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忠义水浒传   》 第五才子书读法      施耐庵 Shi Naian

  忠义水浒全传发凡
  一、传始于左氏,论者犹谓其失之诬,况稗说乎!顾意主劝惩,虽诬而不为罪。今世小说家杂出,多离经叛道,不可为训。间有借题说法,以杀盗淫妄,行警醒之意者;而仃拾而非全书,或捏饰而非习见;虽动喜新之目,实伤雅道之亡,何若此书之为正耶?昔贤比于班、马,余谓进于丘明,殆有《春秋》之遗意焉,故允宜称传。
  一、梁山泊属山东充州府,《志》作泺,称八百里,张之也。然昔人欲平此泊,而难于贮水,则亦不小矣。传不言梁山,不言宋江,以非贼地,非贼人,故仅以“水浒”名之。—浒,水涯也,虚其辞也。
  盖明率土王臣,江非敢据有此泊也。其居海滨之思乎?罗氏之命名微矣!
  一、忠义者,事君处友之善物也。不忠不义,其人虽生已朽,而其言虽美弗传。此一百八人者,忠义之聚于山林者也;此百廿回者,忠义之见于笔墨者也。失之于正史,求之于稗官;失之于衣冠,求之于草野。盖欲以动君子,而使小人亦不得借以行其私,故李氏复加“忠义”二字,有以也夫。
  一、书尚评点,以能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得则如着毛点睛,毕露神采;失则如批颊涂面,污辱本来,非可苟而已也。今于一部之旨趣,一回之警策,一句一字之精神,无不拈出,使人知此为稗家史笔,有关于世道,有益于文章,与向来坊刻,迥乎不同。
  如按曲谱而中节,针铜人而中穴,笔头有舌有眼,使人可见可闻,斯评点所最贵者耳。
  一、此书曲尽情状,已为写生,而复益之以绘事,不几赘乎?虽然,于琴见文,于墙见尧,几人哉?是以云台凌烟之画,幽风流民之图,能使观者感奋悲思,神情如对,则像固不可以已也。今别出新裁,不依旧样,或特标于目外,或叠采于回中,但拔其尤,不以多为贵也。
  一、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如本内王进开章而不复收缴,此所以异于诸小说,而为小说之圣也欤!
  一、旧本去诗词之烦芜,—一虑事绪之断,一虑眼路之迷,颇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态,顿挫文情者,又未可尽除。兹复为增定:或窜原本而进所有,或逆古意而去所无。惟周劝惩,兼善戏谑,要使览者动心解颐,不乏咏叹深长之致耳。
  一、订文音字,旧本亦具有功力,然淆讹舛驳处尚多。如首引一词,便有四谬。试以此刻对勘旧本,可知其余。至如耐之为奈,躁之为燥,犹云书错。若混“戴”作“带”,混“煞”作“杀”,混“闩”作“拴”;“冲”“衝”之无分,“径”“竟”之莫辨,遂属义乖。如此者,更难枚举,今悉校改。其音缀字下,虽便寓目;然大小断续,通人所嫌,故总次回尾,以便翻查。回远者例观,音异者别出。若半字可读,俗义可通者,或用略焉。
  一、立言者必有所本,是书盖本情以造事者也,原不必取证他书。况《宋鉴》及《宣和遗事》姓名人数,实有可征,又《七修类纂》亦载姓名,述贯中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今以二文弁简,并列一百八人之里籍出身,亦便览记,以助谈资。
  一、纪事者提要,纂言者钩玄,传中李逵已有提为寿张传者矣。如鲁达、林冲、武松、石秀、张顺、李俊、燕青等,俱可别作一传,以见始末。至字句之隽好,即方言谑言(罒头),足动人心。今特揭出,见此书碎金,拾之不尽。坡翁谓“读书之法,当每次作一意求之”,小说尚有如此之美,况正史乎?
  
