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金玉红楼梦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总评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护花主人总评
  
  【《石头记》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结构层次。第一回为一段,说作书之缘起,如制艺之起讲,传奇之楔子。第二回为二段,叙宁、荣二府家世及林、甄、王、史各亲戚,如制艺中之起股,点清题目眉眼,才可发挥意义。三、四回为三段,叙宝钗、黛玉与宝玉聚会之因由。五回第四段,是一部《石头记》之纲领。六回至十六回为五段,结秦氏诲淫丧身之公案,叙熙凤作威造孽之开端。按第六回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后,应即叙荣府情事,乃转详于宁而略于荣者,缘贾府之败,造衅开端,实起于宁。秦氏为宁府淫乱之魁,熙凤虽在荣府,而弄权实始于宁府,将来荣府之获罪,皆其所致,所以首先细叙。十七回至二十四回篇六段,叙元妃沐恩省亲,宝玉姊妹等移住大观园,为荣府正盛之时。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为七段,是宝玉第一次受魇几死,虽遇双真持诵通灵,而色孽情迷,惹出无限是非。三十三回至三十八回为八段,是宝玉第二次受责几死,虽有严父痛责,而痴情益甚,又值贾政出差,更无拘束。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为九段,叙刘老老、王熙凤得贾母欢心。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为十段,于诗酒赏心时,忽叙秋窗风雨,积雪冰寒,又于情深情滥中,忽写无情绝情,变幻不测,隐寓泰极必否、盛极必衰之意。五十三回至五十六回为十一段,叙宁,荣二府祭祠家宴,探春整顿大观园,气象一新,是极盛之时。五十七回至六十三上半回为第十二段,写园中人多,又生出许多唇舌事件,所谓兴一利即有一弊也。六十三下半回至六十九回为第十三段,叙贾敬物故,贾琏纵欲,凤姐阴毒,了结尤二姐、尤三姐公案。七十回至七十八回为第十四段,叙大观园中风波叠起,贾氏宗祠先灵悲叹,宁、荣二府将衰之兆。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为第十五段,叙薛蟠悔娶,迎春误嫁,一嫁一娶,均受其殃,及宝玉再入家塾,贾环又结仇怨,伏后文中举、串卖等事。八十六回至九十三回为第十六段,写薛家悍妇,贾府匪人,俱召败家之祸。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为第十七段,写花妖异兆,通灵走失,元妃薨逝,黛玉夭亡,为荣府气运将终之象。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为第十八段,叙大观园离散一空,贾存周官箴败坏,并了结夏金桂公案。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为第十九段,写宁、荣二府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及妙玉结局。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为第二十段,了结凤姐、宝玉、惜春、巧姐诸人,及宁、荣二府事。—百二十回为第二十一段,总结《石头记》因缘始末。此一部书中之大段落也。至于各大段中尚有小段落,或夹叙别事,或补叙旧事,或埋伏后文,或照应前文,祸福倚伏,吉凶互兆,错综变化,如线穿珠,如球走盘,不板不乱,粗评中不能胪列,均于各回中逐细批明。
   《石头记》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冷齿,亦知作者匠心。
   《石头记》虽是说贾府盛衰情事,其实专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作。若就贾、薛两家而论,贾府为主,薛家为宾。若就宁、荣二府而论,荣府为主,宁府为宾。若就荣国一府而论,实玉、黛玉、宝钗三人为主,余者皆宾。若就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论,宝玉为主,钗、黛为宾。若就钗、黛二人而论,则黛玉却是主中主,宝钗却是主中宾。至副册之香菱,是宾中宾;又副册之袭人等,不能入席矣。读者须分别清楚。
  甄士隐、贾雨村为是书传述之人,然与茫茫大士、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等,惧是平空撰出,并非实有其人,不过借以叙述盛衰,警醒痴迷。刘老老为归结巧姐之人,其人在若有若无之间。盖全书既假托村言,必须有村妪贯串其中,故发端结局,皆用此人,所以名刘老老者,若云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惟剩此老妪收拾残棋败局。沧海桑田,言之酸鼻,闻者寒心。
  《石头记》专叙宁、荣二府盛衰情事,因薛宝钗是宝玉之配,亲情更切,衰运相同,故薛蟠家事,亦叙得详细。
  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厢》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恶梦,则一梦而止,全部俱归梦境。《还魂》之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紫钗》彷佛相似,而情事迥别。《南柯》、《邯郸》,功名事业,俱在梦中,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石头记》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前后两大梦,皆游太虚幻境。而一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且有甄士隐梦得一半幻境,绛芸轩梦语含糊,甄宝王一梦而顿改前非,林黛玉一梦而情痴愈痼。又有柳湘莲梦醒出家,香菱梦里作诗,宝玉梦与甄宝玉相合,妙玉走魔恶梦,小红私情痴梦,尤二蛆梦妹劝斩妒妇,王凤姐梦人强夺锦匹,宝玉梦至阴司,袭人梦见宝玉,秦氏、元妃等托梦,及宝玉想梦无梦等事,穿插其中。与别部小说传奇说梦不同。文人心思,不可思议。
  《石头记》一书,有正笔,有反笔,有衬笔,有借笔,有明笔,有暗笔,有先伏笔,有照应笔,有著色笔,有淡描笔。各样笔法,无所不备。
  一部书中,翰墨则诗词歌赋,制艺尺牍,爰书戏曲,以及对联扁额,酒令灯谜,说书笑话,无不精善;技艺则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及匠作构造,栽种花果,畜养禽鸟,针黹烹调,巨细无遗;人物则方正阴邪,贞淫顽善,节烈豪侠,刚强懦弱,及前代女将,外洋诗人,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倡伎优伶,黠奴豪仆,盗贼邪魔,醉汉无赖,色色皆有;事迹则繁华筵宴,奢纵宣淫,操守贪廉,宫闱仪制,庆吊盛衰,判狱靖寇,以及讽经设坛,贸易钻营,事事皆全;甚至寿终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药误,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并吞金服毒,撞阶脱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岂别部小说所能望见项背。
  书中多有说话冲口而出,或几句说话止说一二句,或一句说话止说两三字,便咽住不说。其中或有忌讳,不忍出口;或有隐情,不便明说,故用缩句法咽住,最是描神之笔。
  福、寿、才、德四字,人生最难完全。宁、荣二府,只有贾母一人,其福其寿,固为希有;其少年理家事迹,虽不能知,然听其临终遗言说“心实吃亏”四字,仁厚诚实,德可概见;观其严查赌博,洞悉弊端,分散余赀,井井有条,才亦可见一斑,可称四字兼至。此外如男则贾敬、贾赦无德无才,贾政有德无才,贾琏小有才而无德,贾珍亦无德无才,贾环无足论,宝玉才德另是—种,于事业无补。女则邢夫人、尤氏无德无才,王夫人虽似有德,而偏听易惑,不是真德,才亦平庸。至十二金钗:王凤姐无德而有才,故才亦不正;元春才德固好,而寿既不永,福亦不久;迎春是无能,不是有德;探春有才,德非全美;惜春是偏僻之性,非才非德;黛玉一味痴情,心地褊窄,德固不美,只有文墨之才;宝钗却是有德有才,虽寿不可知,而福薄己见;妙玉才德近于怪诞,故陷身盗贼;史湘云是旷达一流,不是正经才德;巧姐才德平平;秦氏不足论:均非福寿之器。此十二金钗所以俱隶薄命司也。
  《石头记》一书,己全是梦境,余又从而批之,真是梦中说梦,更属荒唐。然三千大千世界,古往今来事物,何处非梦,何人非梦?见余梦梦之人,梦中说梦,亦无不可。】
  
  王希廉:红楼梦摘误
  
  【《红楼梦》结构细密,变换错综,固是尽美尽善,除《水浒》、《三国》、《西游》、《金瓶梅》之外,小说无有出其右者。然细细翻阅,亦有脱漏纰谬及未惬人意处。余所阅袖珍是坊肆翻板,是否作者原本,抑系翻刻漏误,无从考正。姑就所见,摘出数条,以质高明。非敢雌黄先辈,亦执经问难之意尔:
  第二回冷子兴口述贾赦有二子,次子贾琏。其长子何名,是否早故,并未叙明,似属漏笔。
  十二回内说是年冬底林如海病重,写书接林黛玉,贾母叫贾琏送去。至十四回中又说,贾琏遣昭儿回来投信,如海于九月初三日病故,二爷同林姑娘送灵到苏州,年底赶回,要大毛衣服等语。若林如海于九月初身故,则写书接黛玉应在七八月间,不应迟至冬底。况贾琏冬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应当时带去,何必又遣人来取?再年底才自京起程到扬,又送灵至苏,年底亦岂能赶回?先后所说,似有矛盾。
  史湘云同列十二金钗中,且后来亦曾久住大观园,结社联吟,其豪迈爽直,别有一种风调,则初到宁、荣二府时,亦当叙明来历态度。及十二回以前,并未提及,至十三回秦氏丧中,叙忠靖侯史鼎夫人来吊,忽有史湘云出迎,亦不知何时先到宁府。突如其来,未免无根。恐系翻刻误植,非作者原本。
  十七回大观园工程告竣,栊翠庵已圈入园内,究系何时建盖,何人题名,妙玉于何时进庵,如何与贾母等会面,竟无一字提及,未免欠细。
  十八回元妃见山环佛寺,即进寺进香,自然即是栊翠庵。维时妙玉若已进庵,岂敢不迎接元妃?抑系尚未进庵,或暂回避,似应叙明。
  三十回袭人赴宝钗处,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曾否借书,一字不提,竟与未见宝钗无异,似有漏句。
  三十六回袭人替宝玉绣兜肚,宝钗走来,爱其生活新鲜,于袭人出去时,无意中代绣两三花瓣。文情固妩媚有致,但女工刺绣,大者上绷,小者手刺,均须绣完配里,方不露反面针脚。今兜肚是白绫红里,则正里两面已经做成,无连里刺绣之理,似于女红欠妥。
  三十五回宝玉听见黛玉在院内说话,忙叫快请。究竟曾否去请,抑黛玉已经回去,与三十六回情事不接,似有睨漏。
  五十三回贾母庆赏元宵,将上年嘱做灯谜一节,竟不提起,似欠照应。
  五十八回将梨园女子分派各房,画蔷之龄官是死是生,作何着落,并未提及,似有漏笔。
  六十三回平儿还席,尤氏带佩凤、偕鸾同来,正在园中打秋干时,忽报贾敬暴亡,尤氏即忙忙坐车带赖升一干老家人媳妇出城。佩凤、偕鸾并未先遣回家,稍觉疏漏。
  尤三姐自刎,尤老娘送葬后,并未回家,自应仍与尤二姐同住,乃六十八回王凤姐到尤二姐处,并不见尤老娘,尤二姐进园时,母女亦未一见,殊属疏漏。
  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既云人不知,鬼下觉,何以知其死于吞金?不于贾琏见尸时将吞金尸痕叙明一笔,亦似疏漏。
  七十三回贾政差竣回京,先一日珍、琏、宝玉既出迎一站,回家伺候,应先禀知贾母、王夫人,次日即应俱在大门迎接,何致贾政已在贾母房中,直待丫头匆忙来找,宝玉始更衣前去?此处叙事,未免前后失于照应。
  七十七回晴雯被逐病危,宝玉私自探望,晴雯赠宝玉指甲及换着小袄,是夜宝玉回园,临睡时袭人断无不见红袄之理,宝玉必向说明,嘱令收藏。乃竟未叙明,实为缺漏。
  八十三回说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虽八十回中曾有“十分闹得无法,薛蟠便出门躲避”之句,似不过偶然暂避,旋即回家。若多日不回,薛姨妈、宝钗岂有不叫人寻找,听其久出之理?今写金桂同宝蟾吵闹,竟似薛蟠已久不回家,未免先后照应不甚熨贴。
  一百十二回贾母所留送终银两尚在上房收存,以致被盗,则鸳鸯生前岂有不知?乃一百十一回中鸳鸯反问凤姐银子曾否发出,此处似不甚斗笋。林黛玉虽是仙草降凡,但心窄情痴,以致自促其年。即返真归元,应仍为仙草,与宝玉之石头无异,才是本来面目。论其生前情欲,不应即超凡人圣,遽为上界神女。至潇湘妃子,不过因其所居之馆,又善于悲哭,故借作诗社别号。且妃子二字,亦与闺嫒不称,何必坐实其事。
  一百十六回中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似宜同尤三姐等恍恍惚惚,似见非见,引至仙草处,见其微风吹动,飘摇妩媚。及仙女说出因缘,便可了结。末后绛殿珠帘请回侍者一段文字,转觉画蛇添足,应否删节,请质高明。
  一百十九回宝玉不见,次日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娘等俱来慰问,惟李绮、邢岫烟二人不到。李绮当是已经出阁,邢岫烟与宝钗为一家姑嫂,且宝钗素日待之甚厚,乃竟不一来,终觉欠细。】
  
