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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忠義水滸傳 》
第五才子書讀法
施耐庵 Shi Naian
忠義水滸全傳發凡
一、傳始於左氏,論者猶謂其失之誣,況稗說乎!顧意主勸懲,雖誣而不為罪。今世小說傢雜出,多離經叛道,不可為訓。間有藉題說法,以殺盜淫妄,行警醒之意者;而仃拾而非全書,或捏飾而非習見;雖動喜新之目,實傷雅道之亡,何若此書之為正耶?昔賢比於班、馬,餘謂進於丘明,殆有《春秋》之遺意焉,故允宜稱傳。
一、梁山泊屬山東充州府,《志》作濼,稱八百裏,張之也。然昔人欲平此泊,而難於貯水,則亦不小矣。傳不言梁山,不言宋江,以非賊地,非賊人,故僅以“水滸”名之。—滸,水涯也,虛其辭也。
蓋明率土王臣,江非敢據有此泊也。其居海濱之思乎?羅氏之命名微矣!
一、忠義者,事君處友之善物也。不忠不義,其人雖生已朽,而其言雖美弗傳。此一百八人者,忠義之聚於山林者也;此百廿回者,忠義之見於筆墨者也。失之於正史,求之於稗官;失之於衣冠,求之於草野。蓋欲以動君子,而使小人亦不得藉以行其私,故李氏復加“忠義”二字,有以也夫。
一、書尚評點,以能通作者之意,開覽者之心也。得則如着毛點睛,畢露神采;失則如批頰塗面,污辱本來,非可苟而已也。今於一部之旨趣,一回之警策,一句一字之精神,無不拈出,使人知此為稗傢史筆,有關於世道,有益於文章,與嚮來坊刻,迥乎不同。
如按麯譜而中節,針銅人而中穴,筆頭有舌有眼,使人可見可聞,斯評點所最貴者耳。
一、此書麯盡情狀,已為寫生,而復益之以繪事,不幾贅乎?雖然,於琴見文,於墻見堯,幾人哉?是以雲臺凌煙之畫,幽風流民之圖,能使觀者感奮悲思,神情如對,則像固不可以已也。今別出新裁,不依舊樣,或特標於目外,或疊采於回中,但拔其尤,不以多為貴也。
一、古本有羅氏“緻語”,相傳“燈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復見;乃後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損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舊本,移置閻婆事,甚善;其於寇中去王、田而加遼國,猶是小傢照應之法。不知大手筆者,正不爾爾,如本內王進開章而不復收繳,此所以異於諸小說,而為小說之聖也歟!
一、舊本去詩詞之煩蕪,—一慮事緒之斷,一慮眼路之迷,頗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態,頓挫文情者,又未可盡除。茲復為增定:或竄原本而進所有,或逆古意而去所無。惟周勸懲,兼善戲謔,要使覽者動心解頤,不乏詠嘆深長之致耳。
一、訂文音字,舊本亦具有功力,然淆訛舛駁處尚多。如首引一詞,便有四謬。試以此刻對勘舊本,可知其餘。至如耐之為奈,躁之為燥,猶雲書錯。若混“戴”作“帶”,混“煞”作“殺”,混“閂”作“拴”;“衝”“衝”之無分,“徑”“竟”之莫辨,遂屬義乖。如此者,更難枚舉,今悉校改。其音綴字下,雖便寓目;然大小斷續,通人所嫌,故總次回尾,以便翻查。回遠者例觀,音異者別出。若半字可讀,俗義可通者,或用略焉。
一、立言者必有所本,是書蓋本情以造事者也,原不必取證他書。況《宋鑒》及《宣和遺事》姓名人數,實有可徵,又《七修類纂》亦載姓名,述貫中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今以二文弁簡,並列一百八人之裏籍出身,亦便覽記,以助談資。
一、紀事者提要,纂言者鈎玄,傳中李逵已有提為壽張傳者矣。如魯達、林衝、武鬆、石秀、張順、李俊、燕青等,俱可別作一傳,以見始末。至字句之雋好,即方言謔言(罒頭),足動人心。今特揭出,見此書碎金,拾之不盡。坡翁謂“讀書之法,當每次作一意求之”,小說尚有如此之美,況正史乎?
