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类 庄子讲记   》 第二篇 齐物论      Na Huaijin

  这是研究《庄子》最头疼,问题夹杂得最多的—篇文章。《齐物论》的思想、理路给人的感觉是:“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因为它中间说的内容太丰富,太丰富了!我们往往把它前后的逻辑把握不住。所以古人都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实际上一点都不迷离,条理很清楚。
  我们看一下题目:“齐物论”。宇宙万物,宇宙万有是不齐的,不平等的。所谓不平等,就是有差别。现在庄子提出是“齐物”,宇宙万有平等,没有现象的不同,那麽《齐物论》讲万物平等,没有差别。我们人如何解脱物理世界的束缚,达到那个真正无差别平等的道体,这篇文章最重要是谈这个问题。由开头讲如何求证这个无差别道体,到最后说明无差别里头有差别的道理。到底差别是怎麽来的?差别是由于“气”的变化来的。
  现在开始讲《齐物论》。庄子首先说明无差别的求证,他以故事的方式说明。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间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末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生灭变化无常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
  “南郭”是复姓,“子綦”是名字,后世道家的《神仙传》、《隐士传》都把他列进去了。现在假设我们在看电视、电影或剧本,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叫南郭子綦,把他想成个老头子。我们要注意,在庄子那个时代没有凳子、椅子,我们看到日本人坐的榻榻米,上面放一个矮茶几,大家盘腿坐在席子上,这就是我们中国古代的生活。什麽叫做“隐机而坐”呢?就是这样软下去,一溜就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盖住的样子。不是像现在同学们坐累了就趴在桌面上睡,那叫伏几而坐。
  南郭子綦这样一副懒得不得了的神情,人往下一溜,半坐不坐的,软下去了,然后把头一翘,“仰天而嘘”。为什麽“嘘”?“嘘”在秦汉以後不叫“嘘”,所有的《神仙传》《隐士传》上,“嘘”叫做仰天长啸。譬如魏晋时代有一个隐士叫孙登,书上讲“孙登善啸”。老虎叫就是啸,难道他坐在那里学老虎叫吗?不是的,啸和这里的“嘘”是一个东西,就是吹一个很长的口哨。
  “答焉似丧其耦。”“答焉”不是答话的答,就是头一低,人向茶几下一溜,头仰起来,吹一个很长的口哨,等把气吹平了,又把头一低。“似丧其耦”,好像损失了个东西似的。古人讲两夫妻叫对偶,这里的“耦”木是指对偶,是说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外境,相对的东西都没有了,就这麽一软软下去,死了不像死了,活着也不像活着,反正是懒洋洋的像没有骨头一样。就那麽个神态。
  我们要注意呀,第一篇《逍遥游》的开始,鲲鱼化成大鹏鸟,直上万里的高空向南飞,那个气势非常壮观,最後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一无所有。那麽《齐物论》的开始,这个人什麽都没有,也不是灰心,也不是失望,是懒到了极点,什麽都没有。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第二个镜头:出现了南郭子綦的学生“颜成子游”。“颜成”也是复姓,“子游”是名字。颜成子游站在旁边。古代长辈坐着的时候,晚辈要站立侍候在前,等着长辈吩咐要做什麽事,有问题请教则是跪着,表示一种尊敬。古人有时讲“膝行而前”,怎麽叫“膝行而前”呢?在日本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膝盖跪在榻榻米上,爬着就过来了。颜成子游看见老师这麽一个情形,就问了:老师啊,我现在看到你的外形像一块枯的木头,毫无生气,由外形看到内心,内心像死灰一样,一点活气都没有,冷冰冰的。人的身心怎麽可以到达这个样子?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特别注意这两句话。从文字上讲: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的这个状况,跟从前的情形完全两样。如果单照字面上这麽讲,一定很冤枉庄子,其实在这两句话里头,庄子已经点题了。我们作古文叫点题:“画龙点睛”,魏晋时候的僧繇,他画龙不画眼睛,画了眼睛,“画龙点睛,破壁飞去”,龙就变成真的;飞走了。庄子这时候才落点睛之笔:“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要了解《齐物论》就得了解这两句话。
  当我们第一秒坐在这椅子上,第二秒已不是第一秒钟了,第三秒更不是第二秒了,每一分每一秒宇宙万事都在变化。这就是後面讲到的孔子告诉颜回的一句话,四个字:“交彼臂过”。两个人走路,你过来我过去,两人对面走在一起,两个膀子刚刚在同一条横綫同一个位置上时,两个膀子这麽一碰,一刹那,已经过去了,你往这边走,我往那边去了。任何时间,任何地区,一切的事情,这一刹那之间都在变化,不会永恒存在的。两个手臂一碰,拉一下手,等再拉一次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了,中间已经有很多的变化了。当我们刚刚靠着一坐的时候,当下就过去了,等于佛法的一句话:“刹那无常,“刹那”是梵音,一弹指,“啪”,就是六十个“刹那”。所以这里尽管是颜成子游在问,但庄子已经点题了:“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庄子借用南郭子綦的嘴,在《齐物论》中谈到,怎样忘掉了内、外境,进入没有分别,万物平等的“无何有之乡”。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南郭子綦说:是的,你问得好啊,你看我这样不好吗?换一句话说,我这样很好嘛!你觉得有疑问吗?我告诉你:“今者吾丧我,”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丧我”了,你知道吗?一个人要真正解脱物理世界的困扰,解脱一切烦恼而到达真正的逍遥,唯有“丧我”,亡我。没有达到亡我,不能了解那个万物不齐之间,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是完全“齐一”的。所以这一篇的题目:求证齐物。万物不齐有都是相对的,要想求证那个绝对的,那个形而下万物不齐后面的本体,那个形而上了无一物,了不可得的“无何有之乡”,怎麽求得呢?要达到真正的亡我。那麽才可以谈《齐物论》。到这里,《齐物论》已经讲完了,下面都是延伸和发挥。
  
  人籁地籁天籁
  中国後来许多禅宗祖师都是这样,讲着讲着不讲了,问你懂不懂?看你还楞眉楞眼站在那里的话,就给你一棒:“去你的,没有脑子。”就不讲了。南郭子綦不是这个作风,他回答颜成子游,我已经进入无我的境界了,你自己去悟,懂不懂?颜成子游当然不懂,那麽南郭子綦就再讲: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这里提出“人籁”,“地籁”,“天籁”,这几个词是庄子提出来的,後来中国文学用得很多。“籁”代表那个音声。南郭子綦说人境界的实在的音声你可以听得到,但是你却听不到地境界的音声。地境界也有音声,地下热闹得很,古人有办法听到,古人睡的枕头是木头或竹子做的,里面是空的,睡下去地下音声可以听得到,至少地面上音声听得很清楚。这个“地籁”只有趴到地下听。“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假定你懂得了“地籁”,也没有办法懂得“天籁”——自然的音声。这个“夫”字要拉长声音读,相当于一个拉长的问号。
  要注意啊,《齐物论》首先告诉我们一个重点,万事万物生灭无常,不会永恒存在,“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就是“今之听话者,非前一秒之听话者也”。我们现在坐在这里,都可以体会到,只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回转来反省、体会一下,没有一个念头,没有一个思想是永恒存在的。一个个很快地过去了。我们脑子里的意识形态,只要一想到“我现在”,便又立即过去了,现在是不存在的。未来还没有来,我们说一声“未来”,就已经变成现在了,这个“现在”又立即过去了。像流水的浪头一样,一个个过去了。所以大家做功夫做到亡我,还是你自己在捣乱,你那个“我”就不存在,它每秒总是自己就把你亡掉了,过去了。这个道理要把握住。然后,庄子说你要懂生灭无常这个道理,只有达到亡我的境界才可以体会,既然不能亡我,那已经到了形而下。现在庄子提出来,形而下万有的现象里,自然界要分三个等次,天、地、人三才。不过庄子是用音声的境界来描写。这是个值得注意的事情,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在哲学上,尤其是宗教哲学上,最喜欢应用音声来表达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过程。这个宇宙中的音声和光是范围最广的,是使人可以走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引导的力量。所以,庄子提出来天、地、人三种音声,《齐物论》已经开始从形而下讲起了。
  子游曰:“敢问其方。”
  “方”就是方向。“敢问”,是下辈对长辈礼貌谦虚的话,不敢乱说,不敢问。像我们小时候,对长辈、对老师的问话:“我们不敢说啊。”实际上表示已经要说了。不敢问就是敢问,说我不敢问,实际上是已经问了。颜成子游说:天地人这三种音声的关系,请老师指示我一个方向,告诉我一个头绪。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首先提出一个“气”的问题。中国道教的思想认为,形而下第一个发生的作用是气化。这里头有一个问题要特别注意,我们晓得,关于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人类世界东西方的宗教家们都有一套说词,有的说这个世界上人的创造,是神拿泥巴,水啊什麽的捏成的,再问一下你的神是谁创造的,不能问了,宗教家是“到此止步,谢绝参观”。信就归主,不信就不管你了,这是宗教。也许有人要说:你叫我信可以啊,但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你把理由说给我听,我就信了,说上帝创造也好,神创造也好,菩萨创造也好,开始是先创造哪一样东西呢?一问就愣了,因此产生了哲学。我们看东西方哲学,大部份的说法都认为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最先创造的是水,先有水,再生长万物;印度和埃及则认为:地、水、火、风四种元素是同时的,也就是泥巴,水、热能、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万物的最初。这种是唯物哲学最初的说法,与宗教所言的宇宙,根本脱离开了。
  中国的道教,认为第一个成分是“气”,万物都是“气”“化”的作用。这个“气”不是风,不是印度、埃及哲学中地水火风的风。最初的《庄子》古本里面的“气”,无火之为“炁”,这个“炁”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无以名之”,拿现在的观念说,就是能,能量。以後,产生了中国道家原始的地球物理思想,它同现在的科学走的路线不相同,但是不能不承认它是个科学。中国过去的地球物理科学,当然并不是从庄子开始的,在庄子同一时代,道家的科学思想、物理思想非常发达,那个时候,燕、齐之间充满了方士,现在也可以讲是搞科技的科学家,他们修道、炼丹的学说非常发达。所以庄子、孟子都受到他们的影响,孟子还讲到过“养气”之说。
  按照中国道家方士的看法,地球是一个活的整体的生命,这个看法现在仍有很高的价值。站在地球的角度讲,我们人类生活在地球的上面,不过是些细菌而已,等于有些细菌寄生在我们的表皮上。以道家的观点看,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个有生机的大生命,他有呼吸,他有活力,他有意志。譬如认为江、河、海是地球的肠胃血管,血脉都相通,地球的里面,中心是通的,人如果有机会到达地球的里面,在里头优悠自在,有得吃,有得玩,不晓得多少年都不会死。
  地球是“噫气”的,地球的呼吸之气,最重要的是在西北。那么,认为地球是通气的,这都有书可证,不过这些书现在连书名都很难听到了。清朝有一个大文豪纪晓岚,纂修过《四库全书》,这个人不太讲迷信,是个怀疑主义者,讲求实际验证,不过他也好记载这些东西。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上记载:他有一次犯了罪,充军到新疆天山的北部,在那里有个洞,它要叹气的,土人都认为是地球的嘴巴。每年清明,人、骆驼、马都要躲得远远的,地球要开始叹气了,里头有出气呼吸声音:“呵……”,一团气出来。这是庄子所讲“大块噫气”。纪晓岚的笔记上讲,那股气出来不得了,任何人、马、骆驼碰到这股气,就会连骨头的影子都没有了,化成气了。这气出来,往哪里走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後,它要沿老路回来,因此这条路二十四小时大家都要避开的。等它回到了洞口,好像人的吸气—样,倒咽下去,又没有事了。这一段记载,说明了中国传统的道家学说认为地球是活的生命,不能随便破坏,破坏得厉害了地球要出毛病的,甚至于将来会毁灭。
  回到庄子本文,“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里所讲的,不同于刚才纪晓岚见到的那个情形,这是讲地球有它本身的生命,一股热气上去,就是地球的“噫气”,变化形成风了。我们想想庄子的话对不对?譬如说,热湿气流上升遇到高空的冷气,冷热气流相互接触才会下雨。但地球高空的气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气就完全稀薄了;超过了太空以上,就几乎没有空气了,那不再属于地球的气,那就是地水火风空的空了。因此庄子讲的是有科学道理的,值得研究。拿地球和人相比也一样,凡是人呼吸之气达得到的地方,人体外面的光芒就有那麽个范围。用现代科学技术照相可以照出来。换句话说,人呼吸之气放射的范围,就只有两个手围成一圈这麽大。除非经过打坐修持,像南郭子綦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光与气的放射就不同了。因此我们讲,人体放射的气,到达外面的作用叫做风。这一段比较麻烦的词语要先把它搞好。
  这里同南郭子綦忘我境界不同了,到达忘我的时候,没有谈气不气,那是解脱的境界,同《逍遥游》最後的结论“无何有之乡”是联带的。我们让南郭子綦躺在那里,“隐机而坐”好几个礼拜,求忘我去,我们转过来从“有我”境界开始。“有我”境界第一个:“噫”动就有“气”,“气”动了就形成风。注意这是两层,造一口“气”出来以后,呼出来就变成风了。不要认为“大块噫气”就是风,里面有层次的不同。于是庄子开始作他的文章了: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
  这股气变成风以後,除非不起作用,起了作用以后,那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万窍怒呺。”“窍”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发出声响来,没有洞穴的地方听不到有风的音声。《庄子》处处都是科学。你说风有没有形体?风没有形体,我们感觉到风吹在脸上,是我们的反应;风有音声没有?没有音声,我们听到风的音声,是风碰到了东西后相互摩擦发出来的,风的本身不是那个音声,风的大与小也只是我们感受的形态,所以读《庄子》就要留意了。
  庄子讲形而上的本体“无何有之乡”,了无所有,了不可得,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研究佛学多年的人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形而下起用,就是佛学唯识学的一个名词,叫作“依他而起”。如果不靠万物,不“依他”,那个本体的功能就呈现不出来。不靠外物作用和现象,本体的功能哪里看得出来?但是本体有没有功能呢?有!一切万有的用就是它的用,一切万有的现象都是它的现象,是“依他而起”。庄子形容风没有起作用,静态的时候,什麽都看不出来,等它—起作用,动态一来,什麽现象都出来了。这是讲风,讲气,同时要注意这也是形容我们心的境界。我们心里平静的时候,什麽现象都没有,心里念头一动,什麽喜怒哀乐,什麽怪象都来了,同庄子形容的风一样。
  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这里庄子在玩他的文字技巧,形容物理界被风吹的现象:
  “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开始那一阵风,高空的风,天风“寥寥”,像现在这个天气,我们穿一件夹克,爬到阿里山的山顶上,在都市住久了,爬到高山上,高空那个风吹到耳朵里来,声音“寥寥”然,好舒服啊!这个时候人很平静的。第二个形容:“山林之畏隹,”我们到了山林,有岩石的地方。“畏”是山畏,指山转弯抹角的地方,山谷突出和凹下去的地方,高山岩谷的地方。庄子说这些地方的风才大咧,听着吓都要吓死人。
  山上的大风不是“寥寥”然,你注意啊!第一句“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天风“寥寥”然,那很好听,很清雅。第二句就不大对了,要是到高山上有转弯抹角的地方,你再去听听,各种各样的怪声音都出来了。尤其到夜里下雨的时候,你爬到山里头,一个手电筒也没有,你坐在那里,各种怪叫吓都要吓死你了,那就是“山林之畏隹”。“畏隹”不佳喔,不要看字面,那是形容山林弯弯的地方。
  庄子接着形容,跑到原始森林去听那个风声,森林里有“百围”的大树,树上有洞,风吹出气,“嘘……”像鬼叫。庄子形容那些洞穴,凹的像人的鼻子一样,有的像嘴巴张开着,有的像耳朵,像枅,像横杠,像圈圈,像捣臼,有些窪进去,“似污者,”有的像个大的深水池一样。这是庄子的文学境界,是一副真的画面和模型,那些洞穴遇到风一吹,百声齐发,百家争鸣,你看庄子很艺术吧。我们看他文字上形容得很好,如果来一根有很多洞的大树,把它放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里面用大风给它一吹,外面又下起大雨,伴着风的怪叫声,你是会吓死的哟。“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些都是形容风吹百窍洞穴发出来的声音的名称,我想就不作多余解释了。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于”就是嘴巴攒起来发出“吁……”的声音。“随者唱喁,”“喁”是喉咙发出来的声音。所谓“泠风”,指高空上的风,这个“和”不是和平的和,是各种声音混杂的和音,“小和”,声音和得比较轻巧,高雅。大风来了,各种声音和得很混杂。当真正的大台风来了,那些洞穴像闷住了一样,反而发不出声音来。这个道理又是一个物理现象。陆放翁的诗:“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山边住着,夏天大雨快下的时候,那真是风满楼。古人还有一句诗:“万物无声蒸雨来”,夏天热极了,天气闷得人的呼吸都出不来,树叶一动都不动,一根草也不摇,一点声音都没有,闷了一阵,大雨就来了。从文学的境界看来很舒服,但科学境界各有不同。
  我们回到原文,看看庄子是怎麽作文章的,他形容风,从“万窍怒呺”开始,“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夏天晚了,上到高楼的顶上,天风“寥寥”然,很清凉。他形容各种洞穴,横的、扁的、长的、深的、浅的、每个发出的声音都不同,吹了一阵,吹得很难听,就把声音调和下来,“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接着,“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一阵最有力量的风吹来,万籁无声,没有声音了,把你闷了一阵。闷过去了以後,声音又出来了,“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注意啊!第一句话“而独不合之寥寥乎?”是耳朵来听的;下面都是耳朵听风吹的声音,到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以後,不是耳朵听的哟,是眼睛看的。最后,“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那些小风大风过后,一阵和风吹来,水波不兴,那些草啊,树叶子慢慢地飘呀飘呀,摇呀摇呀。讲到这里完了。所以庄子全盘都是禅宗,后世禅宗祖师们说法就是学他的,跟你盖哟,那真是大盖,跟说评书人一样,嘴巴要快,那风“哗啊……”“轰啊……”一路吹到这里,然后,轻轻地飘啊飘啊。後来,说完了,没有了。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人籁则比竹是已”。人的感情,人的喜怒哀乐怎么样看呢?可以通过吹箫或者弹琴看出来。古代的乐器都是拿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达出人的思想感情,叫做“比竹”。这个“比”字用得非常妙。人的心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同风一样,在脑子里头乱吹动,于是产生了人世间的是非善恶。我们借用佛学唯识的名词,这些都不是绝对的,属于“比量”的境界,通过比较而产生的,都是“依他而起”。颜成子游这位徒弟一直在听,听南郭子綦躺在那里半睡半醒的侃,侃到这里,他说,老师啊,你刚才讲风吹的声音,那是地球上的现象,天地人三才中地的作用,是“地籁”,“人籁”就是人的感情变化,心里有气打鼓都难听,发脾气駡人的声音,就像狼叫一样,很难听,这个“人籁”我也懂了,唯一不懂什麽是“天籁”?
  关于“天籁”,先放下来,我们回头再来讨论。注意,庄子讲《齐物论》是由无我境界来的,由无我所起的,庄子借用南郭子綦与颜成子游的嘴巴来演话剧,对白中间提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股气的作用,变化成声音,有那麽多的现象,有好听的,有难听的。先是听,听完了还可以看得见各种地球上的现象。
  《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经》是道家的三经,老子的《道德经》为大经,庄子的《南华经》与列子的《冲虚经》为小经,后来修道的人,把这三经列为做功夫的必读之书。我们看看道家为什麽那麽看重《庄子》。把这本书叫《南华经》,成为道家三经之一?但是我们看了半天,《庄子》里头没有传你功夫呀!可有一点,你要留意体会《齐物论》。庄子讲风吹,“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在座的有许多人打坐,修瑜珈、修密宗、修道,要注意啊,我们这个身体就是地球,打起坐来,什么上面打嗝下面放屁,肠子咕噜咕噜叫啦,气脉动啦,耳朵里头听到声音啦,都是“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许多人打坐都是跟着现象转,打坐都坐成神经了,要认清楚,那都是现象,那是你的气不能调和而产生的。气真到了能调和的境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个时候气快要充满了。接着是“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身体上气充满了,不动了。所以佛家讲修禅定工夫,到了二禅的境界,就四个字:“气住脉停”,也即是“众窍为虚”。到那个境界,你就感觉到清灵了。等到气充满了,你自己看它“之调调之刁刁乎?”身上的气机就觉得很轻松,很自然了。到那时,才由“人籁”到达“地籁”。“人籁”是什麽呢?就是我们心理上喜怒哀乐的情绪随时在变化,思想烦恼不能停止。气通了以後,慢慢由情绪的变化,到思想的升华,从人的本位进入到“地籁”的境界,但是还谈不上道。那麽再进一步,第三步,由“地籁”到达“天籁”,“天籁”是什麽?
  