  姚燮:大某山民总评
  
  【贾母第一会享乐人,亦第一不解事人。
  元妃之归,枕霞独不与,而自识南安太妃,故江季南有诗云:“憨湘云不与宫车会,独识南安老太妃”
  薛姨妈寄人篱下,阴行其诈,笑脸沈机,书中第一。尤奸处,在搬入潇湘馆。
  李婶娘来时坐雇车,一府皆笑,岂知自亦尔尔。
  甄夫人之来,为取寄帑耳,岂知又遭抄去乎?
  刘姥姥携巧姐去,是谓潜飞。
  指袭人为狐妖,李嬷嬷自是识人。
  宫裁得礼之正,故父名守中。
  凤姐坏处,笔难罄述,但使事老祖宗做一环婢,自是可儿。
  宝钗奸险性生,不让乃母。
  凤之辣,人所易见;钗之谲,人所不觉。一露一藏也。
  二姐堕胎,为凤姐生平第一罪。
  人谓凤姐险,我谓平儿尤奸,盖凤姐亦被其笼络也。
  湘云未见园中另住,记贾母之不袒母族,以反衬王夫人也。
  怀古诗谜,人有猜之者矣,予未敢深信。
  迎春花开于春先,春初已落,是为不耐东风。
  贾氏孙男,俱从玉旁,探春玫瑰之名,恰有深意,不独色香刺也。
  惜春独善丹青,早为卧佛张本。
  姜季南诗谓鸳鸯之死,半殉主,半殉节。殉节之意于袭人、赦老口中见之,又于吃口脂时知之,非唐突也。
  婢名琥珀,以喻长在松根。贾母,松也。
  送殡之去,但藏珍珠、琥珀于上房,是失检处,亦诲盗处。
  鹦哥者,紫鹃旧名;珍珠者,袭人旧名。贾母补此二人,欲使宝黛如在膝下也。
  尤氏以妇人一味不妒,视男子为可有可无,毫无关切,其情尚可问哉!
  秦,情也。情可轻而不可倾,此为全书纲领。
  贾珍一生昏聩,于宝珠之事益信。
  秋桐定属邢夫人以鸳鸯之故,[授](援)意使其来扰,岂知反为凤姐所使。
  王夫人代袭人行妒,于晴雯一事尤谬误。
  花袭人者,为花贱人也。命名之意,在在有因,偶标一二,余俟解人自解。
  一人有一人身份,秋纹诸事,每觉器小。抚
  镜,即月也。镜中相射,是为麝月。
  凤姐之嫉黛玉固由畏忌,亦有小红在侧为斋中语,固定多暗中播弄也。
  未曾真个消魂者,茜雪一人而已。
  妙玉于芳洁中别饶春色,雪里红梅,正是此义。
  香菱家室遭焚,遇人不淑,英莲者,终身火中莲也。
  雪雁之不返江南,作者有余痛焉
  凤生之日,即钏之生日也。水仙一祭,井中人无恨矣。拟曰洛神,却切。
  彩云为恶姻缘。
  一着错满盘输,故以司棋名之。
  侍书骂王家的,剩乃主之打。
  紫鹃从四姑娘出家,所谓主未成双,婢却作对,一僧一尼之谓也。
  莺儿络玉一笔,直贯一百零九回“妙玉而凝”一语,刺钗也。
  柳女曰五儿,五者,窝也。北音五读如窝。
  彩霞于宝玉写经时,灯后神情独妙。
  瓶梅斜抱,定是小螺。
  木头无声,全凭橘树有刺。
  翠墨私嘱小蝉,致滋纷扰,故解语花有妙有不妙也。若彩屏不同清静,去紫鹃远矣。
  文杏为钗婢,蘅芜秋院,而亦惹春风。着一杏字,所以刺宝钗远矣。
  戴若恩、石崇辈,不及一岫烟之篆儿。
  善姐必为王凤姐所使。
  小鹊本来报喜,反致受惊,故吉凶不在鸟音中。
  傻大姐一笑死晴雯,一哭死黛玉,其关系不小。
  林家死绝一语,虽属率尔,何堪入林之孝妻之耳乎!
  一样为奴,独依两姓,奴何不幸而为赠嫁之奴,如周瑞家的是已。
  鲍二嫂曰阎王,尤三姐曰夜叉,都为二奶奶定评。
  秦显家的以五日京兆,即时撤委。
  打王善保家的,仅仅一掌,我尤恨其少。
  若彩霞者,耐旺儿媳妇何?若玉桂媳妇,亦被玫瑰花刺者。
  于鸳鸯辱金文翔媳妇,浮一大白,更罚东风一大白。东风,赦老也。
  吴贵妇宜配包勇。
  多姑娘之于琏儿,丑态可掬。
  文官为梨香班首。芳官侍宝玉,抹墨二字,玉哥定从戏字上生出,然其情可想。藕官侍黛玉,与宝玉恨不作女儿同心,故曰一流人。蕊官以女儿学旦,轻车熟路,钗之来住梨香院,后作戏院,刺之者深矣。葵官侍湘云,色配净,豆官侍宝琴,色配丑。艾官侍探春,色配外。茄官侍尤氏,色配老旦。龄官与宝官、玉官,俱属先去。
  警幻仙姑第一淫人,玉尤后焉。
  兼美为钗黛关锁。
  宝玉《姽婳行》独压平日之作盖社中不欲诸女一人下第,深情体贴,故藏才焉。
  真真国女,真耶?假耶?不过闲中点缀耳。
  傅秋芳真所谓处世虚声者。
  张金哥死而有知,必为厉鬼相报。
  刘老老于若玉为抽柴之说,真所谓满口柴胡。
  王作梅作张小姐之媒,故曰作梅。
  娇杏以婢做夫人,何等侥幸!
  红衣女,亦无中生有。
  可人,一昙花耳。
  北静王为玉哥生平第一知己。
  政老谓宝玉哄了贾母十九年,吾谓被哄者甚众。*据《痴人说梦》:十九年做二十年。
  以霸王、虞姬拟小柳、小尤,亦新而切。
  姜季南咏秦钟句云:“优尼戏罢伴僧眠”僧谓宝玉,盖讨智能之便宜,以供宝玉之算帐也。
  蝌与菱独有深情,自在意言之表。若金桂者,我亦不敢奉命。
  败子回头真宝贝,故曰甄宝玉。
  贾兰者,贾阑也。贾兰中而贾氏阑珊矣。
  贾蔷真是假墙,庙中固多此物,然一入庙中,便如将军何也。】
  
  姚燮:《读红楼梦纲领》(抄本)
  
  (丛说)
  