(《出像評點忠義水滸全傳》袁無涯刻本捲首)
金批本:讀第五才子書法
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所以他於《海俠》、《貨殖傳》特地着精神。乃至其餘諸記傳中,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嘆不置。一部《史記》,衹是“緩急人所時有”六個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水滸傳》卻不然。施耐庵本無一肚皮宿怨要發揮出來,衹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傢許多錦心綉口,故其是非皆不謬於聖人。後來人不知,卻是《水滸》上加“忠義”字,遂並比於史分發憤著書一例,正是使不得。
《水滸傳》有大段正經處,衹是把宋江深惡痛絶,使人見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從來人卻是不曉得。
《水滸傳》獨惡宋江,亦是殲厥渠魁之意,其餘便饒恕了。
或問:施耐庵尋題目寫出自傢錦心綉口,題目盡有,何苦定要寫此一事?
答曰:衹是貪他三十六個人,便有三十六樣出身,三十六樣面孔,三十六樣性格,中間便結撰得來。
題目是作書第一件事。衹要題目好,便書也作得好。
或問:題目如《西遊》、《三國》,如何?答曰:這個都不好。《三國》人物事本說話太多了,筆下拖不動,踅不轉,分明如官府傳話奴才,衹是把小人聲口替得這句出來,其實何曾自敢添減一字。《西遊》又太無腳地了,衹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煙火,一陣一陣過,中間全沒貫串,便使人讀之,處處可住。
《水滸傳》方法,都從《史記》出來,卻有許多勝似《史記》處。若《史記》妙處,《水滸》已是件件有。
凡人讀一部書,須要把眼光放得長。如《水滸傳》七十回,衹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餘紙,衹是一篇文字。中間許多事體,便是文字起承轉合之法,若是拖長看去,卻都不見。
《水滸傳》不是輕易下筆,衹看宋江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過百十來遍。若使輕易下筆,必要第一回就寫宋江,文字便一直帳,無擒放。
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衹是順着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
作《水滸傳》者,真是識力過人。某看他一部書,要寫一百單八個強盜,卻為頭推出一個孝子來做門面,一也;三十六員無罡,七十二座地煞,卻倒是三座地煞先做強盜,顯見逆天而行,二也;盜魁是宋江了,卻偏不許他便出頭,另又幻一晁蓋蓋住在上,三也;天罡地煞,都置第二,不使出現,四也;臨了收到“天下太平”四字作結,五也。
三個“石碣”字,是一部《水滸傳》大段落。
《水滸傳》不說鬼神怪異之事,是他氣力過人處。《西遊記》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
《水滸傳》並無“之乎者也”等字,一樣人,便還他一樣說話,真是絶奇本事。
《水滸傳》一個人出來,分明便是一篇列傳。至於中間事跡,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亦有兩三捲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別一部書,看過一遍即休。獨有《水滸傳》,衹是看不厭,無非為他把一百八個人性格,都寫出來。
《水滸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若別一部書,任他寫一千個人,也衹是一樣;便衹寫得兩個人,也衹是一樣。
《水滸傳》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傢子弟稍識字,便當教令反復細看,看得《水滸傳》出時,他書便如破竹。
江州城劫法場一篇,奇絶了;後面卻又有大名府劫法場一篇;一發奇絶。
潘金蓮偷漢一篇,奇絶了;後面卻又有潘巧雲偷漢一篇,一發奇絶。景陽岡打虎一篇,奇絶了;後面卻又有沂水縣殺虎一篇,一發奇絶。真正其纔如海。
劫法場,偷漢,打虎,都是極難題目,直是沒有下筆處,他偏不怕,定要寫出兩篇。
《宣和遺事》具載三十六人姓名,可見三十六人是實有。衹是七十回中許多事跡,須知都是作書人憑空造謊出來。如今卻因讀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個人物都認得了,任憑提起一個,都似舊時熟識,文字有氣力如此。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鬆上上。時遷、宋江是一流人,定考下下。
魯達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論粗鹵處,他也有些粗鹵;論精細處,他亦甚是精細。然不知何故,看來便有不及武鬆處。想魯達已是人中絶頂,若武鬆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處。
《水滸傳》衹是寫人粗鹵處,便有許多寫法。如魯達粗鹵是性急,史進粗鹵是少年任氣,李逵粗鹵是蠻,武鬆粗鹵是豪傑不受羈靮,阮小七粗鹵是悲憤無說處,焦挺粗鹵是氣質不好。
