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风月堂诗话   》 卷下      Zhu Bian

  东坡南迁,参寥居西湖智果院,交游无复曩时之盛者。尝作《湖上十绝句》,其间一首云:“去岁春风上苑行,烂窥红紫厌生平。如今眼底无姚魏,浪蕊浮花懒问名。”又一首曰:“城根野水绿逶沱,飐飐轻帆掠岸过。日暮蕙兰无处采,渚花汀草占春多。”此诗既出,遂有反初之祸。建中、靖国间,曾子开为明其非辜,乃始还其故服。
  
  范德儒崇宁之贬,与山谷唱和甚多。德儒有一联云:“惯处贱贫知世态,饱谙迁谪见家风。”议者谓此语可以识范氏之名节矣,当国者能无愧乎?
  
  王介甫在馆阁时,僦居春眀坊,与宋次道宅相邻。次道父祖以来藏书最多,介甫借唐人诗集日阅之,过眼有会于心者,必手录之,岁久殆录遍。或取其本镂行于世,谓之《百家诗逊。既非介甫本意,而作序者曰:“公独不选杜、李与韩退之,其意甚深。”则又厚诬介甫而欺世人也。不知李、杜、韩退之外,如元、白、梦得、刘长卿、李义山辈尚有二十余家。以予观之,介甫固不可厚诬,而世人岂可尽欺哉?盖自欺耳。
  
  杜牧之风味极不浅,但诗律少严。其属辞比事殊不精致,然时有自得处,为可喜也。
  
  元丰之末,盗贼蜂起,闻司马温公入相,众皆尽散。
  
  令作对随家鸡,晁以道云:“指呼市人如使儿,东坡最得此三昧。其和人诗,用韵妥帖圆成,无一字不平稳。盖天才能驱驾,如孙吴用兵,虽市井乌合,亦皆为我臂指,左右前却,在我顾盼间,莫不听顺也。前后集似此类者甚多,往往有唱首不能逮者。”
  
  崇宁间,凡元祐子弟仕宦者,并不得至都城。晁以道自洛中罢官回,遣妻儿归省庐,独留中牟驿,累日以诗寄京师姻旧,其落句云:“一时鸡犬皆霄汉,独有刘安不得仙。”此语传于时,议者美之。
  
  政和戊戌三月,雪昭德,诸晁皆赋诗。以《晋书·五行志》著为大异,颇艰于落笔。独晁冲之叔用用王维雪图事云:“从此断疑摩诘画,雪中自合有芭蕉。”人称其工。
  
  陈文惠以使相守郑日,尝有《后园十绝句》,其间一联云:“雨网蛛丝断,风枝鸟梦遥”议者谓“风枝鸟梦冶之语极工,惜所对不称耳。吾乡人汪恺伯强易“雨网蛛丝断”为“露叶萤光湿”,工诗者往往多爱之。伯强毕榜及第,力学不倦,仕宦所至皆有声。
  
  韩师朴元符末自大名入相,其所引正人端士遍满台阁,然不能胜一曾布。而张天觉于政和初欲以一身回蔡京党,绍述之论难矣。未几果罢去。自西都留守徙南阳道,过汝州香山,谒大悲,题长句于寺中,其略云:“大士悲智度有情,亦要时节因缘并。也应笑我劳经营,虽多手眼难支撑。”读者莫不怜之。
  
  刘伯寿,洛阳九老中一老也。筑室嵩山下,每登高顶回,则于峻极中院援笔记岁月。捐馆之年,题云:“予今年若干岁,登顶凡七十四次矣。精力虽疲,而心犹未足也。”王辅道学士与其孙宣义郎字元静忘其名游嵩,至中院,作一绝句,示宣义君云:“烂红一点出浮沤,夜坐嵩峰顶上头。笑对僧窗谈祖德,当年七十四回游。”伯寿既结庵玉华峰下,号玉华庵主。有妾名萱草、芳草,皆秀丽而善音律。伯寿出入乘牛,吹铁笛,二草以蕲笛和之,声满山谷。出门不言所之,牛行即行,牛止即止。其止也,必命壶觞,尽醉而归。嵩前人以为地仙云。
  
