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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魏晉“神韻” 》
《魏晉“神韻”》(下)
王毅 Wang Yi
魏晉名士的生命情韻、神調,很多時候是他們自己的一種活生生的人生存在。但是同樣是這批讀書人,他們又在探討一些哲學的問題。這就是當時在士人中間流行的玄學、玄談。
“玄學”這個詞正式地出現是南朝的一個皇帝,他設立了一個玄學館,召集了一批讀書人到玄學館裏頭來研究一些很抽象的很超越的和實際社會功利沒有利害關係的命題。那麽大傢在一起聊天,一起討論一些問題,總得有一些哲學上或者理論上的依據,他們依據就是這三本書。第一本《老子》,第二本《莊子》,第三本《周易》,這叫做“三玄”。
《老莊》的爭議是什麽?五千言的《道德經》講的道是什麽?《莊子》的真義、真味是什麽?《周易》裏面的那些表述究竟是什麽含義?讀書人碰到一起,就討論這個問題,這就形成了當時的玄學、玄談。魏晉時期,大傢會感覺魏晉讀書人活得很瀟灑,很放蕩,很從容,是這樣的。但為什麽會這樣?讀書人其實不太願意這樣的。我們中國的讀書人,他真正願意的是想在社會、在政治、在國傢民族在這方面做一點事情,很有責任感,很有入世精神的。但是,東漢末年以來,他們發覺做這一點危險太大了,動不動會有殺身之禍,所以大傢不敢直截了當地對社會政治,對實際事物發表意見。怎麽辦?那麽他們就來談宇宙、自然,談人的生命,談這麽一些很玄東西。他們到“老莊”討論,《周易》討論的那些問題中,來找他們的精神寄托。這在當時主要體現為兩種形式。一個就是散文體的日常對話,另外一種形式就是中國讀書人已經成為他們習慣的做詩。做什麽詩?剛開始做的就是所謂的玄言詩,在隨後玄言詩就導出了山水詩。在這一個時期,描寫山水詩最為誠摯、最顯本色、最有韻味的就是我們大傢知道的大詩人陶淵明。陶淵明是不願為五鬥米而折腰的,他歸隱田園,為什麽?就是陶淵明深刻地意識到了個體生命之可貴。個體生命這是最可貴的,我一定要讓它值得。我不能把自己的生命浪費了。所以這就成就了陶淵明的詩歌。後來陶淵明就成為大量的詩人、理論傢、批評傢所評說的對象。光是在唐代詩人中,從不同的角度來學他的,就有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等人,這些都是唐代非常好的詩人,他們都在學陶淵明。為什麽會這樣?這就是陶淵明的詩歌,有一種在宇宙、自然、山水韻律之中去感受生命之雋永這個東西,所以誰都可以被他所觸動,包括那些對審美並不太重視的宋代的理學家們,也喜歡陶淵明。
《魏晉“神韻”》(下) (全文)
主持人:神韻是一個美學概念,也是一種審美標準。在上一講裏,我們聽王毅教授給我們講魏晉“神韻”,好像是可感而不可說的藝術的東西,讓我們清晰地見了一個輪廓,我們甚至好像能夠觸摸到了魏晉神韻的情緻、韻調。那麽在接下來的一講當中,我們請王教授繼續給我們講魏晉的玄學與美學和山水詩中的生命的雋永,大傢歡迎。
王毅:大傢都知道對於審美來講,它這種最直接的、最本能的源頭就是我們的情感。大傢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們的天性,我們內在的情感,使得我們去擁抱美。但是作為中國思想史上非常獨特,獨具光彩的一環,哲學意義上的玄學,又對魏晉美學的産生起到了一種不可替代的作用。我經常琢磨這麽一個問題,前面講的魏晉名士,他們這種生命情韻、神調,這種風神之美,很多時候就是他們自己的一種活生生的人生存在。但是同樣是這批讀書人,他們又在探討一些哲學的問題。這就是當時在士人中間流行的玄學、玄談,你可以說它是學術活動,也可以說它是一種高雅的精神活動。首先我稍微解釋一下“玄學”這個詞兒,“玄學”這個詞正式出現是南朝的一個皇帝,他設立了一個專門叫做玄學館,類似於我們今天的研究院。他召集了一批讀書人到玄學館裏頭來研究一些很抽象、很超越的,和實際社會功利沒有什麽利害關係的命題。玄學這個詞就是由玄學館研究的對象,由這個而來的。那麽這種對象究竟是什麽?