李逵是上上人物,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無一個入得他眼。《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語。
看來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緣故。若有緣故時,便隨手所觸,都成妙筆;若無緣故時,直是無動手處,便作得來,也是嚼蠟。
衹如寫李逵,豈不段段都是妙絶文字,卻不知正為段段都在宋江事後,故便妙不可言。蓋作者衹是痛恨宋江姦詐,故處處緊接出一段李逵樸誠來,做個形擊。
其意思自在顯宋江之惡,卻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槍,本要殺人,反使出一身傢數。
近世不知何人,不曉此意,卻節出李逵事來,另作一册,題曰“壽張文集”,可謂咬人屎撅,不是好狗。
寫李逵色色絶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筆。他都不必具論;衹如逵還有兄李達,便定然排行第二也,他卻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換姓時,反稱作李二,謂之乖覺。試想他肚裏,是何等沒分曉。
任是真正大豪傑好漢子,也還有時將銀子買得他心肯。獨有李逵,便銀子也買他不得,須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樣人。
林衝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衹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
吳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姦猾便與宋江一般,衹是比宋江,卻心地端正。
宋江是純用術數去籠絡人,吳用便明明白白驅策群力,有軍師之體。
吳用與宋江差處,衹是吳用卻肯明白說自傢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說自傢志誠質樸。
宋江衹道自傢籠罩吳用,吳用卻又實實籠罩宋江。兩個人心裏各各自知,外面又各各衹做不知,寫得真是好看煞人。
花榮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恁地文秀。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寫得另是一樣氣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個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對之,齷齪都銷盡。
楊志、關勝是上上人物。楊志寫來是舊傢子弟,關勝寫來全是雲長變相。
秦明、索超是上中人物。
史進衹算上中人物,為他後半寫得不好。
呼延灼卻是出力寫得來的,然衹是上中人物。
盧俊義、柴進衹是上中人物。盧俊義傳,也算極力將英雄員外寫出來了,然終不免帶些呆氣。譬如畫駱駝,雖是龐然大物,卻到底看來覺道不俊。柴進無他長,衹有好客一節。
朱仝與雷橫,是朱仝寫得好。然兩人都是上中人物。
楊雄與石秀,是石秀寫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楊雄竟是中下人物。
公孫勝便是中上人物,備員而已。
李應衹是中上人物,然也是體面上定得來,寫處全不見得。
阮小二、阮小五、張橫、張順,都是中上人物。燕青是中上人物,劉唐是中上人物,徐寧、董平是中上人物。
戴宗是中下人物,除卻神行,一件不足取。
吾最恨人傢子弟,凡遇讀書,都不理會文字,衹記得若幹事跡,便算讀過一部書了。雖《國策》、《史記》都作事跡搬過去,何況《水滸傳》。
《水滸傳》有許多文法,非他書所曾有,略點幾則於後:有倒插法。謂將後邊要緊字,驀地先插放前邊。如五臺山下鐵匠間壁父子客店,又大相國寺嶽廟間壁菜園,又武大娘子要同王幹娘去看虎,又李逵去買棗糕,收得湯隆等是也。
有夾敘法。謂急切裏兩個人一齊說話,須不是一個說完了,又一個說,必要一筆夾寫出來。如瓦官寺崔道成說“師兄息怒,聽小僧說”,魯智深說“你說你說”等是也。
有草蛇灰綫法。如景陽岡勤敘許多“哨棒”字,紫石街連寫若幹“簾子”。
字等是也。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綫索,拽之通體俱動。
有大落墨法。如吳用說三阮,楊志北京鬥武,王婆說風情,武鬆打虎,還道村捉宋江,二打祝傢莊等是也。
有綿針泥刺法。如花榮要宋江開枷,宋江不肯;又晁蓋番番要下山,宋江番番勸住,至最後一次便不勸是也。筆墨外,便有利刃直戳進來。
有背面鋪粉法。如要襯宋江姦詐,不覺寫作李逵真率;要襯石秀尖利,不覺寫作楊雄糊塗是也。
有弄引法。謂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如索超前,先寫周謹;十分光前,先說五事等是也。《莊子》雲:“始終青萍之末,盛於土囊之口”。《禮》雲:“魯人有事於泰山,必先有事於配林。”
有獺尾法。謂一段大文字後,不好寂然便住,更作餘波演漾之。如梁中書東郭演武歸去後,如縣時文彬升堂;武鬆打虎下岡來,遇着兩個獵戶;血濺鴛鴦樓後,寫城壕邊月色等是也。