  咸其自取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吹万不同”,风刮遇来,那个吹的味道,庄子起了个名词叫做”吹万”。我们现在说吹牛,这个“吹”是从《庄子》来的。讲到这里,我想起了年轻时候见到的事情。四川青城山上有很多道家的庙子,其中一个叫上清宫,如果诸位到青城山玩遇就会看到,那个道观很大,里头有面墙壁很高,有人画了一幅画在上面,游人见了都站在那里看半天,看了就笑,笑得不得了,昼面上是一头牛,很多人抓着牛在吹,有的抓尾巴,有的抓耳朵,有的抓牛的脸,有的抓牛的腿,都在那里吹,有人抓住牛的腿吹,那个牛一腿蹬过去。用吹牛两个字画了这么一幅画,那幅画画得真妙。
  庄子不讲吹牛,讲“吹万”,宇宙万有的生命,都是这股“气”一“吹”,吹出来的。以前我们小时候,看过卖一种“糖人”,不管你要什么形状,他都能一口气吹出来。宇宙万有的生命就是相近于那么“吹”出来的。形而下这个生命怎么来?一“气”所生,我们不要当成风喔,也不要当成空气的气哟,这个“气”是个代名词。庄子说“吹万不同”,一股“气”吹山来,就产生现象的不同,所以我们在座的这么多人,就有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健康不健康等各种不同的样子。形而下就是这股力量吹出来的。吹出来使宇宙万有不同,这个还容易懂,那宇宙万有怎么来的?讲形而上,“无何有之乡”,“本来无一物”“天籁”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使其自已也。”一“吹”出来变成万物以后,就不齐了,但是原始就是一口“气”,“吹”出来以后,每一口气又分散成万气,所以你有你的气,我有我的气,大家的牛脾气狗脾气老虎狮子脾气,各有不同,“吹万不同”。那么,谁去主宰啊?没有主宰,上帝、神、菩萨都作不了主宰,“或其自取”。天堂地狱,喜怒哀乐,善恶是非,都是你造的,你“吹”出来的。“怒者其谁耶?”这里的“怒”不是发脾气,是形容很坚强的生命的气力。它形容吹的时候脸都涨起来了。像发了脾气一样。你把泡泡糖吹成球,越吹得大,你的脸就越涨得红,脸两边鼓起来像发怒一样,所以我们有一个名词叫“鼓吹”。这個“吹”“气”的是谁啊?是上帝吗?还是上帝的外婆?是唯物吗?还是唯心?都不是,就是你自己!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戚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齐物论》的中心要点,就这几句话。一股“气”吹出来变成了这个生命后,把它抓住就有万气的不同了。“咸其自取”这个“其”,等于大海的水一样,你心量大一点就多舀一点,心量小一点就步舀一点。所以这个生命,你抓取多一点,气就大一点,抓取少一点,气派就小一点;有些人是正气,有些人是邪气;有些人是阴阳不正气,有些人是半阴半阳的气;各种各样,是万气不同。谁作主宰?无主宰。自然来的,归于自然。庄子这个道理同佛说的《楞严经》一样:“清静本然,周遍法界。”它没有主宰,也不是自然。“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随众生心”,随你的心;“应所知量”,“应”是感应,你所知的范围量有多大,它“吹”的“气”就有多大;“循业发现”,跟着你自己心念的业力发现。你要晓得哟,佛当时在印度的时候,是比庄子前还是后,这个时间无法考证,但他们说的原理是一个,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庄子是这样表达“怒者其谁耶?”生命里头有一“气”,你找找看,那个东西谁啊?”那就是生命的本来。“吹”“气”,那个东西不属于“气”。我们喉咙只有三寸,一口气上不来,“吹万”也不吹了,这个形体不属于我了。这个形体,不能依它的时候,那佃东西跑到哪里去了?要找回来。所以禅宗后来提出一个“参话头”的方法,参“念佛是谁?”“找是谁?”庄子早就给你提出来了:“怒者其谁耶?”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魂魄与神气
  下面庄子告诉我们知见上要懂: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庄子的文章不是说空话吗?你不要看两个字都是闲,但它们是不同的闲。前面的“闲”是门字里一个木架子;后面的“閒”是门字里一个月亮。严格来讲这两个字在古文里有差别,后来则是通用,中国原始的文字并不一定是通用的。因为古人盖的房子没有房门,原始的房子盖起来,像碉堡一样,下面开个门,下层养猪呀、猫呀的,上层住人。如果去大陆的西南、西北边疆有些地方就能看得到,一些山洞的门口用木架子一挡就算了,并不怕小偷,只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闲”。这个“闲”,门字里头一个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的角一样,现在叫“木马”,拿木马来挡就挡住了,所以这个“闲”字也有房子的意思。后面的“閒”字,我们晚上吃完饭没有事情,在屋里坐着,看从门缝里面透进月光来,优哉游哉,当然是很清闲的。所以庄子用这两个字是有道理的。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真理大智慧的人,他是有个范围的,有他的道德的标准。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其寐也”,睡着了,“魂交”,“魂”跟谁交呢?“魂”跟气相交。气就是“魄”,所以我们叫“气魄”。真理睡着的话,神气相交,因此第二天能精神饱满,如果睡不好,神气没有相交,就不行。
  “魂”“魄”这两个字,都是从田从鬼的象形会意字。魂字左边的云字,就是象征云气的简写。一个人的精神清明,如云气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征。在白天的活动,它就是精神,在睡梦中的变相活动,它便是灵魂。魄字,边旁是白,一半形声,一半会意。在肉体生命中的活动力,包括荷尔蒙、维他命、维你命、维我命的,气呀血呀,肌肉,蛋白质等等,都加起来,就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话说一个人的气魄、魄力等等,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身体衰老了,变得不成样子,成了骷髅一样,就是魂跟魄两个分开了。年轻的时候这两样东西总在一起。以神仙丹道家学说来讲,认为生时魄在肉体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经亦修炼,不得和魂凝聚为一,死后魄就归沉于地。因此,魂就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学家们,一变张横渠的理论,便构成“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的说法。二气,是指抽象的阴阳二气。其实,都是从道家的魂魄之说脱胎转变而来。
  为什么老年人睡不着呢?中国养生的道理,医学的道理告诉我们:水火不相济。水火为什么不相济啊?心肾不交,心火不能下降,思想情绪的火不能清下来;肾水不能上升,荷尔蒙、维他命等不够了。心火不降,肾水不升,心肾不交,就睡不着了。中国养生之道讲究培养脾气,把心神一宁定就睡着了,爱睡得很,所以老年人爱睡觉是长寿之相。老年人睡不着,从生理上讲是因为心肾不交,在理论上讲是因为魂魄两个分开了。按照中国文化的讲法,人睡着时,魂并没有离开身体,而是归到某个部分。如果魂在后脑,就会做梦,如果到了前脑,就醒了,魂藏在心肾的中间,能睡得很安祥。我们看到中国古画里,人做梦的时候会在头顶上有一个自己出去了。
  “其觉也形开,”睡醒了,就像那个花一样,神气充沛了,因为它们相交了一夜,睡够了。那形态,充满了气与神,像花一样张开了。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一个是讲智能的境界,知识的境界,一个是讲吹大牛,说小话的境界;“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是讲睡着跟醒来的境界。好象这六句话不相干,现在我们说明你就懂了,都相干。神气充足的人是“大知”,他们的智慧高,不充足就“小知”;神气充足的人是“大言”,不充足是“小言”,这些都是由你的精神魂魄,就是神与气两个东西充沛与否来的。所以脑子过度使用,文章写多了,不容易睡着,因为魂与魄两个不相交了。如果多炼气养气呢,气养充足了,一定能睡着。这是气把魂魄、精神吸收回来了,就睡着了。
  
  世上无如人欲险
  下面庄子形容一个人思想用多了,用心过度了,魂和魄相分割: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这是形容心理状况。普通的人,不知神与气相交的道理,每天醒了以后,一接触到外面的环境,就“为构”,勾心斗角,一天用心思。那么勾心斗角到什么程度呢?庄子形容得得很妙,“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里,在作内在的斗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庄子形容自己骗自己;“缦者,”自己用起心思来像涂油漆一样,表面上把它漆得很好,还密封起来,其实自己骗自己,坐在那里越想越得意,我今天准备到股票市场买一千块,三天以后涨了三万,自己再拿去卖。“窖者,”赚了钱怎么办?放在银行靠不住,我看放在公司里,四分利息也靠不住,还是放进保险柜,省得人家打主意。“密者。”有时候自己想到什么了笑一笑,问他笑什么,“嗯,没什么”,在心里头保密。庄子一句话概括出来:“日以心斗”,都是自己心里捣鬼,心里闹斗争。
  接着又形容人的心理:“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人生一天到晚都在恐惧害怕的境界里。佛也用过这个名词,佛在《金刚经》里提到过“恐怖”,“恐怖”就是“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如果我们检查自己的心理,就会发觉每天都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钱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没有事情做,自己没有饭吃了,一天到晚都在伤脑筋,活着没有一天痛快过。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心理状况开始心念一动,一开发的时候,像手指按开关一样,只要一按机关,稍稍有某一点小问题就会引起大烦恼,引出一大堆的是非利害。那么开关不打开,心里有事不向外发,留在里头呢?就是“诅盟”,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自己在骂人、打架、打官司,“其守胜之谓也;”“守胜”是什么呢?道家解释叫“压胜”。譬如说今天他运气不好,到关帝庙去买两根香蕉、几支香、几个馒头去拜一拜,也属于“压胜”。或者叫人画一张符放在家里,或是在哪个地方点个灯啊什么的,乡下很多庙子上都有,成都那个城隍庙经常搞这个事,还叫人抓一把香灰回去,那都叫“压胜”。“压胜”的道理,就是自己总想要把坏的一面去掉,总想人生得到真正的胜利,只是想达到目的。我们一天到晚都是希望自己怎么胜利,怎么成功。所以这里讲:发出来作用像机关一样,放在心里头则是“诅盟”。
  人生在这个心理状态里头过日子,好可怜啊!本来我们的生命可以活得很长的,为什么凋落得像秋天的落叶那么快呢?像冬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样,一点生气都没有,因为不晓得这种情况会促成自己生命的消亡,是一种自杀。等到生命真消耗得差不多,魂魄、精神没有了,就讨厌这个世界了,所以对万事都很讨厌,灰心到极点,嘴巴像封起来一样,你问他什么都懒得讲。所以快要死的人,一点阳气都没有。这里形容人是如何消耗自己的神与气,以至于达到那么可怜的生死状况。
  庄子讲到体的起用,从智慧的差别,讲到人的心理的作用。“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人快要死的时候,这个“死”并不一定是年龄大了,灰心到了极点,人心就死完了,“哀莫大于心死”,再没有一点阳气了。注意,《齐物物》开始讲“吹万不同”,这里讲“近死之心”,就是中国道这所说的两个东西:“神”与“气”的作用。所谓“神”,就是现在我们活着的心理作用,精神;“气”就是后世所讲的生命体能上的活动力,气魄。《庄子》里头没有提到“神”,春秋战国时的书多半不用“神”这个字,而用魂,灵魂的魂。现在庄子从心理,那个魂的作用来说明。
  
  心态与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
  把每个字连起来,当文句念,四个字一句,这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作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的《楚辞》、《离骚》都是如此。我们再三提醒大家注意,孔子、孟子的齐鲁文学,和南方文章在体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乐”,这四个字值得研究,我们中国儒家有一本书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这四个字。尤其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作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生理的状态。实际上我们讲《中庸》的时候,诸位也听过,“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个“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东话念“种”就对了,表示这个事情对了,打枪打子弹,打中了。一定要解释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没有发的时候,对了;“发而皆中节”,发对了“谓之和”。子思写这篇《中庸》的时候,与庄子在时间上前后相差不会太远,大约几十年。我们看到,文化、哲学的发展,由春秋到战国庄子阶段,走到科学的路线,求实证去了,求实证要有一种修养的方法,就产生了后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乐”看得那么重要,后世人的解释认为这几个字代表了心态,换成现成新名词,是心理的思想形态,也可以叫做意识形态。好像清代以来的解释都是如此,实际上这里头是有问题的。心态不属于“喜怒哀乐”,勉强可以叫它心态,它是配合情绪而来的。为什么《中庸》只提到四点,在《礼记》上是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中庸》与《礼记》之所以后三个字不同,是因为“爱恶欲”属于纯粹的心态,“喜怒哀乐”是情态,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呢?情绪是生理影响,换一句话,就是气的作用,生理的因素。我们“喜”,高兴;“怒”,发脾气,“哀”,有时候心里难过起来,看到什么都掉眼泪,很悲伤,“乐”,有时高兴起来什么都快乐。这四种东西我们理智上都知道要控制,不要随便发脾气,也不需要傻乎乎地就笑,但是心理情绪的变化,带上生理的关系,气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它自然就发,勉强的禁止反而变成一种病态。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乐”作为心态来讲,我们研究的方向就错了。它同《庄子》这里恰恰相合,庄子也是讲;“喜怒哀乐”是情态。这四种典型,我们经常碰到的。
  下面讲心态:“虑”,思虑,思想。“叹”,因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因此由“虑”到“叹”,也由心理的变化而到“慹”的过程。慹就是佛学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此产生人身体外在的形态。“姚佚启态”,什么叫“姚”呢?就是放任,我们现在讲浪漫、大方、随便。“佚”,懒惰。“启态”,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喜怒哀乐”如果一个很好的艺术家,看到这十二个字的描写,就可以画出几十幅画面来,各个形态不同,有内在的心态情绪的变化,有表达在外面的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的四肢的动作,各不相同。
  
  有生于无,无中生有
  乐出虚,蒸成菌。
  庄子开头讲过“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接着他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上面庄子讲出一个原理,由心理的变化而成了生理,身体活动的状况。中间有个东西,书上没有直接讲,我们不要给瞒过去了,他说了六个字:“乐出虚,蒸成菌”这就是庄子的文章,我们如果随便念过去的话,抓不住要点,所以古人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其文章的气势啊,如“银瓶泄水”,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实他的逻辑很严谨。现在我们为了年轻的同学讲古文方便,所以罗嗦一点。
  这里庄子提出“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可以读成音乐的乐;也可以读成快乐的乐。如果按音乐这个乐的音来解释,这个“乐出虚”是物理的状态,接着上面“吹万”来的。前面庄子描写音声,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界的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窪,发出“呜……”,“嘘……”的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要发出来,必须通过虚的、空的乐器。同样的,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里面都要很空灵,没有杂念,很清虚的,发出来的音乐就会特别美。这是“乐出虚”的一种讲法。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份都赞成这个讲法。道家的解释则读成快乐的乐。一个人心里高兴的时候,气要散的。高兴或者悲哀到极点,都可以使人死亡,因为太高兴,气就散了,虚了,所以说“乐出虚”。这两种理由都成立,重点在于人的心理同生命的作用向外发展厉害了,就会空虚。
  如果向内部缩,闷在里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山里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些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大家喜欢吃的白木耳,在培养的时候,就是选择又闷热又潮湿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长成。在那种情况下,空气很郁闷,水蒸汽弥漫上来,化生变成另处一种细菌,甚至于我们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长繁殖起来。“乐出虚,蒸成菌”这两句话,庄子为什么把它放在人的心态、情态的变化之中来说呢?这正说出了我们的生命有“心能转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变化生理。所以我们的性情兴奋或是郁闷久了以后,生理产生许多疾病。道家很重视这两句话,道家解释《庄子》,修道的要点,强调念头要空、清静,如果保持这种清虚的状况,那么跟形而上道就容易接近了,如果心里有所为,有一个东西转来转去的,那慢慢会变出另一个东西,所以,“乐出虚”是讲由有变成空,“蒸成菌”,以物理的状况说明由空可以产生有,重点在于“心能转物”。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们这个生命,由空一下变成有。譬如高兴过了头,高兴到极点,乐极必定生悲,不是眼泪笑出来,肠子、肚子笑得痛,也许就笑得跌一跤,缝两针也说不定。心理状态也是如此。所以每个情态、形态过份了,就要产生另外一个现象。我们这个心理跟生理“日夜相代”,在互相替代变化。譬如快乐到极点,乐极就会生悲;大运动之后,疲劳过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运动。“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生命的前面有一个东西,昼夜彼此互相在替代,在交流,可是我们人很可怜,自己找不出究竟是谁使我起思想?是谁使我身体衰老?又是谁促使我这个生命的开始萌芽怎么来的?这就是人现在有的生命。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庄子说算了,算了吧!昼夜生命在互相交流,我们人一天到晚,思想、运动、作用,但自己找不到主宰是什么?生命的主宰找不到,因此就把现在的现象,姑且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怎么来的?而且我们今天夜里睡觉了,明天一个思想来的是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找不出我生命的来源,只有一个逃避的办法:算了,算了吧!
  庄子的文章很少有重复的对仗,前面有“日夜相代乎前”下面就改成“旦暮得此”,“旦暮”跟前面的“日夜”是差不多的意思。写古文也好,白话文也好,在这种地方请注意,重复使用,文章的味道就没有了,就要多动动脑筋,换个词。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真宰是谁
  庄子上面讲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们昼夜生理在互相变化,每个思想,每个观念在交流,好像我们生命是活的,但活到多久,是个什么东西找不出来,既然找不出来,算了吧!就把我们这个白天到夜里活着的,又会叫,又会闹,又会哭,又会笑的东西,姑且就把这们当成一个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们当然会认为不好。不好怎么办?下面庄子又提出: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
  “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一个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就差不多了,这是在讲什么话呢?可是翻译成白话也就只能这样翻呀,就像有些年轻人谈恋爱写情书一样:不是你,就没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住你,这样吧,差不多。《庄子》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写的情书吗?那么这是讲的什么呢?庄子这里告诉我们生命的根源:“心”“物”两个是一样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们讲是现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它,显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么?“非我无所取”,我们有形体的活动,如果没有“我”,没有这个灵魂在内,这个肉体一点价值都没有。能够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
  我们从佛学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一段,佛学讲,这个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我们思想意识,自己感觉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一个思想像河流一样,表面上看这个河流是一种存在,不晓得已经跑到大西洋还是大东洋去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们看起来有个“我”存在在这里,实际这个“我”是“假我”,我们的思想、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真的找不到。但是,意识的流注要借物,没有生理,没有物理,不能代表出来,我单我们身体是意识的流注而形成万象。这些庄子在后面说得很多,我们暂时作出相比较的了解。至于后来庄子提到:“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这就是后世禅宗临济宗所讲的宾主关系,拿西方哲学比较,就是主观与客观之间,如果没有客观,何以能形成主观?主观和客观是相对了,同样的,没有主观,也无所谓有客观的存在。庄子他说你这个样子去了解,就差不多了,还不是完全对。为什么呢?他跟着讲:
  而不知其所为使。
  为什么差不多?差不多在哪里?因为你并没有找出生命的主宰来,因为你不知道“其所为使”,能够使我们有思想的,能够使我们身体有感觉的,最初这个机关相开动,指挥你动的,那个是什么?你没有找到,所以啊,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
  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不要追究了,我们这个生理作用,生命来源里头有个主宰,这个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家就叫他上帝、神、菩萨,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个钟头好不好?给我轻松一下。这个“真宰”不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那我们就不敢随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萨这个东西?所以,“而不知其所为使。”,开始指示我的是什么?这个生命,当我们父母没有生我以前,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还是没有东西?“若有真宰”,如果有一个作主的,它在那里?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找不出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来。那一般人怎么办呢?
  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我们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动上,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已信”,好像主宰这个东西就是我,是我吗?你找找看,我是什么样子?“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状。是你的灵魂吗?灵魂又是什么样子呢?是心吗?心又是什么?心不是心脏啊,我们把心脏割了换一个还可以活着;也不是脑,现在科学进步了,把它换一换,稍稍动一个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就这么奇怪,有这个感情。我们很爱我们的身体,对它是最有感情的。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间的相爱也好,说“我爱你”,真的呀?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这个最重要。我真的爱自己吗?也不一定,如果医生告诉你这一边要割掉才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对自己还是不爱。究竟爱的是什么?找不出来,所以虽然是“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
  “百骸”,很多的骨头;“九窍”,人身上有九个窍,头部七个:鼻孔、眼睛、耳朵各两个,嘴巴一个,下面雨个。“六藏”,肚子里头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肾大小肠等等。“赅而存焉”,把这东西凑拢来,合成一个机器,叫做人,活在这里,存在在这里。佛经上也说,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如头发啦,骨头啦,牙齿啦,眼睛等等拼凑在一起,成了一个人,遣这个身体,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你说眼睛是我最亲爱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绝对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亲爱的?或者说这个生命存在,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我都很喜欢它;或者说,我特别爱我的眼睛,或特别爱我的嘴巴。实际上我们研究下来,自己全部的身体,没有一样喜欢的,但是样样也都喜欢,因为它是属于我的生命。换句话,这个身体,现在这个生命存在,是我暂时之所属。犹如买了一个房子,产权是属于你的,但是它毕竟不是你真有,死了以后它就不属于你的了。
  如是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这个形容很妙,也可以说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领导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从理论上讲,我的臣民、妻妾个个都是好的,可是他们”不足以相治”,内部之间并不友爱。所以当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很讨厌头脑,都是你,为什么害得我挨打呢?我们这个生命同样经常不平衡,今天头疼,明天又牙疼,刚刚把拉肚治好了,又开始便秘,说明“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爱。庄子又说,我们的身体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风,要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要弹琴的时候,指头当主席,其它都不要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递相为宾主。但是,你找找看,身体里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再看看佛学的《楞严经》,这一段跟《楞严经》的上半部分一样,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身体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庄子》处处都是话头,经常讲着讲着,给你一个问题,却不做回答,但是有没有答案啊?好象又有答案。庄子说你找找看,在现有的存在的生命、身体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们生命的内部找出来一个东西,好象找到了,有一点影子,“如求得其情与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说你在身体内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么?“无益损乎其真。”没有关系,对现在身体的存在也没有损害,还是照旧的活下去,那个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与否,都没有关系。
  看起来,这两句话好象后世禅宗所讲的“迷与悟不二”,开悟与不开悟都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来是一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述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远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样。但是我们要懂得它,这个理由是什么呢?庄子后面自然会讲。
  
  活着在等死
  这个生命的主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庄子说悟到了或没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没有关系,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样嘛,我找这个真宰二什么?如果我们听了很安慰,那就上了庄子的当了。庄子接着告诉你,要是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后变成这个形体,生出来就有生命了。你以为自己活着啊?生命存在,庄子一句话:“不亡以待尽。”出生的第一天,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活着干什么?在等死。活了一百岁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岁嘛,从第一天生出来的时候,就等了八十年才死。
  对于生命存在,按庄子的说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换成佛学唯识学的说法,叫“流注生、流注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断的连接起来。在佛法唯识学中,这个名词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得那么露骨。如果我们把“不亡以待尽”这一句话看通了,有时会觉得特别伤感。不过不能璃庄子的,听了我们会很灰心。
  活着在等死,这是庄子的话,对不对不知道,我们再等一等好了!接下来庄子又讲另一个现象: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生命活着同外界万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相刃相靡”这个道理,按中国文化的阴阳家所说,就是生克的变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克。也相当于道家讲的:“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所谓“盗”,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么打坐炼丹,打太极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华偷到自己这里来。但是要注意,我们的父母加上我,三个人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后有了我这个生命。这个活着的身体像马一样,一天天向前,向尽头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现有状况,永远做不到的。这看来是多可悲啊!这一段话看起来很消极,不过不要听庄子的,也并没有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生一辈子都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拉开了,一句话:“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体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我们一日三餐下厨房,蒸上牛排啊、面包啊、饭啊、面条啊,一天到晚勤劳苦得要命,就是为了这个身体,把它哄饱了以后,等一下又饿了,又要来了,所以是为身体作奴隶。人活着先是为身体作奴隶,然后为别人作奴隶,为儿女啊,为亲戚啊,为升职啊,“终身役投”,终身都在服役。结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是一无所成地跑掉了。《易经》的坤卦也有一句话,“无成有终”,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儿女讲起当年爸爸妈妈怎么样,总算有这么一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一面了。
  “萧然”是形容词,就是这样子;“疲役”,为生命所奴役,一辈子都在疲劳到极点的状态。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邪!”这儿又来一句“可不哀邪!”我们听听,简直声泪俱下了。生命的价值被《庄子》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长生不死,有什么用处呢?就算活一万年,也不遇多等了一万年才死。所以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为什么说活到长命百岁,乃至长命万岁,没有用呢?庄子说如果你活了一百岁呀,一百岁的老头子和年轻人的精神完全两样,其实我们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会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讲:“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人对越麻烦的事情越有兴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动了,就不行了,这是“形化”,形体的变化。“其心与之然,”“心”已经随着身体外形变化,体能的消耗。也演变去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听歌,绝不是十几岁时听歌的感觉,“可不谓之大哀乎?”活长了又有何用呢?长生不死做个神仙又值几毛钱呢?这是真正的大悲哀。
  
