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人間詞話刪稿   》 人間詞話附錄      王國維 Wang Guowei

  一
  
  蕙風詞小令似叔原,長調亦在清真、梅溪間,而瀋痛過之。繮村雖富麗精工,猶遜其真摯也。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果何為哉!
  二
  
  蕙風《洞仙歌》秋日遊某氏園①及《蘇武慢》寒夜聞角②二闋,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過之。
  
   * ①況周頤《洞仙歌》(秋日獨遊某氏園):“一曏閑緣藉。便意行散緩,消愁聊且。有花迎徑麯,鳥呼林罅。秋光取次披圖畫。恣遠眺、登臨臺與榭。堪瀟灑。奈脈斷徵鴻,幽恨翻縈惹。忍把。鬢絲影裏,袖淚寒邊,露草煙蕪,付與杜牧狂吟,誤作少年遊冶。殘蟬肯共傷心話。問幾見,斜陽疏柳挂?誰慰藉?到重陽,插菊攜萸事真假。酒更貰。更有約東籬下。怕蹉跎霜訊,夢瀋人悄西風乍。”(據《惜陰堂叢書》本《蕙風詞》捲下)
  
   ②況周頤《蘇武慢》(寒夜聞角):“ 愁入雲遙,寒禁霜重,紅燭淚深人倦。情高轉抑,思往難回,凄咽不成清變。風際斷時,迢遞天街,但聞更點。枉教人回首,少年絲竹,玉容歌管。憑作出、百緒凄涼,凄涼惟有,花冷月閑庭院。珠簾綉幕,可有人聽?聽也可曾腸斷?除卻塞鴻,遮莫城烏,替人驚慣。料南枝明日,應減紅香一半。”(據《蕙風詞》捲上)
  
  ——以上趙萬裏錄自《蕙風琴趣》評語
  三
  
  彊村詞,餘最賞其《浣溪沙》“獨鳥衝波去意閑”二闋①,筆力峭拔,非他詞可能過之。
  
   * ①朱祖謀《浣溪沙》:“獨鳥衝波去意閑,環霞如赭水如箋。為誰無盡寫江天。並舫風弦彈月上,當窗山髻輓雲還。獨經行地未荒寒。”其一。“翠阜紅厓夾岸迎,阻風滋味暫時生。水窗官燭淚縱橫。禪悅新耽如有會,酒悲突起總無名。長川孤月嚮誰明?”其二。(據《彊村遺書》本《彊村語業》捲一)
  
  四
  
  蕙風《聽歌》歌諸作,自以《滿路花》為最佳①。至《題香南雅集圖》諸詞②,殊覺泛泛,無一言道著。
  
   * ①況周頤《滿路花》(彊村有聽歌之約,詞以堅之。):“蟲邊安枕簟,雁外夢山河。不成雙淚落,為聞歌。浮生何益,盡意付消磨。見說寰中秀,曼睩修蛾。舊傢風度無過。鳳城絲管,回首惜銅駝。看花餘老眼,重摩挲。香塵人海,唱徹《定風波》。點鬢霜如雨,未必愁多。問天邊問嫦娥。”(梅郎蘭芳以《嫦娥奔月》一劇蜚聲日下。)(據《蕙風詞》捲下)
   *
   * ②按《題香南雅集圖》諸詞,無從查考。據《蕙風詞史》,知《蕙風詞》捲下之《戚氏》屬之,因錄如下。《戚氏》(漚尹為畹華索賦此調,走筆應之。):“ 伫飛鸞。萼緑仙子彩雲端。影月娉婷,浣霞明豔,好誰看?華鬘。夢尋難。當歌掩淚十年閑。文園鬢雪如許,鏡裏長葆幾朱顔?縞袂重認,紅簾初捲,怕春暖也猶寒。乍維摩病榻,花雨催起,著意清歡。絲管。賺出嬋娟。珠翠照映,老眼太辛酸。春宵短。係驄難穩,栩蝶須還。近尊前。暫許對影,香南笛語,遍寫烏蘭。番(去)風漸急,省識將離,已忍目斷關山。(畹華將別去,道人先期作虎山之遊避之。)念我滄江晚。消何遜筆,舊恨吟邊。未解《清平調》苦,道苔枝、翠羽信纏綿。劇憐畫罨瑤臺、醉扶紙帳,爭遺愁千萬。算更無、月地雲階見。誰與訴、鶴守緣慳。甚素娥、暫缺能圓。更芳節、後約是今番。耐清寒慣,梅花賦也,好好紉蘭。”
  
