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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西清詩話 》
西清詩話捲中
蔡絛 Cai Tao
王文穆欽若未第時,寒窘,依幕府傢。時章聖以壽王尹開封,一日晚,過其捨。左右不虞王至,亟取紙屏障風。王顧屏間一聯“竜帶晚煙離洞府,雁拖秋色入衡陽”,大加賞愛,曰:“此語落落有貴氣,何人詩也?”對曰:“某門客王欽若。”王遽召之,見其風度。其後信任頗專,緻位上相。風雲之會,實基於此焉。
魯公在玉堂七年,屢草大典册,餘近類比,逮歲餘方成編,薦紳類能傳頌。如《春帖子》:“三十六宮人第一,玉樓春睏夢熊羆。”“竜燭影中猶是臘,鳳簫聲裏已吹春。”世傳蔣穎叔之作,殆非也。
宋元憲公始拜內相,望重一時,且大用矣。同列譖其姓宋而郊名,非便。公奉詔更名庠,意殊怏快不滿。會用新名移書葉道卿清臣,仍呼同年。葉戲答公曰:“清臣,宋郊榜第六中眩遍閱《小錄》,無宋庠者,不知何許人。”公因寄一絶自解:“紙尾勤勤問姓名,禁林依舊玷華纓。莫驚書錄題臣嚮,即是當時劉更生。”
韓退之《宿竜門灘》詩:“浩浩復湯湯,灘聲抑更揚。”黃魯直曰:“退之裁聽水句尤工切,所謂浩浩湯湯抑更揚者,非諳客裏夜臥,飽聞此聲,安能周旋妙處如此?”
今昔文士不善詩者,唐有李習之、皇甫持正,本朝則尹師魯。習之有《贈藥山惟儼禪師》絶句、《送毛仙翁》詩。後為鄭州,有《塼渠》詩。而劉貢父不記為鄭,乃謂自一李翺,非習之。餘謂唐固有同姓名者,此真翺詩也。然習之三詩外,獨退之《遠遊聯句》中“韓孟正並驅,爭先時習之”上一聯雲:“前之詎灼灼,此去信悠悠。”乃復更無他語。王深父回嘗戲曰:“度習之聯句,見其思索枯澀,退之必曰:‘公道不去矣,不若罷休。’”此前輩雅戲也。
杜少陵文自古奧,如“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忽翳日而翻萬象,卻浮空而留六竜。”萬舞凌亂,又似乎春風壯而江海波,其語皆磊落驚人。或言無韻者不可讀,是大不然。東坡《有美堂》詩:“天外黑風吹海立,浙西飛雨過江來。”蓋出此。或謂東坡不喜老杜古文,今復何如?餘謂不示人以璞之意。嘗有客遊有美堂,坐上誦此句,或曰:“‘風吹海立’,世間豈有是理?”此尤可笑也。
歐陽文忠公語人曰:“修在三峽賦詩:‘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若無下句,則上句直不見佳處;並讀之,便覺精神頓出。”文章難評如此,要當著意詳味之耳。
張亶誠甫,洛陽人,仕熙寧中,超詣不群。一日,病得愈,夢行太空中,聞天風海濤,聲震林木。徐見海中樓闕金碧,半雲霞中,覺鬢發皆爽氣。頃列瓊裾琅佩者數百人,相與間坐,揖亶,出軸紙請賦。視筆硯,皆碧玉色。且誡曰:“此間文章,要似隱起鸞鳳,當與織女機杼分巧,過是乃人間語耳。”亶成一絶:“天風吹散赤城霞,染出連雲萬樹花。誤入醉鄉迷去路,傍人應笑亦忘傢。”群仙駢首伸紙爭玩味。一人曰:“子詩佳絶,未免近凡。”酌酒一杯,極甘寒,忽覺身墮千仞之山,恍然而寤。
東坡雲:“歐公喜古人‘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自言終身學不能到。此固佳句,特鳳凰一毛耳。公之才若垂天之雲,彼何足道?豈厭八珍乃喜蠃蛤耶?”
