似初開的淡紅西瓜一般,回光反照,在幾傢野店的屋脊上,煞是好看。原來那地方正是河西務的大鎮,一條很長的街,街上也有個小小巡檢衙門,衙兩旁客店甚多。雯青車子一進市口,就有許多店夥迎上來,要攬這個好買賣,老遠地喊道:“我們那兒屋子幹淨,炕兒大,吃喝好,伺候又周到,請老爺試試就知道。”鵝嗆鴨嘴的不了。雯青忙叫金升飛馬前去,看定回報。誰知一去多時,絶無信息。雯青性急,叫趕上前去,揀大店落宿。過了幾個店門,都不合意,將近市梢,有一個大店,門前竹竿子遠遠挑出一扇青邊白地的氈簾,兩扇破落大門半開着,門上貼着一副半拉下的褪紅紙門對,寫的是:
三千上客紛紛至,百萬財源滾滾來。
望進去,一片挺大的圍場,正中三開間,一溜上房,兩旁邊還有多少廂房,場中卻已停着好幾輛客車。雯青看這店還寬敞,就叫把車趕進去,一進門還沒下車,就聽金升高聲粗氣,倒在那裏給一個胖白麵的少年人吵架。少年背後,還站着個四五十歲,紫膛臉色,板刷般的烏須,眼上架着烏油油的頭號墨晶鏡,口銜京潮煙袋,一個官兒模樣的人。階前伺候多少傢人。衹聽金升道:“哪兒跑出這種不講理的少爺大人們,仗着誰的大腰子,動不動就捆人!你也不看看我姓金的,捆得捆不得?這會兒你們敢捆,請捆!”那少年一聽,雙腳亂跳道:“好,好,好撒野!你就是王府的包衣,今天我偏捆了再說!來,給我捆起這個沒王法的忘八!”這一聲號令,階下那班如狼如虎的健僕,個個摩拳擦掌,衹待動手,斜刺裏那個紫膛臉的倒走出來攔住,對金升道:“你也太不曉事了!我卻不怪你!大約你還纔進京,不知厲害。我教你個乖,這位是戶部侍郎總理衙門大臣莊煥英莊大人的少大人,這回替他老大人給老佛爺和佛爺辦洋貨進去的。這位莊大人仿佛是皇帝的好朋友、太後的老總管,說句把話比什麽也靈。你別靠着你主人,有一個什麽官兒仗腰子,就是鬥大的紅頂兒,衹要給莊大人輕輕一撥,保管骨碌碌地滾下來。你明白點兒,我勸你走吧!”雯青聽到這裏,忍不住歘地跳下車來,喝金升道:“休得無禮!”就走上幾步,給那少年作揖道:“足下休作這老奴的準,大概他今天喝醉了。既然這屋子是足下先來,那有遷讓的理。況剛纔那位說,足下是小燕兄的世兄,兄弟和小燕數十年交好,足下出門,方且該諸事照應,倒爭奪起屋子來,笑話,笑話!”說罷,就回頭問着那些站着的店夥道:“這裏兩廂有空屋沒有?要沒有,我們好找別傢。”店夥連忙應着:“有,東廂空着。”雯青嚮金升道:“把行李搬往東廂,不許多事。”此時那少年見雯青氣概堂皇,說話又來得正大,知道不是尋常過客,倒反過臉,很足恭地還了一揖,問道:“不敢動問尊駕高姓大名?”雯青笑道:“不敢,在下就是金雯青。”那少年忽然臉上一紅道:“呀,可了不得,早知是金老伯,就是尊價逼人太甚,也不該給他爭執了!可恨他終究沒提個金字,如今老伯衹好寬恕小侄無知冒犯,請裏邊去坐罷,小侄情願奉讓正屋。”雯青口說不必,卻大踏步走進中堂,昂然上坐。那少年衹好下首陪着。紫膛臉的坐在旁邊。雯青道:“世兄大名,不是一個‘南’字,雅篆叫做稚燕嗎?這是兄弟常聽令尊說的。”那莊稚燕衹好應了個“是”。雯青又指着那紫膛臉的道:“倒是這位,沒有請教。”那個紫膛臉的半天沒有他插嘴外,但是看看莊稚燕如此奉承,早忖是個大來頭,今忽然問到,就恭恭敬敬站着道:“職道魚邦禮,號陽伯,山東濟南府人。因引見進京,在滬上遇見稚燕兄,相約着同行的。”雯青點點頭。莊稚燕又幾回請雯青把行李搬來,雯青連說不必。