  师心自用
  这么说来人生太悲哀了,《庄子》下面又是一转,这就是禅宗所讲的转语。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来,他并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谛。谁找到了自己的真谛呢?这在禅宗又是个话头,你去参吧!
  有些人认为自己找到了,开悟了,有些人认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种的不同。庄子下面批评: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一个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义,自己建立一个观念“而师之”,认为这个才是最高明,然后根据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每个宗教、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一个理论,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显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论。这些理论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构成了一个形态。拿现在哲学观念的话来说,是形成自己的意识形态了。
  按自己的心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这样认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话,认为自己就是大师,“谁独且无师乎?”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个老师,所以谁都看不起谁,因为我有我的高明之处,而且不传给你。
  这个道理不需要另外一个逻辑的方法来研究替代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这是关照上面的“咸其自取”。每个人都形成一个自己的思想理论,越笨的人,他就认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个人没有主观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学的说法,就是绝对地客观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现象,“而有是非”,可能吗?庄子说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天我们到了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是从前就来到了。你说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呢?换句话说,我第一次到美国,今天刚刚在华盛顿下了飞机,人家问几时来的?我说我没有动过,我一万年就在这里。你说这话通不通?
  鸠摩罗什大量的弟子僧肇法师,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迁论》,讲宇宙万物没有动过。有一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大臺风的名字,卷起来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师说這个时候一动都没有动;长江、黄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迁”的道理,这个水没有流动过。《物不迁论》的道理与“是今日迁越而昔至也”有关系,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师,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几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么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师打坐了很久,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竞注而不流”,开悟了。这是什么道理?禅宗的悟确实很难懂,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机缘一启发,就悟了。
  现在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是黑?哪个是白?其实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以为对就对,叫“师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没有“师心自用”。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呢?也可以说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思想感觉产生了是非的观念。对于形而上真正的真理,万象都在动,它一动都没有动。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那个是非是泯齐是非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是最好的观点了。因此庄子说: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齐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主要的是因果不灭论,还是有是非。形而上绝对的真理,本身泯齐了形而下的是非,而产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庄子说:“是以无有为有。”在形而上本体上“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最后“无何有之乡”,和《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讲的“丧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它并不是唯物论的没有,那个没有是断见。就是空的吗?“无有为有”。宇宙生命怎么来的?“真空”中生的,“无中生有”来的。“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的呢?“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能高得像大禹王一样,也不能够了解。依照中国上古神话史,大禹王九年里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资料记载,大禹王有各种各样的神通变化和法术,他的神通智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纵然有大禹王那样无比的神通和智能,都不能了解。大禹王不能了解,叫我们一般人又怎么办?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奠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夫言非吹也,”翻译成白话很容易翻为:讲话不是吹牛。这是不对的。你注意,《齐物论》开始讲大风“吹万不同”,吹出来不同的声音,实际上庄子一开始就在骂人,骂春秋战国时各家学术,各家争鸣,都是懂大一点吹大一点,懂小一点吹小一点,都在吹,所以“吹万不同”。同我现在一样,也在吹,诸位听7也在吹,不过我吹出来了,诸位在心里吹,吹得小声一点,只有自己听得见。“夫言非吹也,”言语不是“吹”,不是与风吹在洞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庄子的意思是:言语不是音声。“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话说吗?这样解释也不对。言语的本身,每一音声都有它的内涵和意义。它的意思是言语本身并不是光发出物理的音声,言语本身后面还有一个语意。所以现在外国有称之为“语意学”的这一套学问。“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过每一个人所发出的言语,每一句话说出来,中间都有一个逻辑不能辩的真理不确定性。所以人吃饱了饭,辩论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说一套理论,我也说一套理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没有确定。
  庄子现在提出来”语意学”的哲学论辩,“语意学”的哲学论辩怎么说呢?“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庄子这里又推翻了。前面他说言语的本身都有音声,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语意的真实性存在,跟着又讲是“未定”的。这里讲,每一句话都有它的语意真实存在吗?“其未尝有言邪?”真的存在吗?不一定。因为每一句话所谓的真实性,说了就说了,都是靠不住的。为什么呢?言语本身都是空洞的东西,说过了就没有,我们人自己认为自己讲出来的话是真理,尤其搞逻辑的人认为自己的论辩是绝对真理,庄子说看起来像真理,其实同蛋壳里有鸟叫的声音没有什么两样。“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论辩一下,用逻辑来推理一下,看能否再产生一个逻辑,或者说有比言语存在更真实性的最高真理的逻辑。
  所以,研究《庄子》无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够。我认为只有用后世的佛学做比较,才比较容易说明,但对佛学要有真正的了解。在佛教看来,“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它讲的是旋陀罗尼总持法门。佛学里叫旋陀罗尼,就是一般人说的咒子,一切咒语都是旋陀罗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释,只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罗尼是什么道理呢?等于看见人“嘿”地一声,我们就明白了,这个“嘿”,不一定叫你,这个音声发出来没有意义,但都懂了。如同我们对动物发出声音,没有含义、动物都懂了,这就是旋陀罗尼。声音有它的意义,“夫言非吹也,”但是这个声音就是究竟吗?等于学密宗的念一个咒子,觉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传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完了!一切又统统推翻了,旋陀罗尼又统统旋开了。庄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前面讲声音是旋陀罗尼,后面又推翻了,声音是无常,一切声音说过了就过去了,不存在。那么庄子这一段话什么意思?它说明了言语音声的作用,言语文字是指导你了解形而上道,你不能执着于言语文字,如果你执着文字言语,你就完了。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
  庄子先提出两个原则:“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无时不在,“恶乎隐”,没有哪个地方遮起来看不见。实际上道普遍存在,应该让任何人都有所暸解,是真理,永远都不会变的,道是天下的公道,没有秘密。世上有人认为,我是真道,他是邪道;我这个是正道,你那个是歪道,为什么有这类是非呢?等于说,言语本来讲话给你听,就是要你懂,但是人类很可怜,不论用哪一种言语文字说出来,没有辨法表达其真正的思想。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有误会。言语它没有办法完全表达人类真正的思想与情感,人颊通过言语反而不懂言语的真实思想,这很有趣。
  释迦牟尼讲释迦牟尼的道,孔子说孔子的道,墨子说墨子的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盗也有道,哪个是真道?应该到哪里去找道?“道恶乎往而不存?”道也没有到哪个地方去呀?它本来就在这里。
  你看庄子的文章很有逻辑,文字很有美感。我们拿佛在《金刚经》上讲的话来阐释:“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是名如来。”你们真懂了这三句话,就懂了《庄子》了。或者反过来,你们把《庄子》“道恶乎往而不存”,做这三句话的注解,也就懂了《金刚经》了。“言恶乎存而不可?”言语那里存在呢?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言语讲出来就没有了,就空了,佛经上讲如山谷的响声,空的,讲过了就不存在了。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何必说一定要我讲的话对,我讲的是真理,你讲的不是真理呢?这太笨了!但是,世界上是非与真理,尤其对道,大家都好胜,都在争一个真一个假。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本来是天下的公道,无所不在,无古今、无中外、无来去,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是既然道存在,为什么我不不悟道?“道隐于小成。”一般人度量小,智能小,打起坐来身上放光,身上摇起来,再不然身体转起来,再不然气脉通等等现象,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凡是小玩意一来,大道就“隐”了,所以你永远不能得到大道。
  “言隐于荣华。”“言”本来代表真理,但大家对言语文字背后的真理找不到,被言语文字骗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懂了吗?不懂。都被外面的虚华,都被言语文字的优美骗住了。因此,庄子又骂人了: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因此世界上有那么多乱七八槽的学说,儒家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家墨子有墨子的道,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你说他的不对,他说你不对,这一套争来争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观的看,你的一切的都不对,“而非其所是”,又以你的不对,来证明我自己的对。庄子说,如果真想搞清楚究竟哪个对哪个不对,哪个真正是道,哪个真正不是道,“则莫若以明”,最好你去明心见性,开悟了,那么你才可以真正地明白道。
  我再重复一遍,内七篇是一个系统。《逍遥游》谈如何解脱生理、物理的困惑,而进入道的境界。庄子提出一个最后结论:“无何有之乡”,相当于后代禅宗所谓的“了不可得”。道的起用,到了形而上,一切作用、现象都是不齐的。那么,在万物不齐里头,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万物归于平等的、绝对的“齐物”。庄子提出来,有的!但没有明显地讲。要求证它,庄子先提出南郭子綦忘身忘我的境界,在不齐的万物里头,进入了绝对的、自性平等的道体。道体起用的时候,庄子先用”人籁”,“地籁”,“天籁”加以阐释,从宇宙万有的一切音声变化的不同而进入道,我们如果用佛学来比喻的话,就是由观音菩薩修行法门闻声而入道,由聞聲而悟入不齐里頭的平等、自在和形而上的道。关于萬物不齐的現象和作用,莊子說“吹万不同”,用物理世界的“气化”來作說明。譬如风是气的現象,风是同一个风,風所接触到各種空隙的地方,能够發出声音的这个现象不同。因此,在同一个风的作用下,发出来的声音有百千万亿的不同。我们人的心理状况,思想观念也同这个道理一样。中间有个重点,就是“咸其自取,怒若其谁耶?”鼓动这个生命作用的是谁呢?无主宰,非自然。这个道理等于《楞严经》上讲的:自性“清净本然,周遍法界。”一切众生,之所以起各种不同的作用,是“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而来的。一切都是自我在捣鬼,每个人都是自我在捣鬼。
  庄子讲到,因为每一个人,由于自我的观点不同,所以理解不同,方法不同。接着就讲到当时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学说,百家争鸣,由形面下到形而上道体,各种的是非,争论得很厉害。重点就是两句话:“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因此则有儒墨两大家的对立。每个人都站它自己的观点上,看人家都是错的。那么,庄子提出来,要想明确一切是非唯有一个办法,真正能够明道。这个明道,就是能够明白万物“不齐”而归于“齐一”这个道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物”就是这个东西。“彼”就是它。照白话文来翻译,“物无非彼,”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不是它;“物无非是,’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也不是的。你说这讲的什么话?如果翻译成这样的白话,可用古文来批之为“不知所云”。实际上,这是老庄为代表的南方楚国文学,在写作技巧上相当高。年青同学特别要济意,高在什么地方?我们知道,要把自然科学,或者钝理论纯逻辑的东西文学化,非常困难。例如,现在学校念的课本,假使你把物理学、化学、机械学,变成文学化,怎么变?如果这个学生的头脑特别机械,他对于科学这方面的东西,就比较容易接近;但喜欢文学的学生,他对于数学这些东西,就没有办法接近。这就是现在学问中所产生出的“性向”问题。“性向”这个名词,是近几年新兴起来的,就是个性的趋向。一个孩子向哪一方面发展,这是现代科学要解决的问题。要把科学的东西文学化,很困难,过去我们曾经试过,我有一个学生,在中学教化学,他在讲化学公式的时候,突然冲入一首文学境界的诗词,最后在教育上他成功了,学生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对科学的理解都有高度的兴趣。不过,他谈起这个创作,很痛苦。
  我们回到原文,庄子在这里讲一个纯逻辑的问题。”物无非彼,”就是说每一样物质的东西,都有它单独的自体存在,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风。换一句话说,我们看到万物,认定这个叫灯光,这个叫黑板,那就是佛学唯识学所讲的,我们心理的观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为有外境界的现象,我们的心理就相应产生了这个观念。“物无非是”,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属于我,属于我什么?——心。一切是唯心。而这个道理就是说,最高处形而上是“心物一元”。形而下呢?物质就是物质,心灵就是心灵。两个是分开的,但归根结底是一个。所以说“物无非彼”,每个东西各有它单独自己存在的一个现象,不是它自己的性质,每个东西都无自性,凑合起来,则“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个什么呢?一切是我们观念唯心所生。道理在哪里?与下文连起来就看到了: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你受外物的影响,跟着环境在转,光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这个道体永远找不到。那么,形而上的道体,庄子提出来,要求证这个东西,不像自然科学求证外物一样,可以向外面去追,必须要回转来追求自己,要回转来“自知”。因此庄子下了个结论: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因为我们自己主观观念认定了,这个事物就出来了。譬如我们的手表,假使开始把它叫成水桶,我们现在也可以把手表叫水桶。“彼出于是,”是我们人类知识的认定。但是我们主观的认定哪里来?“依他而起”,我们主观认定这个是这样,这就是依外界的物质而起,所以“是亦因彼”。
  这些道理,我们听起来很简单。今天世界上之所以有战争,也就是唯物思想同唯心思想的战争。我们回转来找自己的文化,在《庄子》里头,已经很明显讲到“心物一元”的论辩的道理,都是认为主观意识形态所形成的。具有唯物思想的人,喜欢用一个名称,经常批评人家“你的观念,你的思想,是你意识形态形成的”,实际上,他自己讲别人那个意识形态,也是个意识形态,也就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方生之说
  彼是,方生之说也。
  这是个纲领,下面庄子就论辩这个东西。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这一段完全是逻辑的论辩。庄子为什么写这一段文字?在战国时代,我们文化里头,称为名家,亦称名理之学,现在西方译为逻辑、论辩。逻辑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人类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从宗教来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生下来都是哲学家,每个人都怀疑地我是怎么生下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的生命在没有我之前是怎么样的?死之后又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凡是人都想过。是不是其它的一些众生,例如动物有没有想过?我们不敢判断,因为我们不能断定动物绝对没有思想,你非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没有思想?你不是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有思想?这就是论辩的问题。
  世界上一切的学问都是由宗教而来,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只叫人信,而且是专制强权,绝不容许你怀疑。然而人类的智能是不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你打开门让我看一看,只要看到一眼,我就信了。这是哲学精神。那么,在我们看来,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等于说,信就行了,不要多问了,到比止步。但是,哲学家不干了,就要在门外敲一个洞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对此哲学家有两派见解:一种是唯物思想,在几千年前,宇宙生命来源之说在希腊、埃及、印度等地,都在同一个阶段同时存在。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的元素是水,由水变成火,而后冷却逐渐形成现在的大千世界。印度也有一派讲地、水、火、风的四大是天地间开始的根源。相当于中国上古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道理。这些理论慢慢演变成后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讲唯心的,唯物思想在几千年中一直跟唯心思想争论着。唯心的理论认为,宇宙有一个超越物质的精神主宰,物质是由他所创造产生的。这牵涉到哲学问题,解说很多。随着年代向后,人的知识越来越开放了,就认为不够了提出了问题,问及哲学家你怎么可以认定宇宙是什么做的呢?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哲学家说是靠学问思想来的,那么先要研究你哲学家那个思想(工具)的判断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因此产生了逻辑学。对思路法则的研究。这种思路的法则学,在印度的佛学中,早在希腊之先就有了。在印度佛学里头有,逻辑叫因明,学佛第一就要学会因明,故而大乘菩萨道,不懂因明,不能学菩萨道。
  对于这问题,世界学者也有两派说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场,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希腊逻辑的影响产生的;另一派是东方人,包括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认为希腊的逻辑,是受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里永远考据、论辩到现在无法清楚它。
  西方哲学的发展,正是知识论同实证经验论同存的时代。光靠知识理想,没有实证的经验去求证,是靠不住的。所以西方哲学里头,这种学问又产生两派,一种光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然而不行,非实证不可。实证的一派在西方文化就叫经验论,必须查清自己的经验来。后来,由于哲学的发展,又形成了科学,科学家更进一步说,光看一下还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后,我才相信的确有这个东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学,而科学,是今日西方文化发展的步骤。
  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的文化,《庄子》的这一段同西方的论辩是一样的。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单、简化,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是”就是我认定,主观的东西。他说,我们上面所讲的一切,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而产生我们的思想,这些都属于“方生之说”。“方生”,从文字讲,刚刚生起,这有个比方,我们先了解这一段完了,再了解“方生之说”。“方生”的“生”,庄子用这个字,是很妙的。
  我们先要解决“方生之说”,是个什么“方生”呢?这个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因为外界的关系,拿中国大乘佛学禅宗的观念来说,道都是“一念之所生”,就是说,都是因你的观点而产生。但是,庄子的文章舆他的思想,非常锋利,那是智能之学,高到极点,马上推翻了自己的话:
  “虽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们很容易懂,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是死亡的开始,当一个东西我们认为他是死亡的时候,活着的另一个生命开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禅宗讲了生脱死,你看了《庄子》,很可以了然。当我们一个人的生命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经过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与这两头的现象不相干。等于说白昼是黑夜的开始,白画是黑夜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我们认为天亮了,认为黑夜里睡着了,夜里看不见了那是你自己被现象骗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样,“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你看庄子的文章,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支过来讲“方死方生”,他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跟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
  “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过支了,没有了,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肯定这一念本身就是否定;“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否定这一念本身则是肯定。所以没有主观客观,天下的是和非,我主舰上认为对,不同于我的看法叫做不对,对和不对是相对而言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才认为我对,故而还是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和非互为因缘因果,靠不住的。
  我们刚才留了一个问题,就是“彼是,方生之说也。”这一句话,在庄子那个时代,佛学还没有进入中国,等佛学传过来,“缘生之说”也就是这个道理,万物“不自生”,不是自由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也没有哪个主宰造得出来,不依他;万物“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因,缘于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是因缘所生。那么,这一观念就是后来的佛学中道观,这一观念实际上舆庄子有相同之处,不遇庄子只有一句话,就是“方生之说”,这也就是佛学“性空”的道理,“缘生性空”。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故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庄子又进一步否定了一切,这就是庄子的逻辑。“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圣人”,得道的人,不需要做后天个人的主张,很自然的,不由自主的“而照之于天”。这个“天”不是指天体,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道自然“照”就可以了解这个道理。但是,虽然你认为自己是非都不动,不管对,也不管不对,不落空,也不落有,我得道了,你当心!庄子说“亦因是也”,你认为两边都不落就是道,道也是你自己认定的,还是一个主观。
  “是亦彼也,”你这个主同的认定,还是属于“依他而起”。这个”彼”不是指外物。因为认为你的不对,我的对,“彼亦是也。”那他的对与不对,也同你相对,所以客观主观是相封的。我们经常听人家讲,我很客观地告诉你,我说对不起,我不相信有客观,因为说了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这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嘛。所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界上的思想观念,他讲他的一套对,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对。究竟哪个对?究竟哪一个真正的“是乎哉”对呢?究竟哪一个真正的不对呢?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彼是莫得其偶,”“偶”就是相对。真正的道,离开了相对,绝对就是绝对,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恶,也不是善。一切的相对都离开了以后,那么,你可以得到一个道的什么东西呢?“谓之道枢。”你把握了道的中心的枢纽,但并不是说完全得道了。你认为得了中观了,那已经落偏了,用庄子的道理来讲,这不过是个“道枢”而已。“枢”者,一个轴心,如一块手表,绕一个中心点。得了这个“道枢”,有个好处,可以得其“环中”。“环中”是一个圈圈的中央,在圆的中心点可以四面八方活动。宇宙和生命都是无始无终,像一个圆圈一样,这个圆圈有个中心点,你要是把握到这个中心点,在出世入世之用,可以“以应无穷”。我们一看到无穷,一提到无量无边,一定在观念上尽量扩大,错了!你忘记了自己,边际就在这里,无穷,也无开始,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即无始无终。所以庄子的文章很妙的,得了“道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我们晓得,学佛的很多法师,学佛的标记,拿个念珠,108颗或者200颗,道教则是拿着相互套着的连环在手里玩来玩去,这个东西就是“环中”。过去在大陆,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带着相互套着的两个圈的风藤,这种天然的植物,当时怎么长拢来的?还是雕刻的?搞不清楚。道教喜欢戴这种东西,在《封神榜》里叫做乾坤圈,乾坤圈就是“环中”的作用。人体也是这么两个“环中”,上半身一圈,下半身一圈。所以有些人传道,道在哪里?给你一点,这里,在其“环中”,密宗也用在这种地方。有没有道理?有他的道理。我认为这无所谓秘密,这都是小孩子玩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道家、密宗认为秘密得不得了。我素来喜欢公开,这不是道,充其量是用这么一个方法使你能向这一方面转而已,不是真正的道就在这里。但是,庄子虽然这么讲,是要我们做到心物相忘,使它归到中枢。人能够真正修养到心物相忘,外境与自我都相忘,可以归到“环中”的境界。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讲到学术规念,也等于人生的观念,包括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一切的观念,我们中国人的老话,那是最高的哲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理说不到底。”庄子说的“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都是“无穷”,“故曰:莫若以明。”最后是明道,明道以后,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两句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什么叫三宿?佛家的戒律,“头陀不三宿空桑”,一个出家修头陀行的人,也就是苦行僧,不居庙子,在一棵树下过夜、打坐不能超过三天,这是戒律规定;到第四天非离开不可。因为在那个地方住久了,就会与那里发生感情,就会留恋了。《太公素书》(就是圯上老人送给张良作军师的那本兵书)中说“绝嗜禁欲,所以除累也”。人要能割舍了嗜好,抛弃了欲望,才能除累,才不会受感情的拖累。人感情的牵挂比什么都厉害,不但封家乡土地有感情,对个周圉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会产生感情、产生留恋。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古人的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与庄于的观念相同,绝对做到离尘弃欲,离开切麈,抛弃了一切欲望,使生命没有多的拖累,就要明这个道。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为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因有所可。无物不然,无机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予,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于又以文之綸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谓以明。
  
  引喻失义
  下面就是庄子的名言,是历代学者辩论很多的地方。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几千年来,这一段文章在中国的哲学思想、文学思想上的份量都很重。文字看来很啰嗦,“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翻来复去。假认同学们是学文学的,你看能不能简化呢?很可以简化,用不着这么啰嗦,可庄子的文章笔法就是这样,我们经常引用。例如宋代欧阳修奉命修《唐史》的时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学士们,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条狗,欧阳修想试试他们写史稿件文章的手法,于是请大家以眼前的事,写出一个提要大标题。有一个说:“有犬卧于通衢,逸也蹄而杀之。”有一个说:“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斃。” 欧阳修说,照这样作文写一部历史,恐怕要写一万本书也写不完。他们就问欧阳修,那么你准备怎么写?欧阳修说:“逸马杀犬于道”六个字就清楚了。所以,往往几百年的历史写来,桌子上一堆,就是那么一小本。如果我们几千年的历史,照现在白话文一写,那实在不得了!但是照《庄子》的文章写也不得了,以指喻指,非指……讲了半天,是马指你,还是你指马,搞不清楚。
  对于“以指喻指之非指”这一句,我看了很多的文章,而且现在的书也在讨论,认为这个指呀,不是指头的指,这个指啊,就是中指的指,引经据典,写论文,就这个办法,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孔子怎么说的,反正看到一点半点指头,就把它抄上去,然后下面注明我看了一些什么书作引证,学问很渊博,实际上看了半天,你的意思呢?我没有意思,因为这些书我都看过了,所以结论留给谁做呢?留给别人去做吧。现在很多文章,只能这样。
  很简单,这个“指”就是指头。庄子这一段讲什么?讲逻辑论辩。我们晓得,以印度的因明学来讲、论辩一定有四个步骤,比西方的逻辑还要完备,还要严密。因明的四个步骤,简单地讲:“宗、因、喻、合”。“宗”就是前提,说话必有宗,引申“宗”的理由为“因”。有时候有宗有因还讲不清楚的事,只有用比喻来说明,这就是“喻”,在庄子中叫做“寓言”。因为人类世界上的任何语言文字,没有办法真正表达人的思想,所以意识思想、意识形态很难表达。你说我会画画,把意思昼出来,那个画已经不是你的意思,那已是三四层以后的意思了。那到怎样表达人类的意思?用比喻。人类文化中,每一个宗教的教主都很会用比喻,最善于用比喻的是释迦牟尼,其次基督教《圣经》里有很多都是用比喻。为什么宗教的教主喜欢用比喻呢?因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难讲出来,只好讲一个比喻。譬如一个人问:“某人什么样子?”“我经你讲,你也没有看见,反正那个家伙长得脸像马一样。”我们就会一笑,反正晓得脸长,这就是比喻。我们人常常喜欢用比喻,比喻是论辩上表达情智的最好的一种方法。守、因都讲通了,那么就是结论的“合”了。
  那么,庄子对当时喜欢讲论辩的名理学家如惠子、公孙龙,他也提出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说拿一个指头,告诉你这个不是指头,他说这个比喻不大好。这叫做什么呢?引喻失义,就是用了比喻以后,反而丧失了真正的意义。年青同学读古文都念过诸葛亮的《出师表》,其中有一句劝他的皇帝,刘备的儿子阿斗的话:“不可引喻失义”,我们看了诸葛亮的造句话,就了解了刘备的儿子阿斗非常聪明,会辩论,做错了事,他会盖得很好。所以诸葛亮以亚父的身份教训他。“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庄子这一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这个话有点引喻失义,还不如用不是指头来做比方不是指头的道理。禅宗大师翻译佛学《楞严经》时,比庄子用得高明“以指指月”,指个月亮给你看,以指指月叫你看月.不是看指头,不要把指头当月亮。后来禅宗有一部书就叫《指月录》。现在研究禅学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头当月亮。拿庄子的话来批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禅宗的公案而讲禅的话,不如绝口不谈禅或许还能进入禅。“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和上一句是同样的道理,同样的喻意。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的名言,后来的人因这两句话悟道的也很多。庄于归纳“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表达“心物一元”的观点。“心物一元”绝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说是纯粹的唯心。(不同于西方哲学的“唯心”。)这个“天地一指”的“一指”,并不是一个手指,而是一个东西,是一体的意思:“万物一马也,”是以宇宙万物不过是一匹马来作比方,整匹的马,有马头、马脚、马尾、马毛……等等。所有天地间的万物,就好象马的头,马的脚,马的毛……等等总合起来,才叫一匹马。离开了马的胜,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任何一样,都不是完整的马。由众归到一,由一散而为众。所以明朝憨山大师有两句著名的诗:“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他这个名句的观念,也就是应庄子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来的。我们知道,南北朝一个著名的年轻和尚僧肇说过这么一句话:“会万物于己者,其惟圣人乎。”僧肇只活了三十几岁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响了中国几千年。他的名著《肇论》,融和了儒、道、佛三家。他这话是真正的圣人境界,修养不是理论到物我同体。人与物是一个来源,一个本髓,只是现象不同,好比在这间屋子里,我们都同样是人,但相同中又有所不同。因为你是你的身体,你的样子,我是我的身体,我的样子。但是虽然各人不同,却又同是人类,“乾坤马一毛”就是这个道理。
  庄子为什么用逻辑的道理讲这一段呢?当时一般讲逻辑论辨的这一帮人,惯用的这些比喻,庄子拿来批判一番,但是.庄子用的比喻,它影响后世很大。比方,中国产生大乘佛学,到唐代有十宗的不同。唐武则天时,是华严鼎盛的时代,华严宗第
  三代祖师贤首大师,法名叫法藏,他有一篇很著名的影响中国哲学思想的文章《金师子章》。庄子拿马来比方,他就用狮子来作比方。贤首大师用《金师子章》,说明天地一指,万物一狮子,这个宇宙万物等于一个狮子,狮子的头、狮子的尾、狮子的脚、狮子的毛,分析起来,狮子全身无数的毛,每一根毛代表了这一个狮子,每一根毛也都不是这个狮子,由此而说明华严境界是玄门,所谓帝纲重重无尽的道理。那么,贤首大师“万物一狮子”的观念同庄子“万物一马”的观念是一样的道理。
  庄子用逻辑的道理讲到这里,跟着还是在批判逻辑,是非观念和一个人观念的认定。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庄子说:是非观念所产生可以不可以,是从我们的主观来的,我们的认识,你认为可以就可以,你认为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间没有一个真正的离开身心以外的是非观念。他提出了一个结论:“道行,之而成,”我们要想成道,要想返回到形而上道体上,只有实行。在这里,我们看到庄子偏重于经验论,讲实验,只有真正去行道而成道,不是讲空洞的理论。拿论辩思想来当道,完全错了。现在讲道、讲佛学,都变成一种思想学问,那完全错了。“物谓之而然。”“物”就是宇宙万物,我们认定对了就对了,你认定这个东西叫什么,这个就叫什么,一切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要修行就到,即“行之而成”;形而下的万物是人为的,你认为什么就是什么,“物谓之而然。”那么,讲对了或者不对?他又引用: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恶乎然?”怎么叫对了呢?“然于然”,怎样一定认为对了?还是唯心的作用.你观念认为对了,它就对了。“恶乎不然?”怎么认为不对呢?“不然于不然。”你的观念认为不对就不对。这是庄子的文章,狂放恣肆。白话翻译过来很简单,庄子这么一写,让人眼花缭乱,就像戏台上跟人打斗一样,上面来个花样晃一下,花枪东一挑,西一挑,实际上他一刀从中间就打过来了,他的文章就是这样,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过去了。“物固有所然,”天地万物它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形成了万物。电就是电,电通过灯时,它发亮;通过录音机收音机时,它发声。这个物体有它所以然的特别的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万物有它适宜应该的本位。有它适宜应该的立场。但是在现象界来讲,各有各的性质,水跟火两个就不同水有水的用途,火有火的用途,“物固有所可”,形而下的是这样。形而上来讲呢,“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归到道体,两个
  东西都变成原来的能量了。只是一个能量,那没有关系,因此说明一个道理:
  
