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人间词话删稿   》 人间词话附录      王国维 Wang Guowei

  一
  
  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沈痛过之。缰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
  二
  
  蕙风《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①及《苏武慢》寒夜闻角②二阕,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过之。
  
   * ①况周颐《洞仙歌》(秋日独游某氏园):“一曏闲缘借。便意行散缓,消愁聊且。有花迎径曲,鸟呼林罅。秋光取次披图画。恣远眺、登临台与榭。堪潇洒。奈脉断征鸿,幽恨翻萦惹。忍把。鬓丝影里,袖泪寒边,露草烟芜,付与杜牧狂吟,误作少年游冶。残蝉肯共伤心话。问几见,斜阳疏柳挂?谁慰藉?到重阳,插菊携萸事真假。酒更贳。更有约东篱下。怕蹉跎霜讯,梦沈人悄西风乍。”(据《惜阴堂丛书》本《蕙风词》卷下)
  
   ②况周颐《苏武慢》(寒夜闻角):“ 愁入云遥,寒禁霜重,红烛泪深人倦。情高转抑,思往难回,凄咽不成清变。风际断时,迢递天街,但闻更点。枉教人回首,少年丝竹,玉容歌管。凭作出、百绪凄凉,凄凉惟有,花冷月闲庭院。珠帘绣幕,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除却塞鸿,遮莫城乌,替人惊惯。料南枝明日,应减红香一半。”(据《蕙风词》卷上)
  
  ——以上赵万里录自《蕙风琴趣》评语
  三
  
  彊村词,余最赏其《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二阕①,笔力峭拔,非他词可能过之。
  
   * ①朱祖谋《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环霞如赭水如笺。为谁无尽写江天。并舫风弦弹月上,当窗山髻挽云还。独经行地未荒寒。”其一。“翠阜红厓夹岸迎,阻风滋味暂时生。水窗官烛泪纵横。禅悦新耽如有会,酒悲突起总无名。长川孤月向谁明?”其二。(据《彊村遗书》本《彊村语业》卷一)
  
  四
  
  蕙风《听歌》歌诸作,自以《满路花》为最佳①。至《题香南雅集图》诸词②,殊觉泛泛,无一言道著。
  
   * ①况周颐《满路花》(彊村有听歌之约,词以坚之。):“虫边安枕簟,雁外梦山河。不成双泪落,为闻歌。浮生何益,尽意付消磨。见说寰中秀,曼睩修蛾。旧家风度无过。凤城丝管,回首惜铜驼。看花余老眼,重摩挲。香尘人海,唱彻《定风波》。点鬓霜如雨,未必愁多。问天边问嫦娥。”(梅郎兰芳以《嫦娥奔月》一剧蜚声日下。)(据《蕙风词》卷下)
   *
   * ②按《题香南雅集图》诸词,无从查考。据《蕙风词史》,知《蕙风词》卷下之《戚氏》属之,因录如下。《戚氏》(沤尹为畹华索赋此调,走笔应之。):“ 伫飞鸾。萼绿仙子彩云端。影月娉婷,浣霞明艳,好谁看?华鬘。梦寻难。当歌掩泪十年闲。文园鬓雪如许,镜里长葆几朱颜?缟袂重认,红帘初卷,怕春暖也犹寒。乍维摩病榻,花雨催起,著意清欢。丝管。赚出婵娟。珠翠照映,老眼太辛酸。春宵短。系骢难稳,栩蝶须还。近尊前。暂许对影,香南笛语,遍写乌兰。番(去)风渐急,省识将离,已忍目断关山。(畹华将别去,道人先期作虎山之游避之。)念我沧江晚。消何逊笔,旧恨吟边。未解《清平调》苦,道苔枝、翠羽信缠绵。剧怜画罨瑶台、醉扶纸帐,争遗愁千万。算更无、月地云阶见。谁与诉、鹤守缘悭。甚素娥、暂缺能圆。更芳节、后约是今番。耐清寒惯,梅花赋也,好好纫兰。”
  
  五
  
  (皇甫松)词,黄叔旸称其《摘得新》二首①,为有达观之见②。余谓不若《忆江南》二阕③,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补注)上也。
  
   * ①皇甫松《摘得新》:“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其一。“摘得新。枝枝叶叶春。管弦兼美酒,最关人。平生都得几十度,展香茵。”其二。(据观堂自辑本《檀栾子词》)
  