國初,宋琪、瀋義倫俱在黃閣。時久旱,既雨,復不止。廣陌塗淖,琪厭之,謂義倫曰:“可謂‘燮成三日雨’。”義倫遽對曰:“調得一城泥。”藝祖知而鄙大臣之不學。楊徽之聞而抵掌曰:“不意中書再生瀋、宋。”
張籍《寒食內宴》詩:“朝光瑞氣滿宮樓,絲纛魚竜四面稠。廊下禦廚分冷食,殿前香騎逐飛毬。千官盡醉猶教坐,百戲皆呈未放休。共喜拜恩侵出夜,金吾不敢問行由。”乃知唐清明亦宴百官,皆冷食。又見宴設有至夜而罷者。大抵唐人多喜言榮遇故事,此詩是已。
洞庭天下壯觀,自昔騷人墨客鬥麗搜奇者尤衆,如“水涵天影闊,山拔地形高”,又“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鳥飛應畏墮,帆遠卻如閑”,皆見稱於世。然未若孟浩然“氣蒸雲夢澤,波動嶽陽城”,則洞庭空闊無際、氣象雄張如在目前。至讀杜子美詩,則又不然:“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福”不知少陵胸中吞幾雲夢也。
李太白秀逸獨步天下,其遺篇世多傳之,獨近人有見其仙去後詩,略雲:“斷崖如削瓜,嵐光破崖緑。天河從中來,白雲漲川𠔌。玉案敕文字,世眼不可讀。攝身臨青霄,鬆風拂我足。”又云:“舉袖露條脫,招我飯鬍麻。”真雲煙中語也。
蘄州黃梅縣峰頂寺,在水中央,環伏萬山,人跡所罕到。曾子山阜為令時,因事登其上,見梁間一榜,塵暗粉落,蛛絲蒙罥,幾不可讀。滌拂之,乃謫仙詩也:“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世傳楊文公初時詩者,誤矣。
國初僧贊寧,鴻博能文,善品藻。評雍陶《鷺鴛篇》“立當青草人先見,行傍白蓮魚未知”,此固佳對,然他語多直滯,雅不相當。大抵詩章妍媸不勻,獨中間衹句警拔,正類兩体夫肩輿,翠中著西施也。
高英秀者,吳越國人,與贊寧為詩友,口給,好駡滑稽,每見眉目有異者,必噂短於其後,人號“惡喙薄徒”。嘗譏名人詩病雲:“李山甫《覽漢史》:‘王莽弄來曾半破,曹公將去便平沉。’定是破船詩。李群玉《詠鷓鴣》:‘方穿詰麯崎嶇路,又聽鈎輈格磔聲。’定是梵語詩。羅隱曰:‘雲中雞犬劉安過,月裏笙歌煬帝歸。’定是見鬼詩。杜荀鶴曰:‘今日偶題題似著,不知題後更誰題。’此驢子詩也。不然,安有四蹄?”贊寧笑謝而已。
歐陽公《歸田錄》:“王建《宮詞》,多言唐宮中事。群書缺記者,往往見其詩曰。如:‘內中數日無呼喚,傳得滕王《蛺蝶圖》。’滕王元嬰,高祖子,史不著所能,獨《名畫記》言善畫,亦不云工蛺蝶。”所書止此。殊不知《名畫記》自紀嗣滕王、湛然善花鳥蜂蝶。又段成式著《酉陽雜俎》亦云:“嘗見滕王蝶圖,有名江夏班、大海眼、小海眼、菜花子。”此蓋湛然,非元嬰也。孰謂張彥遠不載耶?