  唯达者知通为一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因为有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这里产生一个现象。这里讲:“莛”茅草的一根杆杆,很细,很轻贱,很脆弱;“楹”: 一个大柱头,大殿的柱子,很粗,很大,很贵重,这是两个相反的东西。“厉”就是一个很丑的丑八怪;“西施”古代的一个美女,最漂亮,两个相反相对。“恢恑憰怪”,讲人的现象,人的心理,人的个性。只讲四大类,“恢”:豁大,什么事情不在乎,胸境恢豁;“恑”:狭窄,脚境狭小;“憰”:很奸巧;“怪”:很怪。这四种不同的现象,万有的现象,同人的个性、现象,各有各的不同,“物固有所然”,就是这句话的解释。丑的就是丑的,漂亮的就是漂亮的,细的就是细的,粗的就是粗的,胸境大的就是大的,胸境窄的就是窄的,古里古怪就是古里古怪,有些人很奸巧就是很奸巧,现象都不同,作用也不同,这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但是,“道通为一。”形而上讲起来,它是一個東西,譬如人,長得漂亮与丑的,死了以后变成白骨,白骨變成灰尘了,漂亮与不漂亮一样,這是“一”:一個毛草杆与一個大柱头化成灰了,还是一样,这是“一”,所以“恢恑憰怪”到了最后,还是“道通为一。”那么,在这個里頭又產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無成与毁,复通为一。
  這是物理的道理。一個东西分化了的時候,是它成功的時候,譬如,我们把稻子割下來,把它加工磨成细粉,分化開了,可以做成很多好吃的东西。“其分也,成也,”分散开,是另外一個生命的開始,等于夫妻结合生了自己的孩子,两個人的分化成了一大家人。但是,“其成也,毁也。”這就是“方生方死”之說,成功的時候,也是開始毁坏的時候,譬如这个房子,当我們第一天蓋成功開門的時候,从这一天已经在開始毁壞了。所以,他有个结论:“凡物無成与毁,复通为一。”天地萬物没有永远存在的,也没有永远毁坏的,空久了以后,加上许多因缘的构合,自然會形成有,這是自然的有,最后,还是归到“一”。下面有个中国文化重要问题來了: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
  我们晓得中国儒家约文化,在几千年来,人文思想占了最重要的一环,儒家的文化到宋朝以后,所谓《四书》。《四书》里头有《大学》、《中庸》,现在的年轻人不一定会背诵,我们当年读书,在小孩子的时候,就非背诵不可,不会背诵,老师就要打手板,肿得象螃蟹盖一样,痛好几天,很可怜的。这个《中庸》,有大学者考据提出来,认为子思比庄子还后一点,子思的《中庸》是依据庄子这个思想来的。称“中庸”,“中庸之用”,是庄子在这里先提出来的。几千年以后的人考据几千年以前的事,说绝对准确,我不大相信,因为我经常考据自己,前天做了些什么事,自己今天想考据一番,都不大准确的,自己前天放的东西,今天就找不到了,而且有时候忘记了,有时候昨天的事,今天都不大考据得出来,不晓得诸位有没有这个经验。所以,现在根据古董,根据死人的骨头,就断定几千年以前的人,是这个样子,是那个样子,我只能引用庄子的话“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谓之是也,非者谓之非也。”很难说了。
  “唯达者知通为一,”庄子这里提到“庸”的作用,所以他讲,“唯达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达者,“知通为一”,归到形而上的一体,是绝对的,“一”也不是一,就是绝对的。天地间的事,没有成败、是非、善恶,从形而上道体上讲什么都没有,形而下万有的现象是不齐的,形而上是“知通为一。”
  那么说,得了道的人;“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始终不用。所以有些人学庄子学坏了,我过去看老一辈的朋友,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几倍,学问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辈子喝酒,优哉悠哉,我问他们:“为什么世界这么乱,不出来做一番事业?”他们说:“你不晓得,我不了庄子。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那时年青,很喜欢跟这些老朋友开玩笑,我就叫他们外号:《水游传》上智多星吴用,“无用”。庄子的道理,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不用而寓诸庸。”怎么叫做“庸”呢?“庸”就是“用”的意思,庄子说“庸也者,用也。”把《庄子》内七篇搞通了,就明白庄子并非是主张完全不用,还是用,用而恰当,用而适可,他下面就有“用”字的解释:“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所以《中庸》的来源差不多也有这个意思。
  在庄子那个时代,变乱到了极点,那个时候人的思想,有相通之处,处乱世之间,慢慢会逃避现实,人容易变成“乡原”。然而现实逃不逃得开?人是逃不开现实的,只有想办法,善于用现实,而不被现实所用,用得好,就是庄子所讲这个“庸”,用得不好,就变成乡原。乡原看起来样檬都好,像中药里的甘草,每个方子都用得着他,可是对于一件事情,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都说,蛮有道理:又
  碰到另一方反对意见,也说不错。反正不着边际模棱两可,两面讨好。现在的说法是所谓汤圆作风或太极拳作风.而他本身没有毛病,没有缺点,也很规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恶之间,下一个定论时,他却没有定论,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样子。所以孔子最看不起“乡原”,认为“乡原者,德之贼也。”庄子所讲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只有通了道的人,得这个“用”,中庸之“用”的作用。庄子这一段,关于逻辑论辩而讲到是非、成败,我们不要给他这一段骗过去了。什么叫“不用而寓诸熥”呢?“庸”不是马虎,不是差不多,是“得其环中”,恰到好处,换句话,“庸”不是庸庸碌碌,也不是后世所讲的笨人叫做庸人,而是高度的智能,最高的智能到了极点,看起来很平常,但“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适得”,得到了这个道理,“几矣”就是差不多了。这也就是上面说的“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环中”是很圆的,虽然很圆,它中心是直的,不走弯曲,直道而行。
  “因是已,”得到这个“适得而几”,差不多了。“几”就是机关,电灯的开关,手指头只要一点原子弹的按纽,只要国家首领用一个指头轻轻一按,地球就可以被毁掉,这就是“几”。“几”是很轻松的
  就那么一点,最困难就是这一点。你得其“几”,你懂了这个,“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机关在这里,高度的智能,用起来极简单、极容易,但是中间包含了最高的智能。那么,我们有一这个最高的智能,在用的时候,不觉得是道,也不觉得自己是智能,很平凡的这个用。下面庄子就拿道的用,说明一般人的用。
  
  朝三暮四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予,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这一段是骂世人的,也是警告世人。我们人不晓得用这个“庸”,聪明人为什么反被聪明误?就是喜欢玩弄自己的聪明,笨人吃亏在哪里?不晓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聪明的人也很笨,玩弄自己的聪明也是笨人。这些人笨是为什么?庄子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后也。”把自己的精神、聪明向一点上钻。这个“劳神明为一”的“一”,不是“道通为一”的“一”的意思,不要搞错了。只向一点上钻牛角尖,他认为自己最高明,不晓得向大同方面钻,这些人叫“朝三暮四”。怎么叫“朝三暮四”?有一位“狙公”,一个养猴子的老头,动物园的院长,拿板粟喂他养的很多猴子,(“予”,像板栗一样的另外一种食物,究竟是什么,考据出来甚是为难,这个东西是猴子喜欢的食物。)本来每天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有一天,老头子好玩,忽然对这些猴子讲:明天开始,早上喂三个,晚上喂四个。猴子就吵了。老头说:仍然是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猴子乖乖的。世界上的人都是这一群猴子,高明人玩一切众生像玩猴子一样,反正七个板栗给你吃就是了。时间安排不同,位子安排不同,你不要这么高兴,骂你一声混蛋,你气得非要打架,恭维你天下第一,这一下高兴了,实际上都是给人家玩弄。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庄子最后一个结论:“名实未亏而喜怒属用,亦因是也。”等于那个喂猴子的老人板栗一天喂了七个,实质并没有变,只是把观念变一变就受不了。
  
  民曰未便
  你不要小看这个故事,社会学、经济学、哲学的道理都在内,政治上的道理也一样,领导政治的人很困难,一个政策一转变,明明这个办法拿出来,全社会全世界都有利的,开始老百姓绝对反对,不习惯,如果一件坏的事情习惯了,叫他改变也会觉得不习惯。所以我们读了历史,非常感叹,历史上有“民曰未便’这种事,老百姓习惯了的,法令办法有改变,闹起来造反了。实际上造了半天,改变了的就是“狙公赋予”。
  历史上的商鞅变法,当时改变政治的“法治”主张,第一项是针对周公的公产制度。商鞅在秦国的变法,首先是经济思想改变,主张财产私有。由商鞅变法,建立了私有财产制度以后,秦国一下子就富强起来了。但商鞅开始变法的时候,遭遇打击很大,关键就在四个字:“发曰不便”,这一点大家千万注意,这就讲到群众心理、政治心理与社会心理。大家要了解,人类的社会非常奇怪,习惯很难改,当商鞅改变政治制度,在经济上变成私有财产,社会的形态,变成相似于我们现在用的邻里保甲的管理,社会组织非常严密,可是这个划时代的改变,开始的时候,“民曰不便”,老百姓统统反对,理由是不习惯。可是商鞅毕竟把秦国富强起来了。他自已失败了,是因为他个人的学问修养、道德确有问题,以致后来被五马分尸。可是他的变法真正成功了,商鞅这一次在政治上所做的改变,不止是影响了秦国后代的秦始皇,甚至影响了后世三千年来的中国,中国后来的政治路线,一直没有脱离他的范围。
  由商鞅一直到西汉末年,这中间经过四百年左右。到了王莽,他想恢复郡县,把私有财产制度恢复到周朝的公有财产。王莽的失败,又是“民曰不便”。王莽下来,再经过七八百年,到了宋朝王安石变法,尽管我们后世如何捧他,在他当时,并没有成功。王安石本人无可批评,道德、学问样样都好,他的政治思想精神,后世永远留传下来,而当时失败,也是因为“民曰不便”我们读历史,这四个字很容易一下读过去了,所以我们看书碰到这种地方,要把书本摆下来,宁静地多想想,加以研究。这“不便”两个字,往往毁了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也毁了个人。以一件小事来比喻,这是旧的事实,新的名词。所谓“代沟”,就是年轻一代新的思想来了,“老人曰不便”。就是不习惯,实在便不了。这往往是牵涉政治、社会型态很大的。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对于这种心理完全懂,于是就产生“突变”与“渐变”的选择问题。渐变是温和的,突变是急进的。对于一个社会环境,用哪一个方式来改变比较方便而容易接受,慢慢改变他的“不便”而为“便”的,就要靠自己的智能。
  像当年在四川成都开马路的时候,就发生这种事,那里的路都是石头铺成的,下雨很滑,成都当时开马路很困难,当时群众认为破坏了风水,大家反对,所谓五老七贤,出来讲话,硬是不准开。五老七贤是满清遗老,地位很高,财产很多,学问很好,社会力量很大。后来有一先生(他是在这里去世的,后人叫他军阀),他实在府有办法,有一天,他请五老七贤来吃饭,这边在杯酒联欢吃饭的时候,那边已经派兵把他们的房子一角折掉了,等五老七贤回家,已经是既成事实。随便大家怎么骂法,而事情还是做了。等到后来马路修成了,连瞎子都说:有了马路走路不用手棍了。天下事情,有时要改变是很难的。有时必须正以逆众意,违反大众的意思坚持正碓的政策。要有这个但当。这就要谅解他这样是为了长远的公利,也有的时候,在执法上违反了自己的私欲,宁可自己忍痛牺牲,这都是难能可贵的。
  一个时代,一个环境,譬如我们这个环境,假如下一次来改变了,许多人就会觉得“民曰未便”,一定一塌糊涂,其实都是心理作用。很多事情,不但政治、社会、家庭也是这样。你的孩子读书不用功习惯了以后,一下又叫他用功,“民曰未便”,他也不会用功的。所以,“朝三暮四”“狙公赋予”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哲学意义,很深的人生实用,太多的道理,你当一个笑话听过去了,那就辜负了庄子。
  
  道并行而不悖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形而上之道无是也无非,无善也无恶,形而下之道,有是非,有善恶。那么,得道的“圣人”,取形而下之道,人与人之间怎么处呢?一个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恶要调和。道个“和”就是《中庸》这个“庸”的意思。《中庸》也提到“中和”这个“和”字,“至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有人提出子思着《中庸》是根据《庄子》来的。
  所以得道的圣人,晓得形而下有是非,是非是绝对的,只有调和它,中和了,在人道,在形而下就好多了。但是还不行,要进一步“休乎天钧”,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天”就代表形而上道,“钧”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样的公平。像天地一样的公平,怎么调和?这就是智能之学。依我们看,天地并不公平,当我们喜欢热的时候,它偏要冷起来;当我们喜欢冷的时候,它偏要热起来。但是,这个天地有了白天给你闹,还有夜里给你休息,它又是很公平的。要怎么才能做到天地一样的公平呢?这个中间的调和,要参透天地的造化,“而休乎天钧”,在《庄子》里提出来,这叫做“两行”。“两行”的道理,拿我们现在的观念,认为庄子是主张双轨的。许多东西都走双轨的路线,走双轨的路线往往发生矛盾,发生争斗。实际上,“两行”的道理不是双轨,也就是孔子讲的一句话:“道并行而不悖”。
  讲到这里,我们不要被庄子文章汪洋倘恍迷住了,说了半天,还由逻辑讲起,自己各说一番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他又批评了每一个人所用的逻辑的方法都是主观的形成,天地间没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讲遍了,中间引用的很多。庄子的文章等于我们去看一个喷水池一样,万花筒喷出来,给灯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里头波浪起伏,就这么一个画面。但不要被骗住了,我们还是要看水,不要看那个现象,看现象已经上了庄子的当。他始终讲形而上的道,现在还没有讲到中心来,还在中间转。下面,庄子又提到道的影子啦。
  
  生命的来源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通过对道的研究,对形而上与形而下之辩论,庄子提出来,中国上古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他的智能高到了极点。高到什么程度呢?“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认为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那个东西:“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道在哪里?万物没有开始以前,世界没有天地、太阳、月亮以前,一切都没有的时候,那个境界,是形面上的道体,在中国文化里、后来叫做“无极”,佛家就叫做是“空”。庄子提到,中国上古的老祖宗,早知道形而上道体是“空”的,是“无极”。
  我们这个生命从哪里来?从“真空”里面“妙有”变出来的。怎么样?这是个大问题了。那么,庄子又讲: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末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末始有是非也。
  以庄子的观念,看世界上的哲学,《庄子》这一段可以作评论。就是说,刚才讲到上古的时候,老祖宗们已经晓得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空的,那个空的东西,也可以叫它“唯心”,“心物一元”。等而下之,“其次以为有物矣,”其次有些人晓得宇宙寓物刚刚开始以后,物质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体变为热能,或者由气体变属风、或者地水、火、风,金木、水、火、土一起开始运动,有“物”在变化,但是物质一变出来形成这个世界以后,“未始有封也”,并没有界线。
  我们看到我们祖宗的文化,很多都提到遭个根根,庄子在这里提到,孔子在《易经》上也提到,那幺,这也就是中国的政治哲学思想、社会学思想、经济学思想的根。譬如地球形成以前,拿社会观念讲,没有什幺叫做财产制度,也不能分出哪个是公有,哪个是私有,这些观念都没有,等于一个人到荒岛上去开荒的时候,“未始有封也”,没有说这个界线属于你,那个属于我,地球开始也是如此,到了人类人口懂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私心来了,私有财产制度产生了,就你有你的范围.我有我的范围,开始占有,这就“有封”了。人类社会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庄子那一句话:“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虽然“有封”,但此时人类还少,人的私心还不大,是非争斗还没有。
  现在我们经常讲时代在进步,在哲学的观点、逻辑的观点上,时代究竟在进步?还是在退步?很难讲。在东方的文化,我们的固有文化里,一切宗教原有的文化开始,认为人类的文明在衰落退步,越到后世越乱,是退步的。我们现在讲社会时代进步了,是站在物质文明的发展立场来讲。所以用逻辑用哲学的观点,只能说人类的物质文明,越向后是进步的,至于人类道德文明不能是进步的,退化了,我们的文化素来这样认为,佛家的文化也讲人类越向后走,越堕落,越退步。
  物质文明发展是进步的精神文明是堕落的,是退化的,至少站在我们赤去文化的立场这么认为,现在庄子也是为个观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有是非就有争斗,是非争闬发达了以后,与形而上道就越来越远。所以我们经常提这个问题,为什么看到古书上古人得道啊,或者学问成功的人,以前好得多,也快得多,为什么后来这么差呢?昨天我还接到国外一个同学的来信,就是问这个问题,他说我也很用功,也很努力,修了那么久的道,一点影子没都有,为什么古人一修就会,他说老师啊,我有点不相信,是不是古书骗我们的。为封信现在还压在案头上没有回,这一回信就要写长文章了。古人并没有著书骗我们,物质文明越发达,社会越复杂,思想之混乱,是非善恶观念之复杂,都是障道的因缘,而且人类教育越普及,知识越开化了,学问越设有基础了,知识并不一定是学问,我是站在庄于的立场来说明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个“爱”呀,代表私心的偏爱,人的自私越来越严重。
  我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道体,宇宙万有的本体,本来是绝对、同一的。当道体起作用的时候,一切万类的现象不同,作用不同,但道体是一样的。比方,像水一样,水的性能就是湿性,至于水有清水、浑水,或变成各种味道如咸、淡等,其性能不变,只是它的现状、作用变了。这个原则,我们必须要把握。读《齐物论》,实际上是有其连贯性的,因为中间的文章和理论引用得太多了,我们容易被庄子的比喻说明所骗,看似漫无头绪,实际上狠连贯。
  比方上我们讲到,中国文化里惯用的典故“狙公赋予”,“朝三暮四”,就是观念上随便一变,大家就被这些现象、概念迷住了,就引起人情绪上好恶是非的不同。讲到“朝三暮四”这个故事,因为比喻讲得太好了,我们容易被这很小的故事引走了,忘记了全篇里头引用这个故事的道理。那么全篇说什么呢?道体是“一”的。因为大家自己的观念不同,被现象骗了,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儒家有儒家的看法,墨家有墨家的看法道家有道家的看法,各种说法都不同,应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被现象迷住了,忘记了本来。庄子讲的重点在这里。
  这个重点把握住了,就明白庄子的比喻如同佛经上引用的一个道理一样:“众盲摸象各执一端。”一个大象站在那里,由一群瞎子来摸这个象,他们摸到了象的鼻子、耳朵、嘴巴、腿、尾巴,就根据自己接触到的一点,认为整个象就是这个样子。每个瞎子摸的一点都是象的一部份,不能说它不是象,但是,毕竟不是全体的象。换一句话说,全体都错了。佛学里头还有一个比方,禅宗常用的“分河引水,各立门庭。”世界上的水是一样,因为海洋、江河性质的不同,土壤的不同,种种原因的不同,所以水的味道有咸、有淡、有清、有浑、有硬、有软,一般人喝了一种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大概就是这样。这种“众盲摸象,各执一端”、“分河引水,各立门庭”的道理,同庄子所讲的观念是同一个道理。
  不过,庄子表达方式不同,尤其他的故事说得很美。所以庄子讲到“狙公赋予”“朝三暮西”这里,他说正好,两边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不过他没有建立一个“中”字,庄子这里来个“庸”,“中庸之庸”,在结论里叫做“两行并存”,我们引用了孔子在《易经》上说的“道并行而不悖”来说明。接着,他引申这个道理,就讲到人对于道体形而上的知见,开始有一个最初追求原始生命的来源,因为大家都在追求这个道体最后的来源,理论知识越来越进步了,因此辩论也多了,各人的私心思想的偏见越来越多,那么,庄子最后的结论就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下面,庄子接下去又说明一个道理。
  
