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 楔子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上
  我怎麽會和《紅樓夢》締結了文緣?不可思議。也許這並非“文”緣,而是“靈性已通”的 感悟之緣,亦未可知。因為在中華文化上講,聰穎智慧之更高層,還有精神交流的天人合 一之事理,這在我們叫做感悟,曹雪芹采納了晉代藝術大師顧愷之的用語,叫做“通靈”, 也即是交感而悟知的意思。人的精神活動,有此一義,並不玄虛,更非神秘。人之所以與其 他動物有別,最要者就是賦有一種靈性——就是能感能悟的能力。此能力與智與慧不無關聯 ,但不等同;比如有人“智商”很高,記憶力特強,推理邏輯極周密……他會成為傑出的 自然科學家,但不一定都能有“靈性”,感悟性較差,這種例子所在皆有,普通現象也。
  
  鄙人出身寒微,有些人誤以為是書香門第,那相差太遠了。寒門坐落天津與大沽之間的一個 村鎮名曰鹹水沽——水實甚佳,一點也不鹹;聽說大港那邊有一處叫甜水井子,水卻苦 而不 甜,相映成趣。鹹水沽地處舊海河大灣之東南岸,為天津府八鎮之一,屬七十二沽之列。這 一帶“起傢”的都是養船戶,勞動人民。伯祖父周銳,本是大船戶韓傢的一名夥計,其後成 了創業人,自己有了大船。船走渤海,以運販關東的糧、米為主,辛苦而擔險,卻有利潤— —於是成了地主。我不幸出生於這個家庭,所以“文革”挨批鬥時,“革命者”叫我“狗 崽子”。這種出身,甚不光彩。所以懷有自卑之感,自覺低人一等。
  
  這個地主家庭有一個“花園子”,不想它和《紅樓夢》發生了一種出人意外的聯想。
  
  原來,這傢地主很特別:沒有佃戶,也沒有糧租——因為地是海濱沿子的????鹼地,不能耕種 ,衹有小片淺水處,可生蘆葦雜草。地主不是良田萬頃,是草窪子主,衹有租戶割了草歸他 所 有,納草若幹為“租”。地主收了“進”來的草,須有個地方存草,於是傢裏有了一處 存草地。我從小耳聞的,就是天津人說的“草火[柴火]園子”。
  
  伯祖父最愛胞弟周銅(我之祖父),說跑海船太不容易了,現時已有吃的、住的,你不用再去 受罪,在傢裏照管照管吧……
  
  我祖父一生沒“做事”、“任職”,享了哥哥賜予的大福氣。他酷愛文學藝術,稟性不俗。 因 見草火園子裏本有像是從明末遺存的古樹(還有大果樹),就將計就計,引泉搭橋,堆土作亭 ……還蓋了一座小樓,名之曰“爽秋樓”。又因內供魁星,親友能書者又贈一匾曰“旭升 閣”。雇了夥計、把式,看園子,管花木,竟然經營得頗有可觀。在這一帶(俗稱海河溝兒 ),這是獨一無二的!因此出了點兒小名氣。聽老年人說:庚子亂世那年,此地為日本軍占 駐,在日本人眼裏口裏,“修傢”(日語把周念成“修”)花園堪稱
  
  一景。但傢裏人始終衹叫“草火園子”。
  
  我幾歲時,母親就常給我講園子的舊事,令我神往。母親說:老八爺(祖父大排行第八)不回 傢,就住園子裏。那時候園子可太好了,花草樹木好看極了!每到花盛開時,他總是把全家 各院(族大人多了,分住多處,以某院呼之)的閨女媳婦們叫去,一齊去看花。這些年輕的, 不 像如今這麽不講究,都要打扮起來——當年那樣的衣裳和梳妝,你哪裏知道,見過?那一 大群真是花團錦簇,老八爺看見我們來了,高興極了,帶領着各處遊遍了,還給講這叫什麽 花、那是什麽樹。我總說,那真像《紅樓夢》!
  