   ②黄升语见《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三引。(按:实出沈雄《古今词话词评》卷上,不知所本。)
  
   ③皇甫松《忆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其一。“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其二。(据《檀栾子词》)
  
   [补注]白居易《忆江南》三首,见宋本《白氏文集》卷三十四。刘禹锡二首,见宋本《刘梦得文集外集》卷四及宋本《乐府诗集》卷八十二,各录一首于此:白居易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刘禹锡词:“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六
  
  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①可知矣。
  
   * ①《南史·颜延之传》:“延之尝问鲍照:己与谢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延年终身病之。”又钟嵘《诗品》:“汤沐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采缕金。’颜终身病之。”
  
  七
  
  (毛文锡)词比牛、薛诸人,殊为不及。叶梦得谓:“文锡词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诸人评庸陋词者,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功》①而不及者。”(补注)其言是也。
  
   * ①毛文锡《赞成功》:“海棠未坼,万点深红。香包缄结一重重。似含羞态,邀勒春风。蜂来蝶去,任绕芳丛。昨夜微雨,飘洒庭中,忽闻声滴井边桐。美人惊起,坐听晨钟。快教折取,戴玉珑璁。”(据观堂自辑本《毛司徒词》)
  
   [补注]叶梦得语,见沈雄《古今词话词评》卷上,不知所从出。
  
  八
  
  (魏承班)词逊于薛昭蕴、牛峤,而高于毛文锡,然皆不如王衍。五代词以帝王为最工,岂不以无意于求工欤。
  九
  
  (顾)敻词在牛给事、毛司徒间。《浣溪沙》“春色迷人”一阕①,亦见《阳春录》。与《河传》《诉衷情》数阕②,当为敻最佳之作矣。
  
   * ①顾敻《浣溪沙》:“春色迷人恨正赊,可堪荡子不还家。细风轻露著梨花。帘外有情双燕飏,槛前无力绿杨斜,小屏狂梦极天涯。”(据《顾太尉词》)
  
   ②顾敻《河传》:“燕飏。晴景。小窗屏暖,鸳鸯交颈。菱花掩却翠鬟欹,慵整。海棠帘外影。绣帏香断金鸂鶒。无消息。心事空相忆。倚东风。春正浓。愁红。泪痕衣上重。”其一。“曲槛。春晚。碧流纹细,绿杨丝软。露华鲜□杏枝繁。莺啭。野芜平似剪。直是人间到天上。堪游赏。醉眼疑屏障。对池塘。惜韶光。断肠。为花须尽狂。”其二。“棹举。舟去。波光渺渺,不知何处。岸花汀草共依依。雨微。鹧鸪相逐飞。天涯离恨江声咽。啼猿切。此意向谁说。舣兰桡。独无憀。魂销。小炉香欲焦。”其三。
   *
  
   又集中《诉衷情》凡两阕,其一已见删稿一一注,其另一如下:“香灭帘垂春漏永,整鸳衾。罗带重。双凤。缕黄金。窗外月光临。□沉沉。□断肠无处寻。□□负春心。”(据《顾太尉词》)(按:《花间集》此数首俱无空格,宜从。)
  
  一○
  
  (毛熙震)周密《齐东野语》称其词新警而不为儇薄①。余尤爱其《后庭花》②,不独意胜,即以调论,亦有隽上清越之致,视文锡蔑如也。
  
   * ①周密语见《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三引,今传各本均阙。(按:实出沈雄《古今词话词评》卷上。疑非周密语。沈雄书所引多无稽。)
  
   ②毛熙震《后庭花》:“莺啼燕语芳菲节。瑞庭花发。昔时欢宴歌声揭。管弦清越。自从陵谷追游歇。画梁尘黦。伤心一片如珪月。闲锁宫阙。”其一。“轻盈舞伎含芳艳。竞妆新脸。步摇珠翠修蛾敛。腻鬟云染。歌声慢发开檀点。绣衫斜掩。时将纤手匀红脸。笑拈金靥。”其二。“越罗小袖新香蒨。薄笼金钏。倚栏无语摇金扇。半遮匀面。春残日暖莺娇懒。满庭花片。争不教人长相见。画堂深院。”其三。(据观堂自辑本《毛秘书词》)
  