  【书中之生曰可证者:元春正月初一曰,又为太祖冥寿;宝钗正月二十一曰,薛姨妈、贾政并在二三月间,曰月无考;王夫人三月初一曰,贾琏三月初九曰,王子腾夫人亦三月间,其曰无考;林黛玉二月十二曰,与袭人同曰生;宝玉、岫烟、宝琴、平儿、四儿五人同曰生,大约在四月间;探春在三月初三曰;薛蟠五月初三曰;巧姐七月初七曰,凤姐九月初二曰,与金钏同生曰,贾敬在九月;王子腾在十一月底,其曰均无考;贾母则八月初三曰也。
  王雪香总评云:一部书中,凡寿终天折、暴亡病故、丹戕药误,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吞金服毒、撞阶脱精等事,件件俱有。今查林如海以病死,秦氏以阻经不通水亏火旺犯色欲死,瑞珠以触柱殉秦氏死,冯渊被薛蟠殴打死,张金哥自缢死,守备之子以投河死,秦邦业因秦锺智能事发老病气死,秦锺似劳怯死,金钏以投井死,鲍二家以吊死,贾敬以吞金服沙烧胀死,多浑虫以酒痨死,尤三姐以姻亲不遂携鸳鸯剑自刎死,尤二姐以误服胡君荣药将胎打落後被凤姐凌逼吞金死,鸳鸯之姊害血山崩死,黛玉以忧郁急痛绝粒死,睛雯以被撵气郁害女儿痨死,司棋以撞墙死,潘又安以小刀自刎死,元妃以痰厥死,吴贵媳妇被妖怪吸精死,贾瑞为凤姐梦遗脱精死,石呆子以古扇一案自尽死,当槽儿被薛蟠以碗砸伤脑门死,何三被包勇木棍打死,夏金桂以砒霜自药死,湘云之夫以弱症天死,迎春被孙家揉搓死,鸳鸯殉贾母自缢死,赵姨被阴司拷打在铁槛寺中死,凤姐以劳弱被冤魂索命死,香菱以产难死,则足以考终命者,其惟贾母一人乎?
  贾府姊妹自乳母外,有教引老妈子四人,贴身丫头二人,充洒扫使役小丫头四五人,自拨人大观园後,各添老嬷嬷二人,又各派使役丫头数人,以一女子而服役者十余人,其他可知矣。
  论月费一项,王夫人月例每月二十两,李纨每月月银十两,後又添十两,周、赵二姨每月二两,贾母处丫头每人每月一两,外钱四吊,宝玉处大丫头每人月各一吊,小丫头八人每人月各五百,其余各房等皆如例,即此一项,其费巳侈矣。
  内外下人俱各有花名档子册,凡取物各有对牌,其有犯事者,或革去月钱,或交总事者打四十板、二十板不等,或拨入圊厕行内,或捆交马圈子裏看守,或竟撵出,具见大家规矩。
  查抄以後,一切下人除贾赦一边入官人数外,府中管事者尚有三十余家,共计男女山;百十二名,至贾母丧时,查剩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十九人,盛衰之速如此。
  凤姐放债盘利,於十一回中则平儿尝说旺儿媳妇送进三百两利银,第十六回云旺儿送利银来,三十九回云将月钱放利,每年翻几百两体己钱,一年可得利上千,七十二回凤姐催来旺妇收利账,叙笔无多,其一生之罪案巳著。
  凤姐叫宝玉所开之账,为大红妆缎四十疋、蟒缎四十疋、各色上用纱一百疋、金项圈四个,虽卒未知其所用,亦见其侈糜之一端。
  两府中上下内外出纳之财数,见於明文者?如芹儿管沙弥道士每月供给银一百雨;芸儿派种树领银二百两;给张材家的绣匠工价银一百二十两;贵妃送醮银一百二十两;金钏死,王夫人赏银五十两;王夫人与刘老老二百两;凤姐生曰凑公分一百五十两有余;鲍二家死,琏以二百两与之,入流年账上;诗社之始,凤姐先放银五十两;贾赦以八百两买妾;度岁之时,以碎金二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倾压岁锞二百二十个;乌庄头常例物外缴银二千五百两,东西折银二三千两;袭人母死,太君赏银四十两;园中出息,每年添四百两;贾敬丧时,棚杠、孝布等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尤二姐新房,每月供给银十五两;张华讼事,凤姐打点银三百两,贾珍二百两,凤又讹尤氏银五百两;金自鸣钟卖去银五百六十两;夏太监向凤姐借银二百两;金项圈押银四百两;薛蟠命案,薛家费数千两;查抄後欲为监中使费,押地亩数千两;至凤姐铁槛寺所得银三千两;贾母分派与赦、珍等银万余两;贾母之死,礼部赏银一千两。无论出纳,真书中所云如淌海水者。宜乎六亲同运,至一败而不可收也。
  元妃宠时,其所载赏赐之隆,不一而足,至贾母八十生寿,其赏赐及王侯礼物亦可谓富盛一时。至酬赠如甄家进京时,送贾府礼,叙上用妆缎蟒缎十二疋,上用杂色缎十二疋,上用各色纱十二疋,上用宫绸十二疋,官用各色纱缎绸绫二十疋;贾敬死时,甄家送打祭银五百两:举此二端,凡所酬赠者可知。至礼节如宝玉行聘之物,叙金项圈金珠首饰八十件,妆蟒四十疋,各色绸缎一百二十疋,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外羊酒折银,举此一端,其他之婚丧礼节可知。殆所谓开大门楣,不能做小家举止耶?
  详叙乌庄头货物单,所以纪其盛,而此时贾珍之辞,犹以为末足;详叙抄没时货物单,所以纪其衰,而此时赦、政之心殊苦。其他多一入一出,一喜一悲,祸福乘除,信有互相倚伏者。
  英莲方在抱,僧道欲度其出家;黛玉三岁,亦欲化之出家,且言外亲不见,方可平安了世;又引宝玉入幻境;又为宝钗作冷香丸方,并与以金锁;又於贾瑞病时,授以风月宝监;又於宝玉闹五鬼时,入府祝玉;又於尤三姐死後,度湘莲出家;又於还宝玉失玉後,度宝玉出家,正不独甄士隐先机早作也。则一部之书,实一僧一道始终之。
  谚云:“一生无病便为福”。今书中所记,如云宝玉急火攻心,以致吐血;如云尤氏素有胃痛症;如云迎春病;如云袭人偶威风寒,身体发重,头痛目胀,四肢火热;如云探春病;如云秋纹到家养病几曰,如云巧姐方病,贾母感风寒亦病;如云王夫人多病多痰;如云芦雪亭赏月时迎春病;如云宝琴之母素有痰症;如云李纨以时气威冒;如云邢夫人害火眼;如云湘云在园中病;如云五儿多病;如云李轨因兰儿病不理园事;如云五儿受软禁後又病;如云贾母威风霜病;如云薛蟠因出门不服水土生病,如云琥珀有病;如云五儿之病愈深,似染怔忡之症;如云宝玉又以外威风寒成病;如云香菱有乾血之症;如云薛姨妈被金桂怄得生肝气病;如云巧姐惊风内热;如云妙玉以打坐走魔得病,如云宝钗病重;如云王夫人心疼病;如云尤氏自园中归大病,贾珍亦病;如云贾母以感冒风寒得病;如云宝玉去後,袭人急病;如云贾赦有痰症之类,几乎无人不病过矣,则病固人所难免乎?至於凤姐、黛玉诸人,其因病而死者,书中所述,又难尽记者矣。
  凡宝、黛二人相见争怄之事,若游园归後将荷包翦碎一段,史湘云来时斗口一段,看《会真记》以谑词激怒一段,恰红院不开门一段,因落花伤感一段贾母处裁衣口角一段,元妃赐物时论金玉口角一段,清虚观怀麒麟後一段,翦玉穗子大闹一段,潇湘馆大闹掷帕与拭泪一段,两人诉肺腑一段,向袭人误认黛玉一段,铰肩套儿一段,听宝与湘说林妹妹再不说这话一段,放心不放心二人辨说;一段,黛玉奠亲後宝玉过谈并看五美吟一段,梦中见剖心一段,听琴後论知音一段,闻雪雁宝玉定亲之语自己糟蹋身子一段,闻儍大姐语过宝玉见面一段,皆关目之紧要者。须玩其一节深一节处,斯不负作者之苦心。
  宝玉立誓之奇,有令人读之喷饭者。其对袭人云:“化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信。”拿簪子跌断云:“同这簪子一样。”对湘云云:“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践踏。”对黛玉云:“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裹,叫个癞头鼋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碑去。”又云:“再说这样话,就长个疗,烂了舌头。”又云:“天诛地减,万世不得人身。”又对袭人云:“我就死了,再能彀你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对紫鹃云:“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後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对尤氏云:“人事莫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曰明曰、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聊集录之,以供一览。此书者,真能以匪夷之想肖之。
  宝玉於园中姊妹及丫头辈,无在不细心体贴。钗、黛、睛、袭身上,抑无论矣。其於湘云也,则怀金麒鳞相证,其於妙玉也,於惜春弈棋之候,则相对含情;於金钏也,则以香雪丹相送;於莺儿也,则於打络时哓哓诘问;於鸳鸯也,则凑脖子上嗅香气;於麝月也,则灯下替其篦头;於四儿也,则命其翦烛烹茶;於小红也,则入房倒茶之时,以意相眷;於碧痕也,则群婢有洗澡之谑;於玉钏也,有吃荷叶汤时之戏;於紫鹃也,有小镜子之留;於藕官也,有烧纸钱之庇;於芳官也,有醉後同榻之缘;於五儿也,有夜半挑逗之语,於佩凤、偕鸾也,则有送秋千之事;於纹、绮、岫烟也』则有同钓鱼之事;於二姐、三姐也,则有佛场身庇之事;而得诸意外之侥幸者,尤在为平儿理妆、为香菱换裙两端。
  宝玉过梨香院,遭龄官白眼之看,黛玉过拢翠庵,受妙玉俗人之诮,皆其平生所仅有者。
  赦老纯乎官派气,政老纯乎书腐气,珍儿纯乎财主气,琏儿纯乎荡子气,蓉儿纯乎油头气,宝玉纯乎儍子气,环儿纯乎村俗气,我唯取兰哥一人。
  贾环之与彩云,贾蔷之与龄官,贾芸之与小红,贾芹之与沁香、鹤仙,贾琏之与鲍二家、多姑娘等,或以事,或以情,皆不脱娼妓家行径,未可与言情者。
  贾瑞之於凤姐,薛蟠之於柳,真所谓癞虾蟆者,其受祸也宜矣。若吴贵媳妇之夹腿,何妈之吹汤,亦未能自知分量。
  吾愿以柳湘莲之鞭,治天下之馋色而生妄心者;吾愿以贾探春之掌,治天下之挟私而起衅事者。
  以金桂之蛊惑,而蝌儿能坚守之,古之所难;以赵姨之鄙劣,而政老偏宠嗜之,亦世之所罕。
  提宝玉於鸳鸯、尤三姐之前,便厉色抵拒之,然谓其心口相符,吾不信也。
  探姑娘之待赵姨,其性太漓,惜姑娘之讦尤氏,其词太峻,皆不可为训者。
  此书全部时令以炎夏永昼,士隐闲坐起,以贾政雪天遇宝玉止,始於热,终於冷,天时人事,默然相脗合,作者之微意也。
  还泪之说甚奇,然天下之情,至不可解处,即还泪亦不足极其缠绵固结情也。林黛玉自是可人,泪一曰不还,黛玉尚在,泪既枯,黛玉亦物化矣。
  士隐之赠雨村银五十两,赖县之答贾政亦五十两,其数同,其情异。
  读好了歌,知无好而不了者,然天下亦有好不好、了不了之人,且天下有了而不好之人,未有好而不了之人。
  王嬷嬷妖狐之駡,直诛花姑娘之心,蟠哥哥金玉之言,能揭宝妹妹之隐,读此两节,当满浮三大白。
  宝玉之婢,阴险莫如袭人,刁钻莫如晴雯,狭窄莫如秋纹,懒散莫如麝月,各有所短,然亦各有所长,若绮霞、碧痕者流,委蛇进退焉而已。
  袭人与紫鹃,皆出自太君房中,一与宝玉,一与黛,迨至宝玉僧,黛玉死,而袭人嫁玉函为妻,紫鹃从惜春逃佛,孰是孰非,知者辨之。
  观平儿之於凤姐,可以事危疑之主;观宝钗之於黛玉,可以立媢忌之朝。
  葫芦庙小沙弥,与江西署之李十儿,皆牵主人如傀儡,而一升官,一坏事者,亦视乎其所驾驭耳。
  茜雪之撵,左右寒心,则檀云之脱然而去也,固有先几之智矣。
  男子如薛蝌,女子如岫烟,皆书中所罕有,真是一对好夫妻。
  写士隐之依丈人者,为全书中如黛玉之依外祖母、薛氏母女之依姊妹、邢岫烟之依姑母、李婶母女之依侄女儿、尤氏母女之依女壻等作一影子。
  世态之幻,无幻不,文章之法,无法不尽,但赏其昵昵儿女之情,非善读此书者。
  未入园时,宝玉、黛玉住贾母处,李纨、迎、探、惜住王夫人处三间抱厦内;湘云、袭人少时,住贾母西边暖阁上;梨香院教习女伶後,薛姨妈另住东南上一所幽静房舍;宝琴初到时,跟贾母睡;薛蝌住蟠儿书房,岫烟与迎春同住,李婶同纹绮住稻香邨。
  袭人初出场,则云大丫头名唤袭人者,特用一个者字,作者有微意焉。若他人出场,并无此例。
  宁、荣两府房屋,街东为宁国府,稍西为黑油大门,荣府之旁院也,贾赦、邢夫人居之,而二宅之间,中有小花园隔住。再西为荣府大门,其正堂之束一院,贾政王夫人居之;其正堂之後,在王夫人所住之西者,凤姐居之;其自仪门内西垂花门进去,一所院落,贾母居之。出贾母所住後门,与凤姐所住之院落相通,故凤姐初入贾母处,自後门来。
  红楼之制题,如曰俊袭人,俏平儿,痴女儿(小红也)。情哥哥(宝玉也),冷郎君(湘莲也)。勇睛雯,敏探春,贤宝钗,慧紫鹃,慈姨妈,带香菱,憨湘云,幽淑女(黛玉也),浪荡子(贾琏也),情小妹(尤三姐),苦尤娘(尤二姐)。酸凤姐,痴丫头(儍大姐),懦小姐(迎春)。苦绛珠(黛),病神瑛之类,皆能因事立宜,如锡美谧。
  园中韵事之可记者,黛玉葬花冢,梨香院隔墙听曲,芒种曰饯花神,窦玉替麝月篦头,恰红院丫头在回廊上看画眉洗澡,蔷薇花架下龄官画蔷,堵院中沟水戏水鸟,跌扇撕扇,湘云与翠缕说阴阳,潇湘馆下纱屉看大燕子回来,袭人烦湘云打蝴蝶结子,黛玉教鹦鹉念诗,山石边招凤仙花,绣鸳鸯肚兜,翠墨传牋邀社,恰红梡以缠丝白玛瑙碟送荔支与探春,看菊吃蟹,黛玉坐绣墩倚栏钓鱼,宝钗倚窗槛招桂蕊引游鱼唼喋,探、纨、惜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在花阴下拿花针穿茉莉花,扫落叶,碧月捧大荷叶翡翠盘养各色折枝菊花,宣窰磁合取玉簪花中紫茉莉粉,小白玉合中取胭脂膏助平儿妆,翦并蒂秋蕙为平儿簪髩,鸳鸯坐枫树下与平、袭谈心,香菱毕诗,湘云以火箸击手炉催诗,睛雯在薰笼上围坐,宝琴披凫靥裘、丫鬟抱红梅瓶站雪山上,看驾娘夹泥种藕,袭人取花露油、鷄蛋香皂、头绳为芳官添妆,紫鹃坐回廊上做针线,藕官於杏子阴吊药官,莺儿过杏叶渚以嫩柳条编玲珑果篮子送颦卿,麝月在海棠下晾手巾,蕊官以蔷薇硝送芳宫,芳官掰手中糕逗雀儿玩,湘云醉後卧芍药裀,探春和宝琴下棋岫烟观局,小螺、香菱、芳、蕊、藕、昼等斗草,荳官辨夫妻蕙,宝玉为香菱换石榴裙,以树枝挖地坑埋并蒂菱、夫妻蕙,以落花拚之,怡红院夜宴行合唱曲,佩凤、偕鸾作秋千戏,建桃花社,柳絮词唱和,儍大姐掏促织拾绣香囊,凸碧堂赏月以桂花传鼓,听月夜品笛,凹晶馆倚阑联旬,作芙蓉诛祭晴雯,紫鹃招花儿,潇湘馆听琴,其他琐事不一,聊摘拾如右,以备画本。】
  
