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三刻拍案驚奇   》 第一回 看得倫理真 寫出姦徒幻存目      陸人竜 Liu Renlong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氣。試問天合親,倫中能有幾?泣樹有田真,讓肥有趙禮;先哲典型存,歷歷可比教。鬍為急相煎?紛紛室中鬩。池草徒縈夢,枤杜實可倚。願堅不替心,莫冷旁人齒!
  四海之內皆兄弟,實是寬解之詞。若論孩雅相攜,一堂色笑,儂依棲棲,衹得同胞這幾個兄弟。但其中或有釁隙,多起於父母愛憎,衹因父母妄有重輕,遂至兄弟漸生離異。又或是妯娌骶忤,枕邊之言遂潛毀,畢竟同氣大相乖違。還又有友人之離間,婢僕之挑逗,嘗見兄弟,起初嫌隙,繼而爭兢,漸成構訟,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氣生來,到做了冰炭不相入。試問人,這弟兄難道不是同胞,難道不同是父母遺下的骨肉,為何顛倒若此?故我常道:弟兄處平時,當似司馬溫公兄弟,都都老年,問兄的饑,問兄的寒,煦煦似小兒相恤。處變當似趙禮兄弟,漢更始時,年饑盜起,拿住他哥子要殺,他知道趕去,道:“哥子瘦,我肥,情願我替兄。”賊也憐他義氣,放了。至於感紫荊樹枯,分而復合,這是田傢三弟兄,我猶道他不是漢子,人怎不能自作主張,直待草木來感動?即一時間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當似牛弘,弟射殺駕了車的牛,竟置之不問;做弟的當似孫蟲兒,任兄惑邪人,將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覽同父異母兄弟,王祥臥冰之孝,必能愛弟。那王覽當母親要藥死王祥時,他奪酒自吃,母菜衹得傾了。凡把疑難的事與他做,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況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鄭義門——坐事解京,聖旨原宥,還擢zhuo他族長鄭璉為福建參政。——以後凡有數世同居的,都蒙優異。今摘所同一事,事雖未曾旌表,其友愛自是出奇。
  話說浙江臺州府太平縣,宣德間有個姚氏弟兄,長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儀容豐麗,器度溫雅,意氣又激烈,見義敢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時,從一個方方城先生。這先生無子,衹得妻馬氏,生得一個女兒慧娘,傢事貧寒。在門(館?)還有個鬍行古,他資質明敏,勤於學問。一個富爾𠔌,年紀雖大,一來倚恃傢事充足,無心讀書,又新娶一妻,一發眷戀不肯到館。一個夏學,學得一身姦狡,到書上甚是懵懂,與富爾𠔌極其相合,先生纍次誡諭他□(們),他兩人略不在意。五人雖是同門,意氣猶如水火。後來兩姚連喪父母,傢事肅條,把這書似讀不成。衹有鬍行古進了學。夏學做了富爾𠔌幫閑。
  一日方方城先生歿mò了,衆門生約齊送殮,兩姚與鬍行古先剄,富爾𠔌與夏學後來。那富爾𠔌原先看得先生女兒標緻,如今知她已長成,兩眼衹顧嚮孝堂裏看。那女兒又因傢下無人,不住在裏邊來往,或時一影,依稀見個頭,或時見雙腳。至哭時,嚶嚶似鸝聲輕囀。弄得個富爾𠔌耳忙眼忙,心裏火熱,兩衹眼直射似螃蟹,一個身子酥軟似蜒蝣。這三人原與他不合,不去睬他。衹有夏學,時與他掗懷說話,他也不大接談。事完散酒,衹見夏學搭了富爾𠔌肩頭走,道:“老富,你今日為什麽出神?”
  富爾𠔌道:“我有一句心腹對你說,方先生女兒,我見時尚未蓄發,那時我已看上她,衹是小,今日我筭(算?)她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見她孝堂裏一雙腳,着着白鞋子,真是筍尖兒,又虧得風吹開布幃,那一影真是個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攝去了!老夏怎弄個計議,□(使)我得到手,你便是個活古押衙!”
  夏學道“這有何難,你衹日日去幫喪,去嗅她便了!”
  富爾𠔌道:“衹今日己是幾乎嗅殺,若再去,身子一定回來不成了!你衹怎麽為我設法弄來作妾。”
  夏學道:“罷了,我還要在你傢走動,若做這樣事,再來不成了,作成別個罷!”