王建《宮詞》:“魚藻宮中鎖翠蛾,先皇行處不曾過。如今池底休鋪錦,菱角雞頭積漸多。”或問池底鋪錦事,餘答曰:“此見李石《開成承詔錄》,文宗論德宗奢靡雲:‘問得禁中老宮人,每引流泉,先於池底鋪錦。’則知建詩皆摭實,非鑿空語也。”
王介甫、歐陽永叔、梅聖俞,皆一時聞人。坐上分題賦虎圖,介甫先成,衆服其敏妙。永叔乃袖手。或以問餘,餘答曰:“此體杜甫《畫鶻行》耳。”問者為然。大抵前輩多模取古人意,以紓急解紛,此其一也。
王師吊伐江左,城將破。或夢丱角女子行空中,以巨篩篩物,散落如豆,著地皆成人。問其故,曰:“此當死於難者。”後見一貴人,盛冠服,繼墮於地。雲:“此徐捨人也。”既寤,聞徐鍇死圍城中。王文公兄弟在金陵《和王徽之皙登高齋》詩,押“篩”字。平甫曰:“當時徐氏擅筆墨,夜圍夢墮空中篩。”此事奇譎,而盤屈強韻中,可謂縛虎手也。
南唐後主圍城中作長短句,未就而城破。“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麯瓊金箔,惆悵捲金泥。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煙草低迷。”餘嘗見殘稿點染晦昧,心方危窘,不在書耳。藝祖雲:“李煜若以作詩工夫治國事,豈為吾虜也。”
詩傢情緻,人自一種風氣。山林鐘鼎與夫道釋流語,有不可易者。如事帶方外,俗謂有蔬筍氣;辭旨凡拙,則謂學究體。範謙叔緻虛居方城,有高士館於傢,自言昔乃白發社翁,遇師授以神藥。今年逾下壽,顔渥如丹,有孺子色。既久告歸,留一絶,末句云:“莫訝杖藜歸去早,舊山閑卻一溪雲。”此真道人傢風格也。
東坡嘗雲:“僧詩要無蔬筍氣。”固詩人龜鑒,今時誤解,便作世網中語。殊不知本分風度、水邊林下氣象,蓋不可無。若淨洗去清拔之韻,使真俗同科,又何足尚?要當弛張抑揚,不滯一隅耳。齊己“春深遊寺客,花落閉門僧”,惠崇“曉風飄磬遠,暮雪入廊深”之句,華實相副,顧非佳句耶?天聖間,閩僧可仕頗工章句,有《送僧詩》:“一鉢即生涯,隨緣度歲華。是山皆有寺,何處不為傢。笠重吳天雪,鞋香楚地花。他年訪禪室,寧憚路岐賒。”亦非食肉者能到也。
王文公見東坡《醉白堂記》,徐雲:“此定是韓、白優劣論。”東坡聞之曰:“不若介甫《虔州學記》,乃學校策耳。”二公相誚或如此,然勝處未嘗不相傾慕。元祐間,東坡奉祠西太乙,見公舊題:“楊柳鳴蜩緑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註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
吳越王錢鏐時,宰相皮光業以詩為己任,嘗得一聯:“行人折柳和輕絮,飛燕銜泥帶落花。”自負警策,哦示同僚,衆爭嘆譽,以謂駢珠疊玉。元帥判官裴光約者,強項之士,抗聲曰:“二句偏枯不為工,蓋柳當有絮,泥或無花故耳。”此誠詞人膏肓也。
少陵寓同𠔌縣,作《七歌》。其四雲:“嗚呼四歌兮歌四奏,竹林為我啼清晝。”乃古本也。後註詩者更作“林猿”,今本皆依之。崇寧間,有貢士自同州來,籠一禽,大如雀,色正青,善鳴。問其名,曰:“此竹林鳥也。”少陵於詩,目必紀其處,以明風俗萬物,詔於後人,豈易改耶?餘得之於朋友間雲。