  一一
  
  (阎选)词唯《临江仙》第二首①有轩翥之意,余尚未足与于作者也。
  
   * ①阎选《临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竹梢轻拂仙坛。宝衣行雨在云端。画帘深殿,香雾冷风残。欲问楚王何处去?翠屏犹掩金鸾。猿啼明月照空滩。孤舟行客,惊梦亦艰难。”(据观堂自辑本《阎处士词》)
  
  一二
  
  昔沈文慤深赏(张)泌“绿杨花扑一溪烟”①为晚唐名句②。然其词如“露浓香泛小庭花”③,较前语似更幽艳
  
   * ①张泌《洞庭阻风》:“空江浩荡景萧然,尽日菰蒲泊钓船。青草浪高三月渡,绿杨花扑一溪烟。情多莫举伤春目,愁极兼无买酒钱。犹有渔人数家住,不成村落夕阳边。”(据《全唐诗》卷二十七)
  
   ②沈文慤语见《唐诗别裁》卷十六张蠙《夏日题老蒋林亭》一诗后评语。
  
   ③张泌《浣溪沙》:“独立寒阶望月华,露浓香泛小庭花。绣屏愁背一灯斜。云雨自从分散后,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据观堂自辑本《张舍人词》)
  
  一三
  
  (孙光宪词),昔黄玉林赏其“一庭花(当作‘疏’)雨湿春愁”①为古今佳句②。余以为不若“片帆烟际闪孤光”③,尤有境界也。
  
  ①孙光宪《浣溪沙》:“揽镜无言泪欲流,凝情半日懒梳头。一庭疏雨湿春愁。杨柳只知伤怨别,杏花应信损娇羞。泪沾魂断轸离忧。”(据观堂自辑本《孙中丞词》)
  
  ②黄升语见《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三引。(按:亦出沈雄《古今词话词评》卷上)
  
  ③孙光宪《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据《孙中丞词》)
  
  ——以上录自《唐五代二十一家词集》诸跋
  一四
  
  (周清真)先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玉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①。惟张叔夏病其意趣不高远②。然北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殆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才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③,犹为未当也。
  
   * ①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集部歌词类《清真词》二卷《续词》一卷,下云:“周周美成邦彦撰,多用唐人诗语,隐栝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
  
   ②张炎《词源》卷下:“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
  
   ③张端义《贵耳集》卷上:项平斋训:“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
  
  一五
  
  (清真)先生之词,陈直斋谓其多用唐人诗句隐栝入律,浑然天成。张玉田谓其善于融化诗句,然此不过一端。不如强焕云:“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为知言也。①
  
   * ①见汲古阁本《片玉词》强焕题《周美成词》。
  
  一六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①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经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祕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与世也尤广。(清真)先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列与匹。②又和者三家③。注者二家④。(强焕本亦有注,见毛跋)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⑤。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此耶?
  
   * ①此数语见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三。
  
   ②观堂先生《清真先生遗事·箸述二》:“案先生词集,其古本则见于《景定严州续志》、《花庵词选》者曰《清真诗余》。见于《词源》者曰《圈法美成词》。见于《直斋书录》者曰《清真词》,曰《曹杓注清真词》。又与方千里、杨泽民《和清真词》合刻者曰《三英集》。(见毛晋《方千里和清真词跋》)子晋所藏《清真集》,其源亦出宋本,加以溧水本,是宋时已有七本。别本之多,为古今词家所未有。”
  
   ③宋人之和清真全词者有方千里《和清真词》(汲古阁刻《宋六十名家词》本)杨泽民《和清真词》(江标刻《宋元名家词》本)及陈允平《西麓继周集》(朱祖谋刻《彊村丛书》本)三家。
  
   ④宋人注《清真词》者,有曹杓、陈元龙两家。曹注已逸,陈注即《彊村丛书》本《片玉集》。
  
   ⑤宋人笔记之记清真轶事者甚多,若张端义《贵耳集》、周密《浩然斋雅谈》、王明清《挥麈余话》、王灼《碧鸡漫志》等书均有,类多无稽之言。观堂先生于《清真先生遗事·事迹一》中一一辨之,斥为好事者为之也。
  