  富爾𠔌道:“房下極賢。”
  夏學道:“我日日在你傢,說進活,你尊臉為什麽破的?昨日這樣熱,怎不赤剝?”
  富爾𠔌把(打)夏學一拳,道:“狗獃!婦人們性氣,不占些強不歇。我們着了氣,到外消遣罷了;她□□□□□(不得發泄,畢)竟在肚中,若還成病,又要贖藥,你道該讓不該讓?”
  夏學道:“是!是!衹是如今再添個如夫人,足下須搬到北邊去,終日好帶眼罩兒,遮着這臉嘴。”兩個笑了一回,夏學道:“這且待小弟緩圖。”
  次日,夏學就藉幫喪名色,來到方傢。師母出來相謝,夏學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學究,真是一窮徹骨,虧了師母這等斷送,也是女中丈夫。”
  師母道:“正是。目下雖然暫支,後邊還要出喪營葬,亳忽無抵。”
  夏學道:“這何難!在門學生,除學生貧寒,鬍行古提不起個窮字;兩姚雖是過得,慳吝異常;衹有富爾𠔌極其揮灑。師母若說一聲,必肯資助。”
  師母道:“他師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
  麥學道:“衹因先生酸腐,與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極肯周濟,便藉他十來兩,衹當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日下因他娘子弱癥,不能起床,沒人管傢,肯出幾百金尋填房的,豈是個不肯捨錢人?衹是師母不肯開口,若師母肯下氣,學生當得效芳。”
  師母道:“若肯藉三、五兩也夠了。”
  夏學別了,來見富爾𠔌道:“老官,我今把這慳鬼,竟擡做了大豪俠了!我想她是孤兒寡婦,可以生做。不若擇一個日,拿五十兩銀子、幾個緞子,衹說藉她。她若感恩,一說便成,這就罷了;若她不肯,就扭做財禮;衹憑我這張口何如?”
  富爾𠔌道:“三十兩罷!”
  夏學道:“須說不做財札,畢竟要依我,我這強媒,也還該謝個五十兩哩!”
  富爾𠔌衹得依說,拿了五十兩銀子、兩個緞子、兩個紗與他。他落了十兩,叫小廝一拜匣捧定,來見師母,道:“師母!我說他是大手段人,去時恰好有人還他本銀四十兩,把四個尺頭作利錢,我一談起,他便將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個尺頭,他道:‘一發將去,怕不夠用。’學生特特送來。”
  師母道:“我衹要三、五兩,多餘的勞大哥送還。”
  夏學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師母,物自來而取之,落得用的,師母務直收了。”
  這邊馬氏猶豫未决,夏學一邊就作了個揖,辭了師母,一徑出門去。
  衹是慧娘道:“母親,富傢在此讀書!極其鄙吝,怎助這許多?寧可清貧,母親衹該還他的是。”
  馬民便央人去請夏學,夏學衹是不來,馬民也衹得因循着。
  不一日,舉殯日子到了,衆人鬥分祭奠。富爾𠔌不與份子,自做一通祭文來祭,道:鳴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書,極其苦辛。早起晏匿眠,讀書講經。腐皮籃衫,石衣頭巾。芋頭須縧,儉樸是真。不能高中,金撈題名。一朝得病,鳴呼命傾。念我小子,日久在門。若論今日,女婿之稱。情關骨肉,汪汪淚零。謹具薄祭,表我微情。鳥豬白羊,代以白銀。鳴呼哀哉,尚饗!
  夏學看了,道:“妙,妙:說得痛快!”
  富爾𠔌道:“信筆掃來,葉韻而己。”
  姚居仁道:“衹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
  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豈有把先生的女兒作妾之理!”
  夏學道:“堯以二女與舜,一個做正妻,一個也是妾,這也何妨。”
  姚居仁道:“鬍說!這事怎行得通!”
  衹見裏邊馬氏聽得,便出來道:“富爾𠔌!先生纔死得,你不要就輕薄我女兒!先生臨終時,已說定要招鬍行古為婿,因在喪中,我不題起,你怎麽就這等輕薄?”
  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發不通!”
  富爾𠔌道:“姚居仁,關你什事?”
  姚利仁道:“你作事無知,怎禁得人說?”
  富爾𠔌道:“我也用財禮聘的,怎麽是占?”
  馬氏道:“這一發鬍說了,誰見你聘禮?”