  (《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袁无涯刻本卷首)
  
  
  金批本:读第五才子书法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海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来人不知,却是《水浒》上加“忠义”字,遂并比于史分发愤著书一例,正是使不得。
  《水浒传》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从来人却是不晓得。
  《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
  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
  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
  题目是作书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
  或问:题目如《西游》、《三国》,如何?答曰:这个都不好。《三国》人物事本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
  《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
  凡人读一部书,须要把眼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若是拖长看去,却都不见。
  《水浒传》不是轻易下笔,只看宋江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过百十来遍。若使轻易下笔,必要第一回就写宋江,文字便一直帐,无擒放。
  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
  作《水浒传》者,真是识力过人。某看他一部书,要写一百单八个强盗,却为头推出一个孝子来做门面,一也;三十六员无罡,七十二座地煞,却倒是三座地煞先做强盗,显见逆天而行,二也;盗魁是宋江了,却偏不许他便出头,另又幻一晁盖盖住在上,三也;天罡地煞,都置第二,不使出现,四也;临了收到“天下太平”四字作结,五也。
  三个“石碣”字,是一部《水浒传》大段落。
  《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
  《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
  《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亦有两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
  《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识字,便当教令反复细看,看得《水浒传》出时,他书便如破竹。
  江州城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
  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冈打虎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其才如海。
  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
  《宣和遗事》具载三十六人姓名,可见三十六人是实有。只是七十回中许多事迹,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如今却因读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个人物都认得了,任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熟识,文字有气力如此。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时迁、宋江是一流人,定考下下。
  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
  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
  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若无缘故时,直是无动手处,便作得来,也是嚼蜡。
  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
  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枪,本要杀人,反使出一身家数。
  近世不知何人,不晓此意,却节出李逵事来,另作一册,题曰“寿张文集”,可谓咬人屎撅,不是好狗。
  写李逵色色绝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笔。他都不必具论;只如逵还有兄李达,便定然排行第二也,他却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换姓时,反称作李二,谓之乖觉。试想他肚里,是何等没分晓。
  任是真正大豪杰好汉子,也还有时将银子买得他心肯。独有李逵,便银子也买他不得,须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样人。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吴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与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却心地端正。
  宋江是纯用术数去笼络人,吴用便明明白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
  吴用与宋江差处,只是吴用却肯明白说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说自家志诚质朴。
  宋江只道自家笼罩吴用,吴用却又实实笼罩宋江。两个人心里各各自知,外面又各各只做不知,写得真是好看煞人。
  花荣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恁地文秀。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写得另是一样气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
  杨志、关胜是上上人物。杨志写来是旧家子弟,关胜写来全是云长变相。
  秦明、索超是上中人物。
  史进只算上中人物,为他后半写得不好。
  呼延灼却是出力写得来的,然只是上中人物。
  卢俊义、柴进只是上中人物。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柴进无他长,只有好客一节。
  朱仝与雷横,是朱仝写得好。然两人都是上中人物。
  杨雄与石秀,是石秀写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杨雄竟是中下人物。
  公孙胜便是中上人物,备员而已
  李应只是中上人物,然也是体面上定得来,写处全不见得。
  阮小二、阮小五、张横、张顺,都是中上人物。燕青是中上人物,刘唐是中上人物,徐宁、董平是中上人物。
  戴宗是中下人物,除却神行,一件不足取。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虽《国策》、《史记》都作事迹搬过去,何况《水浒传》。
  《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略点几则于后:有倒插法。谓将后边要紧字,蓦地先插放前边。如五台山下铁匠间壁父子客店,又大相国寺岳庙间壁菜园,又武大娘子要同王干娘去看虎,又李逵去买枣糕,收得汤隆等是也。
  有夹叙法。谓急切里两个人一齐说话,须不是一个说完了,又一个说,必要一笔夹写出来。如瓦官寺崔道成说“师兄息怒,听小僧说”,鲁智深说“你说你说”等是也。
  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
  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有大落墨法。如吴用说三阮,杨志北京斗武,王婆说风情,武松打虎,还道村捉宋江,二打祝家庄等是也。
  有绵针泥刺法。如花荣要宋江开枷,宋江不肯;又晁盖番番要下山,宋江番番劝住,至最后一次便不劝是也。笔墨外,便有利刃直戳进来。
  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雄糊涂是也。
  有弄引法。谓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如索超前,先写周谨;十分光前,先说五事等是也。《庄子》云:“始终青萍之末,盛于土囊之口”。《礼》云:“鲁人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
  有獭尾法。谓一段大文字后,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如梁中书东郭演武归去后,如县时文彬升堂;武松打虎下冈来,遇着两个猎户;血溅鸳鸯楼后,写城壕边月色等是也。
  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巧云偷汉;江州城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何涛捕盗后,又写黄安捕盗;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朱仝、雷横放晁盖后,又写朱仝、雷横放宋江等。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尽相借,以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
  有略犯法。如林冲买刀与杨志卖刀,唐牛儿与郓哥,郑屠肉铺与蒋门神快活林,瓦官寺试禅杖与蜈蚣岭试戒刀等是也。
  有极不省法。如要写宋江犯罪,却先写招文袋金子,却又先写阎婆惜和张三有事,却又先写宋江讨阎婆借,却又先写宋江舍棺材等。凡有若干文字,都非正文是也。
  有极省法。如武松迎入阳谷县,恰遇武大也搬来,正好撞着;又如宋江琵琶亭吃鱼汤后,连日破腹等是也。
  有欲合故纵法。如白龙庙前,李俊、二张、二童、二穆等救船已到,却写李逵重要杀入城去;还有村玄女庙中,赵能、赵得都已出去,却有树根绊跌,士兵叫喊等,令人到临了又加倍吃吓是也。
  有横云断山法。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解珍、解宝争虎越狱事;又正打大名城时,忽插出截江鬼、抽襄鳅谋财倾命事等是也。只为文字太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
  有莺胶续弦法。如燕青往梁山泊报信,路遇杨雄、石秀,彼此须互不相识。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径,又岂有止一小径之理?看他将顺手借如意子打鹊求卦,先斗出巧来,然后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来等是也。都是刻苦算得出来。
  旧时《水浒传》,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闲事。此本虽是点阅得粗略,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文法;不惟晓得《水浒传》中有许多文法,他便将《国策》、《史记》等书,中间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来。旧时子弟读《国策》、《史记》等书,都只看了闲事,煞是好笑。
  《水浒传》到底只是小说,子弟极要看,及至看了时,却凭空使他胸中添了若干文法。
  人家子弟只是胸中有了这些文法,他便《国策》、《史记》等书都肯不释手看,《水浒传》有功于子弟不少。
  旧时《水浒传》,贩夫皂隶都看;此本虽不曾增减一字,却是与小人没分之书,必要真正有锦绣心肠者,方解说道好。
  (《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四)
  