最具體的講,當時有所謂的“三玄”之說,大傢在一起聊天,一起討論一些問題,總得有一些哲學上或者理論上的依據,依據就是這三本書。第一本《老子》,第二本《莊子》,第三本《周易》,這就叫做“三玄”。對這三本書稍微有過一點接觸的同學都知道,《老莊》還有《周易》,談的都不是我們大傢日常關心的柴米油????過日子,根本不是這些問題的。它探討的是一些純粹的精神層面的一些問題,宇宙、自然、人和宇宙、自然的關係,人存在的終極意義,人生的終極價值。它用那種古代的語匯,事實上探討的是這麽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一直到我們今天,還是現代哲學研究的問題。比如像現代西方哲學,它還在研究這些問題。你可以把老莊的思想和海德格爾的思想進行比較,真的可以比較。所以在當時的讀書人中間,大傢非常崇尚老莊,“不務事物,高談玄理,行為放蕩”。《老莊》的爭議是什麽?五千言的《道德經》講的道是什麽?《莊子》的真義、真味是什麽?《周易》裏面的那些表述究竟是什麽含義?我們讀書人碰到一塊兒的話,就討論這個問題,這就形成了當時的這種玄學,玄談。我們顧名思義,所謂“ 玄”就是這樣來的。對於審美,對於美學來講,我覺得哲學有的時候,它是一種深厚的土壤,是一種根基,是一種刺激。但是有的時候它也可能是一種障礙。過分的這種哲學,過分抽象的理論思維,會把人的靈性,把人的神思妙想把它撲滅了。但是對我們中國古典美學來講,魏晉時期的這種哲學性質的玄學,起到的不是一種反面的扼殺的作用,阻礙的作用,而是起到了一種正面的,在某種程度上潤物細無聲的培育、推動、滋潤,起到了這樣一種作用。
具體來說,我覺得魏晉玄學對魏晉美學或者說對魏晉美學中的神韻的提出,大概有這麽三個方面的重要作用。我做了一個清理,第一個,它在一種純粹的非功利的精神活動和精神生産的層面上,為我們中國古典美學奠定了一種不同於儒傢觀念的思想基礎。這算第一點。我們中國古典美學的源頭,一般來講的話,它應該有兩個源頭。就是所謂的儒傢、道傢,而儒傢在魏晉南北朝以前,在兩漢的時候它是占統治地位的。所以它給中國古典美學提供的這種營養,提供的這種啓發,提供的這種引導,主要是一種社會之中人和人之間關係的調和,社會秩序的穩定,人的良好的道德修養的培育,人的良好的精神狀態,人的一種奮發有為等等。這是儒傢思想觀念,在比較實際的層面上為我們中國古典美學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營養。沒問題的,我們很欣賞它,直到我們今天仍然需要它。
另外一個源頭就是老莊思想,道傢思想。那麽道傢思想在幾百年之後,在魏晉南北朝得到了復興,通過玄學這樣的精神活動的形式表現出來。它就給我們後來中國古典美學,無論是創造還是欣賞那種真正的心靈自由,真正的精神解放,那種自由的聯想。為這一方面提供了一種思想之路,這一點是很重要的。熟悉中國思想史的同志都知道,在玄學之後我們還有過所謂的禪學,這個禪起到的,我覺得也是一樣的作用。禪和美學也有內在的聯繫,所以看起來它多多少少有那麽一點吃飽了飯撐的,看起來多多少少是有點這個。又不是生産,不是做工,種地,紡紗,織布,你根本不是這個。你兩個人弄一杯清茶,手裏面拿這麽一個東西,就在那個地方談非常玄妙的《老莊》或者《周易》裏面的那些字句,究竟含義是什麽?宇宙、天地、人生、自然、研究這麽一些問題的話,看起來的確是不務事物,看起來是這樣。但事實上我們的美,創造,欣賞,不少的時候都需要有這麽一種超越精神,需要有這麽一種思想基礎。這是第一點。第二點,玄學討論的一些基本問題,後來就像如????入水一樣,進入到了後世那些大傢公認的具有神韻的優秀的文藝作品之中去了。它討論了一些根本性的命題,宇宙自然的本質,人的生命的本質,人在宇宙時空中的位置,人和宇宙天地的一種內在的呼應。如果能夠達到這種呼應的話,我們就認為它是好作品。我們隨便舉一些例子,舉大傢最熟悉的例子。比如王維著名的詩句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看起來就兩句。寫戈壁灘的落日時光的景色,但是你體會,它有一種和天地之間的內在節律的一種呼應。李商隱的詩“夕陽無限好,衹是近黃昏”,都有的。每一個人回想一下,你所熟悉你欣賞的那些優秀的唐詩、宋詞、元麯,甚至包括外國文學中的作品,真正叫你久久不能忘懷的,我覺得都涉及到一些根本性的命題。超過實際人生的層面,都讓你去把握什麽是真正的生命,什麽是值得我們一輩子為之追求的東西。真正好的文學作品用哲學化的方式都涉及到了,這是一條。