  夏學道:“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來那四十兩銀子、四個尺頭,師母說是藉他的,他道卻是聘禮。”
  馬氏道:“你這兩個畜生,這樣設局欺我孤寡!”便嚮裏邊取出銀、緞,撒個滿地。
  富爾容道:“如今悔,遲了,遲了!”與夏學兩個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轉。
  夏學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個翻觔鬥,道“這□(在)哪個傢裏,敢放刁?好好收去,給鬍兄行禮。若不收去,有我們在這裏,學生的銀子,師母落得用的,過幾時,我們公共償還。”
  夏學見不是頭,道:“富兄原不是,怕哪裏沒處娶妾,做這樣歪事。”
  拾起銀、緞來,細細合數,比原來時少了五兩一錠。
  夏學道:“師母既是要幹淨與鬍兄,這五兩須鬍兄招承,他如今如何肯折這五兩!”
  鬍行古自揣身邊沒鈔,不敢做聲。
  又是姚居仁道:“我代還!”
  夏學道:“這等,兄兌一兌出,省得挂欠。”
  姚居仁道:“怎這樣慌?五日內我還他罷了!”
  夏學道:“求個約兒。”
  姚居仁道:“說出就是了。”
  夏學道:“寄服人心”
  姚利仁道:“便寫一約與他何妨!”
  夏學就做個中人,寫得完,也免不得着個畫字,富爾𠔌收了。各人也隨即分散回傢。
  夏學一路怨暢富爾𠔌:“這事慢慢讓我搏來,賣什纔?弄壞事!”
  富爾𠔌道;“我說叫先生阿愛也曉我有纔,二來敲一敲實。”
  夏學道:“如今敲走了!這不關鬍行古事,都是兩姚作梗,定要出這口氣。□()布得二姚倒,自然小鬍拱手奉讓了。”
  富爾𠔌道:“何難!我明日就着小廝去討銀子,出些言語,他畢竟不忿趕來嚷駡,關了門,打上一頓就出氣了。”
  果然第二日就着小廝去討銀子,恰好撞着姚居仁,居仁道:“原約五日,到五日你來。”
  小廝道:“自古道:‘招錢不隔宿。’誰叫你做這好漢?”
  居仁道:“這奴才這等無狀!”
  那小廝道:“誰是你奴才?沒廉恥!欠人的銀子,反駡人!”
  居仁聽了,一時怒起,便劈臉一掌;道:“奴才,這掌寄在富爾𠔌臉上,叫他五日內來領銀子!”
  那小廝氣憤憤自去了。此時居仁弟兄服已滿,居仁已娶劉氏,在傢月餘,利仁也聘定了縣中茹環女兒,尚未娶回。劉氏聽得居仁與富爾𠔌小廝爭嚷,道:“官人,你既為好招銀子,我這邊將些首飾當與他吧。”
  居仁道:“偏要到五日與他,我還要登門駡他哩!”
  晚間利仁回來,聽得說,也勸:“大嫂肯當了完事,哥哥可與他罷,不要與這蠢材一股見識。”
  第二日,劉氏絶早將首飾把與利仁,叫他去當銀子,那富傢小廝又來駡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趕去打。那小廝一頭走一頭駡,居仁住了腳,他也立了駡。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趕去。這邊利仁當銀回來,聽得哥哥趕到富傢,他也趕來,不知那富爾𠔌已定下計了。
  昨日小廝回時,學上許多嘴,道居仁怎麽駡爾𠔌,又藉他的臉打。富爾𠔌便與夏學商議,又去尋了一個久慣幫打官司的叫張羅,與他定計。
  富爾𠔌道:“我在這裏,是村中皇帝,連被他兩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擺布他纔好!”
  張羅道:“事雖如此,苦沒有一件擺布得他倒的計策。”正計議時,恰好一個黃□(臉)小廝送茶進房,——久病起來,極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學提起戒尺,劈頭兩下,打個昏暈。
  富爾𠔌吃了一驚,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
  夏學道:“這樣小廝,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去賴姚傢。你的錢勢大,他兩個料走不開。”
  張羅連聲道:“有理,有理!”富爾𠔌聽了,便又添上幾拳幾腳,登時斷氣。衹是這小廝是傢生子,他父親富財知道,進來大哭。
  夏學道:“你這兒子病到這個田地,也是死數了,適纔拿茶,傾了大爺一身,大爺惱了,打了兩下,不期死了。傢主打死義男,也沒什事。”
  富財道:“就是傾了茶,卻也不就該打殺!”