有正犯法。如武鬆打虎後,又寫李逵殺虎,又寫二解爭虎;潘金蓮偷漢後,又寫潘巧雲偷漢;江州城劫法場後,又寫大名府劫法場;何濤捕盜後,又寫黃安捕盜;林衝起解後,又寫盧俊義起解;朱仝、雷橫放晁蓋後,又寫朱仝、雷橫放宋江等。正是要故意把題目犯了,卻有本事出落得無一點一盡相藉,以為快樂是也。真是渾身都是方法。
有略犯法。如林衝買刀與楊志賣刀,唐牛兒與鄆哥,鄭屠肉鋪與蔣門神快活林,瓦官寺試禪杖與蜈蚣嶺試戒刀等是也。
有極不省法。如要寫宋江犯罪,卻先寫招文袋金子,卻又先寫閻婆惜和張三有事,卻又先寫宋江討閻婆藉,卻又先寫宋江捨棺材等。凡有若幹文字,都非正文是也。
有極省法。如武鬆迎入陽𠔌縣,恰遇武大也搬來,正好撞着;又如宋江琵琶亭吃魚湯後,連日破腹等是也。
有欲合故縱法。如白竜廟前,李俊、二張、二童、二穆等救船已到,卻寫李逵重要殺入城去;還有村玄女廟中,趙能、趙得都已出去,卻有樹根絆跌,士兵叫喊等,令人到臨了又加倍吃嚇是也。
有橫雲斷山法。如兩打祝傢莊後,忽插出解珍、解寶爭虎越獄事;又正打大名城時,忽插出截江鬼、抽襄鰍謀財傾命事等是也。衹為文字太長了,便恐纍墜,故從半腰間暫時閃出,以間隔之。
有鶯膠續弦法。如燕青往梁山泊報信,路遇楊雄、石秀,彼此須互不相識。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徑,又豈有止一小徑之理?看他將順手藉如意子打鵲求卦,先鬥出巧來,然後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來等是也。都是刻苦算得出來。
舊時《水滸傳》,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閑事。此本雖是點閱得粗略,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文法;不惟曉得《水滸傳》中有許多文法,他便將《國策》、《史記》等書,中間但有若幹文法,也都看得出來。舊時子弟讀《國策》、《史記》等書,都衹看了閑事,煞是好笑。
《水滸傳》到底衹是小說,子弟極要看,及至看了時,卻憑空使他胸中添了若幹文法。
人傢子弟衹是胸中有了這些文法,他便《國策》、《史記》等書都肯不釋手看,《水滸傳》有功於子弟不少。
舊時《水滸傳》,販夫皂隸都看;此本雖不曾增減一字,卻是與小人沒分之書,必要真正有錦綉心腸者,方解說道好。
(《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捲四)
批評水滸傳述語
和尚自入竜湖以來,口不停誦,手不停批者三十年,而《水滸傳》《西廂麯》尤其所不釋手者也。蓋和尚一肚皮不合時宜,而獨《水滸傳》足以發抒其憤懣,故評之為尤詳。
據和尚所評《水滸傳》,玩世之詞十七,持世之語十三,然玩世處亦俱持世心腸也,但以戲言出之耳,高明者自能得之語言文字之外。
《水滸傳》訛字極多,和尚謂不必改正,原以通俗與經史不同故耳。故一切如“代”為“帶”、“的”為“得”之類,俱照原本不改一字。
和尚評語中亦有數字不可解,意和尚必自有見,故一如原本雲。
和尚又有《清風史》一部,此則和尚手自刪削而成文者也,與原本《水滸傳》絶不同矣,所謂太史公之豆腐帳,非乎?
和尚讀《水滸傳》,第一當意黑旋風李逵,謂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特為手訂《壽張縣令黑旋風集》。此則令人絶倒者也,不讓《世說》諸書矣。藝林中亦似少此一段公案不得。
小沙彌懷林謹述。
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劣
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為善為惡,彼俱無意。宋江用之,便知有宋江而己,無成心也,無執念也。藉使道君皇帝能用之,我知其不為蔡京、高俅、童貫、楊戩矣。其次如石秀之為楊雄,魯達之為林衝,武鬆之為施恩,俱是也。
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見人便哭,自稱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學真強盜也,然能以此收拾人心,亦非無用人也。當時若使之為相,雖不敢日休休一個臣,亦必能以人事君,有可觀者矣。至於吳用,一味權謀,全身姦詐,佛性到此,澌滅殆盡,倘能置之帷幄之中,似亦可與陳平諸人對壘。屈指梁山,有如此者。若其餘諸人,不過梁山泊中一班強盜而已矣,何足一言哉!何足言哉!或曰:其中盡有事窮勢迫,為宋公明勾引入夥,如秦明、呼延灼等輩,它可概以強盜目之?予謂不能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便是強盜耳。獨盧俊義、李應,在諸人中稍可原耳,亦終不如祝氏三雄、曾氏五虎之為得死所也。
《水滸傳》一百回文字優劣
世上先有《水滸傳》一部,然後施耐庵、羅貫中藉筆墨拈出。若夫姓某名某,不過劈空捏造,以實其事耳。如世上先有淫婦人,然後以楊雄之妻、武鬆之嫂實之;世上先有馬泊六,然後以王婆實之;世上先有傢奴與主母通姦,然後以盧俊義之賈氏、李固實之。若管營,若差撥、若童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陸謙,情狀逼真,笑語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嘔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此《水滸傳》之所以與天地相終始也與?其中照應謹密,麯盡苦心,亦覺瑣碎,反為可厭。至於披挂戰鬥,陣法兵機,都剩技耳,傳神處不在此也。更可惡者,是九天玄女、石碣天文兩節,難道夭地故生強盜,而又遣鬼神以相之耶?决不然矣。讀者毋為說夢癡人前其可。
