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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歲寒堂詩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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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戒 Zhang Jie
【巳上人茅齋】餘嘗聞劉右司棐以子美“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最得避暑之佳趣,餘不以為然。鄭武子曰:“此句非不佳,但多‘僻’與‘遲’兩字,若雲‘枕簟入林,茶瓜留客’,豈不快哉1
【鼕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以神武定天下,高祖、太宗之功也,何必以傢世不若商、周為愧,而妄認老子為祖,必不足以為榮,而適足以貽世笑。子美雲“世傢遺舊史”,謂老子為唐之祖,其傢世不見於舊史也;“守祧嚴具禮”,謂以宗廟事之也。“五聖”、“千官”等句,雖若狀吳生畫手之工,而其實謂無故而畫五聖千官於此也。凡此事既明白,但直敘其事,是非自見,六義所謂賦也。身退知周室之卑,漢文景尚黃老,垂拱無為而天下治,老子之道如此。故子美雲“𠔌神如不死,養拙更何鄉”也。
【戲為六絶句】此詩非為庾信、王、楊、盧、駱而作,乃子美自謂也。方子美在時,雖名滿天下,人猶有議論其詩者,故有“嗤點”、“哂未休”之句。夫子美詩超今冠古,一人而已,然而其生也,人猶笑之,歿而後人敬之,況其下者乎。子美忿之,故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竜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也。然子美豈其忿者,戲之而已,其雲:“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若子美真所謂掣鯨魚碧海中者也,而嫌於自許,故皆題為戲句。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少陵在布衣中,慨然有緻君堯舜之志,而世無知者,雖同學翁亦頗笑之,故“浩歌彌激烈”,“瀋飲聊自遣”也。案:此詩刊本“自遣”或作“自適”。此與諸葛孔明抱膝長嘯無異,讀其詩,可以想其胸臆矣。嗟夫,子美豈詩人而已哉!其雲:“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傢,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案:此詩刊本“鞭撻”或作“鞭箠”,“實欲”或作“實願”。又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方幼子餓死之時,尚以常免租稅不隸徵伐為幸,而思失業徒,念遠戍卒,至於“憂端齊終南”,此豈嘲風詠月者哉?蓋深於經術者也,與王吉、貢禹之流等矣。
【哀王孫】觀子美此詩,可謂心存社稷矣。烏朝飛而夜宿,今“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嚮人傢啄大屋”者,長安城中兵亂也。鞭至於斷折,馬至於九死,“骨肉不待同駐驅”,案:此詩刊本“又嚮”或作“又來”,“不待”或作“不得”。則達官走避鬍之急也。以竜種與常人殊,又囑王孫使善保千金軀,則愛惜宗室子孫也。雖以在賊中之故,“不敢長語臨交衢”,然“且為王孫立斯須”者,哀之不忍去也。朔方健兒非不好身手,而“昔何勇銳今何愚”,不能抗賊,使宗室子孫,狼狽至此極也。“竊聞太子已傳位”,必雲太子者,以言神器所歸,吾君之子也。言“聖德北服南單於”,又言花門助順,所以慰王孫也。其哀王孫如此,心存社稷而已。而王深父序,反以為譏刺明皇,失子美詩意矣。
【行次昭陵】自“文物多師古”以下四句,不惟美太宗之治,亦嘆今之不然也。《書》雲:“上帝降災於下方。”太宗即位之初,兵戈猶未已,然太宗指揮而安率土,遂蕩滌污俗而致太平,其易如此。“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蓋嘆其威靈如在。“寂寥開國日,流恨滿山隅”,嘆後世子孫寂寥,無復太宗開國時遺風,是以“流恨滿山隅”也。