這麽一種人存在的終極意義,作為一種本體感悟,融入到了魏晉之後,那些優秀的文學創作之中,這是它的美學影響的又一個方面。第三點,就是玄學。它討論的風格對我們中國古典美學的發展也有重大的影響。一種風格,我看過一些材料,說玄談,討論三玄《老莊》、《周易》。比如我跟你討論,我一定要找一個合適的談話對手。不會像老師一樣滔滔不絶地跟你解釋這個詞是什麽意思,上下文考證,它表達是什麽思想,這個句子應該怎麽讀,在哪個地方斷句。我不跟你講這些 ABC的問題,我要看你值不值得我跟你講。我非常簡練地畫竜點睛般地說很簡短的幾句話,你必須聽懂,你聽得懂我才能跟你談下去。要是你茫然不知,瞪着眼睛說的啥呀,聽不懂呀,對不起,我不跟你談了。玄學辯論中就有這樣一種玄妙、靈動、瀟灑、從容而又精緻、清俊,一種比較簡練,比較含蓄,點到為止,它是這麽一種風格。所以這麽一種簡淡清俊,這樣一種風格對於後世中國古典美學,對於神韻在文藝創造和文藝欣賞中也有着深遠的影響。後來到了唐代,我們的理論傢們講要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語言不可能把一切都窮盡,我不可能什麽都跟你說得一清二楚,你自己去悟,很重要,有悟的。玄學討論者就講究這個“悟”字,一定要悟,所以儘管我一再強調玄學不是美學,我不贊成把玄學直接當成美學,我覺得這樣講依據不足。但是魏晉玄學對魏晉美學的影響,對魏晉美學中神韻這個概念的發育的影響,我覺得有這麽三個方面。思想觀念、基本命題作為內容作為內在的它的一個核心。另外就是簡淡的風格,三個方面還是很有影響的。
具體來說,我覺得神韻它的欣賞和培育,在這個魏晉南北朝時期,我來概括一下的話,我覺得大概有這麽幾句話。第一它興起的基礎就是魏晉士人他們覺醒的生命意識,以及在這種生命意識覺醒之後的欣賞態度。這算第一條。我前面已經提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可以認為是我們中國讀書人的歷史或者說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的思想解放時期。多少有點類似於先秦的百傢爭鳴,但是你把先秦的百傢爭鳴和魏晉名士他們這種玄學玄談,他們的這種魏晉風度,把這兩個時期知識分子的心態,他們用力的不同方面比較一下。就會發現一個重要的區別,先秦主要是入世,知識分子在那個地方想,這個國傢,這個民族、天下怎樣才能治理好。老百姓怎樣才能過上好日子,不至於動蕩。人應該怎樣,社會大衆應該怎樣在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大致來說就是這樣一些問題,基本上是入世的。而到了魏晉南北朝,知識分子仍然在想自己的問題,仍然在使用自己的表述,但是這時他們關心的,我認為主要的不再是拯救社會而是要拯救自身。為什麽會是這樣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當時社會上的直接的政治壓迫。魏晉時期,我們前面講的一些例子,大傢會感覺魏晉讀書人活得很瀟灑,很放蕩,很從容,是這樣的。但為什麽會這樣?讀書人其實不太願意這樣的。我們中國的讀書人,他真正願意的是想在社會、在政治、在國傢民族在這方面做一點事情,很有責任感,很有入世精神的。“達者兼濟天下”這是他真正想實現的人生夢想。但是,東漢末年以來他們發覺做這一點危險太大了,動不動會有殺身之禍,所以大傢不敢直截了當地對社會政治,對實際事物發表意見。怎麽辦?總是要發言的,知識分子長了嘴總是要說話。那麽實際的這種問題,我不敢說,怕惹來殺身之禍,就來談一些玄的問題吧,可以遠禍的問題。我不去談論實際的問題,我來談宇宙、自然,談人的生命,談這麽一些東西,哲學的,談這麽一些東西。