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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者進取——宋代文人的淑世情懷
張海鷗 Zhang Haiou
漢語中“狂”字多有貶義,但從孔子開始,狂便獲得了積極的高級精神形態的含義。他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何晏集解引包鹹語曰:“狂者進取於善道,狷者守節無為”。邢疏曰:“狂者進取於善道,知進而不知退;狷者守節無為,應進而退也”。朱熹《集註》:“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餘”。
孔子說的“狂”與“狷”這兩種精神形態,宋代文人都有。但本文衹探討宋代“狂者進取於善道”的情形。這種“狂者”,富於淑世情懷,執着追求修身治國的理想,不屈不移,不奪不悔。這是一種智慧心態,是一種高尚的人文精神。以下從讀書、為政、治學三方面述論之。一、進取的狂想和讀書的狂熱
宋王朝重視文化,重用文人治國。宋太祖立國之初就註意興學、尊儒。他主張“宰相須用讀書人”,“以儒臣知州事”,“朕欲武臣盡讀書,以通治道”。他的這些倡導被其後代君王奉為祖宗傢法,“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
趙宋皇室將“與士大夫治天下”的治國理念,實際化為文官政治,而文官政治的基礎是科舉取士。唐代科舉雖已頗具規模,但選拔官吏除科舉以外,軍功、門蔭也很重要。宋代則以科舉選官為主,而且“取士不問傢世”,軍功和門蔭等其它渠道較為次要了。據馬端臨《文獻通考》〈選舉〉二至五統計,唐代289年間科舉取士總計約8500名,平均每年不足30人。宋代從太祖建隆元年(960)到理宗嘉熙二年(1238)279年間科舉取士約49300餘名,年均約176人。這樣的科舉規模為王朝選官提供了較充足的人才基礎,保證了選官途徑的純一化──“用讀書人”,從而形成了“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三百餘年元臣碩輔、鴻博之儒、清江之吏皆自此出”的崇文尊儒局面。
這樣的時代大大激發了文人士子進取功名富貴的狂熱理想。蘇轍在《上皇帝書》中說:
今世之取人,誦文書,習程課,未有不可為吏者也。其求之不難,而得之甚樂,是以群起而趨之,凡今農工商賈之傢,未有不捨其舊而為士者也。
宋代每年科舉取士雖然是唐代的六倍,但還是遠遠不能滿足天下讀書人的期望。以《文獻通考》〈選舉三〉所載太宗淳化三年為例,諸道發解到京的舉人凡17000多名,而錄取進士、諸科共1127名,錄取比例僅為1/15。這一數字說明當時讀書應舉之風尚。
與科舉取士相應,中央和地方大力擴辦官學,民辦書院、私塾也大為興盛,“學校之設遍天下,而海內文質彬彬矣”。教育規模的擴大為平民百姓增加了入學讀書的機會。而當時印刷出版技術的長足進步又為讀書人提供了書籍的便利。這些都激發了讀書的狂熱。太祖朝首任宰相範質作《戒子孫》詩,第一條講孝悌,第二條勸讀書:“學而優則仕。不患人不知,唯患學不至”。柳永《勸學文》曰:“學則庶人之子為公卿,不學則公卿之子為庶人”。李之彥《東𠔌所見》:“勸學文曰:‘書中自有黃金屋’”。
在宋學形成之初起過重要作用的“宋初三先生”鬍瑗、孫復、石介,都是嗜書如狂的人。鬍瑗“傢貧無以自給,往泰山與孫明復、石守道同學,攻苦食淡,終夜不寢,一坐十年不歸。得傢書,見上有平安二字,即投之澗中,不復展,恐擾其心也”。孫復“篤學不捨晝夜”。石介“學篤而志大”。“三先生”是當時影響很大的教育傢,歐陽修《鬍先生墓表》雲“自景祐、明道以來,學者有師,惟先生暨泰山孫明復、石守道三人”。