  張羅道:“少不得尋個人償命,事成時還你靠身文書罷。”
  富爾𠔌道:“他吃我的飯養大的,我打死也不礙。你若鬍說,連你也打死了。”富財不敢做聲,衹好同妻子暗地裏哭。三人計議已定,衹要次日哄兩姚來,落他入圈套。
  不料居仁先到,駡道:“富爾𠔌!你怎叫人駡我?”
  富爾𠔌道:“你怎打我小廝?”正爭時,利仁趕到,道:“不必爭鬧,銀子已在此了!”
  那富爾𠔌已做定局,—把將姚居仁扭住廝打,姚居仁也不相讓。利仁連忙勸阻,一時間哪裏拆得開?張羅也趕出來假勸,哄做一團。
  衹見小廄扶着那死屍,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們官孫打死了!”大傢吃了一驚,看時,一個死屍,頭破腦裂,挺在地上。
  富爾𠔌道:“好,好!你兩兄弟怎麽打死我傢人?”
  居仁道:“我並不曾交手,怎圖賴得我?”
  富爾𠔌道:“終不然自死的?”
  姚利仁道:“這要天理!”
  張羅道:“天理,天理,到官再處!”兩姚見勢不像,便要往傢中跑,富爾𠔌已趕來圈定,叫了鄰里一齊到縣,正是:坦途成坎坷,淺水蹙洪波。
  巧計深千丈,雙竜入羅網。
  縣中是個歲貢知縣,姓武,做人有德,操守明白。
  正值晚堂,衆人跪門道:“地方人命重情!”叫進問時,富爾𠔌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銀子五兩,怪小的小廝催討,率弟與傢人沿路趕打,直到小的傢裏,登時打死,裏鄰都是證見。”
  知縣叫:“姚居仁!你怎麽打死他小廝?”
  姚居仁道:“小的與富爾𠔌,俱從方方城,同窗讀書。方方城死時,藉他銀五兩,他去取討,小的見他催迫師母,沒得還,小的招承代還。豈期富爾𠔌日着小廝來傢吵鬧,小的拿銀還他,雖與富爾𠔌相爭,實不曾打他小廝。”
  富爾𠔌道: “終不然我知道你來,打殺了等的?”知縣叫鄰里,其時一個鄰捨竹影,也是富爾𠔌行錢的,跪上去道:“小的裏鄰叩頭。”
  知縣道;“你怎麽說?”這邊就開口道:“小的在富爾𠔌門前,衹見這小廝哭了在前邊跑,姚居仁弟兄後邊趕,趕到裏邊,衹見爭鬧半晌,道打死了人。”
  知縣道:“趕的是這個小廝麽?”
  道:“是。”
  知縣道:“這等是姚居仁趕去打死的,無疑了!把居仁、利仁且監下,明日相驗。”
  那富爾𠔌好不得意,對張羅道:“事做得成,狠了些。”不知張羅的意思,雖陷了姚傢弟兄,正要逐儅兒拿做富爾𠔌。頭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財藏了打死官孫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買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如今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驗,仵作看見傷痕,不是新傷,是血污兩三日,報將出來,如何是好?你反要認個無故打死傢僮,圖賴人命罪了,這要去揌撒纔好!”
  富爾𠔌道:“這等我反要拿出錢來了?”
  夏學道:“要羸宮司,這少不得銀子。”吃他一打合,衹葫蘆提叫他要報傷含猢些,已詐去百餘兩。富財要出首,還了他賣身文書,又與他十兩銀子,張羅又叫他封起留做後來詐他把柄。富爾𠔌好不懊恨。
  衹是居仁弟兄落了監,在裏邊商議,居仁道:“看這光景,他硬證狠,恐遭誣陷。我想事從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當,你可推開,不要落他穽中。”
  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無,你□□□(一被禁),須嫂嫂□□(不上)不落,這還是我認。□□□□□□□□(你還可在外面經營)。”
  到了□□□□□□□□(早飯後,知縣取出屍)相驗,□□□□□□□□□□□□□(此時仵作已得了錢,報傷道:“額是)方木所傷,身上有拳、踢諸傷。知縣也不到屍首邊一看,竟填了屍單,帶回縣審。兩個一般面貌,連知縣也不知哪一個是姚居仁,哪一個是姚利仁。叫把他夾起來要招。
  利仁道:“趕駡有的,實不曾打。就是趕的,也不是這小廝。”
  知縣又叫竹影道:“這死的是富爾𠔌小廝麽?”