所以,這麽一些知識分子人生態度的基本變化,就體現出來了對個體生命的一種重新認識,拯救自我,努力方向已經有所不同了。好,我發現,原來一個人要活得有滋有味,他要活得快樂,要活得不擔驚受怕,其實他可以從政治漩渦脫身而出。我突然發現這一點,我可以到這種玄理之中,到《老莊》討論,《周易》討論的那些問題中,我來找我的精神寄托。他突然發現原來還有這麽一塊天地,那麽他就一頭紮了進去,這種對超越實際政治,實際社會層面的哲學命題的探討,在當時主要體現為兩種形式。一個就是我前面講的這種散文體日常對話的,大傢論辯的這種清談、討論這種形式。另外一種形式就是中國讀書人已經成為他們習慣的做詩。做什麽詩?一剛開始做的就是所謂的玄言詩,對於玄言詩,我們文學史上歷來評價不高的,像劉勰的《文心雕竜》,在《才略》篇中就嘲笑過玄言詩,劉勰本人也是魏晉中人,他就看到玄言詩的毛病。評典似道德論,讀起來跟《老子》的五千言一樣,“質樸無文”不喜歡的。玄言詩在中國詩歌史上延續的時間不很長,但是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當時一些非常厲害的人物,書法傢、詩人、名士、理論傢,大量的人寫過玄言詩,來的快也去得快。但是為什麽我重視玄言詩?現在也有很多學者也相當重視這個東西了,為什麽要重視它?它用這種直白的形式,這種在語言技巧,在詩歌創作的那種形式要求上,它很不講究,為什麽我們還要重視它?就是因為它傳達出來了一種在宇宙關係中,體悟把握人的生命存在。在有了這樣一種發現之後的那種恍然大悟,它傳達的是這個。我們大傢讀讀玄言詩,比如我吟兩句不算是典型的玄言詩,但是帶有玄言詩意味的兩句,大書法傢王羲之的《蘭亭詩》我吟它裏面的兩句:“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親”,它不是典型的玄言詩,但是體會出來了,我不必再在這個政治泥潭裏面打滾了,外面有一個更大的天地,宇宙之間更有我 “飛翔”的餘地。一旦發現了這一點,當時的讀書人有了這麽一種發現的驚喜,所以第一步他顧不上字斟句酌,怎麽樣把它變成美好的詩歌,他來不及了。就像我們在座的每一個同學一樣,一個老朋友多年沒見,和你傢裏頭好長時間不通音信了。現在突然有了一個機會,你見到了一個老友,見到了故鄉的一個親人,和傢裏面恢復聯繫了,這個時候你表達你那種急切的心情。你顧不上在文字上,在技巧上做什麽推敲,首先就是要說出來,把心頭的狂喜,這種發現之後的那種激動,把它說出來。我覺得玄言詩的實質就是這種說出來,還顧不上去考慮怎樣說,他還沉不下心來。而且你可以說玄言詩它缺乏文采,但是你不能說它虛假。它一點都不虛假,它是每一個寫這種詩歌的人,他自己那種有悟於心,我本人真切的實在的,沒有任何外在束縛的,發現了一個全新的天地,一個全新的自我。所以作為詩歌來講玄言詩不成功,但是作為生命意識的覺醒,作為人在這個外在世界之中,在政治以外的一片天地之中,人發現了自己的生命價值。有了這種人生體悟,從這一點來講,玄言詩是很有它的價值的。所以它也就順理成章地導出來了隨後的山水詩。這裏面我覺得有幾個因素我們大傢要考慮。就是從玄言詩到山水詩,讀過中國文學史的同學們都知道,玄言詩很短暫,緊接着就出現了謝靈運、謝眺、鮑照,最後是陶淵明。出現了一批非常傑出的山水詩人,從玄言詩到山水詩是詩歌史上本身的一種過渡。但是我們要註意,我認為它是一種轉折,是一種轉機,而不是全盤拋棄。不是說,有了山水詩的出現之後,這些山水詩人對玄言詩裏面所表達的,發現有悟於心。那種興奮激動就根本瞧不起了,就一點都不要了,不是這樣。實事求是地講,在優秀的山水詩歌中,我們其實可以看到這種玄談、玄理、生命意識、宇宙、天地,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神韻的存在,真的可以看到的。這裏面,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在起作用。這裏面我想主要提兩個因素,一個就是南朝,因為山水詩的出現主要是南北朝的南朝,主要是在這個時候,我們要註意南朝的這些讀書人,他們的生活狀況,他們住在什麽地方?