  五
  
  (皇甫鬆)詞,黃叔暘稱其《摘得新》二首①,為有達觀之見②。餘謂不若《憶江南》二闋③,情味深長,在樂天、夢得(補註)上也。
  
   * ①皇甫鬆《摘得新》:“酌一卮。須教玉笛吹。錦筵紅蠟燭,莫來遲。繁紅一夜經風雨,是空枝。”其一。“摘得新。枝枝葉葉春。管弦兼美酒,最關人。平生都得幾十度,展香茵。”其二。(據觀堂自輯本《檀欒子詞》)
  
   ②黃升語見《歷代詩餘》捲一百十三引。(按:實出瀋雄《古今詞話詞評》捲上,不知所本。)
  
   ③皇甫鬆《憶江南》:“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其一。“樓上寢,殘月下簾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其二。(據《檀欒子詞》)
  
   [補註]白居易《憶江南》三首,見宋本《白氏文集》捲三十四。劉禹錫二首,見宋本《劉夢得文集外集》捲四及宋本《樂府詩集》捲八十二,各錄一首於此:白居易詞:“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緑如藍。能不憶江南。”劉禹錫詞:“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裛露似沾巾。獨坐亦含顰。”
  
  六
  
  端己詞情深語秀,雖規模不及後主、正中,要在飛卿之上。觀昔人顔、謝優劣論①可知矣。
  
   * ①《南史·顔延之傳》:“延之嘗問鮑照:己與謝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詩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綉,亦雕繢滿眼。’延年終身病之。”又鐘嶸《詩品》:“湯沐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顔如錯采縷金。’顔終身病之。”
  
  七
  
  (毛文錫)詞比牛、薛諸人,殊為不及。葉夢得謂:“文錫詞以質直為情緻,殊不知流於率露。諸人評庸陋詞者,必曰:此仿毛文錫之《贊成功》①而不及者。”(補註)其言是也。
  
   * ①毛文錫《贊成功》:“海棠未坼,萬點深紅。香包緘結一重重。似含羞態,邀勒春風。蜂來蝶去,任繞芳叢。昨夜微雨,飄灑庭中,忽聞聲滴井邊桐。美人驚起,坐聽晨鐘。快教折取,戴玉瓏璁。”(據觀堂自輯本《毛司徒詞》)
  
   [補註]葉夢得語,見瀋雄《古今詞話詞評》捲上,不知所從出。
  
  八
  
  (魏承班)詞遜於薛昭藴、牛嶠,而高於毛文錫,然皆不如王衍。五代詞以帝王為最工,豈不以無意於求工歟。
  九
  
  (顧)敻詞在牛給事、毛司徒間。《浣溪沙》“春色迷人”一闋①,亦見《陽春錄》。與《河傳》《訴衷情》數闋②,當為敻最佳之作矣。
  
   * ①顧敻《浣溪沙》:“春色迷人恨正賒,可堪蕩子不還傢。細風輕露著梨花。簾外有情雙燕颺,檻前無力緑楊斜,小屏狂夢極天涯。”(據《顧太尉詞》)
  
   ②顧敻《河傳》:“燕颺。晴景。小窗屏暖,鴛鴦交頸。菱花掩卻翠鬟欹,慵整。海棠簾外影。綉幃香斷金鸂鶒。無消息。心事空相憶。倚東風。春正濃。愁紅。淚痕衣上重。”其一。“麯檻。春晚。碧流紋細,緑楊絲軟。露華鮮□杏枝繁。鶯囀。野蕪平似剪。直是人間到天上。堪遊賞。醉眼疑屏障。對池塘。惜韶光。斷腸。為花須盡狂。”其二。“棹舉。舟去。波光渺渺,不知何處。岸花汀草共依依。雨微。鷓鴣相逐飛。天涯離恨江聲咽。啼猿切。此意嚮誰說。艤蘭橈。獨無憀。魂銷。小爐香欲焦。”其三。
   *
  