【洗兵馬】山𠔌雲:“詩句不鑿空強作,對景而生便自佳。”山𠔌之言誠是也。然此乃衆人所同耳,惟杜子美則不然。對景亦可,不對景亦可。喜怒哀樂,不擇所遇,一發於詩,蓋出口成詩,非作詩也。觀此詩聞捷書之作,其喜氣乃可掬,真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其曰“東走無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案:此詩刊本“安巢”或作“安枝”。言人思安居,不復避亂也。曰“寸地尺天”,曰“奇祥異瑞”,曰“皆入貢”,曰“爭來送”,曰“不知何國”,曰“復道諸山”,皆喜躍之詞也。“隱士休歌紫芝麯”,言時平當出也。“詞人解撰河清頌”,案:此詩刊本“解撰”或作“角撰”,“河清”或作“清河”。言當作頌聲也。“田傢望望惜雨幹,布𠔌處處催春種”,言人思歸農也。“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言戍卒之歸休,室傢之思憶,敘其喜躍。不嫌於褻,故云“歸莫懶”、“愁多夢”也。至於“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竜樓曉”,雖但敘一時喜慶事,而意乃諷肅宗,所謂主文而譎諫也。“攀竜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雖似憎惡武夫,而熟味其言,乃有深意。《易·師》之上六曰:“開國承傢,小人勿用。”《三略》亦曰:“還師罷軍,存亡之階。”子美於剋捷之初,而訓勅將士,俾知帝力,不得誇身強,其憂國不亦至乎?子美吐詞措意每如此,古今詩人所不及也。山𠔌晚作《大雅堂記》,謂子美詩好處,正在無意而意已至。若此詩是已。
【秦州雜詩】“長江風送客,孤館雨留人”,此晚唐佳句也。然子美“塞門風落木,客捨雨連山”,則留人送客不待言矣。第十八首“塞雲多斷續,邊日少光輝”,此兩句畫出邊塞風景也。“山雪河冰野蕭索,青是烽煙白入骨”,亦同。
【苦竹】觀此詩前四句,則苦竹叢在目前矣。
【乾元中寓居同𠔌七歌】杜子美、李太白,才氣雖不相上下,而子美獨得聖人刪詩之本旨,與《三百五篇》無異,此則太白所無也。元微之論李、杜,以為太白“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摹寫物象,誠亦差肩於子美。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李尚未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鄙哉,微之之論也!鋪陳排比,曷足以為李、杜之優劣。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又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序》曰:“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又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子美詩是已。若《乾元中寓居同𠔌七歌》,真所謂主文而譎諫,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也。“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誠哉是言。“乾元元年春,萬性始安宅”,故子美有“長安卿相多少年”之羨,且曰:“我生鬍為在窮𠔌,中夜起坐萬感集。”蓋自傷也。讀者遺其言而求其所以言,三復玩味,則子美之情見矣。
【劍門】“一夫怒臨關,百萬未可傍”,餘嘗聞之王大卿俁曰:“一夫怒乃可,若不怒,雖臨關何益也。”《昭陵》、《泥功山》、《嶽麓寺》、《鹿頭山》、《七歌》、《遭田父泥飲》、《又上後園山腳》、《收京》、《北徵》、《壯遊》,子美詩設詞措意,與他人不可同年而語。如狀昭陵之威靈,乃雲“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案:此詩刊本“鐵馬”或作“石馬”。狀泥功山之險,乃雲“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白馬為鐵驪,小兒成老翁”;狀嶽麓寺之佳,乃雲“塔劫宮墻壯麗敵,香廚鬆道清涼俱”。案:此詩刊本“塔劫”或作“塔級”,“宮墻”或作“宮壇”,“香廚”或作“石廚”,“清涼”或作“清崇”。此其用意處,皆他人所不到也。《鹿頭山》雲“遊子出京華,劍門不可越”,案:此詩刊本“京華”或作“鹹京”。《七歌》雲“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遭田父泥飲》雲“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又上後園山腳》雲“到今事反復,故老淚萬行。龜蒙不可見,況乃懷故鄉”,案:此詩刊本“不可”或作“不復”,“懷故”或作“復舊”。皆人心中事而口不能言者,而子美能言之,然詞高雅,不若元、白之淺近也。《收京》雲“賞應歌杕杜,歸及薦櫻桃”,有旨哉,與陸宣公諫德宗《尋坊內人疏》何異?子美顛沛造次於兵戈之中,而每以宗廟為言,如《北徵》往往是也,此其意尤不可及。《壯遊》雲“河朔風塵起,岷山行幸長。兩宮各警蹕,萬裏遙相望”,不待褒貶而是非自見矣。
【江頭五詠】物類雖同,格韻不等。同是花也,而梅花與桃李異觀。同是鳥也,而鷹隼與燕雀殊科。詠物者要當高得其格緻韻味,下得其形似,各相稱耳。杜子美多大言,然詠丁香、麗春、梔子、鸂鶒、花鴨,字字實錄而已,蓋此意也。
【屏跡二首】“用拙存吾道”,若用巧,則吾道不存矣,心跡雙清,縱白首而不厭也。子美用意如此,豈特詩人而已哉?“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此子美觀物之句也,若非幽居,豈能近此物情乎?妙哉,造化春工,盡於此矣!