卻說這中堂正對着那個圍場,四扇大窗洞開,場上的事一目瞭然。雯青嘴說不必的時候,兩衹眼卻衹看着金升等搬運行李下車。還沒卸下,忽聽門外一陣鸞鈴,璫璫的自遠而近。不一會,就見一頭純黑色的高頭大騾,如風地捲進店來。騾上騎着一位六尺來高的身材,紅顔白發,大眼長眉,一部雪一般的長須。頭戴編蒲遮日帽,身穿烏絨闊鑲的樂亭布袍,外罩一件韋陀金邊巴圖魯夾砍肩,腳蹬一雙緑皮蓋板快靴,一手背着個小包兒,一手提着絲繮,直闖到東廂邊,下了騾,把騾係在一棵樹上,好象定下似的,不問長短,走進東廂,拉着一把椅子就靠門坐下,高聲叫:“夥計,你把這頭騾好生喂着,委屈了,可問你!”那夥計連聲應着。待走,老者又喊道:“回來,回來!”夥計衹得垂手站定。老者道:“回頭帶了開水來,打臉水,沏茶,別忘了!”那夥計又站了一回,見他無話方走了。金升正待把行李搬進廂房,見了這個情形,忙拉住了店主人,瞪着眼問道:“你說東廂空着,怎麽又留別人?”那店主賠着笑道:“這事衹好求二爺包荒些,東廂不是王老爺來,原空着在那裏。誰知他老偏又來到。不瞞二爺說,別人早趕了。這位王老爺,又是城裏半壁街上有名的大刀王二,是個好漢,江湖上誰敢得罪他!所以衹好求二爺回回貴上,咱們商量個好法子纔是。”一句話沒了,金升跺腳喊道:“我不知道什麽‘王二王三’,我衹要屋子!”場上吵嚷,雯青、稚燕都聽得清清楚楚。雯青正要開口,卻見稚燕走到階上喊道:“你們嚷什麽,把金大人的行李搬進這屋裏來就得了!”回過頭來,嚮着階上幾個傢人道:“你們別閑着,快去幫個忙兒!”衆傢人得了這一聲,就一哄上去,不由金升作主,七手八腳把東西都搬進來。店傢看有了住處,慢慢就溜開。金升拿鋪蓋鋪在東首屋裏炕上,嘴裏還衹管咕嚕。雯青衹做不見不聞,由他們去鬧。直到拾掇停當,方站起來嚮稚燕道:“承世兄不棄,我們做一夜鄰居吧!”稚燕道:“老伯肯容小侄奉陪,已是三生之幸了!”雯青道了“豈敢”,就拱手道:“大傢各便罷!”
說完,兩個俊童就打起簾子。
雯青進了東屋,看金升部署了一回。那時天色已黑,屋裏烏洞洞,伸手不見五指,金升在網籃內翻出洋蠟臺,將要點上。雯青搖手道:“且慢。”一邊說,一邊就掀簾出來。衹見對面房靜悄悄的下着簾子,簾內燈燭輝煌。雯青忙走上幾步,伏在簾縫邊一張,衹見莊、魚兩人盤腿對坐在炕上,當中擺着個炕幾,幾上堆滿了無數的真珠盤金表、鑽石鑲嵌小八音琴,還有各種西洋精巧玩意兒,映着炕上兩枝紅色宮燭,越顯得五色迷離,寶光閃爍。幾盡頭卻橫着一隻香楠雕花畫匣,匣旁捲着一個玉潭錦簽的大手捲。衹見稚燕卻衹顧把那些玩意一樣一樣給陽伯看,陽伯笑道:“這種東西,難道也是進貢的嗎?”稚燕正色道:“你別小看了這個。我們老人傢一點盡忠報國的意思,全靠它哩!”陽伯愣了愣。稚燕忙接說道:“這個不怪你不懂。近來小主人很願意維新,極喜歡西法,所以連這些新樣的小東西,都愛得了不得。不過這個意思外人還沒有知道,我們老人傢給總管連公公是拜把子,是他通的信。每回上裏頭去,總帶一兩樣在袖子裏,奏對得高興,就進呈了。陽伯,你別當它是玩意!我們老人傢的苦心,要藉這種小東西,引起上頭推行新政的心思。”陽伯點頭領會,順手又把那手捲慢慢攤出來,一面看,一面說道:“就是這一樣東西送給尊大人,不太菲嗎!”稚燕哈哈笑道:“你真不知道我們老爺子的脾氣了。他一生飽學,卻沒有巴結上一個正途功名,心裏常常不平,衹要碰着正途上的名公巨卿,他事事偏要爭勝。