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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评传 》 追隨遠去的腳步:西望張愛玲 》
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2)
西嶺雪 Xi Lingxue
——關於母親的記憶,統統和“緑”有關。
“你還記得緑豆糕嗎?”小循循善誘地提醒,“媽媽每次給我兩塊緑豆糕,我總是分一塊給你的。”
“我要吃緑豆糕。”子靜的心思立刻轉開去,但是嘩一下又改變了主意,“不,我更喜歡鬆子糖。”他說着,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來,仿佛已經吃到了鬆子糖。那是把鬆子仁舂成粉,再摻入冰糖屑做成的糖。他真是喜歡,仿佛生活的甜蜜全都濃縮在那裏,落實在那裏。
小時候,為着他體弱多病,得扣着吃,人們曾經嘗試在鬆子糖裏加了黃連汁喂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衹拳頭完全塞在嘴裏去,仍然要。於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搽了黃連汁,他吮着拳頭,哭得更慘了——要想吃到香甜的鬆子糖,便要同時接受奇苦的黃連汁,這是他自小接受到的關於人生滋味的最直接的教育。然而這麽多年來,他也不改初衷。
“我想吃鬆子糖。”他再一次聲明,很認真地聲明。
“那你去找張幹要好了。” 小終於不耐煩了。八歲的女孩子和七歲的男孩,在心智上的距離天差地遠。她扔下弟弟,自己去陽臺上找父親。
父親獨自坐在陽臺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眼直視,不知道他在看什麽——也許是在想象未來,也許是在面嚮死亡——因為打了過度的嗎啡針,他已經離死很近了,纔衹32歲,可是竟有了暮氣沉沉的況味。
小站在陽臺門口,試探地叫一聲:“爸爸。”
張廷重緩緩地回過頭,看見女兒,僵滯的臉上顯露出一絲歡喜,問:“做什麽?你弟弟呢?”
“他餓了,找張幹要吃的去了。”小湊近一些,“爸爸,你在看什麽?”
張廷重搖搖頭,卻反問:“你想媽媽嗎?”
“不知道。”小老老實實地回答。在她心目中,“媽媽”像一個符號多過像一個人,是高貴神秘而又遙不可及的,是每年傢人要她拍了照片遠寄重洋的接收人,也是逢年過節常常往中國郵寄禮物的投遞人——因為父親娶了姨太太,又抽上鴉片,她藉口小姑子出國留學需要女伴監護,同去了英國。一去四年。從那時起,人們便在等她回來,把等待當做生命中的第一件大事,來上海後,更是每天從早到晚談論最多的話題便是“太太要回來了”,她隱隱地歡喜,可是想到那位高貴而遼遠的母親真要回來,要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多少又有點奇怪而不自在。
小問父親:“媽媽是不是真的就要回來了?”
“她回來,也可能還是會走的。”父親答非所問,又嘆了一口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妻子嘆氣。
是他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去求妻子回來的,直到他答應戒煙,又攆走了姨太太,她纔終於肯答應。他當然是高興的,可是多少也會覺得挫敗,而且他對自己以後是不是真的可以戒掉煙癮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鴉片是鬼東西,任憑再大的煩惱再多的痛苦,一個煙泡滾幾滾,自然百病全消,萬慮齊除。傢勢一代不如一代,世道一時不如一時,景況一年比一年更不如意——若再沒了鴉片,還能叫日子嗎?
每個人都有些戒不掉的嗜好吧?人總得有個念心兒,纔會覺得活着的好。他的癮是鴉片,小的是書,子靜是鬆子糖,妻子黃逸梵呢?大概是上學吧。
說起來逸梵真是舊時代意義上標準的大傢閨秀,還從小纏足呢。像張傢這樣曾經顯赫的大傢族在民國後也都不講究那些了,妹妹張茂淵也是一雙天足,逸梵卻是三寸金蓮。
但就是這樣一個嫻靜的淑女,竟然一雙小腳跨洋越海,跑到英國留學去了,聽說和茂淵兩個跑到阿爾卑斯山滑雪,還滑得不賴呢——就這樣子一天天地飛遠,從他的身邊飛離了去,從他的家庭飛離了去,他們漸漸活在兩個世界裏。
記得當年結婚的時候,他們都還衹有19歲,金童玉女,一對璧人。男的風流瀟灑,女的清秀恬美,又都是名門後裔,旗鼓相當,端的惹人豔羨。那時候花前月下,他們都曾慶幸自己得到了傳說中的金玉良緣,遠遠好過他們的祖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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