  张天觉庚寅年六月拜相,唐庚子西赋《内前行》,所纪皆当时实事,云:“内前车马拨不开,文德殿下听麻回。紫微侍郎拜右相,中使押赴文昌台。旄头昨夜光照牖,是夕收芒如秃帚。明朝化作甘雨来,官家新得调元手。周公礼乐未要作,致身姚宋也不恶。我闻二公作相年,人间斗米三四钱。”蔡嶷见其诗恶之,遂中以事,贬岭外。天觉相继亦出,子西又赋《益昌道中三月梅花》诗云:“桃花能红李能白,春深无处无颜色。不应尚有数枝梅,可是东君苦留客。向来开处当严冬,桃花未在交游中。即今已自丈人行,勿与少年争春风1此诗亦为新进所忌。
  
  元祐间,哲宗皇帝幸太学,宰相吕微仲有诗四韵,其第三联云:“再拜新仪瞻鲁圣,一篇古训监周王。”谓是日谒先圣,初行再拜之礼,及祭酒丰稷讲《无逸》也。然韩退之《处州孔子庙碑》云:“自天子而下,北面拜跪,荐祭,进诚,肃退,礼如亲弟子。”则唐以来行之矣,岂本朝偶未举此礼也邪?不然,安得谓之新仪哉?或云:“本朝虽曾行,而止于再拜,遂著之礼典,乃从当时曲台之请也。”
  
  李义山《题马嵬》一联云:“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温庭筠《题苏武庙》云:“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盖是丁年。”尝见前辈论诗云:“用事属对如此者罕有。”
  
  李义山《文帝庙》诗云:“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用事如此,可谓有功矣。本朝赵周翰亦有诗云:“露台枉惜千金费,却把铜山赐幸臣。”可与义山并驱争先矣。
  
  唐秦系和韦苏州诗,具衔云“东海钓客”,试秘书省校书郎。本朝陈恬叔易隐居颖川阳翟涧上,号“涧上丈人”。大观间,宋乔年讽监司荐于朝,起为馆阁,书疏间犹不去“丈人”之号。晁以道作诗讥之曰:“东海一生垂钓客,石渠万卷校书郎。丈人风味今如此,鹤到扬州兴更长。”其后以道谒叔易于京师,有婢应门,严妆丽服,熟视之,乃故时涧上赤脚也。以道又作一绝云:“处士何人为作牙,尽携猿鹤到京华。可怜岩壑空惆怅,六六峰前少一家。”王平甫阅韩退之《送石洪温造二处士诗序》云:“退之善与处士作牙。”
  
  馆职刘彦祖《寄友人》诗一联云:“别后频芳草,愁边更落花。”予举示晁以道云:“此语酷似刘梦得,殊可喜也。”
  
  唐张继《宿平望》诗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永叔云:“句诚佳,其奈夜半非撞钟时。”予览《南史》,载齐宗室读书,常以中宵钟鸣时为限,前代自有半夜钟,岂永叔偶忘之也?江浙间至今有之。
  
  苏黄门评参寥诗云:“酷似唐储光羲。”参寥曰:“某平生未尝闻光羲名,况其诗乎?”或曰:“公暗合孙吴,有何不可1
  
  刘梦得《嘉话》云:“九日作诗,欲用‘糕’字韵,苦无故实。”予观《隋·五行志》载谣言曰:“八月刈禾伤旱,九月食糕正好。”则不为无故实矣,岂梦得偶未见之耶?
  