   又集中《訴衷情》凡兩闋,其一已見刪稿一一註,其另一如下:“香滅簾垂春漏永,整鴛衾。羅帶重。雙鳳。縷黃金。窗外月光臨。□沉沉。□斷腸無處尋。□□負春心。”(據《顧太尉詞》)(按:《花間集》此數首俱無空格,宜從。)
  
  一○
  
  (毛熙震)周密《齊東野語》稱其詞新警而不為儇薄①。餘尤愛其《後庭花》②,不獨意勝,即以調論,亦有雋上清越之致,視文錫衊如也。
  
   * ①周密語見《歷代詩餘》捲一百十三引,今傳各本均闕。(按:實出瀋雄《古今詞話詞評》捲上。疑非周密語。瀋雄書所引多無稽。)
  
   ②毛熙震《後庭花》:“鶯啼燕語芳菲節。瑞庭花發。昔時歡宴歌聲揭。管弦清越。自從陵𠔌追遊歇。畫梁塵黦。傷心一片如珪月。閑鎖宮闕。”其一。“輕盈舞伎含芳豔。競妝新臉。步搖珠翠修蛾斂。膩鬟雲染。歌聲慢發開檀點。綉衫斜掩。時將纖手勻紅臉。笑拈金靨。”其二。“越羅小袖新香蒨。薄籠金釧。倚欄無語搖金扇。半遮勻面。春殘日暖鶯嬌懶。滿庭花片。爭不教人長相見。畫堂深院。”其三。(據觀堂自輯本《毛秘書詞》)
  
  一一
  
  (閻選)詞唯《臨江仙》第二首①有軒翥之意,餘尚未足與於作者也。
  
   * ①閻選《臨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竹梢輕拂仙壇。寶衣行雨在雲端。畫簾深殿,香霧冷風殘。欲問楚王何處去?翠屏猶掩金鸞。猿啼明月照空灘。孤舟行客,驚夢亦艱難。”(據觀堂自輯本《閻處士詞》)
  
  一二
  
  昔瀋文慤深賞(張)泌“緑楊花撲一溪煙”①為晚唐名句②。然其詞如“露濃香泛小庭花”③,較前語似更幽豔。
  
   * ①張泌《洞庭阻風》:“空江浩蕩景蕭然,盡日菰蒲泊釣船。青草浪高三月渡,緑楊花撲一溪煙。情多莫舉傷春目,愁極兼無買酒錢。猶有漁人數傢住,不成村落夕陽邊。”(據《全唐詩》捲二十七)
  
   ②瀋文慤語見《唐詩別裁》捲十六張蠙《夏日題老蔣林亭》一詩後評語。
  
   ③張泌《浣溪沙》:“獨立寒階望月華,露濃香泛小庭花。綉屏愁背一燈斜。雲雨自從分散後,人間無路到仙傢。但憑魂夢訪天涯。(據觀堂自輯本《張捨人詞》)
  
  一三
  
  (孫光憲詞),昔黃玉林賞其“一庭花(當作‘疏’)雨濕春愁”①為古今佳句②。餘以為不若“片帆煙際閃孤光”③,尤有境界也。
  
  ①孫光憲《浣溪沙》:“攬鏡無言淚欲流,凝情半日懶梳頭。一庭疏雨濕春愁。楊柳衹知傷怨別,杏花應信損嬌羞。淚沾魂斷軫離憂。”(據觀堂自輯本《孫中丞詞》)
  
  ②黃升語見《歷代詩餘》捲一百十三引。(按:亦出瀋雄《古今詞話詞評》捲上)
  
  ③孫光憲《浣溪沙》:“蓼岸風多橘柚香,江邊一望楚天長。片帆煙際閃孤光。目送徵鴻飛杳杳,思隨流水去茫茫。蘭紅波碧憶瀟湘。”(據《孫中丞詞》)
  
  ——以上錄自《唐五代二十一傢詞集》諸跋
  一四
  
  (周清真)先生於詩文無所不工,然尚未盡脫古人蹊徑。玉生著述,自以樂府為第一。詞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論①。惟張叔夏病其意趣不高遠②。然北宋人如歐、蘇、秦、黃,高則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殆先生。故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歐、秦似摩詰,耆卿似樂天,方回、叔原則大歷十才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軒可比昌黎。而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③,猶為未當也。
  