  母親的話,我並不全懂得確切,可是總也難忘,總在“想象”那個境界。
  
  母親還說,老八爺喜歡的是西院的那些侄子侄孫們,愛他們的風流纔藻,詩文書畫,吹拉彈 唱,件件皆能。不喜歡你爸爸,嫌他古板兒,沒才氣(拘拘謹謹,樸樸素素,不會什麽)。最 愛西院四先生(謂我之堂兄,號雨臣);四先生愛看《紅樓夢》,見人就講一段——“這丫頭 不是那丫頭,頭上哪有桂花油!……”
  
  母親回憶,仍然那麽津津有味。我聽了更不懂是怎麽回事,可是也怪,總記得這些話。
  
  中
  
  小時候傢裏的“小說環境”很有趣:父親(名景頤,號幼章)好《三國》,炕桌上總有一部《 三國演義》,不知何版,插圖極精,常常翻看一回,懂得欣賞那種鐵畫銀鈎的白描“版畫” 式的工筆畫,但對內容沒有興趣——不喜歡你爭我戰。父親還在西鄰的文華書局買了一本《 小三國演義》讓我看,是世界書局編的一套通俗節本,這小書也很可愛,可是怎麽也沒引起 我對“三國”的真興趣。母親(名李彩鳳)則專好《紅樓夢》。
  
  三哥(名澤昌,字雨仁)自幼是個小說迷,他買了大批“閑書”,小字石印本,武俠類、濟公 傳,雜七雜八,並無高雅之品——那時鎖着,我也並未多見。
  
  因聽母親常講《紅樓夢》,她又正有一部《石頭記》,我就試着看。可是一開頭就讀不下去 ,什麽“作者自雲……”一大篇,覺得沉悶乏味,看不下去——很晚纔考知那是“回前 批” 混入正文,正文真正開始是“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這纔真像“說書”。如 此試了多次,都失敗了,掩捲而罷。到底從何時纔真堅持讀下去?是否一次就讀完整部?恐怕 也不是,一切記不清了。但是從十五歲(虛歲)上初中,自學作詩填詞,那“格調”全出《紅 樓夢》——詩的七言句像“葬花吟”,小令的句法像“柳絮詞”!這表明那時我並非草草翻 看、浮光掠影了,着實受了些熏陶浸染。
  
  1935年考入南開高中,同屋好友是黃裳(學名容鼎昌)。現已記不清由何引發,談《紅》 忽然 成了我們兩個人的課餘共語的一大主題。我曾有專文名為《黃裳·我·紅樓夢·水西莊》, 記敘當時少年意趣。
  
  下
  
  以上所敘,“紅學”之淵源也。然我之平生,下工夫最多的卻是詩詞學與書法學,如不講及 ,實則難符“觀人必以其全”的道理了,是以也宜粗記這兩個方面的種因與萌芽。
  
  寒傢無書,幼時即有求書的渴望,問父親怎麽咱傢沒書看,父親答說:本有些書,在西院裏 ,他們學問都富,後來你大堂嫂一把火都燒了!
  
  我聽了,又去問母親,想知道西院的舊事遺聞,母親說,大先生(當時對我們這一輩大排行 都這麽稱呼)是個風流人物,才氣過人,不拘小節,可是你那位大嫂子不喜歡他,嫌他沒能 耐,什麽(世俗事務)也不會,說:都是書把你害的,成了書呆子!我燒了它!
  
  …………
  
  我們那一方,老時候不講婦女教育,大多數是無知識,也缺乏正當的教養,可以興嘆。
  
  且說大堂兄,本名周湘,表字春帆——衹聽聽這名這號,就是一片詩情畫意了,可見我們雖 是村鎮船傢,那文化氣味確實不俗。母親對西院的幾位堂侄各有才華,常緻贊賞之意。
  
  因此,自幼苦無書讀。父親因傢計不裕,人口多而收入甚少,諸事極儉,也從未有過給孩輩 買本新書的念頭。
  
  於是我衹能在“本處”(傢裏)亂找。說來可憐——父親“書齋”裏所有的“典籍”書目是: 一部《古文觀止》、一本《千傢詩》、一函石印的寫刻本《鄭板橋集》。
  
  這讓人傢聽了,豈不“大牙笑掉”!但事實不容“打扮”,我就是在這種文化環境中長大的 。
  
  誰知,就是這麽“寒傖”的條件,這麽一小點兒“文化顆粒”,竟然也對我發生了影響。假 使連 這也無有,事情也許就會變樣子。因悟不論家庭文化環境如何,父母在力所能及的條件下多 給兒童添置一些優秀讀物,實不可漠然視之,關係是太大了。
  
  那本《千傢詩》是村塾陋册,木刻小窄册子,毫不精美,可是那些詩,尤其是七言絶句,引 我入迷。
  
  父親也能作詩,北方人,卻對入聲字(屬仄聲)一個不會錯,不知怎麽學的;但他不是“詩人 型 ”、“才子型”的人,也絶口不教孩子聲律之事。我的“詩感”也是從母親那兒得到啓誘的 。
  
  母親是獨生女,我之外祖父恰如我的七爺爺,是養船創業之人,無嗣,將遺産全交給了弟弟 (鄉語四姥爺),女兒並無繼承權。我母親自幼慕學,但衹能聽傢塾中族兄弟的讀書聲,心神 嚮往,尤其喜愛那吟誦(今曰“美讀”,不是“朗誦”的那白話腔)唐詩的音韻。她還能仿摹 幾句,我記得的是“雨來NFDA2席上,風急打船頭。越女紅裙濕,燕 (yān) 姬翠黛愁。……”那全是北土豪邁健爽之聲腔,抑揚頓挫,好聽極了!
  