他們當時是莊園經濟,在一個山坡、丘陵,建一個莊園,住在這裏頭,桃李茂密,桐竹成蔭、華樓迥榭、臨眺之美。當時的文獻上有這麽四句話的記載。多少有點像什麽呢,我個人感覺有一點像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沒有進洞之前描繪的那個地方,江南的一片山水,讀書人們,他們的莊園經濟就處在這麽一個環境之中。自己住的周圍,自己放目遠眺看到的,全是這樣很優美的自然環境,這是第一點。我們一定要註意的,如果像是後來的元、明、清,像市民經濟或者初步的商品經濟,比較發達。住在一種很擁擠的城市裏頭的話,我覺得可能又是另外一種情況。
大傢住得比較分散,大自然很開闊,生態沒有被破壞,自然環境很優美。居住之美、臨眺之美,《世說新語》中有很多這樣的例子,這是第一個。第二個,當時的出遊之風,不但住在優美的莊園裏頭,還要經常出去走一走,幹嘛呢?很重要就是和當時一些高僧,東漢末年,佛教已經開始傳入中國,當然不普及,遠遠不像唐代那麽普及。當時差遠了,但是已經傳入中國了,已經有了這麽一些宣講佛傢教義的一些高僧。這些讀書人要和他們交往,為什麽交往?還是跟玄學有關係,聽這些高僧們談談佛教、佛理,他覺得也是一種人生體悟,也非常有啓發。而這些高僧住在什麽地方?都住在一些荒山野嶺,山裏面搭一個草庵子。不像後來的寺廟那麽闊氣,隨便結一個草庵子,搭一個很一般的木房子,高僧就住在那裏。這些讀書人要找他們玩兒,跟他們聊天,經常出去走一走。我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我把它稱之為“以玄對山水”到“以美對山水”,我把它稱之為是這麽一種變化。剛開始在這些讀書人的眼前,他也能看到山水的。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了,政治他害怕了,那麽他關註的肯定是大自然。但是這個時候大自然對他來說還是一個全身遠禍之地。我在山水景色之中,我來體會宇宙、自然的那種內在的啓發,我來體會這個東西。以哲學的眼光,哲學的心態來面對自然山水,這就是“以玄對山水”。但是“以玄對山水”,我們大傢想一想,它時間稍微一長,就會很自然地轉變為一種以美對山水。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整個晉宋時期的山水詩體現出來的這種神韻,大傢不要簡單地理解為就是一種寫作技巧或者風格上的變化。原來的玄言詩主要是哲學語言,哲學感悟,到了晉宋時期,山水詩就開始描寫自然景物了,這是一種寫作技巧,一種風格上的變化,是這種變化。但是在這種變化之後,有着更為內在的東西。它把玄言詩中,原來那種直白式的生命意識,把它放到了秀美山水之中。人敏銳性地原創性地捕捉到山水自然本身,作為一種有機生命的感覺。我為什麽用原創性這個詞呢?我始終認為,說山水有生命,在科學上恐怕是站不住腳的。但是我們頑固地認為山水就是有生命,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山水有其神韻。我們把山水當成一種有機生命,這種有機生命,誰給的?我們人賦予的,我們人把自己的情思,把自己的生命感覺,把自己的生命風格,投註在本來沒有生命的山水之上。所以我說它是原創性的。發現了這種山水韻律,山水本身的雋永。我再提醒大傢註意,不要簡單把這個看成是一種移情,不要簡單地看成是一種寫作技巧上的簡單的移情。南朝時候的山水詩人,他們在大自然中發現的這種山水韻律超過了這種寫作技巧上的移情,它有一個更大的輪廓,有一種更基本的心態。就是在整個宇宙關係之中,我來發現,來領悟人的生命存在,而我這種生命存在又和山水內在的節律渾然一體。所以它就超越了一般的寫作技巧或者是風格上的那種簡單的一點小比喻啊,一點小藉用,超過了這麽一個問題的。