  
  批评水浒传述语
  和尚自入龙湖以来,口不停诵,手不停批者三十年,而《水浒传》《西厢曲》尤其所不释手者也。盖和尚一肚皮不合时宜,而独《水浒传》足以发抒其愤懑,故评之为尤详。
  据和尚所评《水浒传》,玩世之词十七,持世之语十三,然玩世处亦俱持世心肠也,但以戏言出之耳,高明者自能得之语言文字之外。
  《水浒传》讹字极多,和尚谓不必改正,原以通俗与经史不同故耳。故一切如“代”为“带”、“的”为“得”之类,俱照原本不改一字。
  和尚评语中亦有数字不可解,意和尚必自有见,故一如原本云。
  和尚又有《清风史》一部,此则和尚手自删削而成文者也,与原本《水浒传》绝不同矣,所谓太史公之豆腐帐,非乎?
  和尚读《水浒传》,第一当意黑旋风李逵,谓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特为手订《寿张县令黑旋风集》。此则令人绝倒者也,不让《世说》诸书矣。艺林中亦似少此一段公案不得。
  小沙弥怀林谨述。
  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
  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为善为恶,彼俱无意。宋江用之,便知有宋江而己,无成心也,无执念也。借使道君皇帝能用之,我知其不为蔡京、高俅、童贯、杨戩矣。其次如石秀之为杨雄,鲁达之为林冲,武松之为施恩,俱是也。
  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学真强盗也,然能以此收拾人心,亦非无用人也。当时若使之为相,虽不敢日休休一个臣,亦必能以人事君,有可观者矣。至于吴用,一味权谋,全身奸诈,佛性到此,澌灭殆尽,倘能置之帷幄之中,似亦可与陈平诸人对垒。屈指梁山,有如此者。若其余诸人,不过梁山泊中一班强盗而已矣,何足一言哉!何足言哉!或曰:其中尽有事穷势迫,为宋公明勾引入伙,如秦明、呼延灼等辈,它可概以强盗目之?予谓不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便是强盗耳。独卢俊义、李应,在诸人中稍可原耳,亦终不如祝氏三雄、曾氏五虎之为得死所也。
  《水浒传》一百回文字优劣
  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若夫姓某名某,不过劈空捏造,以实其事耳。如世上先有淫妇人,然后以杨雄之妻、武松之嫂实之;世上先有马泊六,然后以王婆实之;世上先有家奴与主母通奸,然后以卢俊义之贾氏、李固实之。若管营,若差拨、若童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陆谦,情状逼真,笑语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此《水浒传》之所以与天地相终始也与?其中照应谨密,曲尽苦心,亦觉琐碎,反为可厌。至于披挂战斗,阵法兵机,都剩技耳,传神处不在此也。更可恶者,是九天玄女、石碣天文两节,难道夭地故生强盗,而又遣鬼神以相之耶?决不然矣。读者毋为说梦痴人前其可。
  又论《水浒传》文字
  《水浒传》,虽小说家也,实讯滥百家,贯串三教。鲁智深临化数语,已揭内典之精微,罗真人、清道人、戴院长,义极道家之变幻,独其有心贬抑儒家,只以一主伦当之,局量匾浅,智识卑陋,强盗也做不成,可发一笑。至于战法阵图,人情土俗,百工技艺,无所不有,具搜罗殆尽,一无遗漏者也。更可喜者,如以一丈青配合王矮虎,王定六追随郁保四,一长一短,一肥一瘦,天地悬绝,具堪绝倒,文思之巧,乃至是哉!恐读者草草看过,又为拈出,以作艺林一段佳话。如李大哥举动爽利,言语痛快,又多不经人道之语,极其形容,不可思议,既有寿张令公之集,兹不具举。
  