   * ①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集部歌詞類《清真詞》二捲《續詞》一捲,下云:“周周美成邦彥撰,多用唐人詩語,隱栝入律,渾然天成。長調尤善鋪敘,富豔精工,詞人之甲乙也。”
  
   ②張炎《詞源》捲下:“美成詞衹當看他渾成處,於軟媚中有氣魄。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自己者,乃其所長。惜乎意趣卻不高遠。”
  
   ③張端義《貴耳集》捲上:項平齋訓:“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杜詩、柳詞皆無表德,衹是實說。”
  
  一五
  
  (清真)先生之詞,陳直齋謂其多用唐人詩句隱栝入律,渾然天成。張玉田謂其善於融化詩句,然此不過一端。不如強煥雲:“模寫物態,麯盡其妙。”為知言也。①
  
   * ①見汲古閣本《片玉詞》強煥題《周美成詞》。
  
  一六
  
  山𠔌雲:“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而與之,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①誠哉是言!抑豈獨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夫境界之呈於吾心而見於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經此須臾之物,鎸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遂覺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詩人之祕妙也。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惟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故讀其詩者,亦高舉遠慕,有遺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淺焉,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入於人者至深,而行與世也尤廣。(清真)先生之詞,屬於第二種為多。故宋時別本之多,他列與匹。②又和者三傢③。註者二傢④。(強煥本亦有註,見毛跋)自士大夫以至婦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種種無稽之言,亦由此以起⑤。然非入人之深,烏能如此耶?
  
   * ①此數語見釋惠洪《冷齋夜話》捲三。
  
   ②觀堂先生《清真先生遺事·箸述二》:“案先生詞集,其古本則見於《景定嚴州續志》、《花庵詞選》者曰《清真詩餘》。見於《詞源》者曰《圈法美成詞》。見於《直齋書錄》者曰《清真詞》,曰《曹杓註清真詞》。又與方千裏、楊澤民《和清真詞》合刻者曰《三英集》。(見毛晉《方千裏和清真詞跋》)子晉所藏《清真集》,其源亦出宋本,加以溧水本,是宋時已有七本。別本之多,為古今詞傢所未有。”
  
   ③宋人之和清真全詞者有方千裏《和清真詞》(汲古閣刻《宋六十名傢詞》本)楊澤民《和清真詞》(江標刻《宋元名傢詞》本)及陳允平《西麓繼周集》(朱祖謀刻《彊村叢書》本)三傢。
  
   ④宋人註《清真詞》者,有曹杓、陳元竜兩傢。曹註已逸,陳註即《彊村叢書》本《片玉集》。
  
   ⑤宋人筆記之記清真軼事者甚多,若張端義《貴耳集》、周密《浩然齋雅談》、王明清《揮麈餘話》、王灼《碧雞漫志》等書均有,類多無稽之言。觀堂先生於《清真先生遺事·事跡一》中一一辨之,斥為好事者為之也。
  
  一七
  
  樓忠簡簡謂(清真)先生妙解音律①,惟王晦叔《碧雞漫志》謂:“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時時度麯。周美成與有瓜葛。每得一解,即為製詞。故周集中多新聲。”②則集中新麯,非盡自度。然顧麯名堂,不能自已,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詞,文字之外,須兼味其音律。惟詞中所註宮調,不出教坊十八調之外。則其音非大晟樂府之新聲,而為隋、唐以來之燕樂,固可知也。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兩宋之間,一人而已。
  
   * ①樓錀《清真先生文集序》:“公性好音律,如古之妙解,顧麯名堂,不能自已。”
  
   ②見《碧雞漫志》捲第二。
  
  ——以上錄自《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
  一八
  
  (《雲謠集雜麯子》)天仙子詞①特深峭隱秀,堪與飛卿、端己抗行。
  
   * ①在《雲謠集雜麯子》內有《天仙子》二首,但觀堂先生寫此文時,猶僅見其一,惟不知為何首耳。茲將兩首一並錄之。“燕語啼時三月半。煙蘸柳條金綫亂。五陵原上有仙蛾,攜歌扇。香爛漫。留住九華雲一片。犀玉滿頭花滿面。負妾一雙偷淚眼。淚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嚮紅絲應百萬。”其一。“燕語鶯啼驚覺夢。羞見鸞臺雙舞鳳。天仙別後信難通,無人問,花滿洞。休把同心千遍弄。叵耐不知何處去?正是花開誰是主?滿樓明月應三更,無人語。淚如雨。便是思君腸斷處。”其二。(按:觀堂後已見此二首,見集中此文自註》)
  