這會兒,他見潘八瀛搜羅商彝周鼎,龔和甫收藏宋槧元鈔,他就立了一個願,專收王石𠔌的畫,先把書齋的名兒叫做了‘百石齋’,見得不到百幅不歇手,如今已有了九十九幅了,衹少一幅。老爺子說,這一幅必要巨軸精品,好做個壓捲。”說着,手指那畫捲道:“你看這幅《長江萬裏圖》,又濃厚,又起脫,真是石𠔌四十歲後得意之作,老爺子見了,必然喜出望外。你求的事情不要說個把海關道,衹怕再大一點也行。”說到這裏,又拍着陽伯的肩道:“老陽,你可要好好謝我!剛纔從上海趕來的那個畫主兒,一個是寡婦,一個是小孩子,要不是我用絶情手段,硬把他們關到河西務巡檢司的衙門裏,你那裏能安穩得這幅畫呢!”陽伯道:“我倒想不到這個婦人跟那孩子這麽潑賴,為了這畫兒,不怕老遠地趕來,看剛纔那樣兒,真要給兄弟拚命了。”稚燕道:“你也別怪她。據你說,這婦人的丈夫也是個名秀纔,叫做張古董,為了這幅畫,把傢産都給了人,因此貧病死了。臨死叮囑子孫窮死不準賣,如今你騙了她來,衹說看看就還,誰知你給她一捲走了,怎麽叫她不給你拚命呢!”陽伯聽了,笑了一笑。
此時簾內的人,一遞一句說得高興。誰知簾外的人,一言半語也聽得清楚。雯青心裏暗道:“原來他們在那裏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怪道不肯留我同住。”想想有些不耐煩,正想回身,忽見西面壁上一片雪白的燈光影裏,歘的現出一個黑人影子,仿佛手裏還拿把刀,一閃就閃上梁去了。雯青倒嚇一跳,恰要擡頭細看,衹見窗外圍場中飛快的跑進幾個人來,嘴裏嚷道:“好奇怪,巡檢衙門裏關的一男一女都跑掉了。”雯青見有人來,就輕輕溜回東屋,忙叫小童點起蠟來,攤着書看,耳朵卻聽外面。衹聽許多人直嚷到中堂。莊、魚兩人聽了,直跳起來,問怎麽跑的。就有一個人回道:“恰纔有個管傢,拿了金溝金大人的片子,跑來見我們本官,說金大人給那兩人熟識,勸他幾句話必然肯聽。金大人已給兩位大人說明,特為叫小的來面見他們,哄他們回南的。本官信了,就請那管傢進班房去。一進去半個時辰,再不出來。本官動疑,立刻打發我們去看,誰知早走得無影無蹤了。門卻沒開,衹開了一扇涼槅子。兩個看班房的人昏迷在地。本官已先派人去追,特叫小的來報知。”雯青聽得用了自己的片子,倒也吃驚,忙跑出來,問那人道:“你看見那管傢什麽樣子?”那人道:“是個老頭兒。”莊、魚兩人聽了,倒面面相視了一面。雯青忙叫金升跟兩個童兒上來,叫那人相是不是。那人一見搖頭道:“不是,不是,那個是長白鬍子的。”莊、魚兩人都道:“奇了,誰敢冒充金老伯的管傢?還有那個片子,怎麽會到他手裏呢?”雯青冷笑道:“拿張片子有什麽奇。比片子再貴重點兒的東西,他要拿就拿。不瞞二位說,剛纔兄弟在屋裏沒點燈,靠窗坐着,眼角邊忽然飛過一個人影,直鑽進你們屋裏去。兄弟正要叫,你們就鬧起跑了人了。依兄弟看來,跑了人還不要緊,倒怕屋裏東西有什麽走失。”一語提醒兩人,魚陽伯拔腳就走,纔打起簾兒,就忘命地喊道:“炕兒上的畫兒,連匣子都哪裏去了!”稚燕、雯青也跟着進來,幫他四面搜尋,那有一點影兒。忽聽稚燕指着墻上叫道:“這幾行字兒是誰寫的?剛剛還是雪白的墻。”雯青就踱過來仰頭一看,見幾筆歪歪斜斜的行書,雖然粗率,倒有點倔強之態。雯青就一句一句地照讀道:
王二王二,殺人如兒戲;空際縱橫一把刀,專削人間不平氣!有圖曰《長江》,王二挾之飛出窗;還之孤兒寡婦手,看彼笑臉開雙雙!笑臉雙開,王二快哉,回鞭直指長安道,半壁街上秋風哀!