  (纠疑)
  
  【暇尝涉览二十四史,其前後相矛盾者,不一而足,况空中结撰,无关典要之书耶!今条著其可疑者如左,非敢吹毛之求,亦以明读者之不可草草了事云尔!
  凤姐为王夫人大兄之女,王夫人三姊妹,次即薛姨妈,其兄弟三人,子腾行二,子胜行三,今一百一回中,称子腾为大舅太爷,子胜为二舅太爷,殊失检点。
  第四回点明李纨时系己酉年,就後文甲寅年云贾兰十五岁,则是时兰当八岁,其云五岁者误也。
  黛玉母死时,遽云年方六岁,而即谓其奉侍汤药,守丧尽礼,又谓其旧症复发云云,皆於理欠的。
  阅第五十三回宁国公名演,荣园公名法、今阅第三回云荣国公贾源,为源为法,其不相合者如此。
  据第二回云,大年初一生元春,次年又生一公子衔玉云云,是玉之与元春仅差一年,何後文所说意似差十余年者,此等处不能为之原谅也。查後元春二十六岁时,宝玉方十二岁,故知次年二字之谬,特出自冷子兴口中,岂因传闻於人,随口演说耶?
  二回冷手兴又云长女元春因贤孝才德选人宫中作女史,上文既云元春生後一年生宝玉,则此时宝玉方七八岁,元春不过十岁内耳,何便决其为贤孝才德,即选作女史也?
  查是年元春廿六岁,为王夫人廿二岁所生,若宝玉则王夫人三十六岁时所生也,书中俱可推算。
  黛玉初入荣府时,为十一岁,宝玉方十二岁,而前一回子兴云黛玉方五六岁,宝玉七八岁,未免长成得太快。
  第十回东府菊花盛开,巳交秋末时节,而云吃桃子,於理未合。
  第十二回云如海冬底病重,而十三回昭儿自苏回云如海九月初三曰巳时没,不甚斗筍。
  凤姐处置贾瑞之时,明明点出腊底二字,迟之久而秦氏始死,亦在岁底者。然此时去秦氏死期已过五七、派时令亦入新年中二月光景矣,而昭儿回来犹云年底可赶回,犹要大毛衣服云云,何不顾前後如此?)
  元妃生於甲申年,书有明文,至省亲时,实系二十九岁,宝玉是年十五岁。当宝玉三四岁时,元妃已十七八岁,故能教幼弟之书,想此时尚未入选为女史也。後元妃於甲寅年薨,系年三十一岁,今书中作元妃死时四十四岁,殊不合。
  三十二回为壬子,袭人时十七岁,其与湘云十年前同住西边暖阁上,晚上你同我说那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臊了,按十年前袭人与湘云不过七岁上下,如何便解说此等言语?
  三十九回时,太君年已七十八岁,其问刘老老年则云七十五,而太君云比我大好几岁,还这么硬朗,於理甚谬。或改刘老老年为八十二,方合。
  四十五回黛玉云我今年十五岁,当作十四岁为是。
  三十六回云明儿是薛姨妈生曰,时盖壬子年夏末秋初也,至第五十七回亦云目今是薛姨妈生旧,时癸丑年春二月间也,岂一人有春秋两生曰耶?至贾母生曰巳详叙八月初三曰一段事,今六十一回探春云过了灯节是老太太生曰,则又何也!
  六十九回云秋桐十七岁,又云属兔,大误。是年癸丑,则十七岁当是丁酉生,属鸡。
  七十回送尤二姐丧,有王姓夫妇,不知何人。
  八十五回系甲寅秋间事,为黛玉作生曰,据前害云黛玉二月十二曰,与袭人同曰生,而此处生曰忽又在秋间矣。
  九十二回云十一月初一曰作肖寒会,至九十三回则记云十月中,时令颠倒。
  元妃之薨,辨其为三十一岁,而以四十四岁为误者,一则年近四十,安能复蒙宠进,一则王夫人是年为五十三岁,岂王夫人八岁便能生妃耶?】
  