  一七
  
  楼忠简简谓(清真)先生妙解音律①,惟王晦叔《碧鸡漫志》谓:“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每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②则集中新曲,非尽自度。然顾曲名堂,不能自已,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惟词中所注宫调,不出教坊十八调之外。则其音非大晟乐府之新声,而为隋、唐以来之燕乐,固可知也。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 ①楼錀《清真先生文集序》:“公性好音律,如古之妙解,顾曲名堂,不能自已。”
  
   ②见《碧鸡漫志》卷第二。
  
  ——以上录自《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
  一八
  
  (《云谣集杂曲子》)天仙子词①特深峭隐秀,堪与飞卿、端己抗行。
  
   * ①在《云谣集杂曲子》内有《天仙子》二首,但观堂先生写此文时,犹仅见其一,惟不知为何首耳。兹将两首一并录之。“燕语啼时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五陵原上有仙蛾,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泪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应百万。”其一。“燕语莺啼惊觉梦。羞见鸾台双舞凤。天仙别后信难通,无人问,花满洞。休把同心千遍弄。叵耐不知何处去?正是花开谁是主?满楼明月应三更,无人语。泪如雨。便是思君肠断处。”其二。(按:观堂后已见此二首,见集中此文自注》)
  
  ——以上录自《观堂集林·唐写本云谣集杂曲子跋》
  一九
  
  (王)以凝词句法精壮,如和虞彦恭寄钱逊升(当作“叔”)《蓦山溪》一阕①、重午登霞楼《满庭芳》一阕②、舣舟洪江步下《浣溪沙》一阕③,绝无南宋浮艳虚薄之习。其他作亦多类是也。(按,此则乃观堂所录阮元《四库未收书目·王周士词提要》,实非观堂论词之语。)
  
   * ①王周士《蓦山溪》(和虞彦恭寄钱逊叔):“平山堂上,侧盏歌南浦。醉望五州山,渺千里、银涛东注。钱郎英远,满腹贮精神。窥素壁,墨栖鸦,历历题诗处。风裘雪帽,踏遍荆湘路。回首古扬州,沁天外、残霞一缕。德星光次,何日照长沙。《渔夫曲》,《竹枝词》,万古歌来暮。”(据《彊村丛书》本《王周士词》)
  
   ②王周士《满庭芳》(重千登霞楼):“千古黄州,雪堂奇胜,名与赤壁齐高。竹楼千字,笔势压江涛。笑问江头皓月,应曾照、今古英豪。菖蒲酒,窊尊无恙,聊共访临皋。陶陶。谁晤对,粲花吐论,宫锦纫袍。借银涛雪浪,一洗尘劳。好在江山如画,人易老、双鬓难茠。升平代,凭高望远,当赋反离骚。”(据《王周士词》)
  
   ③王周士《浣溪沙》(舣舟洪江步下):“起看船头蜀锦张,沙汀红叶舞斜阳。杖挐惊起睡鸳鸯。木落群山雕玉□,霜和冷月浸澄江。疏篷今夜梦潇湘。”(《据王周士词》)
  
  二○
  
  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尚有宋、元遗响。仁、宣以后,兹事几绝。独文愍(夏言)以魁硕之才,起而振之。豪壮典丽,与于湖、剑南为近。
  
  ——以上录自《观堂外集·桂翁词跋》
  二一
  
  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与君共。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以讯余。既而睽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夫自南宋以来,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叠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沈,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兴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与君词比类而观之也?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二二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余痊,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汇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乃称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本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惟一稼轩,然亦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将,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主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字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雨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①、《蝶恋花》之“昨夜梦中”②、《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③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方之侍卫,岂徒伯仲。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然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山阴樊志厚叙。(按:此二序虽为观堂手笔,而命意实出自樊氏。观堂废稿中曾引樊氏之语,而樊氏所赏诸词,观堂集林亦不尽入选,可证也。)
  
   * ①《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②《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③《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以上录自《观堂外集》
  二三
  
  欧公《蝶恋花》“面旋落花”云云①,字字沈响,殊不可及。
  
   * ①欧阳修《蝶恋花》:“面旋落花风荡漾。柳重烟深,雪絮飞来往。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枕畔屏山围碧浪。翠被华灯,夜夜空相向。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据《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卷二)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六一词》眉间批语
  二四
  