三個人都看呆了,門口許多人也探頭探腦的詫異。陽伯拍着腿道:“這強盜好大膽,他放了人、搶了東西,還敢稱名道姓的嚇唬我!我今夜拿不住他算孱頭!”稚燕道:“不但說姓名,連面貌都給你認清了。”陽伯喊道:“誰見狗面?”稚燕道:“你不記得給金老伯搶東廂房那個騎黑騾兒的老頭兒嗎?今兒的事,不是他是誰?”陽伯聽了,筱然站起來往外跑道:“不差,我們往東廂去拿這忘八!”稚燕冷笑道:“早哩,人傢還睡着等你捆呢!”陽伯不信,叫人去看,果然回說一間空房,騾子也沒了。稚燕道:“那個人既有本事衙門裏騙走人,又會在我們人堆裏取東西,那就是個了不得的。你一時那裏去找尋?我看今夜衹好別鬧了,到明日再商量吧。”說完,就衝着雯青道:“老伯說是不是?”雯青自然附和了。陽伯衹得低頭無語。稚燕就硬作主,把巡檢衙門報信人打發了,大傢各散。當夜無話。雯青一睏醒來,已是“雞聲茅店,人跡板橋”的時候,側耳一聽,衹有四壁蟲聲唧唧,間壁房裏靜悄悄地。雯青忙叫金升問時,誰知莊、魚兩人趕三更天,早是人馬翻騰地走了。雯青趕忙起來盥漱,叫起車夫,駕好牲口,裝齊行李,也自長行。
看官,且莫問雯青,衹說莊、魚兩人這晚走得怎早?原來魚陽伯失去了這一分重賂,心裏好似已經革了官一般,在炕上反復不眠,意思倒疑是雯青的手腳。稚燕道:“你有的是錢,衹要你肯拿出來,東海竜王也叫他搬了傢,蝦兵蟹將怕什麽!”又說了些京裏走門路的法子,把陽伯說得火拉拉的,等不到天亮,就催着稚燕趕路。一路鞭騾喝馬,次日就進了京城。陽伯自找大客店落宿。稚燕徑進內城,到錫蠟鬍同本宅下車,知道父親總理衙門散值初回,正歇中覺,自己把行李部署一回,還沒了,早有人來叫。稚燕整衣上去,見小燕已換便衣,危坐在大洋圈椅裏,看門簿上的來客。一個門公站在身旁。稚燕來了,那門公方托着門簿自去。小燕問了些置辦的洋貨,稚燕一一回答了,順便告訴小燕有幅王石𠔌的《長江圖》,本來有個候補道魚邦禮要送給父親的,可惜半路被人搶去了。小燕道:“誰敢搶去?”稚燕因把路上盜圖的事說了一遍,卻描寫畫角,都推在雯青身上。小燕道:“雯青給我至好,何況這回派入總署,還是我的力量多哩,怎麽倒忘恩反噬?可恨!可恨!叫他等着吧!”稚燕冷笑道:“他還說爹爹許多話哩!”小燕作色道:“這會兒且不用提他,我還有要事吩咐你哩!你趕快出城,給我上韓傢潭餘慶堂薆雲那裏去一趟,叫他今兒午後,到後載門成大人花園裏伺候李老爺,說我吩咐的。別誤了!”稚燕愣着道:“李老爺是誰?大人自己不叫,怎麽倒替人傢叫?”小燕笑道:“這不怪你要不懂了。姓李的就是李純客,他是個當今老名士,年紀是三朝耆碩,文章為四海宗師。如今要收羅名士,收羅了他,就是擒賊擒王之意。這個老頭兒相貌清癯,脾氣古怪,誰不合了他意,不論在大庭廣坐,也不管是名公巨卿,頓時瞪起一雙𠔌秋眼,竪起三根曉星須,肆口謾駡,不留餘地。其實性情直率,不過是個老孩兒,曉得底細的常常當面戲弄他,他也不知道。他喜歡鬧鬧相公,又不肯出錢,衹說相公都是愛慕文名、自來呢就的。