  成亏之间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这里我们看了庄子的文章,再看历史上写古文的很多的名人,如宋朝的苏东坡,他全体是采用《庄子》的东一句西一句的笔法,喜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们幽默地称他为苏东皮。跟着下来,包括明朝的袁中郎、李卓吾、冯梦龙,清朝的金圣叹,李笠翁等等,这一类都是庄子文学路线与佛学路线、禅学路线相结合的中国文章的格式。你看庄子的文章,没有一句话是固定的,所以后世说庄子是禅宗的开山祖师,是禅、禅师的文学。禅宗大师们的讲话,多半是这个样子。
  庄子说:果然真的有成功与失败马?果然真的没有成功与失败吗?这是一个观念。但是拿逻辑来讲是四面的,庄子文学很美,运辑也很清楚,他只提出这个问题。接着提出“昭氏”,姓“昭”,名“照文”,鲁国人,因而称“鲁照文”。他是鼓琴的音乐家,技艺已经出神入化,所谓进入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弹。可以使听的人忘掉一切万物,人只要听到他的琴,就进入道的境界,人就升华了,变成神了。庄子讲昭氏鼓琴,“有成与亏”乎哉?就是说,昭氏为什么弹琴?他是在琴音表达世界有生灭、盛衰、成败。这个世界由许多的物质构成,花开了,花又落了;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去了,人生出来了,又衰老了,死亡了,这个成亏之间,生灭变化,使人引起很多感慨,由这个感慨、情感的表达,所以“昭氏之鼓琴也”。当弹琴完了以后,最后一声,这个手啊,把琴一停,声音也清寂了,人也忘我了,什么都没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弹这个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这就是说,昭氏弹琴的技艺,弹琴的应有的境界,正符合道的境界。当他对人生、宇宙万有的盛衰、成亏的许多的感情一来的时候,他在弹琴;当他弹完琴的时候,一声不响,天地万物皆空,这个时候是合于道的体。此时,世界上没有成功与失败,一切皆空。庄子先提了昭氏鼓琴,同时提了二个音乐家: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
  “枝策”是乐器。就是八仙之一曹国舅手里拿的那个竹筒子。这个东西两块竹片,用手一捻,可以发出声音,也叫做板。“师旷”是晋国名音乐家,他的板的造诣到了最高峰、同昭文弹琴境界一样。师旷音乐造诣高,在《孟子》里头经常提到。我国古来的大音乐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师旷为了要使自己的音乐素养更上一层楼,他觉得眼睛外视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将自己的双眼刺瞎,果然成为中国的一代音乐宗师,这个道理也就是中国道家修持的理论,“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不见可欲其心不乱。”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来补充,但又由思想、九窍消耗。而补充的永远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惠子是有名的逻辑专家,他弹古琴。等于我们今天的国乐大师孙教授一样,独一无二的弹古琴专家,把惠子换成孙子,就是“孙子之据梧也”。惠子弹琴的时候,长袍一穿,摸着那个琴弦,他自己胡子长在哪里都忘记了,就是说他那个境界非常超越。庄子提的这三位大音乐师造诣都很高,他们表达音乐的境界和情绪,关键在音乐弹起来的时候,声音的音量、清浊,时有变幻,万以不齐,情感的表达,喜、怒、哀、乐都不同,当一曲,所谓“曲终人散后,江上朔风吹”,天地万物非常寂寥,在第一声没有弹以前那么高雅,那么空旷、那么高远。这个时候,没有盛衰成败,也没有喜怒哀乐,心里很平静。
  《齐物论》开始就讲,大风直吹,万窍始呼。我们要特别注意庄子在这一段为什么要提出音乐境界?音乐、絵昼或者诗歌等一切艺术,都是基于人的感情的发挥,所谓有感慨,当喜、怒、哀、乐无法表达,就用音乐这个东西表达出来,乃至用歌舞等等,都是同一道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分析起来就多了,古代归纳为喜、怒、哀、乐。人世的喜怒哀乐四个字与人事的成败盛衰相关联,成败盛衰之间又引起人的喜怒哀乐。下面有一句话作结论:
  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
  这三位历史上的大音乐家,“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已经由音乐而进入道的境界,成了神仙了。庄子说道三个人,音乐的造诣到达这个境界的时候,是“知几”的境界。这个“几”在哪里呢?当情感来的时候、表达出来、简直跟天地风云变化是一样的。当风云雷雨过了,宇宙万象正在清明的时候,他一声都不响,就同天地的空灵一来。所以,这个“知几”,拿音乐的境界、艺术的境界讲,现在叫做灵感,这是小的方面;大的方面,“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身体、技能、艺术造诣到最高的那个境界的时候,他把握住了成功,所以留名万古。等精神衰老的时候,譬如弹琴,脑子想到某一手法怎么弹,但两手有风湿病,或者神经不对,纵然有高度的理想,表达不出来了。所以,世间法和出世间法都一样,修道与做人都一样,人要晓得“知几”,把握自己生命的重点,不”知几”,对于自己是在开玩笑,没有用。“知几”的道理呢?庄子点题了:“皆其盛者也”,当他鼎盛、登峰造极的时候,成功就在那一刹那,再不能有第二下,“几”一过,一切都过去了。那么,庄子引申这一段,又进一步讲:
  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昭文、师旷、惠子,为什么他们的音乐到达了神仙的境界呢?这是因为他们个人的爱好不同。一个人有所“好”,这也是“几”,把握这个长处,专搞这一行,没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学问,任何东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么程度,“好”到发疯了,入迷了,他一定成功。“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 “彼”就是外面一切其它的东西,都不在话下,都不在心目中,这就是人的成功之路。“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了不起的专家,万世留名的有专长的人物,因为他对某一件事有偏好,所以他死死地钻进去,硬要把这个问题弄到透顶、透彻,因而才有成就。
  下面又回到逻辑上来了。“彼非所明而明之,”庄子说可是有些人,像他的朋友惠子,好辫,惠子好辩并不是爱讲话好跟别人辩论,而是好研究逻辑,好研究思想的方法问题。逻辑就是把思想有方法的去思想。庄子认为,不去研究思想本身,而去研究怎么去思想,这些是“彼非所明而明之”,是浪费时间、“故以坚白之昧终。”“坚白非坚”“白马非马”,惠子始终在自己逻辑的圈子里,把自己套住,逻辑讲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逻辑。世界上有些理论逻辑虽然讲得通,实际上行不通,就是这个道理。庄子说,可惜这些讲逻辑的人,自己以为学问很好,他们由于有文字论着,写书写文章,在逻辑的理论上,又发表逻辑的理论,逻辑的逻辑,不晓得逻到哪里去了。一句结论:“终身无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间做一件事情也好,没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他两边都说完了,绝不留一个尾巴给你拿的。
  用逻辑思维去推测形而上道究竟怎么样,永远搞不清楚,庄子已经骂了用逻辑方法、用推理求道,认为思想就是道,根本错了。“若是而可谓成乎?”如果认为一天到晚在那里讲空话,等于《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骂东吴一般读书人“坐以立谈,滔滔不绝,灵机应变,百无一能。”把一批学者统统骂完了。诸葛亮口才的章法好象就是学庄子来的。如果认为这样坐以立谈,滔滔不绝叫做学问,也叫做成功,庄子很幽默又很傲慢也很认真谦虚地说:“虽我亦成也。”那我早就成功了。
  “若是而不可谓成乎?”那世界上什么叫有用的?“物与我无成也。”天地万物与我本来没有个结论,都无所谓成功。上帝创造了这个宇宙,最后又变成一蹋糊涂而毁灭,天地万物跟我们一样,都没有结论。不要认为学问论辩没有结论,就无所谓成功。庄子两面都说完了,你看庄子究竟站在哪一边讲话,你认为这样是对的,以偏概全,错了;你认为那样是对的,也是以偏概全,也错了;你说我偏也不偏,全也不全,你又错了。那么,要如何不错呢?庄子告诉我们一个路子:
  
  用而不用不用而用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滑疑”,庄子提出这个名词,这个名词要了命了。“滑”,古代读音为古,现在读音为华。滑头的滑,加上怀疑的疑,滑头和怀疑搭在一起,后面又加上“之耀”,发了光明,这是什么意思?“圣人之所图也。”修道人要走这个正途,就是实证的路线。这个实证的路线是“滑疑之耀”。什么是“滑疑之耀”呢?“滑疑”这个东西就是时有时无,非真非假,内心自然的光明的这么一个境界。庄子他自己也没有辩法讲清楚这个境界是什么?他
  造了一个名词叫“滑疑”。严格来研究这个名词,要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楚中南方的音。我一直留意湖北人的说话,湖北同河南边界一带的一定有一句土语同这个音一样,这个音就是楚国的土音。那么,如果借用佛家来解释呢?容易懂了,就是《楞严经》上讲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这个时候,一切外界,六根六尘脱开了,(“内伏”不是身体以内,这个“内”也是假定的。)到了那个道体以内了,自性的光明就出来了。可以说,庄子这一段所发挥的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实证到了就是这个样子。
  到达了“滑疑之耀”这个境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就离开了市俗一般人的应用,那个时候就到达用而不用,一切无为而这之,这是道的境界。这样就叫做明道,悟了道。所以,用理论推理来求道,思想妄念不断,永远不是,必须要求证。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不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末始有无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末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发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隹,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庄子跟惠子可以说是好朋友,庄子对于惠子平时喜欢讲道理,以推理来说道理,以逻辑讲道,思想上是痛恶的。另一点,我们看出来,历史文化上,战国时候,各家学说争鸣,思想很发达,可是因为思想发达,论辩太多了,大家茫茫然,无所主。
  历史上有三个阶段是学说思想非常发达的时期,一是战国时期,庄子这个时代;二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所谓清辩,三玄之说、其实不止于三玄;三是南宋北宋时期,实际上宋朝只有半个中国,应叫第二个南北朝,那个时候,理学特别发达,该学说一发达,对我们历史上产生三道痕迹,很悲哀。另外半个中国是辽、金、元,有他高度的文化,可是我们研究历史以汉人为主,往往把辽、金、元忘记了,这是不对的。天下都是在很乱的时候,学说思想非常发达,可是社会给思想挠乱子,所以庄子痛恶搞论辩搞思想。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颊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庄子上面讲到一个实证的境界,提出一个名词,“滑疑之耀”,先把它摆在这里,这就是庄子的禅,后来的禅宗许多大师也这样,讲到最重要之处,一点题,刚刚点一句,等于照相一样:“你注意啊,笑一笑,笑笑……”“咔嚓”,镁光灯一亮,没有了,你准备啊,来不及也,已经给你照了。庄子的教育手法就是这个样子,你懂了也这一下,不懂也在这一下,下面又推开了,看起来不相干,其实是连带的。
  “今且言于此,”我先说,先声明:“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不晓得我讲的与你们讲逻辑的相同不相同,或者我讲的话合于你的逻辑,或者不合于你的逻辑。庄子的文章很活,也可以这么解释,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下面是他的结论:“类与不类,相与为类,”或者同你的也好,同他的也好,或者同两家都不同也好,乏他对与不对,那就是我的,也总算一个对吧。这就是论辩上下反合的论辩办法。“则与彼无以异矣。”这一句话,把自己建立逻辑观念又推翻了。
  总而言之,我现在要说一句话,不晓得对不对,你们的观念认为合不合逻辑,都不乏,如果你们认为,都丰富这个不合逻辑,我自己也成立一个体系,虽然如此,也同你们一样乱七八糟,没有两样。这一段也可以这么解释,现在我先要同你讲一句话,不晓得中听或者不中听,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好,反正我讲了,你一定要听,听了对不对,反
  正是狗屁的话,啰嗦过去就算了。你说庄子他有道理吧?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对了。这几句文字,非常简单,如果用普通的方法看《庄子》,如果当国文老师,这几句很可以拿红笔划掉,有也行,没有也行,多余的。可是,真正懂逻辑的人写的逻辑文章,一个字都不能动它,他讲得非常清楚。换一句话说,一个人学会了这样一种论辩术,很高明了。
  
  道可道非常道
  虽然,请尝言之。
  “虽然”,翻译成白话就是但是,“虽然”两个字从文章中哪里来?“则与彼无以异矣。”一句结论推翻一一切,就不改说话了,虽然不要说话,但是,“请尝言之”,我还是啰嗦给你说一说吧,结果他还是要说。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这就啰嗦了,他说你要闻道道,就是西方哲学家所要研究的先有鸡先有蛋?也就是宗教哲学所要研究的上帝从哪里来的?上帝的外婆谁生的?究竟宇宙从哪一天开始?这是西方哲学的问题。中国哲学没有一个单独成立的系统,要讲中国哲学,有四样东西是要连起来的:第一文哲不分,文学家是哲学家,一个中国哲学家先要懂《诗经》、《易经》。《诗经》里头都是哲学,中国哲学。文哲素来不分,不像西方,哲学家、科学家、诗人都是独立的。第二,文史不分,文学家和史学家不分。第三:文政不分,一个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这个政治也不是讲普通主观的政治,它同人生实际作人处事分不开的。第四文史哲也不分,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也是文学家。
  西方哲学,问先有鸡先有蛋?宇宙有创世纪,中国哲学没有谈这个东西,中国的哲学在哪里找呢?譬如我们随便举文学的境界,像隋唐之间的有名的诗,叫《春江花月夜》,这篇长诗充满了哲学问题,最有名的两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文学境界,比先有鸡先有蛋这种间题好多了。我们经常讲苏东坡,现在讲他的笑话,苏东坡还在宋朝时就想当太空区的区长,为什么?他作的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这就说明,中国的哲学思想充满在文学著作里。如果把中国人的文学著作,文章、诗词、歌赋、对联里有关哲学的东西找出来,那不得了,哲学的问题,哲学的解答,多得很。
  庄子在之里,就提到这个哲学问题。天地间有一个“未始”,还没有开始以前,对这个地球来说,男人女人还没有,鸡跟蛋都还没有。“有始也者,”应该有一个东西开始。体说是个空,对呀,假使叫佛家来讲,就不要问了,原来是空的;假使是一个讲逻辑哲学的人就要问了,这个空是谁使它空起来的呢?这个空是自然空起来的,还是有人造出来的一个空呢?这个问题很重要。假使自然空起来,最后也必定归于空,这个空本来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到那一天自然空了就对了,何必辛苦修一场,白修的嘛!如果不是自然,那么这个空是谁造的呢?你说没得人造,那么这个空又从哪里来呢?这个问题会把人问疯的,我们不能再问了,如果再问下去结果非发疯不可。所以学哲学的人,因为问不出来究竟,最后很多都学到跳江了。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里有个三段假设的问题,一段一段地向前面推。如果拿我们中国文化来做注解,那好辩,名称多嘛。“有始也者”,有开始的,那叫太极。“有未始有始也者,”那叫无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无极之前,我看最好起一个名字叫太太极。有人这样注解:“有始也者,”万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太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叫无极。拿中国文化来注解它,这是三段。
  青年同学应注意研究文字上的技巧,庄子这一段文字蛮啰嗦,我们就啰嗦不出来。“有始也者,”有一个开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以前的那个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好象又有一点开始的那个东西。怎么这样讲话?好象是带有神经质的讲话。拿佛家来说,释迦牟尼以前的佛学论辩也是这样,所以释迦牟尼佛也像中国的孔子一样删诗书,定礼乐,重新裁定就是“能”、“所”两个字。譬如佛学讲八识,在释迦牟尼以前,有讲到十识,十一识,十二识的,后面引申很多,释迦牟尼佛把它们归纳起来,裁定为八识。这些都是论辩学说的建立。那么,庄子也是这样,他代表了中国上古这一思想。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有有也者,”有一个有;“有无也者,”有一个没有。有跟无是相对立的。“有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无都没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和无都没有开始,就是刚才所讲的“能”与“所”的“能”。
  “俄而有无矣,”天地还没有以前,空空洞洞,突然之间生出一个有,一个无,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但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有与空,究竟是真的有,还是真的空?这个问题比较科学了,实际了。
  空,是像空间一样空空洞洞的空,还是代表绝对没有了的空?我们到一个空的房间,或者到高山绝顶上见到天地太空,这个空是空间的空。那么,还有一个空是理念上的空,这个理念上的空同空间的空是两样。所以这个有跟空都如有如无也,究竟怎样叫做有,怎样叫做空?空是哪一个空?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果有其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说,我现在提出一个理论,所谓宇宙万物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有,有一个空,我不知道所讲的空与有,“果有果无”,究竟是真正的有,还是真正的无?
  庄子为什么讲这一段?上面所讨论的,宇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没有开始,不管有没有开始,只有一个空,一个有,在我们没有求证到空有以前,统统是思想假设的主题,是唯心所造,这很虚玄,靠不住的。把《庄子》研究到这里,全篇前后一看,他原来说这个。看他的文章,手法之高明,花拳绣腿,实际上他说得很清楚。换言之,天地间,人世间的一切学问,不管是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古代诸子百家的,现在的科学分门别类,都有一个大原则,一切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没有关系的,它不会成立不会存在。你说预言、卜卦、算命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吧?有关系,因为我们要知道生命究竟怎么样?所以它几千年都存在。有人说七月半有鬼,你知道有鬼无鬼?如果是庄子,就会说:“果其有鬼乎哉?果其无鬼乎哉?果其有鬼之于无鬼又何哉?”谁知道呢?可是它对人的身心性命有关系呀,无法解释的时候,说你撞到鬼了,因此鬼神之说它也存在。所以,天地间的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无关的它不会存在,它自然淘汰了。那么与身心性命有关的呢?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的《齐物论》点题了。
  前面几个高潮告诉我们:“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高潮结论一起来,像台风骤起,海水倒灌,水流到平地,一点小水都没有,到最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高潮到了最高峰。这就是庄子,代表了中国文化的那个道。
  庄子批驳一般人讲逻辑,乱七八嘈,辩驳了半天,没有用,实际上,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家。“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天地之间最月的是什么?秋天的毫毛。头发不是毫毛,刚生下来的
  小孩子身上的细毛叫“毫”,那很细,眼睛不好还看不见。秋天的毫更细,为什么秋天更细?人跟动物一样,春秋两季要换一层皮,所以春秋两季洗澡身体特别脏。到了秋天毛掉了,刚刚长出来的新毛是“秋毫”,细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见,那代表最小。什么东西最大?“秋毫”最大。“太山”不说大,说小,这是什么话?你说什么叫大?大到无可说处,那也不大,你能理解的,都不大,没有办法理解的才最大,那也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得没有辨法看见,那当然最大,它同虚空一样。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因此,大小,是非,善恶,都是唯心观念所生,没有毕竟的。故“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呑。”古人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死掉叫“殇子”,有两种说法,一种三岁以内死的,一种七岁以内死的。反正小孩子死了就叫“殇子”。庄子说小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寿命最长。我们老祖宗有一个叫“彭祖”,活了八百岁,那算短命。
  空间的大小,寿命的长短,都是人唯心所造的观念,没有绝对的标准。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庄子在上面都说完了,要我们去证悟。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是道,没有办法解释了,大家读了也懂了,读了也得道了,因为都懂了吗,你要注意,不要以为懂了,“天地与我并生”,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天地还是天地,天地人并生,一起来的;“万物与我为一”,万物与我不是一个,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
  这两句话看起来都懂了,其实我看许多人,引用错了,解释错了,都把“天地与我并生”当成天地就是我,“万物与我为一”当成做馒头,把面、盐、糖合在一起,就叫咸甜馒头,完全错了。所以我们读了这两句,再看古人今人的许多注解,经常把这个重点搞错,这一错,错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还不止。注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里特别提出来,天地是与我同存的,万物是与我同一的,我们跟万物同样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并非天地就是我,也不是我就是天地,物是物,我是我,天还是天,地还是地。
  这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庄子他老先生又来了,既然已经一体了,还有什么好讲?既然已经一体了,为什么没有话讲呢?这就是逻辑的道理。大家学禅宗,觉得禅宗很玄妙,禅宗的祖师就是搞最高逻辑的颠师,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不合逻辑,非常合理。你懂了《庄子》,也就懂了禅宗。譬如说,我已经不对了,你为什么骂我?既然已经不对了,骂骂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既然已经不对了,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所以骂可以,不骂也要得,都合理吗。这个都就是这样。
  我们现在有一个观念,看中国的哲学,喜欢西方文化的引证。这一百多年来,关于“道”这个名称,我们在学术上,文学上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叫“本体”。大家要知道,“经济”,“哲学”,“物理”,“自然科学”,这些名词,不是中国人翻译的,而是日本人翻译的,我们当时翻译西方文化,二手货,因为日本人用中国的文字首先翻译,我们翻译再看日本翻好的,这样就把二手货拿过来了,“哲学”,“经济”也就来了。譬如“经济”,这个词翻译得不大恰当,可现在经济也用了一百多年了。过去我们中国人讲的“经济”,思想观念可大了,以前过年门上贴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双司马——司马迁、司马相如;什么叫经济呢?经纶天下,济世之才,这个学问在古代叫经世之学。后世西方文化的经济观念进来,把有东西弄出来卖,口袋里空空的,把它变出钱来,这个东西叫经济。这一下,中国文化的经济观念完了。对西方把“道”翻译成本体,我们已经习惯了,有了这个名称后,现在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已经不是道的那个境界,思想观念已经有了个东西,就偏向唯物的思想去了。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一段话呢?因为同这一节有关系,庄子提出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一体的。“既已为一”,共存,是一个东西,“岂得有言乎?”既然是一个,为什么不霭呢?那么就让你讲吧。
  
  穷到源头穷亦空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个思想是从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的。“一与言为二”,说一个“一”,已经是两个了,等于说,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说个客观,它已经是主观了,在这个观念已经是两个了;“二与一为三,”告诉你这里只有一个,,批驳你不要认为是两个,这个“一”是对“二”而言,我讲了这句话,这一句话讲出来中间已经有三个了。同一句话,三个存在。
  所以太极含三,禅宗临济宗一句话含三玄门,一玄门有三要义,这理由,这道理都是逻辑。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所以基督教圣父、圣母、圣子三位一体;佛家法、报、化三身三位一体;道家上清、太清、玉清,一气化三清,三位一体。天地间万事不过三,中国文化就是天、地、人三个符号。研究起来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写博士论文小题大做,大题小做,你一定成功。
  “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道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也同庄子一样,“三”以后不谈了,“三”以后变成多少?电脑都算不清楚,什么叫“巧历”?就是数学家。谈到科学,天文是第一位,世界科学的发展,最早是发展天文,中国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发达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马当先的。如果了解天文,必先研究数学,而中国的数学,六千年以前,也很发达。尤其发展到像《易经》的数理哲学,实在是精深幽远。中国文化的科学,全世界最早,几千年前就有,那时西方还没有发展。中国上古文化,数学叫历算,也叫历数。历算是干什么的?算天文的,尧舜黄帝的时候,就算二十八宿太阳月亮五星的行动跟我们地球的关系,所以建立了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这是几千年前建立的,更妙的是,中国上古历算没有数字,数字太多了,归纳起来,只有用一个字代表。我看西方的科学发展,可以大胆地预言,将来数学发荱到最高处时,不用数字了,于是产生一个新的八卦或者新的什么代号。
  天地间“一生二”,“二生三”,过了“三”以后无穷无尽地发展,“巧历不能得,”庄子讲最巧妙最高明的数学家,永远搞不清了,下不了一个结论了,“而况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头脑,懂得天文数字的,都不能了解,何况一般的凡夫?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
  注意,讲宇宙的来源,当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究竟有没有,不去管他。听了这个话,你如果认为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真的没有,你就错了,不过为了了解宇宙这个道体,宇宙的来源,只好把这切断。所以佛学也好,其它的科学、哲学、宗教也好,只好到这里把它截断。那么,“无”以前那一段有没有,我们不要先下结论,暂时保留在这里。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这个层次的变化,以“三”为最有力的基础。就是说,从“无”亦到“有”,经过三个阶段。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天地间万事不过三,所以中国的《易经》开始画卦,一卦为三爻,三爻成一卦,画成六爻是后人加上去的。“而况自有适有乎?”由“无”到“有”经过三个层次,要由“有”回转到“无”就难了,还有一个更难的,由“有”再发展下去,无穷无尽,没有底了,佛家有一个名词,叫无量无边。研究佛学要注意,无量无边,无穷无尽,是有的发展,但是一般学佛的把这个名词当成空的观念,错了,在禅宗又要吃棒了。有的发展,无量无边,所以中国《易经》最
  后一卦叫“未濟”,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你说没有结论的东西怎么办?这就结论。
  无适焉,在是已。
  “适”就是到达那里,既然到不了底,那就“因是已”,那就截止到这里,到目前为止。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有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仪,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衆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科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仕,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接着庄子讲他的逻辑,这个逻辑不是空泛的討论,是根据道是“一”,绝对的,就在这里。或許因为我们喜欢用思想推测,庄子就用逻辑来表达。
  夫道未邕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
  “夫道未始有封,”这个道没有什么界限,无所谓形上形下,也无所谓古今,也无所谓本体非本体,
  “未始”不是开始的意思,“封”就是界限。“言未始有常,”“言”就是言语,代表所有的文字理论,也代表所有的思想,没有一个言论思想是永恒的真理,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如果言语文字可以确定,那就永远都不变,实际上人类言语文字,三十年变一次,再过六十年,我们的许多讲话,说不定后人又听不懂。“为是而有畛也”,不得已,人文假设建立一个区域,“畛”就是界,畛界,建立一个象田坎一样的畛界。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仪,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我们刚才上面提到了《易经》,莊子的“八德”观念,跟孔子在《易经·系辞》上提出的“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相通。这个“方”字,有的人解释成猴子,这个理由不成立。“方”就是方位。东南西北,每一方位一同,人类动物植物矿物就不同。“方以类聚”,以类来分开,“物以群分”,万物是一群一群的,这是孔子的思想。我们把庄子提出来的“八德”,用孔子的《易经》思想一归纳,即“群、分、类、辩”四个字。
  庄子用“八德”,这八个方法,八个程序的罗辑,把战国时的逻辑名家如惠子、公孙龙等人,辩得一塌糊涂,在庄子圓的逻辑面前站不住。禅宗也是走这个路线,如珠之走盘,没有边际,没有轮廓,
  逻辑论辩到这个地步,没有边际可以给你拿,没有尾巴给你抓。西方的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论法,印度有因明五段论辩法,有人讲中国的《易经》也是三段论辩法,我说不要乱讲,《易经》的辩证是八段乃至十段观象,那是有根有据的。只在大家学过“卦”的道理,每一个卦的错综复杂,真是“八面玲珑”,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点来讲,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论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统一,那幺,也可以说永远只有否定,也可以说永远都是肯定啰!由这个道理我们便知道老庄的思想与孔孟的学说,都是由“易”理而来,就明白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
  庄子在这个普通的论辩上,提出了“八德”,他讲什么呢?“有左有右”,物理世界的次序;“有伦有仪”,人文社会的次序;“有分有辩”,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竞有争”,人类社会的现实,他不过用八个类别加以归纳。
  我们知道,孔子让人家挖苦得最惨的是道家,这个圣人碰到道家的人物,每个都幽默他几句,但是天理良心,道家每个人都很捧孔子,后人不懂道家的幽默,不懂道家的机锋,以为在骂孔子,都错了。骂孔子最有害的是庄子,但捧孔子最有害也是庄子,可以说庄子是孔子的知己。这里他又在捧了。
  