曾經舉薦過“三先生”的范仲淹,更是一位苦讀之士。歐陽修《范公神道碑》記其少年讀書事曰:“入學捨,掃一室,晝夜講誦。其起居飲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經之旨”。《宋史》本傳載:“去之應天府(今河南商丘),依戚同文學,晝夜不息。鼕月憊甚,以水沃面。食不給至,以糜粥繼之。人不能堪,促淹不苦也”。又據《範文正公年譜》26歲下:他在應天府讀書時,有一天真宗“駕次南京(即商丘)”。人們都出去觀看,惟獨他不去,讀書不輟。有人問他,他說:“異日見之未晚”。有位同學是留守官之子,奉父命給他帶來好飯菜,他不吃,他認為“食粥安之已久,今遽享盛饌,後日豈能啖此粥乎”。這是有意識地按孟子所說的“大任斯人”的方式磨礪自己。
歷覽兩宋文化精英的事跡,不論文學大師、理學諸子還是名臣賢相,其篤志進取、嗜書如狂的事跡實難盡數。這使他們成為中國歷史上文化修養最為淵博、深厚、全面的一代文人。近代學人所言宋代文學、史學、哲學、科技之發達,宋代文化之登峰造極,宋代歷史之諸多成就,其實都離不開這種狂熱進取的精神和篤志苦學的努力。
二、狂熱的淑世理想與狂直的進諫風尚
宋代文人入仕後的“狂者”心態,與皇帝的鼓勵直接相關。據說太祖立國三年曾刻誓碑,上書三條誓言立於太廟以密誡其子孫嗣帝位者。其一曰:“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這句話包含厚待文人和保護進言者兩條重大國策,體現了趙宋皇室的文化胸懷和政治遠見。清王夫之雲:“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韶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闢”。這種大大有別於漢、唐、明、清等朝的相對開明的政治,宋太祖實開其端。據司馬光《涑水紀聞》1載:
太祖常彈雀於後苑,有群臣稱有急事請見。太祖見之,其所奏乃常事。上怒,詰其故,對曰:“臣以為尚急於彈雀。”上愈怒,以柱斧柄撞其口,墮兩齒。其人徐俯拾齒置於懷。上駡曰:“汝懷齒,欲訟我耶?”對曰:“臣不能訟陛下,自有史官書之”。上悅,賜金帛。
如此鼓勵直言,遂代有諍臣直士。太宗、真宗朝名臣田錫,“慕魏徵、李絳之為人,以盡規獻替為己任”。“好言時務”,“直言時政得失”。真宗稱他“得爭臣之體”,數予擢拔。及其病卒,猶“遺表勸上”。真宗“覽之惻然,謂宰相李沆曰:‘田錫,直臣也。朝廷少有闕失,方在思慮,錫之章奏已至矣。若此諫官,亦不可得’。嗟嘆久之,特贈工部侍郎”。
仁宗時,受寵的張貴妃(後來晉封為溫成皇后)為其表叔張堯佐請官,仁宗命為宣徽使,立即遭到大臣反對,遂止。後來仁宗“欲申前命。一日將禦朝,溫成送至殿門,撫背曰:‘官傢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上曰:‘得得。’既降旨,包拯乞對,大陳其不可,反復數百言,音吐憤激,唾濺帝面。帝卒為罷之。溫成遣小黃門次第探伺,知拯犯顔切直。迎拜謝過。帝舉袖拭面曰:‘殿丞嚮前說話,直唾我面。汝衹管要宣徽使、宣徽使,汝豈不知包拯是御史中丞乎’”。
“神宗時以陝西用兵失利,內批出令斬一漕官。明日,宰相蔡榷奏事……曰:‘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等不願自陛下始。’上沉吟久之曰:‘可與刺面,配遠惡處。’門下待郎章諄曰:‘如此即不若殺之。’上曰:‘何故?’曰:‘士可殺不可辱。’上聲色俱厲曰:‘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諄曰:‘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
“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禦椅子,錢大主入覲,見之曰:‘此檀香椅子耶?’張婕妤掩口笑曰:‘禁內用胭脂皂莢多,相公已有語,更敢用檀香作椅子耶?’時趙鼎、張瀎作相也”。
以上事例說明朝臣與皇帝議政時勇於直諫的情形和對皇室的監督。宋代皇帝允許中書、樞密、尚書三省長官對聖旨提出非議。中書省官員在起草皇帝命令時的首要責任就是權衡詔命當否,若“事有失當及除授非其人,則論奏封還詞”,也就是退回詔命,請重新考慮。這在君權時代並不常見。蘇軾熙寧二年(1069)《上神宗皇帝書》雲:
歷觀秦漢以及五代,諫諍而死蓋數百人。而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長官,風采所係,不問尊卑。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
皇帝右文納言,必然激發士人狂熱的淑世情懷和直言勇諫的人文正氣。范仲淹是振起此風的代表人物。這位憂國憂民的志士仁人,中進士後初任職事就表現出不顧個人得失的狂直精神。他作《靈鳥賦》禮贊靈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可謂夫子自道。天聖七年(1029),他41歲,任秘閣校理。當時仁宗已成年,而章獻太後仍垂簾聽政,且最忌“還政”的話題。百官皆知利害而不言,獨他以“小臣之狂”而“昧死力言”,兩次上疏直言還政,因遭貶黜。
宋人因直諫而得罪皇帝或權臣,雖被貶謫,卻無死罪,因此還能獲得剛正不阿、忠直敢諫的美譽,一有機會就可能重獲升遷。宋代許多名臣都有這種經歷。范仲淹被貶四年後,章獻太後去世,仁宗親政,範即被召回除右司諫。後來仁宗欲廢郭皇后,不許大臣勸諫。範卻率臺諫十臣伏闕叩門大呼不可,於是立即被貶。此事“駭動中外”。富弼上疏說“仲淹所諫大愜億萬人之心”,批評仁宗“逐忠臣”。兩年後(景祐二年),仁宗再次起用範。呂夷簡畏其直言,命他知開封府,欲以繁務睏之,使他無暇他顧。他還是奮不顧身地幹預朝政。宦官閆文應恃寵弄權,他“聞知而不食,將入辨,謂若不勝,必不與之俱生。即以傢事屬長子。明日盡條其罪惡聞於上。上始知,遽命竄文應嶺南”。景祐三年,他嚮仁宗上“百官圖”,抨擊宰相呂夷簡用人惟私。呂反斥他“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將他貶知饒州。此事激起朝臣義憤,紛紛上疏為範鳴不平,甚至請求從坐。歐陽修寫信指責高若訥身為諫官而不敢為正義申辯,“是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這次與範一同被貶的有餘靖、尹洙、歐陽修。西京留守推官蔡襄為此寫了《四賢一不肖》詩,稱範、餘、尹、歐為“四賢”,高為“一不肖”。此詩引起都人爭相傳抄,“鬻書者市之,頗獲厚利”。範出京時,天章閣待製李紘、集賢校理王質不顧風險為他餞行。有大臣批評王質:“君長者,何自陷朋黨?”王曰:“范公天下賢者,顧質何敢望之?若得為其黨人,公之賜質厚矣”。可見當時朝野人心對狂直之士的推重。像這些敢於堅持正義的狂直之士雖然動輒被貶,但卻能贏得人心和美譽。尤其在宋代的政治環境中,往往還能很快得到重用。皇帝也樂於啓用這類“直臣”、“諫臣”。這就是蘇軾所說“縱有薄責,旋即超升”之意。范仲淹外任僅一年半,就有大臣上疏請皇帝“深自咎責,詳延忠直敢言之士”。不久,被“天下指為狂士”的范仲淹就被重用為參知政事,入朝執政。雖然他領導的新政不到一年就失敗了,他從此離開朝廷,輾轉地方任職,但他憂國憂民的淑世情懷和“有犯無隱”、狂直敢諫的作風,對兩宋士風産生了深刻的影響。《宋史》本傳說他“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
《宋史·忠義傳序》雲:“士大夫忠義之氣,至於五季,變化殆盡。……真、仁之世,田錫、王禹稱、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於朝,於是中外縉紳,知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源自孔、孟、屈原的“狂者進取”精神與宋代君主右文尚言的開明政治相互激勵,在宋代孕育出了一批批富於淑世理想、勇於直言進諫的“狂者”群體。上舉范仲淹發動十位臺諫官叩門伏闕進諫,就是群體行為。緊步其後的歐陽修知諫院時期,又形成了以歐陽為中心的狂諫群體。