哪裏知道幾個有名的,如素雲是袁尚秋替他招呼,怡雲是成伯怡代為道地,老先生還自鳴得意,說是風塵知己哩。就是這個薆雲,他最愛慕的,所以常常暗地貼錢給他。今兒個是他的生日,成伯怡祭酒,在他的雲臥園大集諸名士,替他做壽。大約那素雲、怡雲必然到的,你快去招呼薆雲早些前去。”稚燕道:“這位老先生有什麽權勢,爹爹這樣奉承他呢?”小燕哈哈笑道:“他的權勢大着哩!你不知道,君相的斧鉞,威行百年;文人的筆墨,威行千年。我們的是非生死,將來全靠這班人的筆頭上定的。況且朝廷不日要考御史,聽說潘,龔兩尚書都要勸純客去考。純客一到臺諫,必然是個鐵中錚錚,我們要想在這個所在做點事業,臺諫的聲氣總要聯絡通靈方好,豈可不燒燒冷竈呢?你別再煩絮,快些趕你的正經吧!我還要先到他傢裏去訪問一趟哩!”說着,就叫套車伺候。稚燕衹得退出,自去相呼薆雲。
卻說小燕便服輕車,叫車夫徑到城南保安寺街而來,那時秋高氣和,塵軟蹄輕,不一會已到了門口,把車停在門前兩棵大榆樹蔭下。傢人方要通報,小燕搖手說不必,自己輕跳下車,正跨進門,瞥見門上新貼一幅淡紅硃砂箋的門對,寫得英秀瘦削,歷落傾斜的兩行字道:
保安寺街,藏書十萬卷;戶部員外,補闕一千年。小燕一笑。進門一個影壁,繞影壁而東,朝北三間倒廳,沿倒廳廊下一直進去,一個秋葉式的洞門。洞門裏面方方一個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緑葉森森;滿院種着木芙蓉,紅豔嬌酣,正是開花時候。三間靜室垂着湘簾,悄無人聲。那當兒,恰好一陣微風,小燕覺得正在簾縫裏透出一股藥煙,清香沁鼻。掀簾進去,卻見一個椎結小童,正拿着把破蒲扇,在中堂東壁邊煮藥哩。見小燕進來正要立起,衹聽房裏高吟道:“淡墨羅巾燈畔字,小風鈴佩夢中人!”小燕一腳跨進去笑道:“夢中人是誰呢?”一面說,一面看。衹見純客穿着件半舊熟羅半截衫,踏着草鞋,本來好好兒一手捋短須,坐在一張舊竹榻上看書,看見小燕進來,連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書上發喘,顫聲道:“呀,怎麽小燕翁來了!老夫病體竟不能起迓,怎好?”小燕道:“純老清恙幾時起的?怎麽兄弟連影兒也不知。”純客道:“就是諸公定議替老夫做壽那天起的。可見老夫福薄,不剋當諸公盛意。雲臥園一集,衹怕今天去不成了。”小燕道:“風寒小疾,服藥後當可小痊。還望先生速駕,以慰諸君渴望!”小燕說話時卻把眼偷瞧,衹見榻上枕邊拖出一幅長箋,滿紙都是些擡頭。那擡頭卻奇怪,不是閣下臺端,也非長者左右,一迭連三全是“妄人”兩字。小燕覺得詫異,想要留心看它一兩行,忽聽秋葉門外有兩個人一路談話,一路躡手躡腳地進來。那時純客正要開口,衹聽竹簾子拍的一聲。正是:
十丈紅塵埋俠骨,一簾秋色養詩魂。
不知來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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