  春秋经世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青年同学特别要注,我们现在提倡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是什么?我还下不了定义,你说馆子里的菜,辣椒炒豆腐,那是中国文化?故宫博物院那些老祖宗的画,说我们的文化多么了不起,我经常告诉青年同学,了不起是我们祖宗的,不是你画的,对不对?所以要惭愧惭愧。如果有人问到中国文化,你把他带到故宫博物院,你怎样不把他带到你的书房处呢?因为你书房里没有东西,只好找老祖宗撑面子。所以中国文化下不了定义。
  讲中国文化哲学问题,宇宙的来源,先有鸡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见月”?上帝怎样创造世界?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因为搞这个会搞逻辑,搞逻辑会搞发疯,你搞五千年还没有搞出结果,没有结论。所以《易经》最后一卦叫“未济”,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如果拿现实来讲,我们老祖宗蛮聪明。
  什么叫“六合”?东南西北四方加上下,叫“六合”;四方如四个角,叫“八方”,佛教进入中国,八方加上下,叫“十方”。“十方”是佛学传入中国以后,中国文化关于宇宙天地的观念,“八方”和“六合”是稍后的观念。庄子提出,最早的上古文化,老祖宗对天地宇宙的观念叫“六合”。天地以外究竟还有没有世界?人类是否是外星球过来的?这是中国文化和佛经里讨论得最有厉害的事情,是有根有据的。人类从哪个星球过来的?佛学里有明确地指定,怎么来的,坐什么来的。来了以后,流落在地球上,变成了我们的老祖宗。我们老祖宗流落在地球上很可怜的,是贪吃盐巴搞坏了的。
  “六合”之外的事情,庄子说“圣人存而不论。”注意这个“存”字,不是没有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永远存在,不过暂时不去追问,“存”而不论。
  那么宇宙的人事,“六合之内”呢?“圣人论而不议,”就是讨论研究不加以批判,不做一个严格的结论。
  在这两个原则之下,我们的历史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完备,都早。许多国家许多民族的历史,都是后人慢慢追溯的,例如印度,自己国家没有历史,到了十七世纪以后,才由德国人英国人写出印度史来。大部分的印度历史资料,保存翻译成中国的佛经经典《大藏经》里,西方人有意的不承认,都没有采用,很可惜,印度有两个原因,不大讲究自己的历史: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数字观念。它的民族文化究竟好与不好?很好,很解脱。所以修道优哉游哉,饿了躺在香蕉树下,拿根香蕉吃吃,起来后打个坐;没有裤子,拿片叶子遮一遮,这很好。讲人文文化就不对了。
  只有中国从老祖宗开始就建立历史观念,这个历史叫春秋。我们学历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个时代,我们后世称它为“春秋时代”,就是西周与东周之间的时代,孔子写了一本书叫《春秋》,后来“春秋”成了历史的代名词。在孔子前后,有人写了历史,都称春秋。为什么中国文化中为什么把历史称为“春秋”而不称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热就是热,称冬夏也无不可。中国文化是自天文来的,我们知道一年四季的气候只有一个现象,一个冷一个热。冷到极点是冬天,热到极点是夏天;秋天是夏天进到冬天的中间,不冷不热,最舒服;春天是冬天进入夏天的中间,也是不冷不热,所以在我们的上古文化二十四个节气上,夏至是白昼最长,团夜最短;冬至是黑夜最长,白昼最短;只有春分与秋分那两天,就是在经纬度上,太阳刚刚走到黄道中间的时刻,白昼默认一样长,不差分毫,这两天不冷也不熟,所以称历史为春秋。春秋是最和平,最公平,“持其平也”,历史是持平的公论,这就是中国的历史学家,认为在这一个时代当中,社会、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这个像春分秋分一样平衡的天平上来批判。拿现在的观念来说,称一下你够不够分量,你当了多少年皇帝,对得起国家吗?你做了多少年官,对得起老百姓吗?都替你称一称。历史叫做“春秋”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孔子写《春秋》,“从往今也”。如果大家认为,孔子的《春秋》写的历史,是从以往到今也,那就错了。
  “春秋经世先王之治,”中国文化的开头就是“春秋”的道理。中华民族为什么那幺重视历史文化呢?历史是给人类留下人生的经验,把人类历史过去的经验,兴衰成败、是非善恶,都留下给后世人做榜样,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经济之学,也叫经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学问,不是学校经济系的经济。所以,《春秋》是“经世”之学,是“先王之治”,使我们了解祖宗的文化,了解和平安乐是怎样。我们后世的子孙不孝,把天下人类弄成这样的痛苦,这就是非先王之治。
  “春秋”的着法,是“议而不辩”,平论。孔子着《春秋》,像是现代报纸上国内外大事的重点记载。这个大标题,也是孔子对一件事下的定义,他的定义怎样下法呢?重点在“微言大义”。所谓“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来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紧的话,如果以文学的眼光来看,可以增删;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则一个字,都不能易动;因为它每个字中都有大义有深奥的意义包含在里面。所以
  后人说“孔子着《春秋》,乱臣贼子惧。”为什么宁害怕呢?一字表决,一个字下去,把你的罪名万代都判了。而“《春秋》责备贤者”,社会搞坏了,历史搞坏了,社会领导坏了,与老百姓无前,《春秋》要批评的是历史上负责的人。因为老百姓是被教育者,而你是负责教育,你有这个责任。这就是《春秋》的道理。
  上次讲到,庄子提到中国文化的人伦之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其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这几句话,几乎成为中国文化儒、道、释三家的不易之论。后来的文化,关于历史哲学,东方哲学的看法,一切的观想,都是以这几句话作基础的,各方面都引用到,尤其儒家很严正地引用它,可是大家把这个本来忘记了,这几句话出处《庄子。,也可以说属于道家的思想。
  对于庄子本题来说,说了半天,庄子在本篇还是讲逻辑观念问题,还是讲人文文化思想论辩的问题,现在他提出来我们传统文化人伦道德伦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学,一般哲学、历史哲学的看法,因此这一节的结论。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
  “故分也者,”这个“分”念份量的份,“有不分也;”这个“分”念分开的分,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体的看。“辩也者,有不辩也。”天地间道理讲不完,如果作逻辑观念的推理,辩下去,讲不完。辩到了最后,是无言之辩,没得话可讲。佛学《维摩诘经》上讲的“不辩”,不说之说,不论之论,同庄子的观念一样。因此佛家论辩的最高处,就是释迦牟尼的自辩自答,没有什么可辩的,也没有什么可答的。
  真正的理是什么?一个字都没有,没有话可讲,那是真理。换句话说,“本体”“道体”是空的,等于佛家说的“不可思议”,到了最高处,佛学就有个名词“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禅宗经常提到。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文字,没有理念,什么都谈不上,一切到那里都石沉大海,它本身包罗了一切文字,一切语言,一切思想。庄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佛学并没有进入中国,可见东西方的圣人,有道之士,他们的境界都是一贯的。
  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既然这个道无可辩,无可答,什么原因呢?“圣人怀之,”“圣人”代表学问真正到了最高处,真正得了形而上道,“怀之”,胸怀里只有自己知道,这点说明起来比较难,很难透彻,也只好引用佛学的观点加以说明,佛学里的有一句名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圣人怀之”,到了那个程度,那个境界,“圣人”只有自己知道。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上体会,就只在嘴巴上论辩;“以相示也”,来表明自己的高明。“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如果从推理,从思辩上来求这个道,越辩神识越散乱,越辩越看不见道,距离道越远。
  接着,庄子连带讲一段人伦的思想,人伦的规范,由道讲到德。我们要了解,在春秋战国的时候,道德两个字大部分的书还不合用,譬如《老子》上半部分是讲道,下半部分讲德,所以,道字与德字各有单独的一个内涵。这个德是讲用,人生的行为言语、人伦道德的作用。现在,他由道说到德。
  
  五不方能称其大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可以说,庄子对春秋战国时代,到处标榜的仁义道德,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也指示了一个正确的路线。那个时代,到处标榜仁义道德,事实上呢,可以说是最不仁,最不义的时代,老子也批评过。同时,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有一个反省的,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从古以来,我们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号称是忠孝仁义之道,事实上,深入研究了历史文化,从历史的经验上记录的,我们对这几句话,是让人非常的难过,很痛心。你要知道,孔子提倡孝,可见社会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仁。等于说,社会有了这个病态,他因病给药。实际上,我们标榜的忠孝仁爱等等,几千年一样都没有做到。例如,庄子所提过的“春秋经世先王之治”,拿孔子所举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历史,子杀父的,臣杀君的,不知有多少。可以说,这个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的民族,非常的不礼仪。知道了这个观点,才知道老子、庄子正是针对在文化学说上,教育上的这些标榜的目标、口号而进行的批评,认为这些标榜没有用,结果看到社会每一个人的行为完全是相反。
  因此,他在这里提到“大道不称,”真正的道是没有理由,没有名称的,不像我们的社会讲了几千年的道,现在社会上狭隘的宗教,譬如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等,这些以外,民间各种各样的什么一贯的二贯的,鸡蛋的鸭蛋的各种教,加上各种的迷信,起码都有一百多种,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种,每一个都说自己有道,而且都说自己是正道。但是庄子“大道不称”的观念,就是大道没有名称的,真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标榜自己得了道。
  “大辩不言”,这是针对当时惠子他们讲逻辑,讲思想,讲名学的,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看到这里,我们就想到一个历史故事。
  宋太祖赵匡胤刚做皇帝时,南唐还没有平定下来。南唐李后主文学很好,“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就是他写的。李后主派了一位叫徐铉的出使宋朝,外交部向皇帝报告,派哪个外交官来接待他呢?等于现在讲,世界的名学者来做大事,哪一位有学问的人来接待呢?赵匡胤知道徐铉是鼎鼎大名的文学家,结果赵匡胤在自己卫队中,选了一个相貌堂堂的卫士,穿了外交礼服,去对付徐铉。徐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哲学、科学、文学都搬出来。而这位冒充外交官的卫士,唯唯是应,什么都不谈。三天以后,徐铉就认为宋朝的确有人才,以负责接待的先生来说,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学问。赵匡胤这一手很厉害,你学问再好,派一个没有学问的跟你谈。当然这个人要稳得住,如果没有学问反而爱谈,那就糟了。“大辩不言”就是这个道理。
  佛家也有一句话:“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禅宗注重的行为,不完全是打坐,所以百丈禅师讲“疾病以减食为汤药”,有了病最好少吃东西,肠胃清理一下,不管中医西医,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是非越辩越糟糕,故“大辩不言。”
  “大仁不仁”是什么道理呢?这个话就牵涉到道家的思想,我们大家都研究过老子,老子有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一般都认为老子这个话,讲宇宙是很残忍的,上天不仁慈,他把万物都看成刍狗,就是草扎的狗。上古我们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现在广东人保持了这一习俗,上古祭祖宗都要用狗肉来祭,大约到了商、周以后,在祭礼中,才渐渐免除了狗肉这项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须用草扎一个象形的狗,替代一头真的狗,这就是刍狗的来源。刍狗还未登上祭坛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顾,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过的刍狗就视同废物,任意抛弃,不值一顾了。这正如流传的民俗祭神,有时简化一点,不杀活猪,便用米粉做一个猪头来拜拜,拜过以后,也就可以随便任人当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坛上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说天地并没有自己立定一个仁爱万物的主观的天心而生万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归于还灭。假如从天地的立场,视万物与人类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暂时存在,终归还灭的刍狗而已。表面看起来,老子说天地不仁慈,把万物当成刍狗一样在玩弄,但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同庄子“大辩不言,大道不称,大仁不仁”的道理一样,天地并没有仁与不仁的观点。天地生万物,是非常的仁慈,好的它也生,坏的它也生,稻子它也生,毒药它也生,它包容万象,一切都是它所爱的,下雨也一样,好的地方下,坏的地方也下,太阳光也是这样。所以,天地是无心的,没有特别有个观念,没有特别有个标榜,它看万物都是平等的,自然而成。如果把人当成刍狗,万物也是刍狗,把刍狗当成人,人也就是刍,真正的“大仁”,如太阳一样,如天下雨一样,普遍的,自然的,它并没有对某一方面特别的仁。如果你有心来求,已经不是“大仁”,那是做出来的。
  “大廉不嗛”,这个“廉”就是廉洁,中国文化里头,标榜人伦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洁,尤其历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洁,廉到什么程度呢?一清到底,家里稀饭都吃不起。历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铁面无私。我们中华文化的小说也好,历史也好,所标榜的清官铁面无私。什么是铁面?看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没得笑容,没有笑过,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脸板得像铁板一样,铁板的气色是青的,那个脸是铁面。老实讲,包公的学问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还活着,我不会跟他交朋友,因为没有味道。一个人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脸还发青,不要说没有红润,一点黄颜色都没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么病。他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当然家里很穷。这个很廉洁。实际上《包公案》这部小说,把历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个人身上。我们研究历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板,宋仁宗同样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尽管干,出了事老板负责,包公当然可以铁面。没有这种老板,不要说铁面,你肉面凉面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那我们每个公务员都可以做到铁面无私,不会铁也可以铜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时代环境允不允许。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没有谦让,“嗛”与谦是相通的。怎么叫“不嗛”呢?比如说,廉洁的人有爱谈钱,谈钱不好,历代知识分子标榜做官要做清官,钱字都不敢谈,不愿意谈。中国文化里头,这个钱字还有另外一个别号“阿堵物”。南北朝时有个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后,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一概不要,而且连钱字提都不提,家里人等他睡着了,在床前摆着钱,等你明早下床总要讲把钱拿开吧,结果他醒来一看说,把这些“阿堵物”拿开,就是把这些堵住他的东西拿开,还是不谈钱。
  谈钱就脏了?这倒不然,我倒赞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谈未必是清高”,因为你心中还有钱的观念,还有怕与不怕,人真到了最高处,无所谓钱与不钱了。这一句诗,所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说完了。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冰清玉洁,任何行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岂止不谈钱不要钱,没有嗛与不嗛,并不是不谦虚,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经常说一个笑话,拿什么来比呢?拿猪来比,实际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研究生物学的都懂。你看猪一天到晚用嘴东拱西拱,人们以为猪脏,其实它最爱清洁了,脏东西一点都看不惯,看到脏东西就把它拱开,结果是越拱越脏。由这个笑话,我们可以了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浊的尘世打滚,心里不着任何一点外缘的,他可以做到“大廉”。这也就是庄子所讲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气的人“不忮”。什么是“不忮”?以现代观念来解释,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荡。孔武有力的人,他到处可以打架,站在那里,都要摆起一个样子给人看,但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来很文弱,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忮爱的表示。
  上面说的一个原则,就是人伦之道。庄子讲了半天,从“吹万不同”开始,这一“吹”,怎么吹到这里来了呢?他提出“天籁”,“地籁”,“人籁”,这一段都是讲“人籁”。因为这一篇文章长,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渊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这与《齐物论》有什么相干?这一段讲“人籁”,那么他相反地提到“人籁”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无所不在,昭昭灵灵,没有固定的规范,没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个道。所以佛说的,老子说的,庄子说的,孔子说的,孟子说的,耶稣说的,穆罕默德说的,都对,都是说全体道的某一点,某一个个体。既然标榜了一个道,就不对了,道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在那里,也都在人人的心灵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个宗教,每个修道的,你说只有我这样才是道,他那个不是道,那你就无道。因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无私的。
  “言辩而不及”,天地的理论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了,讲出来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兴,我们表达出来:“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极点,没有话讲了,因为痛死了;“你高兴不高兴?”“我高兴到了极点!”那是有限度的,真高兴到了极点,会把人高兴死的。世界上情绪到了最高处,无言可讲,故“言辩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么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还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饿了,我正好在块面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说你饿了,我拿块面包给你吃,因为我学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间哪个没有仁心?人人都有爱人之心,都是说每一样生物,它对别的一种生物有抵抗,有残害时,残害的心理是防御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种类,有时都有一种仁爱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并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没有个陈规在那里。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洁的人,自己显示清高。这个“不信”不是讲没有信用,廉洁很清高,但不要讲信用,如果这样做文字解释就错了。真正的廉洁,清高,没有外面的信号,没有外面一个标榜给你看到,不展示出来给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标榜自己,处处表现出自己有力气,或者我会打人,我会做人,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来没有勇的。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五者”就是言语,思想,仁慈,廉洁,大勇,简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这“五者”,五个条件全都完备的人,“几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路上这个方向走了。
  