史稱歐陽修“為人質直宏廓,見義敢為。機阱在前,直行不顧。每放逐睏蹇輒數年。及復振起,終不改其操”。韓琦為他作《祭文》稱:“公之諫諍,務傾大忠。在慶歷初,職司帝聰,顔有必犯,闕無不縫。”又韓作《墓志銘》言其早年知諫院時,“自任言責,無所顧忌,橫身正路,風節凜”。晚年居相府,“毅然守正,不為富貴易節。凡大謀議大利害與同官論辯,或在上前,必區判是否,未嘗少有回屈……臺諫官論事有不中理者,往往正色折之”。歐陽修歷仕41年,數因言事被貶。在景祐三年(1036)的“四賢一不肖”事件中,他是明知後果而為之的。那時他29歲,衹是小小的館閣校勘,人微位卑,本與範、呂之爭無涉,卻情願自投羅網。慶歷五年(1045)三月,他已再為貶官外任,仍冒死上《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為因“新政”被貶的范仲淹等人辨護,批評皇帝遠賢臣,用姦邪,並自明心志曰:“士不忘身不為忠,言不逆耳不為諫。故臣不避群邪切齒之禍,敢幹一人難犯之顔,惟賴聖明,幸加省察”。
蘇軾說:“宋興七十餘年……士亦因陋守舊,論卑而氣弱。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顔納說為忠”。“自歐陽子”之說有所不確,但歐陽修開風振氣的作用亦不可低估。
南宋朝廷軟弱,卻亦不乏忠義狂直之臣。國難當前,士大夫進取之心盡傾於抗敵復國之理想,以忠義之心而狂直忠諫者,前赴後繼。如戰亂中砥柱中流的李綱、宗澤、趙鼎,皆有狂直之名。
孝宗朝名臣張栻,“為人表裏洞然,勇於從義,無毫發滯吝。每進對,必自盟於心:不可以人主意悅輒有所隨順。孝宗嘗言伏節死主之臣難得,栻對:‘當於犯言敢諫中求之。若平時不能犯顔敢諫,他日何望其伏節死義?’……前後奏對忤上旨雖多,而上每念之未嘗加怒”。名儒周必大,官至將相,立朝剛直敢言。孝宗曾對他說:“意卿止能文,不謂剛正如此”。“卿不迎合,無附麗,朕所倚重”。光宗朝中書捨人樓鑰“持論堅正”,“繳奏無所回避。禁中或私請,上曰:‘樓捨人朕亦憚之,不如且已’”。
南宋最有名的“狂人”可推鬍銓、陳亮。鬍銓是高宗朝進士。紹興八年(1138)十一月二十五日,他在樞密院編修官任上,因宰相秦檜與金議和,遂憤然上疏千言,痛斥主和人物秦檜、孫近、王倫,言其可斬之罪。奏疏最後曰“臣備員樞屬,義不與檜等共戴天。區區之心,願斷三人之頭,竿之藁街。然後羈留虜使,責以無禮。徐興問罪之師,則三軍之士不戰而氣自倍。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爾,寧能處小朝廷求活邪!”。秦檜立即以“狂妄兇悖”的罪名把他遠謫嶺南,此後又一貶再貶。凡為他申辯或表示同情者亦難幸免。二十多年後,孝宗即位,他纔重新入朝為官,仍然直言好諫。
陳亮是思想傢、文學家。他恃纔傲物,以平民身份執着地進言幹政。25歲時應禮部試落第,次年上《中興五論》,抨擊朝廷苟安政策,力主抗金復國,批評皇帝用人不當,導致士風不振,苟且成風。九年後,他再至臨安,改變名字,連上三書,情辭更加狂直激烈。《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五千餘言,痛“君臣上下苟一朝之安而息心於一隅”,力陳復國之策。孝宗震動,“欲榜朝堂以勵群臣,……將擢用之。”由於朝臣阻撓,他不得回音,便憤然連上二書,毫不掩飾忠憤之情,直責皇帝“籠絡小儒,驅委庸人,以遷延大有為之歲月”,縱論朝政,力陳抗金復國之策,並執意要求面君。皇帝和大臣們不想采納他的意見,但繼續不理睬又不體面,就想給他個小官了之。“亮笑曰:‘吾欲為社稷開數百年之基,寧用以搏一官乎!’亟渡江而歸。日落魄醉酒,與邑之狂士飲,醉中戲為大言,言涉犯”,險些惹禍。又十年後,46歲的陳亮第三次到臨安上書,被朝臣目為“狂怪”。不屈不撓的陳亮天真地以為如果有個官職,或許可以實現抗金復國的理想。於是在51歲(1193)參加了禮部考試,被光宗擢為狀元,半年後就病逝了。
兩宋史籍對狂直之臣一律予以贊美,這反映了宋代文人在趙宋王朝右文納言的政策感召下,以狂直為美的普遍心態。
三、文化自信和疑古、立言的狂傲