  张新之:红楼梦读法
  
  【《石头记》一书,不惟脍炙人口,亦且镌刻人心,移易性情,较《金瓶梅》尤造孽,以读但知正面,而不知反面也。间有巨眼能见知矣,而又以恍惚迷离,旋得旋失,仍难脱累。得闲人批评,使作者正意,书中反面,一齐涌现,夫然后闻〈之〉(者)足戒,言者无罪,岂不大妙?
  《石头记》乃演性理之书,祖《大学》而宗《中庸》,故借宝玉说“明明德之外无书”,又曰“不过《大学》、《中庸》”。
  是书大意阐发《学》、《庸》,以《周易》演消长,以《国风》正贞淫,以《春秋》示予夺,《礼经》、《乐记》融会其中。《周易》、《学》、《庸》是正传,《石头记》窃众书而敷衍之是奇传,故云:“倩谁记去作奇传。”
  致堂胡氏曰:“孔子作《春秋》,常事不书,惟败常反理,乃书于策,以训后世,使正其心术,复常循理,交适于治而已。”是书实窃此意。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是此书到处警省处。故其铺叙人情世事,如燃犀烛,较诸小说,后来居上。
  《石头记》一百二十回,一言以蔽之,左氏曰:“讥失教也。”
  《易》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故谨[覆](履)霜之戒。”一部《石头》,记一“渐”字。
  《鹤林玉露》云:“《庄子》之书以无为有,《战国策》之文以曲作直,东坡平生熟此二书,为文惟意所到,俊辨痛快,无复滞碍。”我欲以此语转赠《石头记》。
  是书叙事,取法《战国策》、《史记》、三苏文处居多。
  《石头记》脱胎在《西游记》,借径在《金瓶梅》,摄神在《水浒传》。
  《石头记》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金瓶梅》有苦孝说,因明以孝字结;《石头记》则暗以孝字结。至其隐痛,较作《金瓶梅》者尤深。
  《金瓶梅》演冷热,此书亦演冷热;《金瓶梅》演财色,此书亦演财色。
  今曰小说,闲人止取其二:一《聊斋志异》,一《石头记》。《聊斋》以简见长,《石头》以烦见长。《聊斋》是散段,百学之或可肖其一;《石头》是整段,则无从学步。千百年后,人或有能学之者,然已为千百年后人之书,非今曰之《石头记》矣。或两不相掩,未可知,而在此书自足千古。故闲人特为着佛头粪。其他续而又续及种种效颦部头,一概不敢闻教。
  《红楼梦》乃此书正名,而开[手](首)空空道人“因空见色”一段文中有《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诸名目而绝无《红楼梦》三字。即此便是舍形取影,乃作者大主意。故凡写书中人,都从影处着笔。
  《红楼梦》三字出于第五回,实即十二钗之曲名,是《十二钗》为梦之目,《情僧录》情字为梦之纲。故闲人于前十二回分作三大段.第一段结《石头记》,第二段结《红楼梦》,第三段结《风月宝鉴》,而《情僧录》、《十二钗》一纲一目,在其中矣。
  百二十回大书,若观海然,茫无畔岸矣,而要自有段落可寻。或四回为一段,或三回为一段,至一二回为一段,无不界划分明,囫囵吞枣者不得也。闲人为指出之,省却阅者多少心目。
  宝玉有名无字,乃令人在无字处追寻,所谓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又先天本来无字也。
  是书钗、黛为比肩,袭人、晴雯乃二人影子也。凡写宝玉同黛玉事迹,接写者必是宝钗;写宝玉.同宝钗事迹,接写者必是黛玉。否则用袭人代钗,用晴雯代黛。间有接以他人者,而仍不脱本处。乃是一丝不走,牢不可破,通体大章法。
  写黛玉处处口舌伤人,是极不善处世、极不自爱之一人,致蹈杀机竟不觉;写宝钗处处以财帛笼络人,是极有城府、极圆熟之一人,究竟亦是枉了。这两种人,都做不得。
  或问:“是书姻缘,何必内木石而外金玉?”答曰:“玉石演人心也。心宜向善,不宜向恶。故《易》道贵阳而贱阴,圣人抑阴而扶阳。木行东方主春生,金行西方主秋杀。林生于海,海处东南,阳也;金生于薛,薛犹云雪,锢冷积寒?阴也。此为林为薛,为木为金之所由取义也。
  此书凡演姻缘离合,其人如尤二;尤三、夏金桂等,不可枚举,而无非演宝、黛、钗。凡演天人定胜,其人如王道、王医、包勇、傻大姐等,不可枚举,而无非演刘老老。换汤不换药,如此而已。解如此观,势如破竹。
  书中诗词,各有隐意,若谜语然。口说这里,眼看那里。其优劣郡是各随本人按头制帽,故不揣摩大家高唱。不比他小说,先有几首诗,然后以人硬嵌上的。
  是书名姓,无大无小,无巨无细,皆有寓意。甄士隐、贾雨村自揭出矣,其馀则令读者自得。有正用,有反用。有庄言,有戏言。有照应全部,有隐括本回。有即此一事,而信手拈来。从无随口杂凑者。可谓妙手灵心,指麾如意。
   书中大致凡歇落处,每用吃饭,人或以为笑柄,不知大道存焉。
   宝玉乃演人心,《大学》正心必先诚意。意,脾土也;吃饭,实脾土也:实脾土,诚意也。问世人解得吃饭否?
   书中多用俗谚巧话,皆道地北语京语,不杂他处方言。有过僻者,间为解释。
   是书又总分三大支:自第六回初试云雨情,至三十六回梦兆绛云轩为第一支,以刘老老为主宰,以元春副之,以秦钟受之,以北静王证之。自四十回三宣牙牌令,至六十九回吞生金自逝为第二支,以鸳鸯为主宰,以薛宝琴副之,以尤二姐受之,以尤三姐证之。自七十一回无意遇鸳鸯,至一百十三回凤姐托村妪为第三支,以刘老老鸳鸯合为主宰,以傻大姐副之,以夏金桂受之,以包勇证之。是又通身大结构。
  一部《石头记》,计百二十回,洒洒洋洋,可谓繁矣,而无一句闲文,一部石头评,计三十万字,琐琐碎碎,可谓繁矣,而尚有千百剩义。是望善读者,触类旁通,以会所未逮尔。
  有谓此书止八十回,其馀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观其通体结构,如常山蛇首尾相应,安根伏线,有牵一发全身动之妙,且词句笔气,前后全无差别。则所增之四十回,从中后增人耶?抑参差夹杂增人耶?觉其难有甚于作书百倍者。虽重以父兄命,万全赏,使闲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以目,随声附和者之多?
  闲人幼读《石头记》,见写一刘老老以为插科打诨,如戏中之丑脚,使全书不寂寞设也。继思作者既设科诨,则当时与燕笑,乃百二十回书中,仅记其六至荣府,末后三至乃足完前三至,则佃谓之三至也可,又若甚省而珍之者。而且第三至在丧乱中,更无所用科诨,因而疑。再详读《留馀庆》曲文,乃见其为救巧姐,重收怜贫之报也,似得之矣。但书方第六回,要紧人物,未见者甚多,且于宝玉初试云雨之次,恰该放口谈情,而乃重顿特提,必在此人,又源源本本,叙亲叙族,历及数代,因而疑转甚。于是分看合看,一字一句,细细玩味,及三年,乃得之,曰:“是《易》道也,是全书无非《易》道也尸张新之《石头记》批评,实始于此。试指出之;刘老老一纯坤也,老阴生少阳,故终救巧姐。巧(姐)生于七月七曰,七,少阳之数也。然阴不遽阴,从一阴始。一阴起于下,在卦为媚三。以宝玉纯阳之体,而初试云雨,则进初爻一阴而为姤矣,故紧接曰“刘老老一进荣国府”。一阴既进,驯至于剥三,则老老之象已成,特馀一阳在上而已。剥,九月之卦也,交十月即为坤嚣,故其来为秋末冬初,乃大往小来至极之时,故人手寻头绪曰“小小一个人家”、“小小之家姓王”、“小小京官”,“小小”字凡三见,计六“小”宇,悉有妙义。乾三连即王字之三横,加一直破之,则断而成坤。其断自下而上,初爻断为巽三,巽为长女,故为母居女家。二爻断为艮三,艮为狗,故婿名狗儿。三爻断为坤三:,坤,臣道也,故做官与王姓联宗,则因重之为六画之坤::。自媚三而逐二,而否嚣,而观羹,而剥嚣,而坤嚣,悉自小小而进,其势甚利,不可制止,故联宗为势利,而荣府正当盛时,其极尚远,故为远族。狗儿之祖,但曰姓王,但曰本地人氏,而无名。本地人氏,坤为地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故不名,而名其子为成,亦相继身故也。狗儿一艮,王成亦即艮,艮东北之卦,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故曰成。东北为春冬之交,故生子名板儿,板文木反,水令退木令反矣。又生一女名青儿,青乃木之色,由北生东,是即老阴生少阳也。艮在五行为土,故以务农为业。老寡妇无子息,阴不生也,久经世代者,贞元运会,万古如斯,而圣人作《易》,扶阳抑阴及至无可如何,而此生生不息之真种,必谨谨保留之,是则所谓刘老老也。刘,留也,奈何世人身心性命之际,独不理会一刘老老,而且为王熙凤之所笑?悲夫!
  书中借《易》象演义者,元、迎、探、惜为最显,而又最晦,元春为泰,正月之卦,故行大。迎春为大壮,二月之卦,故行二。探春为夹望,三月之卦,故行三。惜春为乾,四月之卦,故行四。然悉女体,阳皆为阴。则元春泰转为否,迎春大壮转为观,探春央转为剥,惜春乾转为坤,乃书中大消息也,历评在各人本传。
   凡说部皆用○、△、、、△、一以分眉目,此可不必。缘其精义佳文奥旨经评出,无烦更为抉摘,故本文但加单圈,评注但加单点,以界句读而已。
   是书因西府而生东府,为珍所居,实为写一造釁开端之秦氏也。今改东府曰赢国府,亦正与秦氏恰合,嬴,秦姓也。改贾二舍名曰瑓,与其本音同,解亦同。
  原刻绣像二十四幅,具合书意。其题辞则惟第一幅之石头及结末之僧道,曙合书旨,《石头》演一心,僧道演《易》理也;余则悉从书面著笔,隐隐在若即若离、有意无意之间,皆出作者原手。今改原刻加语为大板,其绣像画幅题词则照原本摹绘,以存其旧也。其有坊刻另本,绣像仅十五幅,有像无景,阙贾氏宗祠、太君、贾政王夫人、宝琴、纹绮岫烟、尤三姐、菱袭、睛雯、女乐九页,其於书中情节则大谬。】(《妙复轩评石头记》抄本卷首)
  
  哈斯宝:新译红楼梦读法
  
  
  【《红楼梦》一书的撰著,是因忠臣义士身受仁主恩泽,唯遇奸逆挡道,谗佞夺位,上不能事主尽忠,下不能济民行义,无奈之余写下这部书来泄恨书愤的。何以这样说?书中写出补天不成的顽石,痴情不得遂愿的黛玉,便是比喻作者自己的:我虽未能仕君,终不应象庶民一样声消迹匿,总会有知音的仁人君子,——于是有自悲自愧的顽石由仙人引至人间出世。你们虽然蒙蔽人主,使我坎坷不遇,但皇恩于我深厚,我至死矢不易志,——于是有黛玉怀着不移如一的深情死去。这一部书的真正关键就在于此。第一回里说书中写的是“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不过是指松说柏的手法,并非其实。仁人君子应当品味他“我堂堂须眉”,“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这些话,切勿为他移花接木的手段瞒过了。这些不必我来絮叨,明哲之士留心读下去,自会明白。
  读此书,若探求文章的神灵微妙,使愈读愈得味,愈是入神,若追求热闹骚噪,便愈读愈乏味,愈是生厌。寻求热闹故事的人自不愿看我译的书,我也压根儿不愿那种人读我译的书。圣叹先生批《西厢记》,说“发愿只与后世锦绣才子共读,曾不许贩夫皂隶也来读。”我则不然。我批的这部书,即使牧人农夫读也不妨。他如果读而不解,自会厌倦。这部书里,凡是寓意深邃、原有来由的话,我都傍加了圈,中等的佳处,傍加了点;歹人秘语,则划线标识。看官由此入门,便会步入深处。此书中,从一诗一词到谜语戏言都有深意微旨,读时不察,含糊滑过,就可惜了。
  读了小可为每回所写的批评,如有不符事理之处,就请提笔郢正。
  抄录窥自太虚幻境的十二钗正册,拟绘肖象,谨供看官鉴阅。】
  