  绝顶聪明绝顶痴
  庄子这一段由“吹万不同”,“天籁”,“地籁”,讲到“人籁”,他在这一切加一个研究的总结论: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故知”,一般的知识智能。道,有没有一个最高的标准?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处,不知。所以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能,知识,思想没有用处,用思想,知识的道理来推测,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干,道最后到无念之境,无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时高僧,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论》是与中国哲学思想离不开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无知论》,智能到最高处,没有智能可谈,那是真正的智能,那个就是道的智能。这个观念同庄子所说的一样。我们在《论语》中也看到孔子学生问他,孔子说自己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因此能够样样会。如果一个人有某一专长,某一个最高境界,它会挡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处,就像禅宗经常标榜的如珠子走盘,它没有一个方所,没有一个固定,它一无所知,因此无所不知。所以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识最高处就是“无知”,就是始终宁静,没有主观,先没有一个东西存在,这是最高的学问境界。不但孔子庄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学家,都是如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苏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样,出身贫苦,什么都懂,行为做人也很相似于孔子,他说:“你们把我看成有学问,真笑话!我什么都都不懂。”
  这是真话。释迦牟尼也讲过这样的话。他十九岁放弃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岁开始传教,八十一岁才死。四十九年之间,他最后自己的结论说“我这四十九年中,没有讲过一个字,没有讲过一句话。”真理是语言文字表达不出来的。我们可以退一步说,庄子讲的“无知”,是俗语说的“半罐水响叮当,满罐水不响。” 学问充实了以后,自己硬是觉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觉到没有东西!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这是有学问的真正境界。如果有个人表现出自己很有学问,不改考虑,这一定是“半罐水”。从学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没练到家的人,就喜欢比画,他是筋骨发胀,并不是故意的。而练到了家的人,站在那里好象风都会把他吹倒。打他两个l耳光,他会躲开,绝不动手。学问也是一样,一个人显得满腹经纶的样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真正的学问到了最高处是“无知”。
  下面一段还是讲“人籁”,人伦之道,因为把人伦之道做完了,才能由“地籁”到“天籁”,超越人的世界。因此、庄子说人伦之道,由普通一个人,怎样去修道?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
  庄子说,假使你懂了最高处没有语言文字可以讲,一切言语思想所不能到达的道理,是“不言之辩,不道之道”,没有各种的法则,也没有道理可讲形而上的道。
  道在哪里?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现成中。“若有能知,”假使能知道这个,认清了这个方向修道,“此之谓天府。”庄子定名为“天府”,这个“天”不是天文上形象的天,而是指理念世界的天,“府”就是它的宫殿,用“天府”来代表形容道的宝库,拿现在的话讲,就是道的渊源。你懂了这个以后: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真讲做功夫,修禅修佛同修道家是一样的。譬如流行的瑜伽的打坐,学道的打坐,学佛的打坐,你坐起来干什么?坐在那里辩论,收里自己给自己辩论:这个不对吧?这个不大静吧?这个不是功夫吧?这个气脉没有通吧?这个恐怕不是道吧?都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心里思辩。真到达了内心无争的境界,没有思辩,脑子里心里绝对的清净,“不言之辩,不道之道”,也没有管什么方法,什么都不管了,那幺,你已经跟道的东西接近了,就是庄子讲的“此之谓天府”。修养到了这个境界:“注焉而不满,”像流水一样,永远把水灌进去都不满,所以老子也讲,此时才叫“虚怀若谷”,心中空空洞洞的,像山谷一样,流水尽管灌进去,一万年一亿年的流水也灌不满,它没有底的;同样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样,你把它舀掉,也永远舀不完,它不增不减。那幺,这个“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哪里来的?
  “不知其所由来。”无所从来也无所去,不知道的来源,也不知道的去处。“此之谓葆光,”生命的光辉永远是挥发的,永远是存在的。
  大家修道,不管修道家、密宗、禅、瑜伽,修到这样,对了。庄子现在传我们道,这个方法很好,不要你打坐,不要你念咒子,免得一个咒子学来,还要花五千块钱,划不来。万一要念咒了,就念“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就行了。这是庄子的咒子。出自《庄子》的“天府”、“葆光”,后来道家经常引用。内在的光辉永远在挥发,这是讲内养之学,每个人内在的修养,就是修道。下面讲外用之学,就是仁道。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圣人也有烦恼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研究中国三代以上的上古史,庄子这里提出来的资料,不是根据孔子那里来的,别的地方很少看到这个资料。庄子说尧当皇帝时,所谓公天下,要培养一个继承人,就是舜。舜跟着从政三四十年,从小职员开始到宰相,当了副皇帝四五十年,尧到一百多岁才交给他,有一天,尧问舜,西南方的边疆,有两个小国家,“宗脍”、“胥敖”,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边疆地区的这两个小国家,是被我们上古老祖宗赶出了家门的,流落在边疆;一种认为西藏、云南边疆地区都是。是不是?不知道。宗脍同胥敖因为不服教化,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尧想出兵打他们。尧是圣人,以道德做政治的,道德实在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打。
  “南面而不释然,”“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中国古代帝王素来坐北朝南。读古书读到南面称雄,这就是王者。因为中国古代方向有一定,所以几千年帝王专制时代,老百姓的房子不准身正南的,总要偏一点。如果向正南,不得了,你想当皇帝啊,杀头的。只有每个地方的政府机关,寺庙,可以坐北身南。尧告义舜,他想出兵打宗脍、胥敖,“南面”坐着一想,“不释然”,心里头总是难过。“其故何也?”心里放不下这件事,这是什么理由?如果这一段历史是真的,我们可以看到,尧讲这段话有两层意思:实际上,尧舜传位之间,真正的实权已经交给舜了,但主要的事情还要跟尧讲一声,一方面尧主要想测验一下,你接位了,有不有仁慈的心理,一方面虽然尧舜是已经到了圣人的境界,有时候心里遇到一点不满意的事情,还是很难平下去,可以从这两方面看。
  舜曰:“夫二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舜答复说:这两个同民族的同胞被赶出去了,现在还在边疆,文化落后,过着野蛮的禽兽一样的生活,你心里过不去,我心里也过不去。“昔者十日并了,万物皆照,”古时代讲天上有十个太阳,光明遍照万物,舜告诉尧:凡是人类你都要爱护,还有我们人类的同胞流落在边疆,你心里当然很难过,但是他们又不听教化,你想出兵去打,又不愿意,这是当然的,这就是仁慈。况且你的道德爱天下,爱万民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比太阳还要光明,你想到这个事情,当然心里不高兴。
  《齐物论》的这一段讲人伦之道,说“人籁”。我们用普通的观念讲,庄子讲到这里,人伦之道差不多告一小段落,跟着提出人超越于平常的生命,而找回来真正的生命的道理。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啮缺”、“王倪”是上古修道的人物,都被列入《高士传》,称为隐士,道家称作是古代的神仙。他们两个的对话很有意思。啮缺问:你知不知道,天
  地万物有一个到了最高处基本是相同的,绝对的同一的那个东西?王倪答复:我哪里知道?换一句话说,我不知道。啮缺又问:你为什么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你不知道的?王倪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懂。那幺啮缺就问:既然这样,宇宙万物的最高处是无知吗?王倪又说,那我也不知道。我们中国文化有一个成语,叫“一问三不知”,就是出自这里。
  他们的对话换一句话:“你懂不懂得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不懂得道?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懂得道?”“我也不知道?”“那么世界上没有道,没有智能了?”“那我也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辩来辩去辩不完
  讲到这里,王倪就答话了:“虽然,尝试言之,你虽然这样问,我实在不知道,但是,“尝诫言之”,不过呢,我给你讲。“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是庄子的文法,创作的一个文章体裁。在中国历代大文豪的文章中,尤其是苏东坡的文章,常常引用庄子的“庸讵知”,不过这三个字也没有什么稀奇,拿现在的白话文翻译过来,就是你哪里知道。“吾所谓知之”,我如果告诉你这些我都知道,那知道这个“知”,“非不知也”,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是智能的愚痴,他的愚笨就越厉害。“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无知。
  “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他说,你哪里知道,我告诉一切都不知道,才是真知道,就等于说,不知道的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讲了半天,这就是禅。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结论,一个人的智能,一个人的论辩,尽于“知止;最高的智能,最高的学问,尽于“知止”,一切到了最高处,无知。注意啊,我们在座的学佛学道,你认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修道,懂得中国哲学什么的,你所认为知道的,就是你最不知的。所以,你修道不成功,是头脑懂得太多,太聪明就是最笨的人。人有本能的自然的灵感,那个真智能不属于学问,思想、聪明的,所以智辩尽于“知止”,这是我个人的结论,不是定论。再进一步,我们知道,人不外乎知觉和感觉,知觉思想到了最高处,完全宁静,无所不知里头,实在好象无知,那是最高的境界。
  现在庄子又把知觉与感觉连起来讲,他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比喻,是答复上面的话。庄子借用王倪的嘴巴往下讲,看起来他在狡辩: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
  “民湿寝”,“民”就代表一般的人。我们人在水里头,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湿,“腰疾偏死”,慢慢地腰也痛,肩膀也痛,风湿病就来了,结果风湿病还害得你死掉。“鳅然乎哉?”那个泥鳅呢?一天到晚在水里,怎么没有腰痛呢?也没有风湿呢?可见这个感觉不一样。“木处,则惴栗恂惧,”如果把一个人吊在或挂在树上,会害怕掉下来跌死。“猿猴然乎哉?”猴子呢,越爬得高越好,越挂在树顶上越好。你看庄子这个论辩很巧妙,人在湿地上睡久了,会得风湿病,而泥鳅生活在水中没有风湿病。人爬高了怕跌死,而猴子越爬得高越好。
  “三者”,人、泥鳅、猴子,“孰知正处?”你说说看,哪个感觉究竟是对的?哪个是正道?知觉感觉都不同,换句话,秉赋的生命功能不同,习惯不同,一切感觉思想就不同。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民食刍豢,”人类吃什么?菜、饭、肉,素的荤的合拢来。“麋鹿食荐,”“麋”是头上没有长角的小鹿,属鹿的一种,“麋鹿”吃草。“蝍蛆甘带,”有一种虫像大蜈蚣,喜欢吃蛇。“甘”就是觉得味道很好。“带”就是蛇。“鸱鸦耆鼠,”空中有种飞鸟,很凶的,叫老鸱,喜欢吃死老鼠。
  “四者”,人、麋鹿、蛆、鸱鸦,人喜欢吃菜吃饭;糜鹿喜欢吃草;蛆喜欢吃蛇;鸱鸦喜欢吃臭的死老鼠。四样东西比起来,“孰知正味?”哪个是真正的对呢?这是饮食的不同。
  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猿猵狙”,“猿”是猴子的一种,猴子有猿、猴好几种,有猵,有猵狙,等于北方的牛有黄牛、水牛的分别一样。猴子里头有一种猴,同性恋,以“猵狙”为雌。“麋”和“鹿”没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分别,互相交配。“鱼”与“鳅”做好朋友,甚至于它们互相交配。这是生物的现象。庄子对于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这些东西。“毛嫱”、“丽姬”是中国古代的两个美人,大家知道她们长得很漂亮。“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鱼看见她们就沉下去了,鸟看见她们就飞走了,山里的野兽看见她们就立即跑掉了。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哪样叫漂亮?哪样叫不漂亮?你以为漂亮的,而别的东西认为不漂亮。庄子骂人家逻辑诡辩,而他的诡辩比别人还厉害。
  这些看似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拿现在的观念看,都深有科学道理,庄子所引用的每一样东西,如果把专门的资料找来,叫生物学家、物理学家来研究分析,觉得庄子引用得非常对。总而言之,这里提出了三迠: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饮食的不同。其實佛经上也有这种比喻,只是同庄子的说法不同,譬如说水,佛经上比庄子講得还玄一点,我們看到是水,佛经上讲饿鬼看到的不是水,是火,所以饿鬼的口一天到晚都是干的,不敢喝水,即使他喝水,一进到嘴里也会变成火了。这个我們没見过,但有一點我们知道,不会喝酒的人喝一口酒,嘴里烧得要死,酒不能说不是水呀,怎么会发烧呢?还有,佛说我们人吃的饮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看到臭得不得了,当我们吃最好的饮食,天人都要掩鼻而过,看都不也看,覺得人这个动物,怎么吃这样脏的东西?佛经上说的这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因为天人我们没有办法找来对证,饿鬼也没有办法站出来证明。莊子的这些比喻,拿生物来研究,是有道理的。第三,提出人性好恶的不同。因此庄子辩论的结果,,推翻了春秋战国一般的諸子百家的学说,儒家、墨家讲怎么可以救国,怎么可以救世,怎么可以救人,等于美国人天天讲人道,實际上是搞得世界上不人道,同一个道理。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环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环境的不同,思想观念也就不同,自己心理秉性也不同。有色盲的人,用正常眼睛看起来,有知道色盲的正常,还是我们的正常。等于我们到神经病医院,自己傻了,不知道他是神经病,还是我是神经病,搞不清了。神经病四面八方围到你的时候,搞了半天,发現我们是神经,他们是正常,你到了那个环境,分别不清了,但是你要搞清楚。
  庄子说,依我看起来,你们天天讲“仁義之端,是非之涂,”辩来辩去,“樊然肴乱”,物质文明越发达,知识越普及,智慧越低落,人类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落。“吾恶能知其辯”,你叫我来辩,我講不出哪里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里?他说我不知道,我也懒得来辩。这一段话,是庄子借啮缺问王倪,王倪答复的话说的。说到这里,他们两个又对辩,作这节的结论。
  
  至人的境界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啮缺说:既然你不知道人世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利害,“至人”都不知道利害吗?庄子这里提出来一个“至人”,得道的人。我们知道,庄子就人的价值,提出了三个名词,后来的中国文化道家道教经常引用,每一个是《逍遥游》提出的“神人”,第二个在这一节提出的“至人”,后面还要提出“真人”。以庄子的观念,我们现在不是人,因为把人的本钱玩掉了,虽然我们活着,都在玩掉自己的本钱。人的本钱真做到会变成仁人,人变成仁人就超神入化,超出了物质的世界,升华到精神与物质的统一。我们人活在世间,没有达到人的真正价值,没有做到这个标准,道家叫做行尸走肉。我们是个尸体在走,里头空空洞洞的,没有东西,只是几十斤肉在街上跑就是了。但是人做到了,不是条尸走肉,那叫作做人。有时,同学跟我说笑,老师,你越来越瘦了,我说这是所谓标准的“行尸”,胖一点就是“走肉”。
  庄子把“人籁”讲完了,下面由“人籁”又到了“天籁”: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中国文化里头,生命的价值,庄子在这里讲完了。我们做到了,印度佛教就叫成佛了,中国就是成神人了。
  王倪说,你老兄不要问这个问题,当然我们是普通人,“至人神矣!”“至人”是真正到了道的境界,已经达到神化。“大泽焚而不能热”,整个四大海洋,火山爆发,烧起来,庄子在上篇《逍遥游》提过,他觉得温暖,洗个澡,一点都不热。“河汉冱而不能寒”,整个海洋,北极冰山化了,他觉得像吃了冰淇淋,到冷气间里坐坐,凉快凉快,“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整个地球震开裂了,山海动摇,海水干了,他一点没有感觉,也不害怕,觉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坏了。“至人”修养超神入化到了这个程度,庄子这么一写,中国后来道家神仙思想,《封神榜》等都是从这里来。
  人做到了这个境界,不要坐飞机,手一招,天上的云就来了,要到哪里就到哪里;太阳、月亮拿来就是摩托车的两个轮子,就骑上了;“而游乎四海_之外;”到宇宙外玩玩。“至人”修养到了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经不生不死,物质世界的变化与他毫不相干。他当然不懂人世间什么叫是非,什么叫利害,不是不懂,而是人世间的是非,在他看来,犹如小孩子的争吵,跟自己毫不相干,就等于我们看蚂蚁打架,又等于看一群动物在笼子里自己闹,不相干。
  《齐物论》这一段,从“人籁”而到达“天籁”,把人的价值提到最高。道在哪里。每个人都有道,可是每个人自己丧失了。真正得了道,修行成功的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经之外。”上面还有“乘云气,御飞龙。”骑在龙背上玩玩的。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xiāo)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孟浪之言
  到这里,庄子又讲了一段故事,这是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和“长梧子”都是古代道家《高士传》上的人物。瞿鹊子据说是孔子的学生,这里的“夫子”是孔子。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老师讲,得道的人,“人从事于务”,好像对于世俗的事务不需要管。这是我们一般修道人的思想,据我数十年之经验,凡是一有修道观念的人,这个人就废了,就完了。什么原因?第一,学道難,非常难,一般修道人认为“从事於物”会扰乱我的道心,什么也不管,以为不管事才好修道;第二,修道本来是个自私的事,但是一般修道人以自我为中心,非常自私,我要成道,想“乘云气,骑日月,”对不对?你们去研究,这是不是真的道?
  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老师说,学道的人,不从事于世间的事物,“不就利,不违害,”好的事情不沾边,坏的事情也不管,真正修养到了这个地步很高。绝对的自我主義,在西方文化中叫做真正的自由,个人的自由主义发展到極點。可惜我们一般人没有学到“不就利,不违害,”“不违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就是要去,那就是《礼记》中讲士大夫知识分子国難当头,见危受命,不怕祸害,我們做不到。“不就利,”修道的人,表面上万事不管,但是如果你传我一个道,对自己有利,我就磕头,你就是叫我龟孙子,我也干,虽然看起来很诚心,实际上做的动机却是“就利”,對不对?佛家讲布施,为别人布施你的精神生命,基督教讲奉獻给大家,只要牺牲一點,对自己有害。就不干!对不對?
  真得道的圣人,“不喜求,”不喜欢要求什么;
  “不缘道,”不标榜自己在修道。大家注意,一般修道的人要求多得很,既要健康,又要长寿,又要發赌……带个香蕉到庙子里拜拜,所有打求完了,香蕉带回来自己吃饱,总而言之,统统希求。还要大家看得起我,做起一副修道的样子,装模作样。
  “无谓有謂,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你说他有所謂吗?看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好象无所谓。你说他无所谓?他在世界上又活得很起劲,但是仔细研究,他虽然生活在人世间,照样做生意,照样骑摩托車,每天六点钟起床,匆匆忙忙地赶,晚上十二点钟才睡,而且忙得不得了,“而游乎尘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了世俗的尘垢之外。
  瞿鹊子说,我给老师那么讲,可老师呢,说我太孟浪,好高骛远,没有资格问這个话。我给老师骂了,但心里不服气,“而我以为妙道之行,”我认为真正得道的人一定是这样,“吾子以为奚若?”你认为怎么样?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长梧子说:“你问的问题太大了,不要说你,就是我们老祖宗黄帝,得道的人,“之所听熒也”,你问他,他也会裝作听不懂,不是不知道,而是你问
  得太高了,不会答复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你的老师孔子哪里会知道。看起来莊子在骂孔子,实际上孔子也是用不知道表示不懂是真懂。
  “且女亦大早计,”你太急性了,牛吹得太早了;“见卵而求時夜,” 看到鸡蛋,就想到明天早上公鸡会叫了,我会起床了,不要闹钟了;“见弹而求鸮炙。”看见了弹就想到明天我打到野鸭了,明天中午请你吃野味,你只不过子弹在手,还没上山猎,打不打得到还是问题,所以老师骂你孟浪,不是真的吗?
  注意啊,你看这一段,描写千古以来一般修道的人都是这样,打坐三天就想气脉通了,神通来了,再不然明心见性悟道了。有个学生曾经问我,老师啊,我在你這里坐了四个礼拜,一點都没有什么,我说这个楼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谁叫你来坐的呀。看到蛋就想到公鸡,看到了子弹就想到野味明天上桌子了,挨老师的骂是当然的。
  
  姑妄言之姑听之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长梧子接着说:“予尝为妄言之,女亦以妄听之。”你既然乱七八糟地问我,对不起,我乱七八糟地答复你,所以中国文化后来有一句成语“姑妄言之姑听之”,就是出自这里。你们年青人要知道,以前我们读书,写一篇文章,根据出在哪里?典故出在哪里?都要知道。如果不知道,老师就要把手心打肿。《聊斋》里头,王渔洋在书的开头题了一首诗:“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想来厌闻人间语,却话秋坟鬼唱时。”这是骂人的,骂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人,都是鬼。蒲松龄写了《聊斋》给王渔洋看,王渔洋准备出十万元买下稿子,蒲松龄不干,王渔洋知道这一定是个流传剧作,所以就写了这首诗。后来王渔洋依照《聊斋》再写一部,但始终不如蒲松龄之作,而这一首名诗却淬下来了。
  这一段讲成道的圣人境界:
  “奚旁日月,”“旁”,是临近,可以把太阳月亮拿在手上玩;“挟宇宙,”整个宇宙他可以像拿手巾擦汗一样,扎在身边。真正得道的人能够到达这个境界。
  “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以文字讲,这三句话很讨厌。我们知道庄子上面提出有个名称叫做“滑疑”,讲“滑疑之耀”,这里不用“滑疑”了,用“滑涽”,第一个字相同,第二个字不同,所
  谓“滑”,拿现在的观念就是不定,没有个固定的形态和样子,就是禅宗经常用的一句话,如珠子走盘。我们上面对“滑疑”做的注解是非空非有,引用《楞严经》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来说明它。“滑涽”同“滑疑”意思是不是一样呢?一样,只是“滑”程度深一些。“涽”字就是幽冥那个冥,“滑涽”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录,没有呆板,比“滑疑”深一层,等于勉强一个比方,借用佛家的名称“寂灭的境界”。庄子说“为其脗合,”道修到那个境界,“心物一元”,心与物两个渗合,“脗合”为一;“置其滑涽,”已经证到寂灭的境界;“以隶相尊,”我们简单解释是完全平等,拿佛学的《金刚经》来注解是性相平等。到达这个境界,只有借用佛学来解释了,如果只用中国文化的文字来解释,起码要写几千字或万把字才能讲清楚,借用佛学来解释就简单明了。“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就是讲跟天地的精神相合,人和宇宙合一了。到达这人境界,使我们想到一个故事。
  佛经上说释迦牟尼佛刚出世时,就站起来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霭了两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听了这两句话,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统治性的英雄气概,表面上看,好象是宗教教主自我推崇的话,如果真透过在的意义,以佛学的意义来讲,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我”字,佛
  学本来标榜“无我”的,肉体是假借的房子,不是真我的生命,真我的生命暂时在肉体上。比方电能,通过电灯管而发亮,若通过录音机就发声,所以声光是电能发出来作用的现象,可以说,声光它本身不是电,也可以说它就是电,因为它发出作用的现象,电的能量通过声光,用过了就归还本位,就消散了。所以说人是无我,现在人本身是电灯管,好的时候,它发光,若坏了,就不发光,而电能并没有生灭,没有死亡,回到自己生命本来那个地方,你叫它主宰,神都可以,宇宙万物都是这个东西所变化的。这也就是西方哲学所讲的“本体”,此“本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大家所共同的体,是大公无私的真我,不是现在(私心占有的小我。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什么“我”?就是大家自己这个“我”,“我”是什么?“我”就是心,心就是佛,不是宗教性的迷信,不是统治性的。庄子借长梧子答复瞿鹊子所讲的“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与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同样的意义。
  中国文化自古相传,得道的人,把生命的真谛拿到手了,做到圣人的境界有没有?有的,不过瞿鹊子不可能相信,因此长梧子引用一段理由:“众人役役,圣人愚芚,”这个时候是得道的境界,并不是说离开人世间,另外有一个道,他是入世的。“众人”就是一般人,“役役”,第一个“役”是动词,第二个“役”是名词,就是奴役。为什么叫“众人役役”?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被自己的欲望和身体所奴役,一辈子劳劳碌碌。像天气冷了快穿衣服,热了快脱衣服;饿了要吃,吃了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为身体做了奴隶。这就是“众人”,佛家叫做凡夫。而“圣人”境界不同,表面上看起来很笨,“愚”而“芚”,“芚”不是利钝的钝,“芚”是有生机的,外表笨,自己内在的生命生机充满。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在“天府”中间,外面看起来“愚”。
  到达这个时候:“参万岁而一成纯,”他超越了时间的观念,一万年他看起来就只是一刹那,他活一万年不过活一刹那。“参”是参和的参,如果写成“万岁而一成”,就统一了时间观念,活得很长,“参”者,参通、贯通、中合、融汇。“而一成纯”,到了万跟一一样,空间的大小,时间的长短,他看都是合一的,“脗合”,就是一个,没有差别,也许活一秒钟等于一万年,活一万年不过一秒钟。因为时间观念完全是人的心理制造的,譬如人高兴,一天觉得很短就过去了,人遭遇痛苦的环境,半个钟头像过了一年。“成纯”,完全是一个纯清绝顶的“脗合”的境界。“参万岁而一成纯”,参通了时空观念这个道理,引用佛学禅宗经常用两句话“一念万年,万年一念”,“念”就是思想观念,我们想古人到现在,一万年,五千年的历史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上下古今可以贯彻通,万万年都是唯心所造。
  “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时候,“心物一元”,身心一体,心物合一了。“万物尽然”,与物相同,人与物统一,同一个本体,不分彼此;“而以是相蕴”。“蕴”,含藏。道在哪里?在心物中,在心身上。“而以是相蕴”,怎么解释呢?借用佛学的解释是无分别,一点分别都没有。修道成功,“心物一元”,人不会被物质奴役,物质世界一切万有,包括在此范畴之内,蕴藏其中。所以得道的人不是做物质的奴隶,万物乃至听他的指挥。因而可以达到“旁日月,挟宇宙”的境界了。
  后世道家修神仙之道,修长生不老的方法,都是这个思想下来的。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
  跟着,庄子补充一个理由: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后世很多大文豪如苏东坡,都学这一套。让我们看,有许多废话,可以简化一点,但简化为白话文,用白话文写就很麻烦,比这还要多。古文是唱念出来的,白话文的文字是从嘴里讲出来的话。古人晓得语言文字三十年一变,以后时代变了,用白话记录下来的文字,几千年以后看起来不通了,因为那时的语言与现在的文字脱离了关系。中国字典从《康熙字典》到现在,增加到十几万字,但真正常用字不过几百个。认得两千五百至三千字,写文章足够用了。我经常告诉来学中国文化的外国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读“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四本书,努力一点,三个月的时间,对中国文化基本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经》,把一部中国文化的简要的介绍完了。历史、政治、文学、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内。尤其是《千字文》,一千个字,认识了这一千个字以后,对中国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国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学者,认识了三千个中国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来默写三千个中国字来,我还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慢慢地去想。一般脑子里记下来一千多个字的,已经了不起了。有些还要翻翻字典,经常用的不过几百个字。所以《千字文》这本书,只一千个字,把中国文化的哲学、政治、经济等等,都说进去了,而且没有一个字重复的。这本书是梁武帝的时候,一个大臣叫周兴嗣,据说犯了错误,梁武帝要处罚他,要他一夜之间写一千个不同的字,而且要栬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来就问罪,作得出来就放了他。结果他一日一夜的时间写成了《千字文》,头发都白了。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个字一句的韵文,从宇宙天文,一直说下来,说到作人做事,所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不要以为《千字文》简单,现代人,能够马上把《千字文》讲得很好的,恐怕不多。有一本书《增广昔时贤文》,是一种民间的格言。过去读旧书的时候,等于一种课外读本,个个都会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内。当然里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话,如“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作风。但有很好的东西,都收进去了。
  讲中国文化,除四书五经以处,不要轻视了这几本小书,更不要轻视那些传奇小说。真说中国文化的流传与影响,这几本小书和一些小说发生的力量最大。四书五经,除了为考功名而外,平常研究起来又麻烦,就很少人去研究。而这几本书,浅近明白,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都表达出来了。
  我们中国的历史,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经过好几次的外族入侵,为什么中华民族始终站得住,外来的民族结果都被我们的文化所同化,就因为文化力量的伟大。有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来问我,全世界的国家亡了就亡了,永远站不起来了,唯有中国经过好几次的大亡国,但永远打不垮,永远站得起来,理由在什么地方?我答复他说,关键在一个很简单的名词“统一”,文化的统一,思想、文字的统一。现代的欧洲,和我们春秋战国的时候一样,交通不统一,经济不统一,言语不统一。我们中国言语,到现在在还没有统一过,广东话、福建话,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汉文化统一以后,不但是整个中国,即使整个亚洲,包括日本、东南亚各国,都是中国文字。所以统一文化非常重要。尤其文字与语言脱开以后,没有时间距离,懂了这种文字,几千年后的人看几千年前的书是一贯的,不过只要花半年、一年时间熟悉文字就会了。过去《水浒传》、《红楼梦》这些白话文,你们青年现在看已变成古文了。关于庄子文学方面的这种写作方法,不多去研究了。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实际上只有两个观念,“予恶乎知”,我怎么样晓得,“说生之非惑邪?”“说”等于悦,一般人贪恋世界不一定是聪明的事。中国文化术语里有一句话“好死不如恶生”,人再好的死掉都不愿意,宁可最坏的活着认为最舒服。人因为贪恋世界,许多人害怕没有钱,害怕没有饭吃,害怕生病,害怕年老,害怕很多很多的问题,最害怕的,就是害怕死,所以人年真到了最后,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禅宗标榜第一个问题是先“了生死”,父母未生我以前,这个生命究竟在哪里?在没有生我以前究竟有没有?假设我们现在就死,死了以后到哪里去?有没有天堂?有没有极乐世界?生死问题,这是个大问题。现在庄子提出生死问题,他说我哪里知道,“说生之非惑邪?”我们高兴自己活着,这不一定是聪明的道理,活着难道就是对的吗?看起来好象庄子在鼓励我们去死一样。
  “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我哪里知道,一般人怕死。“弱丧”,没有胆子,没有勇气。“而不知归者邪?”而不懂活着是住旅馆,死了是回去的道理。这是中国文化的讲法。上古祖宗大禹讲过两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着是住旅馆,死是回家休息,等于说我们现在醒着坐在这里研究《庄子》,也是住旅馆,晚上回到床上,眼睛一闭真睡着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同白天夜里一样。一篇有名的文章《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有“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几句,整个宇宙是万物的旅馆,光阴——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过客,过了就算了,今年不是去年,去年过去了永远不回头;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永远不回来,如江水东流,一去不回。这篇文章是李白所作,从道家思想来的。
  一般人对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晓得回去,庄子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样看来,庄子是不是劝我们早一点死?不然。我们晓得,中国历史上许多忠臣孝子,最有名的文天祥,“视死如归”这是我们文化最有名的四个字,是受道家的影响。历史上有多少忠臣,战死了还站着,尸体绝不倒下来,以致敌人的将领都对他崇拜万分,往往为他立祠建庙。特别是元朝名将董抟霄战死后,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是白光出来,尸体站立不倒,敌将赶快跪下磕头。满清入关时,很多忠臣战死后尸体不倒,敌人的将领都受中国文化影响,马上叫下面的人点香、点蜡烛,统帅跪下来一拜,尸体就倒下去了。所以我们中国人说:“聪明正直,死而为神。”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义的人,死了以后就可以为神。我们看见许多庙,大家都去膜拜,里面所供奉的神,就是这一类人所升华的。他们的修养精神,同中国文化庄子道家思想有关,不是佛教来了以后,才把生死问题看到另外一面。
  下面庄子讲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笑话,但又是真理。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丽之姬”就是丽姬,“丽”代表地方,也代表漂亮,后来变成她的名字,等于古代的西施一样。
  “艾”是地名。“封人”是管边境事务的人。丽姬是封人的女儿。中国古代,男女平等,男子叫女子,女子也叫女子,所以兄弟姊妹之间,对于妹妹可称女弟,对于姐姐可叫女兄。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宋以后的事。晋国皇帝选丽姬做妃子,她离家时,痛哭流涕,泪沾衣襟。古代听说皇帝要选妃子,每家都慌了,年满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子赶快出嫁,不然皇帝选走了,一入宫,一辈子见不着父母。所以有“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的诗。“深宫二十年”还是小事情,还有一辈子不出来的。等丽姬到皇帝那里,变成皇后了,家里可以通来住了,这一下多舒服,多富贵,回想当初出来时,怕嫁给皇帝,在家里哭得一蹋糊涂,后来想想,越想当时越觉得当初荒唐、愚蠢、无知。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谁又知道的时候拼命哭,结果死了以后到那一边觉得很舒服,那个时候想起临死时那个哭是多余的。
  庄子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没有这个经验,大家等到有经验时,有没有办法通信?有没有办法通电话?我有个朋友六十几了,过去也是带兵作战,前几个月来看我,他说他新发明了一个道理,我问发明了什么道理,他说人家到我们这个年龄,怕到肿瘤医院,他说这个怕什么?上帝给我们一个生命
  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给我们这个生命,连得癌症的机会,连死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总算给我们一个死的机会,多可贵呀!这就是很有勇气。
  我们人只晓得万物不齐,生与死两个现象是最难齐的。生与死最不同,这是人生命上的一个大转折。庄子这一段讲生与死一样,引用了“丽姬出嫁”的故事,假定死了以后很舒服的话,很后悔。所以,看通了生死,生死齐一,齐一生死,就四个字,把生死解决了。
  