在中國學術史上,漢、宋、清三代最有成就。在思想史上,先秦、魏晉、兩宋是最輝煌的時代。陳寅恪認為“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為自由”。鄧廣銘也說宋代最高統治者“對於儒釋道三傢無所輕重於其間,對於思想、學術、文學、藝術領域的各個流派,也一概采取寬鬆態度”。宋代文人享受並利用這種自由和寬鬆,他們博覽群書,通經達古而不盲從,蓄多積厚而不拘泥,敢於懷疑經典,標新立異,在思想和學術方面也表現出一種進取和創新精神,並且卓有建樹。
柳開(948──1001)是宋初最早反對駢文,倡導古文的人。然而他的用意主要不在文學,而在於振興儒傢道統。這位性情上的狂人在學術思想上也是狂者。他說“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他以此“道”自任,自號“東郊野”、“補亡先生”,是韓愈以下三百年來“當仁不讓”的第一人;著述可比司馬遷、班固“二傢之良者”。後來索性認為孟、荀、揚、韓衹不過是“聖人之徒”,倒不如幹脆“取六經為式”,直接以先師為法,從而“正百傢之失,廓堯舜之正途,張周孔之至、管晏之儔、霸者之佐”。瀋括《夢溪筆談》9載:“柳開好大言凌物。應舉時以文章投主司簾下,凡千軸,載以獨輪車……欲以此駭衆取名”。這位狂者雖然在思想上建樹不多,但他充滿自信的傳道精神卻頗可說明宋代學人的狂傲氣概。
宋學有疑傳派、疑經派。范仲淹是疑傳派的發軔者。他在天聖五年執掌南京應天府學並兼管應天書院時“四方從學者輻輳”。他在講解六經時,“病註說之亂六經”,著《易義》、《易兼三材賦》等若幹文章探討《易》學,表現出不盲從古人的自立精神。這是宋人疑傳的開始。他的門人孫復師承其學,也“不惑傳註,不為麯說以亂經”,成為宋學疑傳派的首席代表。受范氏學術思想影響的人不止孫復。據《宋元學案》3《高平學案》所列,范氏周圍有一個幾乎囊括當時名儒的學術群:富弼、張方平、張載、石介、李覯、劉牧、呂希哲及范氏純仁、純祐、純禮、純粹四兄弟是高平門人;鬍瑗、孫復、周敦頤是高平講友;韓琦、歐陽修是高平同調。這是宋代思想文化自立進程中的第一個學術群體。
歐陽修是疑經派的開風氣者。他認為“正經首唐虞,偽說起秦漢”。“自秦漢以來,諸儒所述,荒虛怪誕,無所不有”。他對《詩經》的毛傳鄭箋曾有懷疑:“先儒註疏有所不通,務在勇斷不惑。……為《詩本義》,所更正百餘篇”。清代學者對此感到驚訝:“自唐以來,說《詩》者莫敢議毛、鄭,雖老師宿儒亦謹守‘小序’。至宋而新義日增,舊說幾廢。推原所始,實發於歐”。
歐陽修因疑傳進而疑經,認為自秦焚書,“六經於是中絶。漢興蓋久而後出,其散亂磨滅,既失其傳。然後諸儒因得措其異說於其間。如《河圖》、《洛書》,怪妄之尤甚者……偽說之亂經也”。他作《易童子問》,斷定《易經》中有後人偽作。
清人對歐陽修疑經决不贊成,陳澧《跋歐陽文忠公集》即批評歐陽修之多疑:“如歐陽子之說,六經真可焚矣”。
宋代經學疑古之風在歐陽修這裏全面形成了。其後如王安石、蘇軾、程頤等人疑《尚書》,至南宋朱熹乃斷《古文尚書》為偽書。南宋永嘉學派葉適作《習學記言》,對傳世的先秦典籍提出了許多疑問。疑古之風波及科場,有“舉人舉經史疑義可以出策論題目凡數千條,謂之《經史質疑》”。可見兩宋疑古思潮之浩大。
宋人治經學多從《易》始,蓋因《易》本筮書,其意晦澀不定,具有廣泛的可解釋性,這很適合宋人喜歡自由發揮的作風。現存宋人《易》學著述60人69種。《四庫全書》所收歷代《易》類著作158種,附錄8種,其中宋人56種。此數字略可說明宋人治《易》的熱情。宋人治《易》不重前人傳註。不論象數派、義理派,都從《易》中發掘可為己用的思想資料,用以建構自己的理論體係。或者通過解《易》來發揮自己的思想。周敦頤、邵雍是象數派的代表,他們開創了以圖表解《易》的門徑,從而建構自己的哲學體係,表達自己對宇宙、人生的思考和心得。這是頗有膽識、信心和勇氣的創舉。義理派的代表人物程頤則專講義理而不講象數。他所謂理,包括精神本體、事物規律、道德標準等含義。他也是通過解《易》來闡述自己的哲學體係。這當然也是一種創造性的思想活動。又如司馬光之《易說》“大都不襲先儒舊說”,也是闡釋義理以切實用的。蘇軾《東坡易傳》“推闡理勢,言簡意明,往往足以達難顯之情,而深得麯譬之旨。蓋大體近於王弼,而弼之說唯暢玄風,軾之說多切人事”。