  徐凤仪:《红楼梦》偶得
  
  第一回雨村对士隐,自称晚生,一百二回重逢,则称学生,势利如此。
  第二回子兴无意演说,雨村默识于心,遂为进京攀附之机。九十二回冯紫英询问贾政,口中始详露耳。雨村答子兴云:“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为冒宗拉拢伏线。盖此一回乃为雨村起复后一紧要关键也。
  第二回冷子兴云:“贾赦有二子,次名琏。”贾府中并称琏二爷,则当居次。而书中从未带及贾琏之兄,何耶?
  第五回警幻如今后数语,譬如传邪教者接受之时,必有不许犯淫欲之戒,孰又戒欤?
  第五回可卿答老媳云“他能多大了”云云,岂有与乃弟同年之人,就不忌讳?此中暧昧,作者不待明言。
  第六回袭人初试是正面,上回之可卿乃是反面。此书妙文全在反面。然假梦幻犹是正面,如珍、蓉、蔷等种种暧昧,始是反面。
  第七回焦大骂中“连贾珍都说出来”七字,足褫可卿之魄。所以绘其缢死之由,一百十一回鸳鸯云:“他什么又上吊呢!”词中亦有“画梁春尽”之句。阅者勿被瞒过。
  第七回焦大一骂之后,不复闻再闹事,想凤姐车上嘱咐之言,蓉必默会,次日即调派至闲静处矣。故直至一百五回始一出面也。
  第八回宝玉酒醉回房,因茶欲撵李嬷。但十九回李嬷云:“为茶撵了茜雪。”何以前后互异?此后即不提及茜雪,似茜雪已被撵矣。但如何归罪茜雪?何人作主撵出?宝玉何故忍心不为挽回?作者曾未之及。
   第十回贾敬生日,逗出尤老娘;十三回秦氏之丧,逗出尤氏姊妹。
  十三回秦氏之丧,贾珍锐意穷奢极欲。然作者欲借此以写凤姐之才,当富足之时,人皆趋利,颐指气使,固所乐从;若一百十一回贾母之丧,邢夫人吝财,且故掣其肘,呼应不灵,非其因运败而才短也?
  据十三回秦氏之丧,写尤氏眷属姊妹都来了,贾琏何未之见,至六十四回,始见而垂涎耶?
  据十五回水月庵即馒头庵,九十三回平儿答凤姐之言,似判为二。
  十七回女戏子住梨香院,止派旧学歌唱老[岖]照管,五十八回分拨芳官等时,添出许多干妈,似失照应。
  十九回省亲事甫毕,接写贾珍邀宝玉听戏看灯,隔日未久,湘云即来荣府。但湘云乃贾母素爱之人,省亲大典,何不接伊来府?若谓来在府中,何不与外亲之钗、黛,一同带见赋诗,而使之向隅?且元春又与之姊妹行,何竟不询及?
  十九回袭人规劝宝玉,确是良言,惜其后嫁琪官。此时似属笼络,然余不以人废言。
  十四回薛蟠曾为秦钟闹醋,在宝钗暗想之中补出。
  三十四回王夫人既知袭人之言有理,宝玉棒疮痊好,仍未搬移,何其溺爱?
  四十四回风姐、贾琏打骂平儿,写平儿受如许委屈,乃为宝玉让平儿到怡红院,得以亲近之地步
  四十五回婆子们聚赌,为后文奸盗诸事作引。
  四十八回贾琏挨打,在平儿口中叙出,虽带写雨村为人,乃为一百五回文章伏脉。
  五十一回《怀古诗灯谜》,《赤壁》猜盂兰会所焚之法船,交趾似隐喇叭,《钟山》似隐傀儡,《淮阴》似隐马桶,《广陵》似隐柳木牙签,《青冢》似隐墨斗,<梅花观》似隐纨扇。
  六十二回宝玉生日,未见李纹、李绮在座,似不在贾府中则可,而七十一回贾母八旬寿辰,纹、绮已来,何故未得随众庆祝?七十回碧月虽有明年回去之言,岂斯时已回去耶?但九十四回消寒会,又有纹、绮二人,前后殊失照应。
  东府墙茨之讥,向止暗写,至六十三回贾蓉与母姨狂谑,丑态毕露。其丫头之骂,贾蓉之答,又将贾琏丑事说明。
   六十四回写尤二姐收表记,暇豫之至,询是惯家。
  六十五回贾赦遣贾琏往平安州说事,乃为后文参劾伏脉,亦为凤姐得乘贾琏外出,赚尤二姐入府张本。
  六十六回“东府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虽湘莲信口之言,然在宝玉前而不及西府,尚容情也。
   七十八回林四娘,《聊斋志异》集中,某观察所遇恒藩姬妾林四娘,便是姽婳将军小传。
  黛玉处尚有春纤一婢,九十七回黛玉临终时,不知何往,又叫去雪雁,只剩一紫鹃耶?
   九十九回贾母谓凤姐提防黛玉,为一百一回见鬼作引。
  九十九回贾政身任监司,不谙吏治,任凭李十搬弄,其邸抄皆未寓目,仅于官厅候传翻阅废纸,始睹薛蟠翻案塘抄,其惶遽之状,历历如绘,尤为可晒。
  一百五回番役及内外衙门皂快捕人赃,与盗奚异?焦大云:“只有我们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天理循环,亦不可不知也。
  强占民妻为妾,及尤三姐自刎,未经报官,厥咎在琏。一百五回乃移罪于珍,奇甚!
  一百七回贾政素性昏聩,近因被参,心胆俱裂,陡闻包勇闹事,焉得不生惊惧,不即驱逐,尚令守园,盗发得其救护,亦忠厚御下之报。
  一百十四回岫烟出嫁,虽于宝钗口中补出,不知在何处上轿。一百八回贾母向湘云言:“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很苦”,似仍依于邢夫人处。何以许久绝不写及岫烟,似已离却荣府。但此回宝钗说及薛蝌娶亲,是在贾母丧事之时,府中俱皆穿孝,岂能聘嫁岫烟?
  一百十七回已写薛家搬出,一百二十回薛蟠回家,诣荣府拜谢,写薛姨妈、宝钗也过来了,似仍住贾府房屋之词。
  一百十七回贾琏临行,言及巧姐,王夫人云:“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等语,似巧姐年将及笄矣。但一百一回尚须奶子拍哄始睡,凤姐又命平儿抱过来,似在被袱。曾儿何时,倏忽若此长成耶?又书内凡写巧姐,总是奶子抱着,惟九十二回、一百五回虽不抱着,尚写雏幼似[鬓召]年耳。】
  (周春《阅红楼梦随笔》附录)
  