  ——以上錄自《觀堂集林·唐寫本雲謠集雜麯子跋》
  一九
  
  (王)以凝詞句法精壯,如和虞彥恭寄錢遜升(當作“叔”)《驀山溪》一闋①、重午登霞樓《滿庭芳》一闋②、艤舟洪江步下《浣溪沙》一闋③,絶無南宋浮豔虛薄之習。其他作亦多類是也。(按,此則乃觀堂所錄阮元《四庫未收書目·王周士詞提要》,實非觀堂論詞之語。)
  
   * ①王周士《驀山溪》(和虞彥恭寄錢遜叔):“平山堂上,側盞歌南浦。醉望五州山,渺千裏、銀濤東註。錢郎英遠,滿腹貯精神。窺素壁,墨棲鴉,歷歷題詩處。風裘雪帽,踏遍荊湘路。回首古揚州,沁天外、殘霞一縷。德星光次,何日照長沙。《漁夫麯》,《竹枝詞》,萬古歌來暮。”(據《彊村叢書》本《王周士詞》)
  
   ②王周士《滿庭芳》(重千登霞樓):“千古黃州,雪堂奇勝,名與赤壁齊高。竹樓千字,筆勢壓江濤。笑問江頭皓月,應曾照、今古英豪。菖蒲酒,窊尊無恙,聊共訪臨臯。陶陶。誰晤對,粲花吐論,宮錦紉袍。藉銀濤雪浪,一洗塵勞。好在江山如畫,人易老、雙鬢難茠。升平代,憑高望遠,當賦反離騷。”(據《王周士詞》)
  
   ③王周士《浣溪沙》(艤舟洪江步下):“起看船頭蜀錦張,沙汀紅葉舞斜陽。杖挐驚起睡鴛鴦。木落群山雕玉□,霜和冷月浸澄江。疏篷今夜夢瀟湘。”(《據王周士詞》)
  
  二○
  
  有明一代,樂府道衰。《寫情》、《扣舷》,尚有宋、元遺響。仁、宣以後,茲事幾絶。獨文愍(夏言)以魁碩之才,起而振之。豪壯典麗,與於湖、劍南為近。
  
  ——以上錄自《觀堂外集·桂翁詞跋》
  二一
  
  王君靜安將刊其所為《人間詞》,詒書告余曰:“知我詞者莫如子,敘之亦莫如子宜。”餘與君處十年矣,比年以來,君頗以詞自娛。餘雖不能詞,然喜讀詞。每夜漏始下,一燈熒然,玩古人之作,未嘗不與君共。君成一闋,易一字,未嘗不以訊餘。既而睽離,苟有所作,未嘗不郵以示餘也。然則餘於君之詞,又烏可以無言乎?夫自南宋以來,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國初諸老,非無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氣睏於雕琢也。嘉、道以後之詞,非不諧美也。然無救於淺薄者,意竭於摹擬也。君之於詞,於五代喜李後主、馮正中,於北宋喜永叔、子瞻、少遊、美成,於南宋除稼軒、白石外,所嗜蓋鮮矣。尤痛詆夢窗、玉田。謂夢窗砌字,玉田疊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歸於淺薄。六百年來詞之不振,實自此始。其持論如此。及讀君自所為詞,則誠往復幽咽,動搖人心。快而瀋,直而能麯。不屑屑於言詞之末,而名句間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遠,意决而辭婉,自永叔以後,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為詞時,亦不自意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若夫觀物之微,托興之深,則又君詩詞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倫比。嗚呼!不勝古人,不足以興古人並,君其知之矣。世有疑餘言者乎,則何不取古人之詞,與君詞比類而觀之也?光緒丙午三月,山陰樊志厚敘。
  二二
  