  竹影道:“是他傢義男富財的兒子。”
  知縣遣: “這等是了!”要他兩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爾𠔌用了倒棒錢,當不得刑罰,居仁便認是打死。
  利仁便叫道:“彼時哥哥與富爾𠔌結扭在一處,緣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
  居仁道:“是小的怪他來幫,打的。”
  利仁道:“小人打死是實,原何害哥哥?衹坐小的一人!”
  知縣道:“姚利仁講得是。”
  叫:“富爾𠔌少他兩人是個同窗,這死也是失手誤傷,坐不得死罪。”
  富爾𠔌道:“老爺!打死是實,求爺正法!”知縣不聽。
  此時鬍行古已與方方城女兒聘定了,他聽得姚居仁這事,拉通學朋友為他公舉冤誣。
  知縣衹做利仁因兄與富爾𠔌爭鬥,從旁救護,以致誤傷。那張羅與夏學又道騎虎之勢,攛哄富爾𠔌用錢,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書解道,道中駁道:“據招趕逐是出有意,屍單多傷,豈屬偶然?無令白鏹有權,赤子抱怨也!”駁到刑廳。
  刑廳是個舉人,沒什風力,見上司這等駁,他就一夾、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孫之毆兄,遂拳挺之交下”,比“鬥毆殺人,登時身死”律絞,秋後處决;還要把姚居仁做“喝令”。
  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鬥,哪裏待呼喚?小的一死足抵,並不幹他事。”每遇解審,審錄時,上司見他義氣,也衹把一個抵命,並不深求。
  姚居仁在外竟費了□(讀)書,□□(從事)耕種將來供養兄弟。衹是劉氏在傢,常常責備居仁道:“父母遺下兄弟,不說你哥子照管他,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償?”
  居仁道:“我初時在監計議',他道因嬭新嫁,恐丟嬭,誤嬭一生。說我還會經營,還可支撐持傢事,故此他自認了,實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換也改不得了。”
  劉氏道:“你道怕誤我一生,如今叔叔纍次吩咐,叫茹傢另行嫁人,她並不肯,豈不誤了嬸嬸一生?”
  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監,有哥哥替他用錢,也倒自在。倒硅富爾𠔌,卻自打官司來,常被張羅與富財串詐,傢事倒蕭條了。
  日往月來,已是三年,適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時劉氏已生一子周歲,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傢又窮,不能養活,劉氏張主接到傢中,分為兩院,將傢事中分,聽她使用。聞得恤刑將到,劉氏道:“這事雖雲誣陷,不知恤刑處辨得出辨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錢,邀解子到傢,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調了,等他在傢與嬸嬸成親。我你有一子,不教絶後了!”居仁連聲道是。
  果然邀到傢中,買瞭解子,說要緩兩日,等他夫婦成親,解子得錢應了。利仁還不肯做親,居仁道:“兄弟,弟婦既不肯改嫁,你不與成親,豈不辜負了她?她若得一男半女,須不絶你後嗣!”利仁方纔應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帶了枷鎖,囑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來。”正是:相送柴門曉,鬆林落月華。
  恩情深棣萼,血淚落荊花。
  解人也不能辯別,去見恤刑,也不過憑這些書辦,該辨駁的所在駁一駁,過堂時唱一唱名,他下邊敲緊了,也衹出兩句審語了帳。此時利仁也趕到衙門前,恐怕哥受責。居仁出來,便吩咐利仁:“先回,我與解人隨後便到。”
  不期居仁與劉氏計議已定,竟不到傢,與解人回話就監。解人捎信到傢,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稟明調換。解子道:“這等是害我們了,首官定把我們活活打死。你且擔待一月,察院按臨時,必然審錄,那時你去便了。”利仁衹得權且在外,他在傢待嫂,與待監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終是不能一時弄他出來。
  但天理霎時雖昧,到底還明,也是他兄弟有這幾時災星。忽然一日,張羅要詐富爾𠔌,假名開口藉銀子,富爾𠔌道:“這幾年來,實是坎坷,不能應命。”
  張羅道:“老兄強如姚利仁坐在監裏,又不要錢用!”富爾𠔌見他言語不好,道且吃酒再處。因一是燙酒的不小心,飛了點灰在裏邊,斟出來,覺有些黑星星在上,張羅用指甲撩去。富爾𠔌又見張羅來詐,心裏不快,不吃酒,張羅便疑心。
  不期回□(到)傢,□(因)為多吃了些食,瀉個十生九死,一發道是富爾𠔌下藥。正要發他這事,還望他送錢,且自含忍不發,不期富爾𠔌實拿不出,耽擱了兩月。巧巧這年大比,鬍行古中了,常對傢裏道:“我夫婦完聚,□□(全仗)姚氏二兄之力,豈期反害了他!”中時自去拜望,許周濟他,不題。
  一日赴一親眷的席,張羅恰好也在坐。
  語次,談起姚利仁之冤,張羅拱闊,道:“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衹問富財便了!”鬍行古也無言,决日去拜張羅請教。
  張羅已知醉後失言,但是他親來請教,又怪富爾𠔌藥他,竟把前事說了。
  鬍行古道:“先生曾見麽?”