  大梦谁先觉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这一段文章很明白,就是两个字。“梦”、“觉”,庄子写的文字很美,可以说是对梦的研究。中国文化对梦的研究的很多资料,医学对梦的研究同心理学大有关系。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古人萝到喝酒,不一定是高兴的事,自天可能倒霉。中国人有句老话:“梦死得生”,梦到坏的,往往白天遭遇得好,不一定梦到好的就好,但是也不一定。“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有人梦到痛苦的事,白天可能有人请你去打猎。梦境跟白天完全两样,但是我们要注意,“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做梦时绝对不晓得自己在做梦,对不对?晓得做梦就醒了。“梦之中又占其梦焉,”年青人经常梦中梦,梦里头觉得看书在做梦,一醒来,三重梦都没有了。“置而后知其梦也。”醒来以后,觉得做梦,醒后才知道。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我们夜里闭着眼睛睡着了,因为神经没有完全休息,眼睛一张开,哎呀!做了个梦,实际上你的思想、神经没有休息在想。“觉而后知其梦也”,醒来才知做梦。我们白天也在做梦,人们现在的梦是张开眼睛做的,你不相信,现在扏眼睛闭起来,前面就看不见了,所以人生就是一个大梦,醒时做白日梦,睡时做黑夜梦,两个梦的现象不同,实际上是一样的,夜里的梦是白天梦里的梦,如此而已。真正什么时候不做梦呢?必须得道,只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大彻大悟大清醒以后,晓得人生是“大梦”。“大觉”两个字是庄子提出来的。唐朝翻译佛学《华严经》称释迦牟尼叫大觉金仙,很多佛经在翻译时用庄子的名词,如“众生”、“大觉”等等。另外,《三国演义》诸葛亮有首名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学。人真
  悟道了,才晓得人生是个大梦,未悟道前不知道,因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梦中。
  “而愚者自以为觉,”因为我们没有悟道,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做白日梦,而“愚者”自以为聪明,说自己是清醒的。“窃窃然”,就是偷偷的,非常自私的,心里面高兴。庄子说我问你,你认为自己很聪明,自己很清醒,你那个“窃窃然知之”的心里:“君乎?”你能不能够知道做主的是谁呀?“牧乎?”你像牧童放牛一样,你鼻子给人家牵了。禅宗祖师很会骂人,骂得多漂亮。谁的鼻子给人家穿了个什么东西牵着走?牛不是鼻子给人家牵着走吗?鼻子给人家牵,给谁牵呢?无主宰,没有人牵你,可你自己被它牵住了,所以我们不晓得自己能够做生命的主宰。“君乎?牧乎?”你被人家牵,你也不知道“固哉!”你好顽固啊!好笨,不懂自己的人生。下面庄子借用瞿鹊子与长梧子的圣诞,引出孔子的言论。
  “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
  孔子对学生说?我同你们都在做梦,你以为我在传道,其实都是梦。“予谓女梦,”现在我讲你们在做梦,这一句话“亦梦也”,我自己也在说梦话,也在做梦。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这样讲的道理,是禅道的逻辑,不是正反合的普通逻辑,不是辩证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吊诡”。“吊诡”就是佛家禅宗所谓“机锋”。中国学武的有一句话:“弓在弦上,不得不发”,弓拉满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机”。彼此两个机关相对,非常锋利,很快,不可以用思想,来不及用思想。等于战场上,两个人同时子弹射击,你怎么躲避子弹?没得思考,不能用后天的思考,锋利快速无比,就是“机锋”。庄子说的“吊诡”这个东西,若不借三禅宗、佛学来解释,越搞越不懂。
  我现在告诉大家,大家都在做梦,以孔子的话讲,我现在给你们讲学传道,也在说梦话,我姑妄言之,汝姑听之,你也是梦中乱听,实际上都没有一个真实的事。这种说法、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机锋的教育,普通人不懂,那么谁懂呢?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庄子说,现在讲给你们听你们也不懂,只有千万年后,碰到一位大智能的圣人会懂这个道理。“旦暮遇之也。”等于早晚当面看到一样,一点都不稀奇,你看庄子多会写文章,他没有骂人,但把天下人都骂完了,你们统统不懂,只有万年以后高明的人会懂我的话。等于司马迁写完《史记》后,在自序中有“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其人”,这是骂人的话,我写的《史记》,你们不懂,只好藏在山洞里,
  “传之于其人”,将来也同庄子所讲的千秋万代后,有聪明的人会懂我的话。
  我一辈子喜欢到处买书,我常常给朋友讲,多买一点书,留起来。好几个朋友给我说,买书是好的,可我看不懂,现在的房子买回去没地方放。我说你第二个理由,马马虎虎还成其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不成立:你看不懂,书留着,你的孙子都看不懂?你把孙子都看成你这么笨?说不定,你的儿子比你聪明,就看懂了。认为书看不懂,不买书是很笨的。
  庄子提到“吊诡”的这一段话,不大使逻辑。东一句,西一句,白天是梦,夜里也是梦,现在也是梦,我说这一句话也是梦,大家都蝇梦,梦也是梦,最后说这些话不要听,“吊诡”,听了也不懂,这是什么逻辑?但是你说不符合逻辑,又觉得有理。因此,他转过来,又批评了惠子这些讲辩证逻辑的。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谁使正之?
  道只能够悟,没有办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没有办法用逻辑去推理,也不能从文字去追寻,若以文字推理、思考,离道越来越远,即使用辩证的方法
  去辩证这个道,你假使胜了我,我没有胜你,这样一来,你真的是对,我真的是错了吗?反过来,假使我胜了你,你不能胜我,难道我真的就对了,你真的就错了吗?“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那世界上或者假定是不对的。“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或者说你我主客观双方都是错。
  总而言之,天地间哪一个是对?哪一个是错?天地间的是非没有办法下一个定论。“我与若不能相知也。”结果以我们人类的思想,来判断一个真正的是非,没有办法下断语,因此也可以下个结论,我与你统统是无知。如此说来,一般人认为真正的有学问、聪明,都是“黮闇”。庄子提出一个名词叫“黮闇”,“黮”是暗淡,“闇”是什么?白的里头有黑斑、黑点,有污点。“黮闇”是什么东西?引用佛学的名词就是“无明”。我们现在不能悟道,被自己片片墨黑的乌云盖住了,人类都在“无明”中,但是自己还认为是智能,“吾谁使正之?”到哪里找个有智能的人来纠正我们思想中的错误呢?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假使一个人的思想跟你一样,既然他的思想跟你一样,他来做评判,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呢?假使一个人的思想同我一样,来做评判,也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呢?假使一个人的思想同你同我完全不同,既然如此,他来做公正人,他怎么可以确定呢?假使找一个与你我思想一样的做公正人,既然他与你我一样,也就不能做公正人。庄子四面八方都把你兜住了,世界上没有办法找个真理的判断与公正。
  “然则我与若俱不能相知也,”我与你以及一般人都不能“相知”,谁都没有真正得道的智能,既然没有真正得道的智能,那幺对于普通常识,大家都一样,所以我们要求得真理,到哪里找呢?“而待彼也邪?”我们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个他,是谁?不知道。假使有另外个他,那么这个他是什么呢?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庄子提出一个名称,“天倪”,这个“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天神那个天,也不是科学上天体的天,在中国文化代表这个道。所以要研究上古中国文化,碰到几个大问题,一个“道”字,一个“天”字,都有四、五种解释。譬如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或者儒家书里讲的“天”,有时候代表天体,科学自然界的天,有时候代表宗教性的神,等于上帝、神;有时候什么都不代表,就是个代名词,是抽象的。这里所讲的“和之以天倪”,真正达到道的境界,自然空灵,所谓是非两停了,也可以讲是非两泯,无是也无非,亦即是还寂然,就是庄子讲的“天倪”。
  “是不是,”你讲“是”,是你主观的成见,不一定是对的,客观的看,你这个主观“不是”。同样的道理,“然不然,”你认为对的,也不一定对,都是主观的性质。假使你客观认为是对的,真下确定“是”,你这个客观也就是主观。任何人讲:我现在讲得很客观,一讲出来,已经主观了。中间是非常恶之辩别,没有办法弄清,都是相对的。“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对与不对,也没有办法确定,无法辩。
  讲了半天,庄子的文章等于佛学的四个字:“不可思议”,最高的真理就这四个字。不可以用思想知识去推测,不可用逻辑思辩来断定。诸位年青同学要注意,“不可思议”是一个方法上的说法,但是我们看了这一句话,马上下意识的一个主观错误观念就产生了,当成不能思议,完全错了。这个“不可思议”是讲方法上,并不是一个确定观念,不可思议是不能思议。拿佛学来讲,这叫做“遮法”:这个门这个路子是错的,方法上是用错了的,所以把你遮起来,停止你这个方法。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庄子讲到这里,同佛学理论完全沟通了。所以,用思辩推测形而上道,完全错了。打坐修道的人注意,你们坐着什么都不想,认为我现在坐起来很空,认为我这个就是道,你要晓得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你那个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那是道呢?对不对?你认为是道那是你认为的。以佛学中观正见来者,你这个就不是正见,是偏见。因而学佛和研究道是同样的。你说不要逻辑,逻辑非常重要,用逻辑用过了,马上把它推翻。所以庄子接着说: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一切人类文化都是从人的思想来,论辩是靠言语文字表达出来,变化的声音变化出来,谓之“化声”。凡是“化声”,都是“相待”,就是相对,不是绝对。“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个不“相待”,即真正的绝对,必须“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为人没有到达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曼衍”、“穷年”都是庄子的专有名词。因为人不懂这个道理,几千年来,东西方学问思想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乱,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真环的战争是什么?思想战争。严格来讲,二十世纪的思想战争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战争,人类文明为什么“曼衍”,越衍变越多,因为不能得道,“所以穷年也”。所以无穷无尽的日子,你去搞学问,越搞越钻牛角尖,千年万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来。那幺,怎样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记了时间,“忘义”,忘记了一切理论道理,乃至道家、老子、庄子、佛学都丢开,一切都丢掉。这给我们懒人哲学多好,尤其青年学生不肯学习,不肯写文章,坐起来懒得想,然后把四个字拿出来,我是学庄子修道的,“忘年忘义”,什么都考不出来最好。“振于无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么地方?站到无量无膑 境界里,“无竟”就是无穷尽。民国初年,一位佛学大师叫欧阳竟无先生,就是“无竟”这个观念来的。所以最后只有一句话,“故寓诸无竟。”就是宇宙万物无穷无尽。
  庄子时代,“无竟”这个观念已经有了,佛学来了就无量无边。“无竟”的观念也就是《易经》的道理,譬如《易经》用“干”“坤”两卦开头,最后以“未济”结束,永远是无穷尽。佛学唯识学讲“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我们的思想像流水一样,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在流,无穷无尽。当我
  们看到一个浪头的时候,事实上这个浪头已经过去了,是接上来的另一个新浪头,当在看这新的第二个浪头时,它又已经过去了。佛学告诉我们,任何过程都有四个阶段:生、住、异、灭,我们的思想、感觉、年龄、身体,当一个钟头乃至一分钟前坐在这里的我,与此时坐在这里的我,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变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前一分钟的我了。都过去了,像流水一样,不断地向前去。所谓“江水东流去不回”,历史永远不会回头,时间永远不会回头。人生永远像浪头一样,一波一波地过去了,要想拉回来是做不到了。《论语》中孔子告诉学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断地过去了,永远不回头。年青人听了,不要认为这样
  很灰心,这是叫你不要留恋在今天,下面有句话:“不舍昼夜”,像流水一样,不管白天夜里,要永远不断地徫前涌进。这就是庄子讲的“无竟”的道理。也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易经》干卦的卦辞,干代表了天,中国文化是用干代表了天体,现在的名望就是宇宙,“天行健”是永远强健地运行。“君子以自强不息”是教我们效法宇宙一样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断前进。也就是《大学》这部书中引用汤之盘铭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因为无穷无尽,无量无边,所以修道学佛的境界,是不断地前进、扩展、伟大、成就。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f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天地蜩双翼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就是影。“罔两”是什么呢?中国文化有一种讲法即影子。人站在太阳底下有影子,在月光下最易看出来,中秋节快来了,在月光下,尤其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还有个圈圈。你们看到过没有?(众默然)。自己影子没有看过?!可惜你们诸位青年同学在都市里生长,真可怜,连自己影子都没有看到过。我们在乡下生长的,夜里走路,两边都是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风味,而且影子外面还有个光圈。“罔两”就是影子外面的光圈,那个影子的影子。
  “曩子行,今子止;”“曩”就是过去,刚刚你在走,现在你又止住;“曩子坐,今子起。”刚刚你又坐着,现在又起来。“何其无特操与?”你那么心思不定,一下动,一下坐,像猴子一样,你怎么没有自己特别的中心与主张啊?“罔两”骂 “景”这个影子。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景”说:你哪里晓得我的痛苦,我不想坐不想走,可我后面还有个老板。“有待”就是相对的。他要走,我就要跟;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我就要躺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我再告诉你,我那个老板也是个可怜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后面还有个老板,那个老板就是自己所思想。
  “罔两”骂“景”很可怜,“景”说你不要骂我可怜,我有个老板,就是这个肉体,你别看这个老板了不起,他后面还有个老板,就是我们里头有个思想。你看,有三个老板。人一辈子赚钱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学问也好,教书也好,画画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个老板在弄。
  “吾侍蛇蚹蜩翼邪?”“景”告诉“罔两”,你以为我有什么了不起呀,我还是帮人的,是人家的附属品,我像蛇的肚子下面那个皮,是附在人家的身体上的。据说蛇走得很快,就是靠肚子下面那个皮,粗粗的,有弹性,所以走得快,叫“蛇蚹”。“蜩翼”
  就是知了,夏天薄薄的翅膀。“蜩翼”、“蛇蚹”是庄子提出的名词,中国文学很多诗词都用到,以后你们看到好的诗词一提到“蜩翼”,上次引用过憨山大师的诗:“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天地蜩双翼”就是出在这里,“乾坤马一毛”出自《齐物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古代佛门中的高僧大德,儒释道没有不通的,这些大师,对三家学问滚瓜烂熟,因而下笔为文,一出言,一出语,每样东西都非常宝贵。青年同学研究文学,经经常担心本钱不够,你说你有思想,你读了《庄子》应该知道,你那个思想都靠不住,免谈了。但是要读懂佛学,儒道和中国文化诸子百家不通,无法入手。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景”又讲,天地间生命真的主宰在哪里?他说我也不知道,“恶识所以然?”你真不知道吧?“恶识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会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彻大悟了就笶知道。一切都是不知道“所以然”,你要是知道了这个“所以然”,知道了“所以然”的后面是什么,你就悟道了。
  讲到这里,《齐物论》快要做结论了。文章开头,“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学生颜成子游问:老师,你今天不对呀,你好象同以前两样。那个时候,现郭子綦入定去了。学生一问,他说:你不懂,这个时候我“无我”了。由这样一个故事开始,然后告诉颜成子游“无我”境界里头发生宇宙万物,“吹万不同”。真正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万物皆齐,没有不齐的,那是进入道的境界。如果忘记了开头,最后这个结论就做不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生晓梦迷蝴蝶
  庄子自喻。庄子拿自己本身来做结论。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庄子讲从前我做了个梦,梦到不知道有我了,觉得自己是个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变成蝴蝶了。那个飞呀,就像青年人做的白话诗一样:飞呀,飞得真高兴呀!“栩栩然”,形容飞得飘飘的。“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自己梦到当蝴蝶,真舒服啊!那个时候,不知道我是庄周。“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一下梦醒了,“蘧蘧”是形容,唉呀!我还是庄周。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这一下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蝴蝶梦见化成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化成了蝴蝶?
  现在不管庄周,想想我们自己,人生活着就是个梦,就是几十斤肉在做梦。梦到变成我了吗?等到我哪一天大醒了那个时候,是我变成肉,还是肉变成我吗?这就不知道了。所以,是蝴蝶梦庄子?还是庄子梦蝴蝶?庄子没有下结论。这个还不说,譬如一个年青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你究竟是由女儿、儿子变成妈妈、爸爸?还是由爸爸、妈妈变成儿子、女儿?这是个问题。庄子前面讲,“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这个梦境很难把握。我们现在活着,生活的历程,前途的好坏,也如梦境一样,不可以把握。这个大梦中间,究竟哪个对?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究竟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周?这个中间一定有个分界、主宰,道理。
  譬如说:“我昨夜做个梦,把我吓死了!”现在想起来很好笑,对不对?大家都清楚,生理上不对了,就会做梦,这一类叫病梦。《黄帝内经》上讲“阴气盛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盛则梦大火而燔焫;阴阳俱盛则梦相杀;上盛则梦飞,下盛则梦堕;甚饥则梦取,甚饱则梦与;肝气盛则梦怒;肺气盛则梦恐惧、哭泣、飞扬;心气盛则梦善笑、恐畏;脾气盛则梦歌乐、身体重不举;肾气盛则梦腰脊两解不属。厥气客于心,则梦丘山烟火;客于肺,则梦飞扬,见金铁之奇物;客于肝,则梦山林树木;客于脾,则梦丘陵、大泽、坏屋风雨;客于肾,则梦临渊、没居水中;客于膀胱,则梦游行;客于胃,则梦饮食;客于大肠,则梦田野;客于小肠,则梦聚邑冲衢;客于胆,则梦斗讼自刳;客于阴器,则梦接内;客于项,则梦斩首;客于胫,则梦行走而不能前,及居地窌苑中;客于股(月直),则梦礼节拜起;客于(月直),则梦溲便。”
  你再想,我昨夜里做梦,“反我吓死了!”你看,现在还在说梦话,还是在昨夜的梦中。这是个大问题。那么,不管是昨夜做梦,还是现在在说梦话,昨夜做梦时,你知道不知道在做梦?你们一定说不知道。错了!当做梦时,我们很清楚,晓得红烧肉,也晓得去挟;喜欢吃肥的,一定选那个肥的;梦中喜欢的人,你看到高兴得不得了;你梦中并没有糊涂,对吧?我们现在醒着,是真糊涂,你不要认为我现在不像梦中。那么,试把眼睛一闭,马上前面的东西看不见了,如梦一样,过去了。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想,也过去了,很快地过去了。你今天全部都想起来吧?都糊涂了!所以你白天认为自己清醒的这个主宰,是个大糊涂,梦中认为那个糊里糊涂的并没有糊涂。
  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应在这里研究。庄子这里点题点得非常清楚。
  《齐物论》由无我开始,讲到最后的结论,一句话:
  此之谓物化。
  中国文化道家的思想,宇宙都是万物在互相变化,宇宙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我们不过是锅炉里的化学品而已。我们把青菜、饭、萝卜等装进去,化学出来,变成身上营养成份等,等我们死了以后,肉烂了变成肥料,又变成青菜、萝卜。彼此都在化,化来化去“物化”了。生与死,道家称为“物化”。另一个生命的变化开始了,没有什么可悲的,活着也没有什么可喜的。所以在妇产科前不要送喜帖,殡仪馆前不要送挽联,不过是一个睡觉去了,一个来做梦,如此而已。
  我们注意,《逍遥游》是第一篇,怎样能得逍遥?我们普通人很可怜,“众人役役”,被物质所变化,我们只接受物质影响我们的变化,做不了主;得道的人,做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遥。“逍遥”“游”,就是佛学讲的解脱。我经常讲笑话,学佛学个解脱,学道学个逍遥,但学佛学道的人可怕得很,我最怕磕头,他磕头我要跟着他磕,磕了头很局促。学佛学道的人一点都不解脱逍遥,这样不对,那样不合道,你晓得什么叫道?你又没有得道?你说别人说的,别人也没有得道。你看,都在上当。所以学佛学道的人既不解脱,又不逍遥,真可怜,不学还好些,不学还清爽。那么怎么才能逍遥呢?庄子说,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遥,跟着才能“齐物”。宇宙万物不平等之间“同一”平等,这个“同一”平等是什么叫?形而上的道。《逍遥游》《齐物论》两篇是连着的,不能分。乃至内七篇都是连着的。
  悟道以后为什么讲梦?真正悟道的人,“醒梦一如”,白天跟做梦一样,梦跟白天一样。你们学禅念佛打坐做功夫,我只要问两个问题,你们就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骂你也不生气,做梦时如何?如果做梦还不行,梦中做不了主,你的功夫没有用。偶尔一次,梦中做得了主,瞎猫碰到死老鼠,那不算数。就是梦中做得了主仍不算数,你有没有做到“醒梦一如”?白天跟梦里一样,梦境跟白天一样。如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要谈禅宗,那是讲理论的,这是实际的。做到了“醒梦一如”,还没有“了生死”。真要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所以“醒梦一如”是初步的境界,做到了真正“了生死”要“觉梦双清”。“觉”就是悟道。大彻大悟以后,“觉梦双清”几年来接近了达到道的境界。所以偶尔做做功夫,蛮像修道的样子,在梦中完全反复,那是两回事。庄子梦到变蝴蝶,我们梦到变糊涂了,就不对了。所以,年青人不要随便谈禅,什么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也是禅。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   
第一篇 逍遥游第二篇 齐物论第三篇 养生主第四篇 人间世第五篇 德充符第六篇 大宗师第七篇 应帝王

Comments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