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春初新韭,秋末晚菘
夏坚勇
潦寒的书读完了,是一口气读完的。也许因为我是个在饥饿年代长大的乡下人吧,他的作品让我想起刚出锅的烙饼,新鲜、热香,咬一口有筋道,有余韵。这样的联想虽然粗俗,却也无伤大雅,汪曾祺先生就曾为他的文集这样介绍过: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说到底,美食与美文之间总是灵犀相通的。
一本书,40篇文章,将近20万字,就写一个叫栗门张的村庄。写了村庄的历史和当下,日常生活和婚丧嫁娶,柴米油盐和风花雪月,才子佳人和村夫村妇,英雄豪杰和地痞流氓,还有逸闻、疑案、仇杀、偷情。真可谓光怪陆离,洋洋大观。从表面上看,笔调似乎很散漫,信马由缰,写到哪里是哪里。可仔细品味,无论是作品的精神指向还是语言形式都体现了民间写作的朴素真诚和原汁原味。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潦寒的笔下流溢出强烈的悲悯情怀和追问精神,这种精神指向又并不是穿鞋戴帽,而是渗透在那"化不开的乡愁和近距离的伤感"之中,即使是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语句,如果稍稍琢磨与体味,一股淳厚而真诚的情感就会在我们的胸中升腾。在《一个人的消息》中,一开始有这样两段文字:
"妇女们天黑以后才掌灯做饭,在熏得漆黑的厨房里扑嗒扑嗒地拉着有数十年历史的老风箱。"
对厨房和老风箱的修饰用语看似寻常,但是我相信,没有长期农村生活经历的人是写不出来的。这是真正的民间生活形态。
接着说到大伯的儿子走失,这样写:
"我大伯的儿子也就是从效成家出来时,手里拎着碗往家返的途中走丢的。我大伯的儿子走丢了,碗也丢了。"
文中的黑点是我加的,我觉得这样的文字很精彩。
可作者还没有完,在这篇文章的末尾,又出现了这样一段:
"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晚上九点手里拎着碗从一百米外往家返的途中走丢了,如同被蒸发掉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同时包括他手中的碗。"
黑点当然还是我加的,老实说,这样的文字只要读上一两段,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的品位就大体有数了。
按照某种约定俗成的观念,散文被认为是一种很精致的文体,特别是这些年来,所谓的晚报文体大行其道,那种浅近而抒情的散文几可铺天盖地,而笔底风光,要么充斥着贺卡式的甜腻和无病呻吟的伤感;要么就是油嘴滑舌,喋喋不休地卖弄小聪明。看惯了那样的文字,再来看潦寒的这本书,起先你可能有点小小的迷惑:这样的文字,一点花头也没有,是散文吗?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你得承认,这是一本好看的书。等读完了全书,你发一阵呆,终于认定:这是一本有分量的书。
好看和分量源于生活本身的魅力,那种不加雕饰的生命情态以及古老乡村的粗糙感和疼痛感被表现得笔酣墨满,形神具见。读过《父亲这一辈子》,我们就忘不了那个出自寒门又心灵手巧的"父亲",他学习绘画,是将一张黑漆大方桌当纸,买一瓶墨水掺些锅黑兑些水,这般因陋就简打下绘画基础的;他学做裁缝,是从村里老裁缝处用三包烟换回一本旧裁剪书,自己琢磨几天便学会全部手艺的;装耧大约是个技术含量相当高的活计,三叔跟着老木匠做了两年仍不得要领,父亲却只是独自捣鼓一阵又去老木匠那儿观摩一阵,很快就做出了自己的一张新耧。这种乡土民间生活标本式的实录,在潦寒的乡邻系列中也有文心独运的抒写,例如《二犟》里凡事论死理的农村青年二犟,《绝唱》里分不清戏里戏外的女演员小文,《想象四爷》里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站人的热血男儿四爷,还有《羊的门》中把羊当亲人,把羊当命根子的孤老汉绑紧……作者不只勾画出了主人公们的一笑一颦,一抬头一回眸,他甚至还让我们听到了主人公内心深处幽眇而悠长的叹息。这就是潦寒的手艺。尼采说:"艺术家是一个呈现者。"潦寒就这样把他的乡亲们一个一个地"呈现"出来,从而完成了他关于故乡的整体呈现,也完成了他对精神故乡的深刻凭吊。这样,他的故乡就不仅是在纸上,而是以其鲜活的情态走进了我们心湖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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