  曹暌,字彦达,慈圣光献太皇太后之再世孙也。气直不苟合,善属文,为曾子开所知。张芸叟尝与其父侍读使北,暌后见芸叟于长安,芸叟赠诗云:“故人有子早遗孤,三十升朝短丈夫。但取声名似祖德,不曾辛苦谒当涂。”其为名流所器重如此。
  
  太学生虽以治经答义为能,其间甚有可与言诗者。一日同舍生诵介甫《眀妃曲》,至“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咏其语称工。有木抱一者,艴然不悦,曰:诗可以兴,可以怨。虽以讽刺为主,然不失其正者,乃可贵也。若如此诗用意,则李陵偷生异域,不为犯名教,汉武诛其家为滥刑矣。当介甫赋诗时,温国文正公见而恶之,为别赋二篇,其词严、其义正,盖矫其失也。诸君曷不取而读之乎?”众虽心服其论,而莫敢有和之者。
  
  崇宁中,罗竦叔恭尝为予言:顷赴太学秋试时,自广陵取道隋堤,见官驿中木槿花,过客题诗甚多。其间一绝句云:“朝炊不及黔,暮车不生角。故应庭下花,无人见开落。”人亦有题字于其侧而赏叹之者,但恨不见赋诗者姓名耳。竦与兄靖仲谋俱登第,亦有诗名。
  
  杜牧之《九日齐山登高》诗落句云“牛山何必泪沾衣”,盖用齐景公游于牛山,临其国流涕事。泛言古今共尽登临之际,不必感叹耳,非九日故实也。后人因此乃于诗或词遂以牛山作九日事用之,亦犹牧之用颜延年“一麾出守为旌麾”之麾,皆失于不精审之故也。
  
  王立之、夏均父俱以宗女夫入仕。立之读书,喜宾客,黄鲁直、诸晁皆与之善,著《归叟诗话》行于世。均父名倪,饶财,亦好学。立之晚年中风,以左手作字,均父寄诗云:“犹喜平生蟹螯手,尚能半幅写行书。”晁以道见其诗,遂与之往还。立之名直方,为人正,称其名,然罕有知者。
  
  朱行中知广州,东坡自海南归,留广,甚疑其唱和诗亦多。坡还岭北,闻行中到广,士大夫颇以廉洁少之。至毗陵,梦中得诗一首,寄行中云:“舜不作六器,谁能贵玙璠?哀哉楚狂士,抱璞号空山1其末章云:“何如郑子产,有礼国自闲。至今不贪宝,凛然照尘寰。”纸尾又题云:“梦中得此诗,自不晓其意。今写以奉寄,梦中分明用此色纸也。”或言东坡绝笔于此诗,其爱行中也甚矣。不欲正言其事,聊假梦以讽之耳。其后行中果以此免,坡真知言哉。
  
  李义山拟老杜诗云:“岁月行如此,江湖坐渺然。”直是老杜语也。其他句“苍梧应露下,白阁自云深”、“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之类,置杜集中亦无愧矣。然未似老杜沉涵汪洋,笔力有余也。义山亦自觉,故别立门户成一家。后人挹其余波,号“西昆体”,句律太严,无自然态度。黄鲁直深悟此理,乃独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今之诗人少有及此者,禅家所谓更高一著也。
  
  郑谷都官在唐号耽句者,尝有诗云“衰迟自喜添诗学,时取前题改数联”是也,然气格不高。初以《鹧鸪》诗得名,人谓之“郑鹧鸪”。近世士人有赠一贵官诗云:“赋令处士惭鹦鹉,诗遣都官让鹧鸪。”世亦多诵之,而莫有能道其姓名者。
  
  东坡言:“玉川子《月蚀》诗云:‘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覆尸无衣巾。’详味此句,则董秦当时无功而享厚禄者。”董秦,李忠臣也。天宝末,骁勇屡立战功,虽粗暴,亦颇知忠义。代宗时,吐蕃犯阙,征兵,忠臣即日赴难。或劝择日,忠臣怒曰:“君父在难,乃择日耶1后卒污朱泚伪命而诛。考其终始,非无功而享厚禄者,不知玉川子何以有此句。
  
  东坡《中秋》诗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眀月明年何处看?”绍圣元年自录此诗,仍题其后云:“子十八年前中秋夜,与子由观月彭城时作此诗,以阳关歌之,今后遇此夜,宿于赣上,方南迁岭表,独歌此曲,聊复书之,以识一时之事,殊未觉有今日之悲,但悬知为他日之喜也。”
  