山水詩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把那個文學上審美上不怎麽吸引人的玄言詩把它給推掉了,取而代之。扭轉玄言詩,開創山水詩派的第一個人就是我們大傢熟悉的謝靈運。《宋書》這是劉宋不是趙宋,《宋書·謝靈運傳》裏面有一段話,說謝靈運擔任了永嘉太守,就是現在江南的一個地方。他擔任了永嘉太守,在他治理的這個郡有名山名水。他作為一個太守,作為地方長官他把自己的主要興致,主要時間包括自己的工作時間都用在遊山玩水之上。我治理這一片地方,好山好水我通通走到,我都要去賞。而且一到地方發現令他心動的優美的山水景緻,自己有了體悟一定要做詩,所以這就成就了這位了不起的山水詩人。史書上就是這樣記載的。我給大傢念一首,我感覺既保留了玄言詩的餘味又體現了山水詩的特徵這樣一首作品。大傢可能都熟悉了叫做《石壁精捨還湖中作》,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遊子憺忘歸。出𠔌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我們先看這首歌的後半部分,後半部分典型的還是謝靈運本身體悟到的一種玄理,還是這個味道的。他什麽意思呢?他就講“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就是一個人不要把人世間的一些物質性的東西看得太重。大傢以後碰上這樣的詩歌的話,我建議大傢把它作為一種過渡狀態來把握。它不是純粹的,百分之百的優美的山水詩。它裏面仍然保留了這種哲理、玄言、老莊,這樣的一些因素。寫詩的人心裏面還惦記着這個東西,還有一絲以玄對山水的想法。但是山水自然本身的美麗已經令他忘歸了,已經令他陶醉了。所以像謝靈運的詩,一直是後世推崇神韻,欣賞神韻,追求神韻的詩人,以及評論傢們喜歡引用的一個例證。神韻在什麽地方?神韻體現在山水之美。那麽第一人,做得比較出色的,開創了這種感受的,把這種感受寫出來的是謝靈運,很重要的一傢。
謝靈運之後,影響很大的另外一位詩人叫謝眺,大傢知道了,大謝、小謝是李白非常欣賞的。謝眺我們先從文學上來講,他們兩個人的作品,文學史有過一個評價叫做有句無篇。句子很好,單獨地弄出一兩句來,精彩得不得了。就是全篇來看,我們覺得不是太美,整體上不太好,為什麽?就是我剛纔讀的謝靈運的那首詩,前半部分寫景物寫得那麽好,後半部分又給你講了一種哲理、玄理之類的。我們當然覺得前後兩截,不是那麽協調,這是一點,有句無篇。第二,兩個人本身的下場都不太好。謝靈運一生不能忘懷政治權勢,晚年也是因為政治原因被捕,被殺。我剛纔不是說他當了永嘉太守,對政治其實不太關心的,政治事務他不怎麽處理的,就遊山玩水。但是在他內心深處,他永遠在說服自己,政治這個東西很危險,不要管它,就在山水自然中找到自己吧,他永遠在說服自己。如果一個人需要來說服自己的話,就說明他對某個東西還是不能放棄,他還是不能忘懷,所以這是謝靈運。另外謝眺,也是任吏部郎的時候,因事牽連下獄而死,也是跟政治有點關係。所以在這一個時期,描寫山水詩最為誠摯、最顯本色、最有韻味的就是我們大傢知道的大詩人陶淵明。我們今天非常重視陶淵明的,不是今天,唐代以後就非常非常重視陶淵明了。但是同時代的人不太重視陶淵明的,南朝人不重視陶淵明,嫌他的詩歌質樸少文。像劉勰的《文心雕竜》提到了很多詩人,但是沒有提到陶淵明,很多詩人都進入了劉勰的註意、研究、討論的範圍之內,但是陶淵明沒有進入,這是一。鐘嶸的《詩品》把陶淵明的詩作收進去了,但是把它作為中品而不是上品,誰註意他呢?註意他的是蕭統,蕭統在《陶淵明集序》中有一段話贊揚他,說有人讀陶淵明的詩,覺得他每篇詩裏面都離不開酒,不太好,但是在我看來,陶淵明的意識不在於酒,而是寄酒為跡者也,不過是藉助飲酒來表達他自己的一些想法罷了,他並不是真正寫酒。