【奉酬嚴公寄題野亭之作】嚴雲:“莫倚善題《鸚鵡賦》。”杜雲:“阮籍焉知禮法疏。”二人贈答,不可謂無意也。
【陳拾遺故宅】此宅蓋拾遺與趙彥昭、郭元振輩嘗題字於壁間,雲“公後登宰輔”,少陵詩紀此而已。
【謁文公上方】此僧不下階除十年餘,雖長者布金,而禪龕衹宴如。子美以為“大珠脫玷翳,白月當空虛”,必高僧也。“庭前猛虎臥”,或實有之,子美不徒用事爾。汲引吹噓,皆傳法之意。
【捨弟占歸草堂檢校聊示此詩】此非詩也,傢書也。弟歸檢校草堂,乃令數鵝鴨,閉柴荊,趁臘月栽竹,可謂隱居之趣矣。
【江陵望幸】此非詩,乃望幸表也。“通蜀照秦”,“含越控吳”,則指陳江陵建都大略也。“甲兵分聖旨,居守付宗臣”,則祈請語也。氣象廓然,可與《兩都》、《三京》齊驅並駕矣。
【山寺】章留後遊山寺,以僧告訴,“遂為顧兵徒,咄嗟檀施開”。子美諷之曰“以茲撫士卒,孰曰非周纔”,又曰“窮子失淨處,高人憂禍胎”,何哉?夫窮子以淨處為安,高人隱士以避世為福,以近人為禍,今山寺以使君之威,“咄嗟檀施開”,雖棟宇興修,而煩擾之禍,必自此始矣。子美之詩,有味其言也。
【寄司馬山人十二韻】子美自云“道術曾留意,先生早擊蒙”,又乞哀於山人云“相哀骨可換,亦遣馭清風”,然則子美亦嘗於仙術留意耶?子美於仙佛皆嘗留意,但不知其果有得否爾?雲“有時騎猛虎,虛室使仙童”,恐未必實錄也。
【嚴鄭公宅同詠竹】【階下新鬆】竹“欲令無翦伐”,鬆“欲高一百丈”,雖雲美意,亦有譏也。
【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寒天留遠客,碧海挂新圖”,此兩句不待他求,而得高人之趣。匡床竹火爐,無長物也,可謂簡易矣。
【莫相疑行】以子美之才,而至於頭白齒落無所成,真可惜也。故嘗有“中宵衹自惜,晚起索誰親”之句。案:此詩刊本“中宵”作“宵中”,或作“消中”。榖梁子曰:“名譽既聞,而有司不舉,有司之罪也。有司舉之,而王者不用,有國者之罪也。”子美之自惜,蓋嘆時之不用,人之不知耳。悲夫0往時文彩動人主”,今不幸而流落,至於“饑寒趨路傍”,“晚將末契托少年”,豈其得已?“當面輸心背面笑”,案:此詩刊本“契托”或作“節契”,“輸心”或作“論心”。乃俗子常態,古今一也。夫子美名垂萬年,豈與世上兒爭好惡者哉!而或者疑之,故有“寄謝”之句,且題曰《莫相疑行》。
【赤霄行】子美自以為孔雀,而以不知己者為牛。自當時觀之,雖曰薄德可也,自後世觀之,與子美同時而不知者,庸非牛乎?子美不能堪,故曰“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貴和》書有篇。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蓋自遣也。淵明之窮,過於子美,抵觸者固自不乏,然而未嘗有孔雀逢牛之詩,忘懷得失,以此自終,此淵明所以不可及也歟!