  (《明容与堂刻水浒传》卷首)
  
  
  出像水浒传总论
  施耐庵著《水浒》,申明一百八人之罪状,所以责备徽宗、蔡京之暴政也。然严于论君相,而宽以待盗贼,令读之者日生放辟邪侈之乐,且归罪朝廷以为口实,人又何所惮而不为盗?余故深亮其著书之苦心,而又不能不深憾其读书之流弊。
  后世读貂之家,冠以“忠义”,盖痛恶富贵利达之士,敲骨吸髓,索人金钱,发愤而创为此论。其言益令盗贼作护身符,余谓不可使闻邻国。诚哉其不可使闻邻国也!细阅金圣叹所评,始以“天下太平”四字,终以“天下太平”四字,始以石碣放妖,终以石碣收妖,发明作者大象之所在。招举李逵,独罪宋江,责其私放晃盖,责其谋夺晁盖。其旨远,其词文,而余最服其终之以恶梦,俾盗贼不寒而慄。天下乱汉代州郡,有才著闻者,例得辟为功曹椽属,往往洊历以致公卿。宋江豪猾大侠,草泽无赖,生当盛时,必不郁郁居人下。拘以名位,摩以爵禄,自不至犯上作乱而为盗。最可异者,世人将钱买官,宋江则将钱买盗。将钱买官者,事发治以盗之贼;将钱买盗者,事发加以官之名。若论时宜,公明何其得计也。
  闻之蜃之为妖也,吐气成云,为城郭,为楼台,为奇花异草,为怪兽珍禽,能令登楼游览之士,注目而视,延颈而望,倾耳而听,握手而道。无其事也,不敢谓无其形,有其形也,不敢谓无其事,有诗有赋有记以表章之。余之论《水浒》也,亦若是而已矣。史称淮南盗宋江,遍掠河北十郡,海州知州张叔夜击之,令其讨方腊以赎罪耳,不闻有天罡地煞之说也。一百八人未必尽有其人,而著《水浒》者,则既己著其人矣,一百八人未必尽有其事,而著《水浒》者,则既已著其事矣。既已著其人,不得一谓无其人多既已著其事,不得谓无其事。且纵观古往今来,兴亡治乱之际,如《水浒》之人之事者,如较列眉,如指诸掌,又不可胜数,则又安得不借题发论,而就事言事也哉?苏东坡居黄,侘傺无聊,强人说鬼。夫鬼其不可见者,说之荒唐,近于子虚,近于乌有,近于无是公。以耳语耳,犹之以瞽语瞽,徒以生人疑惑,说也不如J七不说也。若《水浒》之人之事,譬诸钟馨,敲者有心,闻者有意,初不等之于海市蜃楼,幻也而答之以真,谑也而对之以庄。言之无罪,而闻之得以自戒,不犹愈于东坡之口辈也乎?
  
  (《评论出像水浒传》醉耕堂刻本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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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汉
序、小引第五才子书读法
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第十二回 青面兽北京斗武 急先锋东郭争功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第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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