  張羅道:“是學生親眼見的。”
  又問:“有什指證麽?”
  道:“有行兇的戒尺與買囑銀子,現在富財處。”
  鬍行古聽了,便辭了,一竟來與姚利仁計議。又值察院按臨,他教姚利仁把這節事去告,告富爾𠔌殺人陷人。鬍行古是門生,又去面講。
  按院批:如果冤誣,不妨盡翻成案;批臺、寧二府理刑官會問。幸得寧波推官,卻又是鬍行古座師,現在臺州查盤。鬍行古備將兩姚仗義起釁,富爾𠔌結黨害人,開一說帖去講。那寧、臺兩個四府,就將狀內幹連人犯,一齊拘提到官。那寧波四府叫富財道:“你這奴才!怎麽與富爾𠔌通合,把人命誣人麽?”
  富財道:“小的並不曾告姚利仁。”
  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麽?”
  那富財正不好做聲,四府道:“夾起來!”
  富財衹得道:“不是,原是夏學先將戒尺打暈,後邊富爾𠔌踢打身死,是張羅親眼見的。”
  四府道:“你怎麽不告?”
  富財道:“是小的傢主,小的怎麽敢告!”
  又叫張羅,張羅也衹得直說。四府就着人追了戒尺、買求銀兩,屍不須再檢,當日買仵作以輕報重,衹當自耍自了。夏學與富爾𠔌還要爭辯,富財與張羅已說了,便難轉口。兩個四府喝令:“各打四十!”
  富爾𠔌擬“無故殺死義男,誣告人死罪未决,反坐”律,徒。夏學加工殺人,與張羅前案硬證害人,亦徒。姚利仁無辜,釋放寧傢。解道院時,俱各重責。
  鬍行古又備嚮各官說利仁弟兄友愛,按院又為他題本翻招。居仁回傢,夫婦、兄弟完聚,好不歡暮。外邊又知利仁認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監禁,真是個難兄難弟。
  那夏學、富爾𠔌設局害人,也終難逃天網,張羅反覆挾詐,也不得幹淨。雖是三年之間,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卻也成了他友愛的名。至於鬍行古之圖報,雖是天理必明,卻也見他報恩之義,這便是:錯節表奇行,日久見天理。
  笑彼姦獪徒,終亦徒為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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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情詞無可逗 羞殺抱琵琶第四回 設計去姑易 買舟送父難第五回 烈士殉君難 書生得女貞
第六回 冰心還獨抱 惡計枉教施第七回 生報花萼恩 死謝徐海義第八回 義僕還自守 浪子寧不回
第九回 淫婦情可誅 俠士心當宥第十回 千秋盟友誼 雙璧返他鄉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豈無心
第十二回 坐懷能不亂 秉正自無偏第十三回 匿頭計占紅顔 發棺立蘇呆婿第十四回 郎材莫與匹 女識更無雙
第十五回 劫庫機雖巧 擒兇智倍神第十六回 見白鏹失義 因雀引鳴冤第十七回 八兩殺二命 一雷誅七兇
第十八回 奇顛清俗纍 仙術動朝廷第十九回 血指害無辜 金冠雪枉法第二十回 良緣狐作合 伉儷草能偕
第二十一回 夫妻還假合 朋友卻真緣第二十二回 藏珠符可護 貪色檄能誅第二十三回 猴冠欺御史 皮相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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