我覺得蕭統對陶淵明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是真正的知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一個人的懷抱很曠達而且真誠,這是蕭統對陶淵明的評價,我覺得評價非常到位的。大傢都知道了,陶淵明是不願為五鬥米而折腰,他歸隱田園,為什麽?我們要問為什麽?他當官當得不大,29歲以後他纔出仕,快30歲的人了,當一個官。都是一些祭酒、參軍之類的小官,很小很小的芝麻官,連縣令都沒有當過很長時間。所以陶淵明的歸隱,我們一定要把它想透,這個透是什麽?就是陶淵明深刻地意識到個體生命之可貴。個體生命這是最可貴的,我一定要讓它值得。我不能把自己的生命浪費了,我當什麽祭酒、參軍之類的小官和這些我根本瞧不起的人周旋,我是在浪費我的生命。深刻地意識到了個體生命之可貴。這裏面有潛臺詞,個體生命短暫,和宇宙天地相比它太短暫,正因為它短暫,所以我一點都不敢浪費,我一定要診視它,我要自己對得起自己。歸隱這個事兒,在古代有的時候不是目的,也是一種手段,是一種策略的。我王某人,我當官當得好好的,我不當了,我為什麽不當呢?是因為我嫌這個官小,我為了顯示自己的高潔,我辭官而去。但是今後國君或者什麽人給我一個更大的官職,我可以重新出山,我退隱是為了出來,我退一步進兩步。不少的人退隱,古人把它叫做“終南捷徑”。我躲在終南山裏頭實際是抄了一條近道,比在官位上一步一步往上挪要快。我到山裏走一走,我出去跳了好幾個臺階,所以後來有詩“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傢”,你不是高士嗎?不是歸隱嗎?像雲中的仙鶴一樣,飛來飛去最後落到宰相傢去了,還是脫離不了政治,心裏還是不能忘懷功名利祿。
陶淵明不是這樣的,陶淵明歸隱之後也有這樣的徵召,就是邀請他,要求他,命令他出來重新當官,陶淵明通通拒絶了。他是真正的歸隱,而不是作為終南捷徑,所以這就成就了他的詩歌。有些詩歌大傢非常熟悉,像他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們大傢都知道他這個詩的。非常簡單,非常非常樸素,但是非常真摯,我找到了我的生命意義,找到了我認為最適當的我人生存在的那個天地。歸隱二十多年,他並不是對時事根本不關心的。他還有這種“猛志固常在”,藉用古代神話人物來表達自己那種對社會不能忘懷,想有所作為。他心理意識的某一個方面,他還是有這個的。魯迅先生提示了我們這一點,但是我覺得憑心而論,陶淵明的基本狀態,還是自由而恬靜的。我們不必把魯迅先生揭示出來的這一面,說成是陶淵明心態的基本方面,我覺得那樣講也違背了魯迅先生的本意。人本來就是多面體,陶淵明不是徹頭徹尾的隱士,他有“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的一面。但是就他的基本狀況來講,還是自由而恬靜的。因為他詩作的主題,他絶大部分作品表達的是這麽一種心理狀態。這麽一種人生狀態,所以陶淵明的詩歌,後來就成為大量的詩人、理論傢、批評傢所評說的對象。光是在唐代詩人中,從不同的角度來學他的,就有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等人,這些都是唐代非常好的詩人。他們都在學陶淵明,為什麽會這樣?這就是陶淵明的詩歌,那麽一種在宇宙、自然、山水韻律之中去感受生命之雋永。這個東西所以誰都可以被他所觸動,包括那些對審美並不太重視的宋代的理學家們,也喜歡陶淵明。這就是在魏晉南北朝,我們從玄學作為一種哲學一路講過來,它對美學的一種影響,以及玄學本身體現在玄言詩,然後這種玄言詩又轉化成為山水詩,山水詩中的幾位代表詩人,最後歸結為我們大傢都非常喜歡足以成為我們中華民族驕傲的陶淵明,這麽一位大詩人身上。
主持人:在某種程度上或許可以這麽說,魏晉神韻就來自魏晉名士,沒有魏晉名士就沒有魏晉神韻,真名士自風流。魏晉名士從他們的人到他們的文,像王教授剛纔講到的有氣、有味、有韻、有緻、有神等等。他們那種曠達的、豪放的、自由的這麽一種人生況味,還是我們今人多少所欠缺的。如果魏晉風度、魏晉神韻真的像嵇康的《廣陵散》一樣,成為了遙遠的絶響,那該是多麽可惜。最後讓我們感謝王教授帶給我們一場精彩的演講。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百傢講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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