  晁察院季一,名贯之,清修善吐。论客言:东坡尝自咏《海棠》诗,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之句,谓人曰:“此两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夺将来也。”客曰:“坡此语盖戏客耳,世岂有夺造化之句1季一曰:“韩退之云:‘语妙斡元造。’如老杜‘落絮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虽当隆冬冱寒时诵之,便觉融怡之气生于衣裾,而韶光美景宛然在目,动荡人思,岂不是斡元造而夺造化乎1
  
  贾伋为予言,文潞公出镇长安日,吾祖文元公知许昌,游公曲水园,留诗云:“夭桃秾李艳芳辰,丞相园林潩水滨。虎节麟符抛不得,却将佳景付游人。”公得诗甚喜,乃作书并封园劵与文元曰:“可便作园中主人也。”伋字仲思,文元五世孙也。
  
  郑广文,唐诸儒多称其善著书,而不及其诗。杜甫《八哀》诗云:“昔献书画图,新诗亦俱往。沧洲动玉陛,宫鹤误一响。三绝自御题,四方尤所仰。”则与史官所载亦略相似,是能画之外所能亦不少。然甫于虔诗,则其相推服之语不及许十四、高三十五、元道州辈远甚。岂其诗之工比其画不为愧也耶?不然,甫于虔情分如彼,论其诗不应如此略也。
  
  僧惠崇善画,人多宝其画,而不知其能诗。宋子京以书托梵才大师编集其诗,则当有可传者。而人或未之见,恐虽编集而未大行于世耳。
  
  晁季一检讨尝为子言,《归田录》所记圣俞赋河豚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于此时,贵不数鱼虾。”则是食河豚时正在二月。而吾妻家毗陵人争新相问遗,会宾客,惟恐后时,价虽高,无吝色,多在腊月,过上元则不复贵重。所食时节与欧公称赏圣俞绝不相同,岂圣俞赋诗之地与毗陵异耶?风气所产,随地有早晚,亦未可一概论也,故为记之。
  
  有论诗者曰:“老杜以稷契自许,而有志于斯人者,故于《茅屋为秋风所拔歌》其词云:‘安得广厦数千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又云:‘呜呼!眼前何如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意在是也。”予曰:“孟子论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又言:‘得志,事虽不两立,而穷能不忘兼善;不得志,而能不忘泽民,乃仁人君子之用心也。’白乐天《新制布裘》诗云:‘安得万里裘,温暖被四垠。’亦其例也。然韩退之作《谢郑群舴诗则曰:‘侧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长炎曦。’其意与子美、乐天绝不相似,然退之岂是无意于斯人者?但于援毫之际,偶输二老一着耳。”客大笑曰:“退之文章不喜蹈袭前人,其用意岂出于此耶?抑为人木强,于吟咏犹然,果如欧、梅所论也。”
  
  客或谓予曰:“篇章以故实相夸,起于何时?”予曰:“江左自颜、谢以来乃始有之。可以表学问,而非诗之至也。观古今胜语皆自肺腑中流出,初无缀缉工夫。故钟嵘云:‘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于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其所论为有渊源矣。”客又曰:“仆见世之爱老杜者尝谓人曰:‘此老出语绝人,无一字无来处。’审如此言,则词必有据,字必援古,所由来远,有不可已者。”予曰:“论事当考源流。今言诗不究其源,而踵其末流以为标准,不知国风、雅、颂祖述何人!此老句法妙处,浑然天成,如虫蚀木,不待刻雕,自成文理。其鼓铸镕泻,殆不用世间槖籥,近古以还,无出其右,真诗人之冠冕也。如近体格俯同今作,则词不遗奇,杂以事实,掇英撷华,妥帖平稳,殆以文为滑稽,特诗中之一事耳,岂见其大全者耶?予每窃有所恨,故乐以嵘之言告人。吾子诚嗜诗,试以嵘言于爱杜者求之,则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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