從宋人治《易》約略可見其在思想、學術上狂傲自信、勇於創新的進取精神。這種精神被張載表述為“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聖繼絶學,為萬世開太平”。這種精神促成了北宋中後期和南宋前半學術思想的兩度繁榮。北宋自範、鬍、孫、歐、李興疑古思潮,又有王安石新學風行一時,濂(周敦頤)、洛(邵雍、二程)、關(張載)、蜀(三蘇)諸派烽起而程氏理學蔚成大觀。南宋前期半個世紀左右文化再度繁榮,學術上有閩學學派(朱熹)、湖湘學派(張軾)、金華學派(呂祖謙)、象山學派(陸九淵)、永嘉學派(葉適)、永康學派(陳亮)等,或對立,或互補,各有建樹。
與此相關,希聖希賢也是宋代思想傢普遍的志嚮。王安石《憶昨詩示諸外弟》雲:“此時少壯自負恃,意氣與日爭光輝……坐欲持此博軒冕,肯言孔孟猶寒饑……欲與稷契遐相希”,這是他少年心志。嘉祐元年,已經步入中年的王安石初次拜會歐陽修時,歐《贈王介甫》詩“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之語。他在《奉酬永叔見贈》詩中說“他日若能窺孟子,此身何敢望韓公”。曾有人據此譏諷他狂妄,認為他不以韓愈為然,一心比孟。這或許不無道理。他平生志趣的確主要不在文學,而首先是淑世和立言。他頒行“三經新義”倡導新學,“以所觀乎今,考所學乎古,所謂見而知之者”。晚年作《字說》,以意解字。這些都被當時和後世許多人視為狂妄。張載的弟弟張戩有一次當面說他:“戩之狂直宜為公笑,然天下之笑公者不少矣”。相傳王安石有“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信”之語,雖出處不明,但與他生平思想之狂傲自負基本一致。蘇軾奉詔所撰《王安石贈太傅製》,曾“網羅六藝遺文,斷以己意;糠秕百傢之陳跡,作斯新人”之語評論其治學精神。
宋代理學家中許多人都懷有立言傳世,成聖成賢的理想。在他們心目中,孔、孟之後已無聖人。“孔、孟之後,其心不傳”。他們要“為去聖繼絶學”,就是要把孔孟之後斷絶了的聖賢之學說、事業接續下去,成就一番與堯舜禹湯文武周孔比肩的思想。周敦儒明確提出聖人可學而至的觀點。二程十四、五歲便學做聖人。程頤為程顥作墓序曰:“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先生……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其實這也是程頤的自信和自負。張載也有“學必如聖人而後已”的心志。朱熹認為自己就是聖人,他曾以身示教曰:“不用某許多功夫,亦看某底不出;不用聖賢許多功夫,亦看聖賢的不出”。朱熹一生以聖人自期,他說:“自堯舜以下若不生個孔子,後人去何處討分曉?……孔子後若無個孟子,也未有分曉。孟子後數千年乃始得程先生兄弟發明此理”。那麽程子之後呢?“從容乎禮法之場,沉潛乎仁義之府,是予蓋將有意焉”。他以天下國傢為己任,不論在不在朝堂都要“謀其政”,一生上書進言十幾次,不怕惹怒皇帝,執着地布道。但對官職又常“有所不為”。他很贊成人要有點狂狷之氣:“人有些狂狷方可望聖人。思狂狷尚可為,若鄉願則無說矣。今之人才說這人不識時之類,便有些好處;纔說這人圓熟識體之類,便無可觀矣”。陸九淵的學說曾被當代某位學者稱為“虛誕的自我誇大狂的哲學”。這固然是“唯心”──“唯物”兩極對立時代的說法,不過陸學中確有狂傲之氣。陸九淵認為聖人與平常人之心是一樣的:“某之心,吾友之心,上下千百載聖賢之心……亦衹如此”。基於此,他提出了驚世駭俗的“六經註我,我註六經”,“六經皆我註腳”、之論。在兩宋學術思想史上“六經註我”正是一種頗為普遍的精神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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