  《片玉词》“良夜灯光簇如豆”①一首,乃改山谷《忆帝京》词②为之者,似屯田最下之作,非美成所宜有也③。
  
   * ①周邦彦《青玉案》:“良夜灯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酒罢歌阑人散后。琵琶轻放,语声低颤,灭烛来相就。玉体偎人情何厚。轻惜轻怜转唧溜。雨散云收眉儿皱。只愁彰露,那人知后。把我来僝僽。”(据《清真集补遗》)
  
   ②黄庭坚《忆帝京》(私情):“银烛生花如红豆。占好事,而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宝瑟轻招手。一阵白苹风,故灭烛教相就。花带雨冰肌香透。恨啼鸟辘轳声晓。岸柳微凉吹残酒。断肠时至今依旧。镜中消瘦。那人知后。怕夯你来僝僽。”(据《彊村丛书》本《山谷琴趣外编》卷之二)
  
   ③杨易霖《周词订律补遗》上本词后注云:“王静安先生云:‘此词乃改山谷《忆帝京》词为之者,决非美成作。’案:《绿窗新话》引《古今词话》淮海《御街行》词与美成此词亦多相合,未知孰是。”似杨氏亦曾悉先生有此语,惟不知所见之处耳。(按:观堂《清真先生遗事》云:“伪词最多,强焕本所增,强半皆是。如《片玉词》上《青玉案》‘良夜灯光簇红豆’一阕,乃改山谷《忆帝京》词为之者,决非先生作。不独《送传国华》、《寄李伯起》二首,岁月不合也。”杨氏所云本此。)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片玉词》眉间批语
  二五
  
  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①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当作‘乱’)燕泥香。”②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
  
   * ①温庭筠《菩萨蛮》:“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据《金荃词》)(按:末句《花间集》作“无憀独倚门”,宜从。)
  
   ②秦观《画堂春》(或刻山谷年十六作):“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宝篆烟消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宋本《淮海长短句》不载,据汲古阁本《淮海词》。)(按:《花庵词选》、《草堂诗余》俱作“杏花零落燕泥香”,较毛本《淮海词》为可据,观堂所引非误也。又其他文字,亦多异同,亦较可据。)
  
  二六
  
  白石尚有骨,玉田则一乞人耳。
  二七
  
  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
  二八
  
  周介存谓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予谓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
  二九
  
  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介存《词辨》所选词,颇多不当人意。而其论词则多独到之语。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见也。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词辨》眉间批语
【注释】
  重印后记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最初只有上卷,刊载在一九○八年的《国粹学报》上,分三期登完。到了一九二六年,才有俞平伯先生标点、朴社出版的单行本。一九二七年,赵万里先生又辑录他的遗著未刊稿,刊载于《小说月报》上,题为《人间词话未刊稿及其他》。一九二八年罗振玉编印他的遗集,便一并收入。分为上下两卷,以原来的为上卷,赵辑的为下卷:从这时候起,始有两卷本。一九三九年开明书店要重印这书,我就《遗集》中再辑集他有关论词的片断文字,作为补遗附后:这便是现在印行的本子。其中署名山阴樊志厚的《人间词》甲乙稿两序,据赵万里先生所作年谱,实在是王国维自己的作品,所以也一并收入附录中。这本小册子出版后,陈乃乾先生又从王氏旧藏各家词集的眉头,抄录他手写的评语给我,我在一九四七年印第二版的时候再补附在最后。书中的注,一部分是周振甫先生所搜集的,一部分是我加的,全部都经过我的校订。这些注,目的是让读者阅读时得到一些便利,所以没有注者自己的意见。现在中华书局又要利用开明旧纸型重印了,因记本书经过如上。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徐调孚
  
  
  校订后记
  
  《人间词话》,近人王国维撰,写于一九○八年以前,兹以通行之中华书局排印有校注本为据,并根据王氏原意,重行编次。(一)以王氏手自删定,刊于《国粹学报》者(即通行本卷上)为《人间词话》。(二)以王氏所删弃者(即通行本卷下)为《人间词话删稿》。其中有五条此次据原稿录出,为以前所未发表。(三)以各家所录王氏论词之语而原非《人间词话》组成部分者(即通行本卷下末数条及通行本补遗)为附录。通行本校注仍附各条之下,略加必要之补充与说明(加“按”语以为别)。通行本误字,而原稿未误者,据原稿径行改正,不复作校注。王氏论词之语,未尽于此,俟后觅得续补。
  
  校订者(王幼安)
  
   * (根据徐调孚注、王幼安校订,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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