王文公歸金陵,四方種學緝文之士多歸之。一經題品,號為“雲霄中人”。嘗有徹名自稱詩客者見公,四坐笑曰:“此罌水詫海漢也。”客雲:“某學有年,稿山筆塚矣,恨未耦知者耳。願受一題。”公曰:“古今詠物,獨未有沙詩,生能賦此乎?”乃韻曰“星”。客應聲曰:“茫茫黃出塞,漠漠白鋪停鳥散風回篆,潮平日射星。”公厚禮之。
元厚之生平嗜富貴,不喜處外,而轉徙牧守,意多觖望。比再領長樂,親舊祖道都門,勉以東閩盛府,百僚所聚,且壑源之茗,泉南之甘,烏石之荔子,珍絶天下,溪山風物,足以遊衍。厚之下車,寄詩謝之:“丹荔黃甘北苑茶,勞君誘我嚮天涯。爭如太液樓邊看,池北池南總是花。”
名山福地,古來題詠傳諷於世者尤鮮。緱氏王子晉升仙之地,有祠在焉。像設塵昏,奠獻不繼,然宛存山川古色。鄭工部文寶嘗題一絶:“秋陰漠漠秋雲輕,緱氏山頭月正明。帝子西飛仙馭遠,不知何處夜吹笙。”後晏元獻守洛,過見之,取白樂天語書其後雲:“此詩在在有神物護持。”
黃魯直自黔南歸,詩變前體,且雲:“要須唐律中作活計,乃可言詩。如少陵淵蓄雲萃,變態百出,雖數十百韻,格律益嚴謹,蓋操製詩傢法度如此。”餘觀魯直《和吳餘幹廖明略白雲亭燕集詩》:“江靜明花竹,山空響管弦。風生學士院,雲繞令君筵。百越餘生聚,三吳遠接連。庖霜刀落膾,執玉酒明船。葉縣飛來舄,壺公謫處天。酌多時暴諧,舞短更成妍。唯我孤登覽,觀詩未究宣。空餘五字賞,又似兩京然。醫是肱三折,官當歲九遷。老夫看鏡裏,衰白敢爭先?”直可拍肩輓袂矣。
黃魯直貶宜州,謂其兄元明曰:“庭堅筆老矣,始悟抉章摘句為難。要當於古人不到處留意,乃能聲出衆上。”元明問其然,曰:“某近詩‘醉鄉閑處日月,鳥語花間管弦’是也。”此優入詩傢藩閫,宜其名世如此。
李邯鄲仁廟朝嘗有題《周朝三陵》詩,其《恭帝陵》雲:“弄耜牽車輓鼓催,不知門外倒戈回。荒榛斷隴可三尺,誰道房陵半仗來。”後為敵傢所訐,以誣訕得罪。餘外氏徐有仕治平間者,因霖潦戲作賦:“求晴霽而終朝禮佛,放朝參而隔夜傳宣。泥塗盡沒於街心,不通車馬;波浪得平於橋面,難渡舟船。”盛傳都下。執政者持以丐罷,徐遂坐貶。崇寧間,徐之侄、邯鄲之孫同捨太學,敘傢世,李雲:“足下伯父乃爾能賦乎?”徐遽答曰:“令祖尤會作詩。”一坐絶倒,以為名對。然以此戲,則過矣。
嘉祐初,歐陽公、王禹玉珪、梅公儀摯、韓子華絳、範景仁鎮,五人名在當世,同掌春闈,有《禮部唱和》傳落華夏。時梅聖俞為其屬,有《閱進士就試》雲:“萬蟻戰酣春晝永,五星明處夜堂深。”舉子戲曰:“主文自目為星,我輩為蟻,此試官謙德也。”
南唐雖僭偽一方,風流特甚,逮今楮墨書畫,皆為世寶,人物文章,勝妙非特此。至於西蜀歐陽炯、長沙徐仲雅輩,亦不凡也。餘嘗愛徐《宮詞》雲:“內人曉起怯春寒,輕揭朱簾看牡丹。一把柳絲收不得,和風搭在玉欄桿。”其富貴瀟灑,可謂兩得矣。
徐州燕子樓直郡捨後,乃唐節度使張建封為侍兒盼盼者建,白樂天贈詩自誓而死者也。陳彥升嘗留詩,辭緻清絶:“僕射荒阡狐兔遊,侍兒猶住水西樓。風清玉簞慵欹枕,月好珠簾懶上鈎。寒夢覺來滄海闊,新愁吟罷紫蘭秋。樂天才似春深雨,斷送殘花一夕休。”後東坡守徐,移書彥升曰:“《彭城八詠》如《燕子樓》篇,直使鮑、謝斂手,溫、李變色也。”
袁陟世弼,豫章人。韓魏公、歐陽文忠公、劉原父、王文公,皆其知友。丱角時能詩,天才秀穎,有唐人風。嘉祐間,終秘書丞。且死,上《建儲議》,又自志其墓,為《哀詞》曰:“青靄千峰暝,悲風萬木呼。其誰挂寶劍,應有奠生芻。皓月終宵隕,長鬆半壑枯。泉聲吾所愛,能到夜臺無?”讀者深悼惜之。王文公嘗手寫陟《贈郭祥正》詩:“方山憶共泛金船,屈指於今五六年。風送梨花吹醉面,月和溪水上歸韉。浮生聚散應難料,末路窮通盡偶然。欲問故人牢落事,粗裘深入白雲眠。”陟自號遯翁,有集十捲。