  去歲夏,王君靜安集其所為詞,得六十餘痊,名曰《人間詞甲稿》,餘既敘而行之矣。今鼕,復匯所作詞為《乙稿》,丐餘為之敘。餘其敢辭。乃稱曰: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於觀我者,意餘於境。而出於觀物者,境多於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錯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自夫人本能觀古人之所觀,而徒學古人之所作,於是始有偽文學,學者便之,相尚以辭,相習以模擬,遂不復知意境之為何物,豈不悲哉!苟持此以觀古今人之詞,則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溫、韋之精豔,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淺也。《珠玉》所以遜《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異也。美成晚出,始以辭采擅長,然終不失為北宋人之詞者,有意境也。南宋詞人之有意境者,惟一稼軒,然亦不欲以意境勝。白石之詞,氣體雅健耳。至於意境,則去北宋人遠甚。及夢窗、玉田出,並不求諸氣體,而惟文字之是務,於是詞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於國朝,而納蘭侍衛以天賦之才。崛起於方興之族。其所為詞,悲涼頑豔,獨有得於意境之深,可謂豪傑之士,奮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時朱、陳,既非勁敵,後世項、將,尤難鼎足。至乾、嘉以降,審乎體格韻律之間者愈微,而意味之溢於字句之表者愈淺。豈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諸意境之失歟?抑觀我觀物主事自有天在,固難期諸流俗歟?餘與靜安,均夙持此論。靜字之為詞,真能以意境勝。夫古今人詞之以意勝者,莫若歐陽公。以境勝者,莫若秦少遊。至意境雨渾,則惟太白、後主、正中數人足以當之。靜安之詞,大抵意深於歐,而境次於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雲”①、《蝶戀花》之“昨夜夢中”②、《乙稿·蝶戀花》之“百尺朱樓”③等闋,皆意境兩忘,物我一體。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間。駸駸乎兩漢之疆域,廣於三代,貞觀之政治,隆於武德矣。方之侍衛,豈徒伯仲。此固君所得於天者獨深,抑豈非致力於意境之效也。至君詞之體裁,亦與五代、北宋為近。然君詞之所以為五代、北宋之詞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體裁故,而至遽指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當與夢窗、玉田之徒,專事摹擬者,同類而笑之也。光緒三十三年十月,山陰樊志厚敘。(按:此二序雖為觀堂手筆,而命意實出自樊氏。觀堂廢稿中曾引樊氏之語,而樊氏所賞諸詞,觀堂集林亦不盡入選,可證也。)
  
   * ①《浣溪沙》:“天末同雲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陌上金丸看落羽,閨中素手試調醯。今宵歡宴勝平時。”
  
   ②《蝶戀花》:“昨夜夢中多少恨。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對面似憐人瘦損,衆中不惜搴帷問。陌上輕雷聽隱轔。夢裏難從,覺後那堪訊?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衹有相思分。”
  
   ③《蝶戀花》:“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問昏和曉。獨倚闌幹人窈窕,閑中數盡行人小。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嚮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以上錄自《觀堂外集》
  二三
  
  歐公《蝶戀花》“面旋落花”雲雲①,字字瀋響,殊不可及。
  
   * ①歐陽修《蝶戀花》:“面旋落花風蕩漾。柳重煙深,雪絮飛來往。雨後輕寒猶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悵。枕畔屏山圍碧浪。翠被華燈,夜夜空相嚮。寂寞起來褰綉幌,月明正在梨花上。”(據《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捲二)
  
  ——以上陳乃乾錄自觀堂舊藏《六一詞》眉間批語
  二四
  
  《片玉詞》“良夜燈光簇如豆”①一首,乃改山𠔌《憶帝京》詞②為之者,似屯田最下之作,非美成所宜有也③。
  
   * ①周邦彥《青玉案》:“良夜燈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酒罷歌闌人散後。琵琶輕放,語聲低顫,滅燭來相就。玉體偎人情何厚。輕惜輕憐轉唧溜。雨散雲收眉兒皺。衹愁彰露,那人知後。把我來僝僽。”(據《清真集補遺》)
  
   ②黃庭堅《憶帝京》(私情):“銀燭生花如紅豆。占好事,而今有。人醉麯屏深,藉寶瑟輕招手。一陣白蘋風,故滅燭教相就。花帶雨冰肌香透。恨啼鳥轆轤聲曉。岸柳微涼吹殘酒。斷腸時至今依舊。鏡中消瘦。那人知後。怕夯你來僝僽。”(據《彊村叢書》本《山𠔌琴趣外編》捲之二)
  