又論《水滸傳》文字
《水滸傳》,雖小說傢也,實訊濫百傢,貫串三教。魯智深臨化數語,已揭內典之精微,羅真人、清道人、戴院長,義極道傢之變幻,獨其有心貶抑儒傢,衹以一主倫當之,局量匾淺,智識卑陋,強盜也做不成,可發一笑。至於戰法陣圖,人情土俗,百工技藝,無所不有,具搜羅殆盡,一無遺漏者也。更可喜者,如以一丈青配合王矮虎,王定六追隨鬱保四,一長一短,一肥一瘦,天地懸絶,具堪絶倒,文思之巧,乃至是哉!恐讀者草草看過,又為拈出,以作藝林一段佳話。如李大哥舉動爽利,言語痛快,又多不經人道之語,極其形容,不可思議,既有壽張令公之集,茲不具舉。
(《明容與堂刻水滸傳》捲首)
出像水滸傳總論
施耐庵著《水滸》,申明一百八人之罪狀,所以責備徽宗、蔡京之暴政也。然嚴於論君相,而寬以待盜賊,令讀之者日生放闢邪侈之樂,且歸罪朝廷以為口實,人又何所憚而不為盜?餘故深亮其著書之苦心,而又不能不深憾其讀書之流弊。
後世讀貂之傢,冠以“忠義”,蓋痛惡富貴利達之士,敲骨吸髓,索人金錢,發憤而創為此論。其言益令盜賊作護身符,餘謂不可使聞鄰國。誠哉其不可使聞鄰國也!細閱金聖嘆所評,始以“天下太平”四字,終以“天下太平”四字,始以石碣放妖,終以石碣收妖,發明作者大象之所在。招舉李逵,獨罪宋江,責其私放晃蓋,責其謀奪晁蓋。其旨遠,其詞文,而餘最服其終之以惡夢,俾盜賊不寒而慄。天下亂漢代州郡,有纔著聞者,例得闢為功曹椽屬,往往洊歷以致公卿。宋江豪猾大俠,草澤無賴,生當盛時,必不鬱鬱居人下。拘以名位,摩以爵祿,自不至犯上作亂而為盜。最可異者,世人將錢買官,宋江則將錢買盜。將錢買官者,事發治以盜之賊;將錢買盜者,事發加以官之名。若論時宜,公明何其得計也。
聞之蜃之為妖也,吐氣成雲,為城郭,為樓臺,為奇花異草,為怪獸珍禽,能令登樓遊覽之士,註目而視,延頸而望,傾耳而聽,握手而道。無其事也,不敢謂無其形,有其形也,不敢謂無其事,有詩有賦有記以表章之。餘之論《水滸》也,亦若是而已矣。史稱淮南盜宋江,遍掠河北十郡,海州知州張叔夜擊之,令其討方臘以贖罪耳,不聞有天罡地煞之說也。一百八人未必盡有其人,而著《水滸》者,則既己著其人矣,一百八人未必盡有其事,而著《水滸》者,則既已著其事矣。既已著其人,不得一謂無其人多既已著其事,不得謂無其事。且縱觀古往今來,興亡治亂之際,如《水滸》之人之事者,如較列眉,如指諸掌,又不可勝數,則又安得不藉題發論,而就事言事也哉?蘇東坡居黃,侘傺無聊,強人說鬼。夫鬼其不可見者,說之荒唐,近於子虛,近於烏有,近於無是公。以耳語耳,猶之以瞽語瞽,徒以生人疑惑,說也不如J七不說也。若《水滸》之人之事,譬諸鐘馨,敲者有心,聞者有意,初不等之於海市蜃樓,幻也而答之以真,謔也而對之以莊。言之無罪,而聞之得以自戒,不猶愈於東坡之口輩也乎?
(《評論出像水滸傳》醉耕堂刻本捲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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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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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小引 | 第五才子書讀法 | 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 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竜大鬧史傢村 |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 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 第五回 九紋竜翦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 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 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 | 第十三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 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竜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 第十八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 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 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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