【杜鵑】山𠔌雲:臣甫杜鵑再拜詩,為明皇遷南內時作也。
【武侯廟】孔明臥於南陽之時,豈期為人用耶?及玄德三顧,意氣相感,遂許以驅馳。更幼主之托,抗表以辭,仗義北伐,卒死於軍,義風凜然,竦動千載。故子美於空山之中,睹其遺廟而曰“猶聞辭後主,不復臥南陽”者,追想而嘆慕之也。此詩若草草不甚留意,而讀之使人凜然,想見孔明風采,比夫李義山“魚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為護儲胥”之句,又加一等矣。
【鬥雞】“簾下宮人出,樓前禦柳長。”此名《鬥雞》,乃看棚詩爾。
【偶題】此少陵論文章也。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烏可以輕議哉!
【秋野】“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夫生理有何難識,觀魚鳥則可知矣。魚不厭深,鳥不厭高,人豈厭山林乎?故云:“吾老甘貧病,榮華有是非。秋風吹幾杖,不厭北山薇。”案:此詩刊本“吾老”或作“衰老”,“北山”或作“此山”。此子美悟理之句也。杜子美作詩悟理,韓退之學文知道,精於此故爾。
【晴】“啼鴉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高飛恨久陰。”案:此詩刊本“啼鴉”或作“啼鳥”。子美之志可見矣。“下食遭泥去”,則固窮之節,“高飛恨久陰”,則避亂之急也。子美之志,其素所蓄積如此,而目前之景,適與意會,偶然發於詩聲,六義中所謂興也。興則觸景而得,此乃取物。
【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少陵遭右武之朝,老不見用,又處處無所遇,故有“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塗”之句,餘三復而悲之。
【送盧十四弟侍禦護韋尚書靈櫬歸上都】觀歷代史册,人主之美,莫先於納諫。陸宣公雲:以太宗有經緯天地之文,有底定禍亂之武,有躬行仁義之德,有理緻太平之功,其為體烈耿光,可謂盛極矣。然而人到於今稱詠,以為道冠前古,澤被無窮者,則從諫改過為其首焉。是知諫而能從,過而能改,帝王之美莫大於斯。子美“刺規多諫諍,端拱自光輝”之句,即此意也。
【可嘆】觀子美此篇,古今詩人,焉得不伏下風乎?忠義之氣,愛君憂國之心,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言之不足,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其詞氣能如此,恨世無孔子,不列於《國風》、《雅》、《頌》爾。“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案:此詩刊本“如白”或作“似白”。此其懷抱抑揚頓挫,固已傑出古今矣。河東女兒,不知以何事而抉眼去其夫,豈秋鬍婦不忍視其夫之不義而死者乎?“丈夫正色動引經”,偉哉王季友之為人也。“群書萬卷常暗誦”,而《孝經》一通,獨把玩在手,非深於經術者,焉知此味乎?季友知之,子美亦知之,故能道此句,古今詩人豈知此也。“貧窮老瘦傢賣履”,案:此詩刊本“履”一作“屨”,或作“屐”。而高帝之孫,二千石之貴,乃引為賓客,雖三年之久,而未曾語,“小心恐懼閉其口”,賓主之間如此,與夫勢利之交,朝暮變炎涼者,異矣,故曰“太守得之更不疑,人生反復看亦醜”。案:此詩刊本“亦醜”或作“已醜”。陳蕃設榻於徐孺,北海徙履於康成,顔回陋巷不改其樂,澹臺滅明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於王季友復見之,子美以為可以佐王也,故曰“用為羲和天為成,用平水土地為厚。死為星辰終不減,緻君堯舜焉肯朽”。夫佐王治邦國者,非斯人而誰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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