   ③楊易霖《周詞訂律補遺》上本詞後註云:“王靜安先生雲:‘此詞乃改山𠔌《憶帝京》詞為之者,决非美成作。’案:《緑窗新話》引《古今詞話》淮海《禦街行》詞與美成此詞亦多相合,未知孰是。”似楊氏亦曾悉先生有此語,惟不知所見之處耳。(按:觀堂《清真先生遺事》雲:“偽詞最多,強煥本所增,強半皆是。如《片玉詞》上《青玉案》‘良夜燈光簇紅豆’一闋,乃改山𠔌《憶帝京》詞為之者,决非先生作。不獨《送傳國華》、《寄李伯起》二首,歲月不合也。”楊氏所云本此。)
  
  ——以上陳乃乾錄自觀堂舊藏《片玉詞》眉間批語
  二五
  
  溫飛卿《菩薩蠻》:“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①少遊之“雨餘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當作‘亂’)燕泥香。”②雖自此脫胎,而實有出藍之妙。
  
   * ①溫庭筠《菩薩蠻》:“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欲黃昏,無聊獨倚門。”(據《金荃詞》)(按:末句《花間集》作“無憀獨倚門”,宜從。)
  
   ②秦觀《畫堂春》(或刻山𠔌年十六作):“東風吹柳日初長。雨餘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寶篆煙消竜鳳,畫屏雲鎖瀟湘。夜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宋本《淮海長短句》不載,據汲古閣本《淮海詞》。)(按:《花庵詞選》、《草堂詩餘》俱作“杏花零落燕泥香”,較毛本《淮海詞》為可據,觀堂所引非誤也。又其他文字,亦多異同,亦較可據。)
  
  二六
  
  白石尚有骨,玉田則一乞人耳。
  二七
  
  美成詞多作態,故不是大傢氣象。若同叔、永叔雖不作態,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與人力之別也。
  二八
  
  周介存謂白石以詩法入詞,門徑淺狹,如孫過庭書,但便後人模仿。予謂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於此。
  二九
  
  予於詞,五代喜李後主、馮正中而不喜《花間》。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遊而不喜美成。南宋衹愛稼軒一人,而最惡夢窗、玉田。介存《詞辨》所選詞,頗多不當人意。而其論詞則多獨到之語。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見也。
  
  ——以上陳乃乾錄自觀堂舊藏《詞辨》眉間批語
【注釋】
  重印后记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最初只有上卷,刊载在一九○八年的《国粹学报》上,分三期登完。到了一九二六年,才有俞平伯先生标点、朴社出版的单行本。一九二七年,赵万里先生又辑录他的遗著未刊稿,刊载于《小说月报》上,题为《人间词话未刊稿及其他》。一九二八年罗振玉编印他的遗集,便一并收入。分为上下两卷,以原来的为上卷,赵辑的为下卷:从这时候起,始有两卷本。一九三九年开明书店要重印这书,我就《遗集》中再辑集他有关论词的片断文字,作为补遗附后:这便是现在印行的本子。其中署名山阴樊志厚的《人间词》甲乙稿两序,据赵万里先生所作年谱,实在是王国维自己的作品,所以也一并收入附录中。这本小册子出版后,陈乃乾先生又从王氏旧藏各家词集的眉头,抄录他手写的评语给我,我在一九四七年印第二版的时候再补附在最后。书中的注,一部分是周振甫先生所搜集的,一部分是我加的,全部都经过我的校订。这些注,目的是让读者阅读时得到一些便利,所以没有注者自己的意见。现在中华书局又要利用开明旧纸型重印了,因记本书经过如上。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徐调孚
  
  
  校订后记
  
  《人间词话》,近人王国维撰,写于一九○八年以前,兹以通行之中华书局排印有校注本为据,并根据王氏原意,重行编次。(一)以王氏手自删定,刊于《国粹学报》者(即通行本卷上)为《人间词话》。(二)以王氏所删弃者(即通行本卷下)为《人间词话删稿》。其中有五条此次据原稿录出,为以前所未发表。(三)以各家所录王氏论词之语而原非《人间词话》组成部分者(即通行本卷下末数条及通行本补遗)为附录。通行本校注仍附各条之下,略加必要之补充与说明(加“按”语以为别)。通行本误字,而原稿未误者,据原稿径行改正,不复作校注。王氏论词之语,未尽于此,俟后觅得续补。
  
  校订者(王幼安)
  
   * (根据徐调孚注、王幼安校订,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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