盧秉,元豐間有能詩聲,嘗臥疾夢入古祠。祠有大池,島嶼森列,錦衣綉幘者維馬繽紛數十百人。問之,曰:“未央宮也。”頃一緑衣中使亟召盧。過池,至大殿,坐木土偶數十,率丈餘。丹緑陳落,而笑語高徹。旁一人引盧就坐,給筆札,命賦《宮詞》。既寤,記其半。是嚮午,復昏絶,又續其夢。中夜而興,乃盡得其詩:“絮撲芙蓉苑,萍開太液波。黃頭吹玉笛,擢影落天河。”“草染天邊碧,花勻日腳紅。須知親帝澤,不必籍春工。”“花萼蜂兒影,簾旌燕子風。遊絲避金葆,吹過紫垣東。”“翠環雙鳳帶,小隊五花蹄。十二竜鈎捲,梨花爛熳時。”“花蒂流金水,知從秘苑來。春風如解意,不敢起纖埃。”“粉蝶非仙骨,隨風過苑墻。穿花不敢采,應怯內傢香。”“沉沉雨過宮槐緑,寂寂春殘輦路香。細想人間無此景,夜來魂夢到昭陽。”“迎春新燕尾纖纖,拂柳穿花掠翠檐。聞道蕊宮三十六,美人爭為捲珠簾。”“蓬萊風蹙水紋斑,月甃風廊四百間。雲外蹕聲穿嶺去,行宮簇馬望驪山。”“落絮濛濛立夏天,樓前槐影葉初圓。傳聞紫殿深深處,便有春風入舜弦。”明年,病夢如昨,聽《霓裳》三獻。覺而語傢人曰:“《霓裳》聲絶人世矣。”又云:“三獻,吾能久乎?”已而果卒。餘觀前人辭章不正者,類托之夢兆。此特明白怪奇如是,殆不可理推也。
鐘弱翁傅帥平涼,戎事有間,延賓客。一日,有方士偕衆通謁,幅巾,衣白紵,短不掩骭,氣局廣深,進退從容中度,從牧童牽黃犢立庭下。弱翁異之,指牧童曰:“道人頗能賦此乎?”笑曰:“不煩我語,是兒能之。”牧童方擘箋放筆大書曰:“草鋪橫野六七裏,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簑衣臥月明。”既去,郡人皆見方士擔兩大甕,長歌出郭,跡之不見。章質聞者,曰:“甕乃兩口,豈洞賓耶?”
蜀道山川雄天下,至遂昌,遽見萬峰競秀,如排戶牖而林立矣。傢君紹聖初召還成都,盛夏過之,小憩官捨。捨依山,有亭曰寶峰,俯泉石,枕林𠔌。蘭森清泠,洗然忘倦,遂留詩,涉筆立成:“我行畏暑途,遵莽乘夜鶩。霞散赤雲朝,雨暝炎風暮。駕言止益昌,陟彼寶峰路。有亭作者誰?□□□□□。逍遙步庭際,天宇在一顧。嘉川指掌平,劍嶺若跬步。執熱欲以濯,涼飆生牖戶。維南面崇崗,曉日披重霧。嗚鼉靜岩壑,好鳥啼幽樹。十年遍四方,嘗懷百憂慮。徜徉散疏襟,邂逅慰羈寓。人生異憂樂,所樂惟所趣。我樂殊未央,不如早歸去。”至今每雲,適意處無如此。
歐陽文忠公文章道術為學者師,始變楊、劉體,不泥古陳。然每用事間鈎深出奇以示學者,如《謝寄牡丹》:“爾來不覺三十年,歲月纔如熟羊胛。”用史載海東有國曰骨利幹,地近扶桑。國人初夜煮羊胛,方熟而日已出,言其疾也。
韓偓詩:“鵝兒唼啑雌黃嘴,鳳子輕盈膩粉腰。”不記“鳳子”定是何物。或問餘,姑以“蝶”應之,問者依違而已。退念藏書數萬,不能貯心,亦病也。徐悟乃崔豹《古今註》耳,謂蛺蝶大者為鳳子。此非幽經僻說,尚爾不記,故知學者要當博讀古今,又能強記,始可言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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