  诸联:明斋主人总评
  
  【《石头记》一书,脍炙人口,而阅者各有所得。或爱其繁华富丽;或爱其缠绵悱恻;或爱其描写口吻一一逼肖;或爱随时随地各有景象;或谓其一肚牢骚;或谓其盛衰循环,提矇觉聩;或谓因色悟空,回头见道;或谓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亦见浅见深,随人所近耳。
  书中无一正笔,无一呆笔,无一复笔,无一闲笔,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后面渲染出来。中有点缀,有剪裁,有安放。或后回之事先为提掣,或前回之事闲中补点。笔臻灵妙,使人莫测。总须领其笔外之深情,言时之景状。
  作者无所不知,上自诗词文赋、琴理画趣,下至医卜星象、弹棋唱曲、叶戏陆博诸杂技,言来悉中肯綮。想八斗之才又被曹家独得。
  全部一百二十回书,吾以三字概之:曰新、曰真、曰文。
  名姓各有所取义:贾与甄,夫人知之矣。若贾母之姓史,则作者以野史自命也。他如秦之为情,邢之为淫,尤之为尤物,薛之为雪,王之为忘,林之为灵,政之为正,琏之为恋,环之为顽,瑞之为瘁,湘莲之为相怜,赦则言其获罪也,钗则言其差也,黛则言其代也,纨则言其完节也,晴雯言其情文相生也,袭则言其充美也,鸳鸯言其不得双飞也,司棋言其厮奇也;莺为出谷,言其得随宝钗也;香菱不在园中,言与香为邻也;岫烟同于就烟,言其无也;凤姐欲壑难盈,故以丰之为辅,平为之概;颦卿善哭,故婢为啼血之鹃,雪中之雁。其余亦必有所取,特粗心人未曾觉悟耳。
  书本脱胎于《金瓶梅》,而亵慢之词,淘汰至尽。中间写情写景,无些黠牙后慧。非特青出于蓝,直是蝉蜕于秽。
  凡值宝黛相逢之际,其万种柔肠,千端苦绪,一一剖心呕血以出之。细等缕尘,明如通犀。若云空中楼阁,吾不信也。即云为人记事,吾亦不信也。
  公子之名,上一字与薛家同,下一字与林家同,自己日趋于下,父母必欲其向上,洎乎飘然远去,则又不上不下。
  所引俗语,一经运用,罔不入妙。胸中自有轳(金旁)锤。
  宝玉与黛玉,木石缘也。其于宝钗,金玉缘也。木石之与金玉,岂可同日语哉!
  人怜黛玉一朝奄忽,万古尘埃,谷则异室,死不同穴,此恨绵绵无绝。予谓宝钗更可怜,才成连理,便守空房,良人一去,绝无眷顾,反不若齎恨以终,令人凭吊于无穷也。要之均属红颜薄命耳。
  或指此书为导淫之书,吾以为戒淫之书。盖食色天性,谁则无情?见夫钗、黛诸人,西眉南脸,连袂花前月底,始是莺愁燕侣,彼村妇巷女之憨情妖态,直可粪土视之,庶几忏悔了窃玉偷香胆。
  凡稗官小说,于人之名字、居处、年岁、履历,无不凿凿记出,其究归于子虚乌有。是书半属含糊,以彼实之皆虚,知此虚者之必实。
  自古言情者,无过《西厢》。然《西厢》只两人事,组织欢愁,摛词易工。若《石头记》则人甚多,事甚杂,乃以家常之说话,抒各种之性情,俾雅俗共赏,较《西厢》为更胜。
  白门篇六朝佳丽地,系雪芹先生旧游处,而全无一二点染,知非金陵之事。且凤姐临终时,声声要到金陵去,宝玉谓他去做甚;又于二十五回云跳神,五十七回云鼓楼西,八十三回云胡同,八十七回云南边北边。明辨以晰,益知非金陵之事。
  总核书中人数,除无姓名及古人不算外,共男子二百三十二人,女子一百八十九人,亦云夥矣。
  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岫烟如荷,宝琴如芍药,李纹、李绮如素馨,可卿如含笑,巧姐如荼蘼,妙玉如苍卜,平儿如桂,香菱如玉兰,鸳鸯如凌霄,紫鹃如蜡梅,莺儿如山茶,晴雯如芙蓉,袭人如桃花,尤二姐如杨花,三姐如刺桐梅。而如蝴蝶之栩栩然游于其中者,则怡红公子也。
  昔贤诏人读有用书,然有用无用,不在乎书,在读之者。此书传儿女闺房琐事,最为无用,而中寓作文之法,状难显之情,正有无穷妙义。不探索其精微,而概曰无用,是人之无用,非书之无用。
  头脑冬烘辈斥为小说不足观,可勿与论矣。若见而信以为有者,其人必拘;见而决其为无者,其人必无情;大约在可信可疑、若有若无间,斯为善读者。
  人至于死,无不一矣。如可卿之死也,使人思;金钏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惨;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司棋之死也,使人骇;黛玉之死也,使人伤;金桂之死也,使人爽;迎春之死也,使人恼;贾母之死也,使人羡;鸳鸯之死也,使人敬;赵姨娘之死也,使人快;凤姐之死也,使人叹;妙玉之死也,使人疑;竟无一人同者。非死者之不同,乃生者之笔不同也。
  昔仲春之夕,与友会饮晦香居,酒既啉,各述生平奇梦。一客曰:“吾曾梦历天庭,手挪星斗,云霞拂衫袖,下视城郭,蠕蠕欲动。”一曰:“吾梦为僧,结庐深山顶,觉尔时万缘惧寂。”一曰;“吾梦得窖银数百万,遂治园亭,蓄姬媵,食必珍,出必车马,座上客满,誉声盈耳,若固有之矣。”一曰:“吾梦与灵[均](俱)谈,维时兰蕙百晦,香沁心腑,徐叩《天问》、《招魂》诸篇意义,笑而不答。”一曰:“吾梦涉海,汪洋万顷,四顾无人,不知身之所如。”一曰:“吾梦锦标簪花以归。”一曰:“吾梦诸儿成立,侍养无缺。”一曰:“吾梦杀贼,振臂大呼,群丑悉窜。盗魁倔强,引刀斩之,髑髅滚地,血溅衣履。”一曰:“吾梦至地狱,见断手缺足者,现诸苦恼状。”一曰:“吾梦为丐,饥肠作鸣,沿门叫呼,讫无一应。”余时不语。客诘之,余曰:“备闻诸梦,幻也,壮也,清也,妖也,噩也。诸公之梦,皆吾之梦。吾多梦,吾亦无梦。且与诸公同读《石头记》一梦。”
  余自叹年来死灰槁本,己超一切非非想,只镜奁间尚恨恨不能去。适来无事,雨窗展此,唯恐擅失,窃谓当煮苦茗读之,爇名香读之,於好花前读之,空山中读之,清风明月下读之,继《南华》、《离骚》读之,伴《涅盘》、《维摩》读之。天下不少慧眼人,其以予言为然乎,否乎?
  袁子才诗话谓纪随园事,言难徵信,无厘毫似处。不过珍爱倍至,而硬拉之,弗顾旁人齿冷矣。
  二知道人说梦曰:宝玉如主司,金钗十二为应试诸生。迎春、探春、惜春似回避不入闱者;湘云、李纹、李绮似不屑作第二想,竟不入闱者;岫烟、宝琴业已许人,似隔省游学生,例不入闱者;紫鹃、莺儿似已列副车,临榜抽出者;宝钗似顶冒而侥幸中式者;袭人似以关节中副车者;其余诸婢,似录遗无名,欲观光而不能者。吾谓黛玉似因夺元而被摈者,可卿似进场后毙於号台者,妙玉、鸳鸯似弗工时艺不及入闱者,金钏、晴雯似犯规致黜者;平儿、香菱似佐杂职不许入闱者,五儿似缴白卷者,小红似不得终场者,芳官、四儿似未入泮不敢入场者。他若李纨、尤氏、凤姐诸人,皆纷纷送考者耳。
   又云:贾赦色中之厉鬼,贾珍色中之灵甩,贾琏色中之饿鬼,宝玉色中之精细鬼,贾环色中之偷生鬼,贾蓉色中之刁钻鬼,贾瑞色中之馋痨鬼,薛蟠色中之冒失鬼。吾谓秦钟色中之倒运鬼,湘莲色中之强鬼,贾蔷色中之倒塌鬼,焙茗色中之小鬼。
  贾媪生二子一女,赦之出也爱其媳,政之出也爱其子,敏之出也爱其女:其为爱也公而溥。
  小说家结构,大抵由悲而欢,由离而合。是书则由欢而悲,由合而离,遂觉壁垒一新。】
  
  洪秋蕃:红楼梦抉隐总评
  
  【言情之书盈签满架,《红楼》独得其正,盖出乎节义也;纪事之书盈签满架,《红楼》独矫其常,盖一於含蓄也。宝玉元配本属黛玉,宝钗起而谋夺之,贾母遂背黛而娶钗,於是黛玉守节死矣,宝玉不忍黛玉守节死,亦守义而亡。卒之守节义者得会合於天仙福地,肆谋夺者长嫠泣於怨雨凄风,而且家道日见陵夷,祸患因而叠至。贾母一事乖谬,百戾随之,以全福全寿之人,卒不得全受以归,《书》所谓从逆凶者非欤?然韬其意於字裏行间,不使读者一眼窥破,遂成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仆自束发受书以来,即读《红楼》,即有心得,辙叹天下传奇小说有此一副异样笔墨,然自少至壮足迹半天下,抵掌谈《红楼》迄无意见相合者,且有抵牾而加姗笑者。乃舍斯人而求诸书肆,凡批本及传赞图咏,悉取览焉。甫数行,即与意迕,窃自讶鄙见果有偏耶?抑斯人之目光不炯耶?因再取全传潜玩之,审乎所见不谬,途随笔而记之。嗣以一行作吏,此事遂废,束置高阁者三十年,罢官後,为小儿昌言迎养粤西之苍梧、富川等县暑,课孙暇,一无事事,爰将前所笔记增足而手录之,虽不足当大雅一粲,而作者惨淡经营之苦心或不致泯灭焉。呜呼!生平所读何书?不能羽翼圣经贤传,愿於传奇小说阐发其奥义,斯亦陋矣。虽然,贤者识大,不贤者识小,仆为世人所弃,其不贤甚矣,小者之识,不亦宜乎!
  
  《红楼梦》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立意新,布局巧,词藻美,头绪清,起结奇,穿插妙,描暮肯,铺序工,见事真,言情挚,命名切,用笔周,妙处殆不可枚举,而且讥讽得诗人之厚,褒贬有史笔之严,言鬼不觉荒唐,赋物不见堆砌,无一语自相矛盾,无一事不中人情。他如拜年贺节,庆寿理丧,问卜延医,斗酒聚赌,失物见妖,遭火被盗,以及家常琐碎,儿女私情,靡不极人事之常而备纪之。至若琴棋书画,医卜星命,抉理甚精,覼举悉当,此又龙门所谓於学无所不窥者也,然特余事耳。莫妙於诗词联额,酒令灯谜,以及带叙旁文,点演戏曲,无不暗合正意,一笔双关。斯诚空前绝後,戛戛独造之书也,宜登四库,增富百城。
  
  《红楼》妙处不可枚举,尤妙者莫如立意之新。意淫二字,创千古经传稗史未有之奇,明明剑也而匣之,明明灯也而帷之,令观之者见匣不见剑,见帷不见灯,逼视之,乃知匣有剑,帷有灯,然笔下则但写匣与帷,更不示人以剑与灯,花样新翻,得未会有。风流之事如是,婚姻之事亦如是,纪叙之辞如是,臧否之辞亦如是。盖淫之一字匪惟色欲之称,举不善皆淫,如《书》之“福善祸淫”,“无即慆淫”,《左传》之“赏善刑淫”“岁在星纪而淫於玄枵”之类是也。又非但不美之称,其美处亦淫,如皇甫谧、刘峻皆号书淫,孟东野诗“寝淫乎汉氏”之类是也。意者,含而未申之谓也。故凡藏於中而不显著於外者,皆得谓之意淫。悔婚而不言悔,赖婚而不言赖,夺婚而不言夺,以及不善而称为善,不贤而称为贤,匣其剑而帷其灯,意淫之说也;订盟而不言订,守盟而不言守,践盟而不言践,以及善而类於不善,贤而类於不贤,示以匣与帷而不示以剑与灯,亦意淫之说也。此二字包罗一切,统括全篇,不专为宝玉定评。若专为宝玉定评,则宝玉岂仅意淫而已哉!欲读是书,请先於云水光中洗眼来。
  
  《红楼》妙处,又莫如布局之巧。写富不写极富,开卷便说宁、荣两府也都萧索,内囊已尽上来。写贵不写极贵,元春初选女史,继封才人,晋册贵妃;贾政初赏主事街,洊升员外郎中之职,外任亦只学使粮道而止;赦、珍袭职而已,贾琏捐纳同知而已。此为布局之巧。昔有二昼师艺名相埒,各画汉宫春晓图。其一聚精会神,工绘妃后,而於服役宫娥不无差等,有美中不足之撼;其一镂金错采,专画宫娥,而於後宫佳丽不着一人,但见锦帐低垂,珠帘委地,以取春晓之意。合两幅观之,人多珍视画宫娥者,谓袍袴宫人已极美丽,其擅椒房宠者当更何如,而其实只以上等笔墨画中等人材,遂使上等人材令人拟为无上上等,如孙武子以上驷敌中驷、中驷敌下驷之巧诀耳。《红楼》布局正与此同。俗手不然,写富贵必臻其极,及序其起居服食,陈设应酬,则有婆子村气,见笑大方,亦何弗取《红楼》读之而师之哉!
  
  《红楼》妙处,又莫如词藻之美。尖叉斗险,徵引奇,固已含英咀华,即辞令之妙,亦非他书所及。《红楼》妙处,又莫如头绪之清。一部廿一史从何处翻起,最是闷人。试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宝玉试才题匾额,遂将贾府诸人,大观园全境,逐一点出,不独使读者一目了然,即作者信笔写去,亦不致有颠倒错落之弊,创著述家第一妙诀。
  
  《红楼》妙处,又莫如起结之奇。开卷一叙,已将结局倒摄一百二十回之前,末後一结,更将本传结到数千百年之後,且他书皆後人传前人之事,或他人传本传之人《红楼》则为宝玉自撰,尤创古今未有之格。
  
  《红楼》妙处,又莫如穿插之妙。全传百余人,琐事百余件,其中穿插斗笋,如无缝天衣,组织之工,可与《三国演羡》并驾。
  
  《红楼》妙处,又莫如描摹之肖。性情各以其人殊,声吻若自其口出,至隐揭奸诈胸藏,曲绘媟亵情状,尤为传神阿堵。佛家谓菩萨现身说法,欲说何法,即现何身,作者其如菩萨乎!
  