  她也能背《千傢詩》裏的七言絶句,如:“月移花影上瑤臺,幾度呼童掃不開。剛被太陽收 拾去,卻教(jiāo) 明月送將來。”慈母的詩教,對我幼小心靈的賜予,終身難忘 。
  
  至於鄭板橋,他的詩詞自然還不能全懂,但感覺上是此人的文筆清新,有真性情,有點兒喜 歡。
  
  應該補一句:父親還有一部《詩韻合璧》。從這書裏,自己摸索,漸漸地自悟了韻腳與四聲 的道理——沒有一個人教過我一句有關知識學問。
  
  父親在故鄉一帶,書法的名氣不小,一年到頭,求字的絡繹不絶。父親的字,功底是歐楷, 筆墨紮實之極;然後習行書,則認上了東坡。
  
  東坡與弟子由二人之書是宋代名傢中最得六朝筆法的慧眼高手,所惜者坊間流行的蘇帖 皆非佳品,看不見蘇書的真命脈,受些限製。但父親的筆緻仍然敷暢遒利,不像清末學蘇者 和造 假蘇跡的那種劣札的任何病態。他的最晚期的字是學趙子昂的《織圖詩》草書墨跡,衹是喜 其草法簡古,而與圓熟肥軟的“趙體”無關(其實真趙書並不是那樣子)。
  
  我自幼當寫字的“書童”,研墨,抻紙,晾字,都懂行。到了臘月,更是熱鬧忙碌,求寫 年對的一大捲一大捲的接踵而來。每日寫的晾滿幾間客屋地上,也容不下。
  
  那時求字都懂規矩,講禮貌:紙是自己裁好了,背面寫明是何處所貼,各有規製。宣紙的, 皆於背面紙角上貼一紅簽,上寫“敬求墨寶,賜呼××”。
  
  父親不是“挂筆單”賣字的,義務勞動,懂禮的到年節時分,送些雅禮——以茶葉為多。送 墨(汁)、點心等物的也有之。
  
  在我心目中,父親最擅場的還不是一般人求的條幅(俗稱“挑山”)之類;他有兩大“拿手活 ”:一是朱柏廬《治傢格言》,二是牌匾大字(古之“榜書”)。
  
  前者是求字的最珍重的“點活”,要由南紙局用玉版宣裁好四扇屏的規格尺寸,用朱絲欄畫 好方格——全文字數是一定的,字照規矩是正楷,一筆不能帶行草——率意之處。父親是“ 默誦”書,不看本子,記憶精熟,一氣呵成,神完氣足。這是真功夫,一點兒假也羼不得。 平生衹有一次,到後幅一走神寫漏(脫落)了一個字,就衹好全部作廢。
  
  牌匾大字古稱“榜書”、“擘窠”字,最小也有五尺見方,用大抓筆(鬥筆,無細長柄),需 整瓶墨汁入大墨海(NFDC2)加研。父親是瘦人,身材衹中等,平時也不見他“練”大字 ,但一拿 起大抓筆,濡墨蘸飽,如“成竹在胸”,那字出來,結體神態,無一點可挑剔處,晾在平地 還不太顯,一經刻木高懸,再一仰觀,這纔“見真格的”,無不贊嘆。城市裏的牌匾,少有 能及。
  
  我當書童是熏陶濡染。至於習字,傢裏雖有一部《三希堂法帖》石印本,好像是文明書局印 的,原裝一個木箱,因當時是珍品,父親不喜我亂翻,我也輕易不去觸動。但偶爾偷看看, 覺得最奇怪的是書聖右軍的《蘭亭》帖,在全部《三希》出現多次,一次一個樣子——定武 本、神竜本、褚臨本、陸繼善鈎摹本……尤其看到元代的陸摹,那等的飛動精奇,而“定 武”卻那麽板滯無神,心裏着實納悶!
  
  到底右軍真面是哪一本最能傳達幾分?這個大問題,是我大半生追尋的理想目標——至老未 息。
  
  詩曰:
  
  藤陰侍硯墨香幽,豔說紅樓擬舊樓。
  
  永憶慈聲吟杜句,雨 席上翠眉愁。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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