  《红楼》妙处,又莫如铺序之工。挥写富贵之像易,欲无斧凿之痕难,《红楼》铺张扬厉,独免此弊。
  《红楼》妙处,又莫如见事之真。深人无浅语,以见事理真也。若见之不真,则下笔多隔靴搔痒之病。
  《红楼》序一人,序一事,无不深透膜裏,入木三分,总由见得真,斯言之切耳。
  《红楼》妙处,又莫如言情之挚。款款深深,世无其匹,是真能得个中三昧者。言情之书,汗牛充栋,要不能不推《红楼》独步。
  
  《红楼》妙处,又莫如命名之切。他书姓名皆随笔杂凑,间有一二;有意义者,非失之浅率,即不能周详,岂若《红楼》一姓一名皆具精意,惟囫囵读之,则不觉耳。兹胪举以质天下善读《红楼》之人:何为宝玉?宝黛玉也。谓惟黛玉是宝,非黛玉不娶也。曰神瑛,对顽石而言也。初则顽石,煅炼则成通灵,幻化而为神瑛,明其不顽也。何为黛玉?待宝玉也。谓惟宝玉是待,非宝玉不嫁也。曰颦儿,则以有效颦之人也。西施有效颦之人,而身价益高矣。其氏林,以其来自灵河岸,且谓有林下风,以才女目之,又如月明林下,以美人属之,尊之也。宝钗者何?宝差也。谓贾母、王夫人以宝钗为宝,识见差谬也,贬之也。薛雪也,有阴冷之象。林遇雪,则无欣欣向荣之兆,而有萧萧就萎之忧。然雪虽虐林,而有晴雯小照於林间,犹有和煦之景,晴雯去而林无生气矣,故晴雯为黛玉小照。袭人者,能袭人婚姻以与人者也。宝玉正配本属黛玉,袭人能袭取以予宝钗,并不明张旗鼓,如潜师夜袭者然,故曰袭人。然其所以故,则以宝钗行为与己相合,故为宝钗小照。至旧名珍珠,以在贾母处耳,及侍宝玉,珠已破而不圆,不成其为珠,故夺其名以予贾母後补之婢。太君,无信之人也。宝玉亲事,既许黛玉“复迁异於宝琴,既改宝钗,复游移於傅试之妹,婚可赖,盟可背,人而无信,莫此为甚!古无信史,故氏太君以史。政者,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然必自率以正,而後能正人之不正。贾政内不能刑於妻妾,外不能驾驭豪奴,徒知严厉於其冢子,是谓道之以政,非率之以正也,故不曰正而曰政。又政,真也,谓贾政乃真有其人。与甄应嘉对勘,嘉假也,谓甄应嘉虽氏甄,应作假论。太虚幻境对联云:“假作真时真亦假”,盖指此。然皆统乎宝玉而言,谓贾宝玉乃真宝玉,甄宝玉乃假宝玉也。敬之文曰苟,谓贾敬上不能报国,下不能齐家,惟苟免於是非场而巳。赦者,有罪之辞,然贾赦之罪犹可赦,故後获谴亦遇赦。珍与殄相似,贾珍自取灭亡,有类乎殄。琏以连篇文,贾琏连类而及,稍次其兄。蓉小子庸劣不堪,环小子顽梗实甚。珠号夜光,故贾珠早世。兰香远袭,卜贾兰亢宗。王夫人不能主中馈之人,家务则仰赖於侄妇,婚姻则颠倒於妖鬟,但知听宵小之言,遂纷召乖戾之气,中藏无主,故去一点以氏王。邢夫人初具人形而已,处事则糊涂无见,待人则刻薄居心,於时为秋,於行为金,於声为商,於官为刑,故取声象形而氏邢。纨,扇也,李纨少寡,如秋扇之见捐。然有令德,能奉扬仁风,李花白如缟素,故氏李。熙,希也;凤,奉也,谓凤姐为人专以希意旨工趋奉也,他都无论。王夫人撺掇贾母悔黛玉之婚,改宝钗之聘,明知其不可而迎合以成之,故以希奉名其人。且尅扣盘剥,亦非主持家政之道,故亦氏王而为王夫人之侄女。元春得春气之先,占尽春光,故有椒房之贵。迎春如当春花木,迎其气则开,过其时则谢,其性类木,故又谓之木头。惜春,谓青灯古佛,辜负春光,故曰惜春。若探春则不然。有春则赏之,无春则探之,不肯虚掷春光,故其为人果敢有为,长得春气,非葳蕤自守者此,且明於事理,腹有阳秋,皆探讨之功也,故曰探春。尤氏,丛过之人。秦氏,可轻之人,去来无定者。湘上闲云,故湘云以名。其始与黛玉莫逆,後为宝钗交欢,遂与黛玉反眼若离,此不信乎朋友之人也,故亦如太君之姓。出岫之云,可为霖雨;出岫之烟,无足重轻。邢岫烟郊寒岛瘦,亦秋官之象,故亦如邢夫人之姓。宝琴,抱琴也。琴少知音,故与宝玉无缱惓;梅花三弄,是其所托,故以瓶梅题其艳,适梅终其身。水波散处为纹,余霞散处成绮,故李纹、李绮为大观园闲散之人。花当春则旺,当秋则零,秋芳之花,不能与群芳鬬艳,故傅秋芳不入大观园而向隅。然宝玉亲事,贾母亦为之游移,如荐卷之副本,故氏以傅,而为傅试之妹。周姨娘,其内吉之人;赵姨娘,如山魈之人。梧桐惊秋而叶落,秋桐来,肃杀至矣,故曰秋桐。巧姐,巧於遇者也,遇刘极巧,故曰巧姐。妙玉,妙於窃者也,窃玉极妙,故曰妙玉。尤二姐,尤物也;尤三姐,则有尤人之意矣。紫鹃,啼冷月之鸟也,托於林而过雪,尤有寒鸦之色,然有血性,故忠於事主而有赤心。鸳鸯,不独宿之鸟也,然不妄耦,故以名。莺儿,善为枝上唬以惊人梦醒之鸟,宝钗教令笼络宝玉,即游扬其主之美以唤醒梦梦之人,故曰莺儿,而氏以黄。或曰:黄金莺,黄金缨也,宝钗用以络玉,故名,亦通。平者,平其所不平也,如平斛之概。凤姐行事太过,赖平儿以平之,故平儿最贤。雪雁,宝钗藉以为赝者也,曾为薛氏赓婢,故曰雪雁。素云,与李纨而为素者也;侍书,则侍书而巳。司棋,人奇事奇,志节尤奇,青衣有此,斯亦奇矣,故曰司棋。高士之女,辱於青衣,属於俗子,其遇应怜,故曰英莲。中材之婢,偶因一顾,便作夫人,其实侥幸,故曰娇杏。金桂,精怪也,雪遇夏,未有不销亡者,故氏夏。蟾,有毒之物,薛蟠宝之,故曰宝蟾。薛蟠,谓蟠据贾家而不去也。薛蝌,谓蝌蚪虽能作字,而文理不属,然较误认庚黄之兄差胜矣。;秦锺,以情终也。秦业,秦孽也。代儒有猷迂之象。贾瑞真睡梦之人。王仁谓忘其为人。卜世仁是不是人。卜固修是不顾羞。邢德全,谓仅形貌生得全,而无人心。张友士,谓医道有足恃。胡君荣,谓胡姓真庸医。冯渊是逢寃。詹光是沾光。单聘仁是善骗人。王尔调谓调和作媒。程日兴谓能条陈家道日兴。焦大,焦躁之仆。
  包勇,抱勇之夫。柳,解舞之物,与宝玉相怜,故曰柳湘莲。函,受矢之物,为宝玉受矢,故曰玉函。又蒋,将也,将变函人为矢人,以射宝玉之人,故氏蒋。茗烟,盟湮也;焙茗,背盟也,谓宝黛婚媾之盟既湮没不彰,遂为贾母悔而背之,亦犹袭人旧名珍珠,谓宝黛婚姻之事如珍珠之圆,後为袭人袭而败之。非然者,珍珠、茗烟皆极俗字,後改袭人、焙茗亦无意义,何必多此一番笔墨乎?凡此种种,皆从甄士隐、贾雨村脱化出来。至王善保家及善姐,皆极不善之人,而以善称,则以反证大贤大德之宝钗,至善至贵之袭人,与全传命名之意不同。《红楼》一名一姓不苟如此。岂他书所能企及。
  
  《红楼》妙处,又莫如用笔之周。他书序事,顾此失彼,或挂一漏万。《红楼》无此弊,虽琐琐碎碎极不要紧之事,亦必细针密缕,周匝无遗。
  
  《红楼》妙处,又莫如讥讽得诗人之厚,褒贬有史笔之严。贾政不学无文,惟躭博弈,然状其为人,颇类迂拘之学究,严以教子,似承诗礼之名家,且携儿辈应酬,常赴诗坛文会,膺简命出使,居然视学衡文,固未尝诋其不文也。然而题联额於新园,吟髭捻断,拟破承为程式,只字无成,虽不诋其不文,终不予以能文也。贾母悔黛玉亲事,确背前盟,宝钗夺黛玉婚姻,实由篡取,就写贾母改定宝钗,若与黛玉无涉,叙宝钗得配宝玉,俨如金玉天成,固未尝明书其悔婚夺亲也。然而偷梁换柱,公论难逃,借雁藏莺,阴谋自著,虽不明书悔婚夺亲,不啻明书悔婚夺亲也。宝钗矫诈盗名,袭人奸淫肆妬,然序两人行事,竟如媲美贤媛,不独翳俗眼於一时,直欲盗盛名於千古,固未尝直揭其隐恶也。然而甘卑污以贡媚,一生之品行全隳,适优伶以贪欢,通体之奸淫毕露,虽不直揭其隐恶,不啻直揭其隐恶也。他如苟且之事,暖昧之行,诸如此类,笔不胜书,莫不含蓄其词如诗人之厚,而又激扬其语如史笔之严,然则《红楼》真枕经葄史之文哉!】
  
  (上海印书馆一九三四年重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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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序跋总评
红楼梦论赞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第   I   [II]   [III]   [IV]   [V]   [VI]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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