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考 歷史的經驗   》 上編      南懷瑾 Na Huaijin

  話題
  “歷史的經驗”這個題目,是貴會負責人出的,大得無可比擬。若想要就這個題目研究,同時可走幾種路綫:一個是應用的方面,怎樣用得上歷史的經驗。一個是純粹的推論,研究學理的一方面,這是歷史學家的事。現在大學中的歷史係、歷史研究所,大概嚮這一方面走,偏重研究學理,不大講應用。我們在這裏所講的性質,是要偏重於講應用的。
  歷史的經驗,如果我們以邏輯的立場來看,這個題目的本身就是答案,因為歷史的本身就是經驗。如果我們以學術的觀點看歷史,所謂歷史,全部不過是兩個問題:一個人的問題,一個事的問題。歷史的記載,不外人與事。從人的方面來講,大概又分兩個方向來立論,拿舊的觀念說:一個是經,一個是權。經是大原則,不能變動,權又叫作權變,就是運用的方法。從事的方面來講,西方文化現在是二十世紀,衹有兩千年,但在中國來說,已經上下五千年了,所看到的事,似乎有現代與古代的不同,假使我們對歷史有真的瞭解,就沒有什麽不同了。“風月無今古,情懷自淺深。”宇宙沒有什麽過去、現在、未來的太多不同,它永遠是這樣的太陽、這樣的月亮、這樣的風、這樣的雨,衹是人的思想觀念上感受不同,發生了情感、思想上不同的形態,我們中國人用文學來表達,就成了這樣的詩句。古人主張多讀書,就是在於吸收歷史上許多經驗。
  今日我們講“歷史的經驗”這個課程,應該嚮哪一方面講?這就要先有一個立場了。應該先問問我們今日工作上、業務上需要的是什麽?就在這個觀點去找歷史的經驗,這是一個立場。假如我們是在大學裏,從學術的立場去看歷史的經驗,又是另外一個講法。因此,今日我們以應用的立場來講歷史的經驗就相當的復雜了。當商量决定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覺得好玩,就一口答應下來。我有一大毛病,到老改不了“童心未渦”,始終貪玩。等到真正臨講以前,一個星期以來心情非常沉重,因為沒有東西可講;這是一個創新的課程,國內外各大學,還沒有這樣一門課程,無成規可循。其次包括的資料太多,假使編一本書,一定很有趣,編得現代化一點,銷路一定不壞。但沒有這個準備和時間,它的範圍牽涉到二十五史內外許多學問,什麽都用得上,這是第一個精神上感到負擔很重的地方。其次站在這個立場來講這個題目,責任上有一個很重的負擔,這裏要講的“歷史的經驗”,實際上就是講“謀略”,看到現在學校裏專講“謀略學”的,我覺得很有趣的,七十二變、三十六計都拿出來了,還有人專門寫這類的書。但我覺得講“謀略學”必須要嚴格的負責,因為“謀略”是一把刀,它的本身沒有善惡,用得好是救人的,用不好,的確是害人的。我們受舊文化的影響很深,因果的觀念根深抵固,去不了的。假使有人聽了以後,用來做了一件好事,或者害了別人,自己好像就會背上很大的因果責任,良心上很難受,所以覺得負擔很重。
  神謀鬼謀
  真講“謀略學”,要先有幾個方面的認識,以前講《論語》時曾提到過,中國文化大致分為君道、臣道和師道。君道是領導的哲學與藝術,臣道也包括了領導的藝術,不過,比較有承上接下的哲學與藝術;至於師道又另當別論。可是說到師道,我們中國文化歷史上有句成語,在曾子這本書中,曾經提出一個原則:“用師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我們的歷史經驗,“用師者王”像周武王用姜太公,稱之為尚父,這稱呼在古代是很尊重的,當然不是現代所說幹爹的意思,但非常非常尊重,是對尊長一輩的人,才能稱呼的。歷史上列舉湯用伊尹,周文王用呂望(姜太公),都是用師,就是領導人非常謙虛,找一個“師”來“用”,便“王天下”成大功。至於齊桓公用管仲,漢高租用陳平、張良之流,劉備用諸葛亮等等,都是“用友者霸”的好例子。至於“用徒者亡”,是指專用服從的、聽命的、乖乖的人,那是必然會失敗的。這是曾子體察古今的歷史經驗,而後據以說明歷史興衰成敗的大原則,由此可知師道也很難講。
  春秋多權謀
  那麽我們對於謀略學,該怎樣講法?走什麽樣的路綫呢?我們先看謀略的本身。講到“謀略”兩個字,大體上大傢很容易瞭解。假使研究中國文化,古代的書上有幾個名詞要註意的,如縱橫之術、勾距之術、長短之術,都是謀略的別名。古代用謀略的人稱謀士或策士,專門出計策,就是拿出辦法來。而縱橫也好,勾距也好,長短也好,策士也好,謀略也好,統統都屬於陰謀之術,以前有人所說的什麽“陰謀”、“陽謀”,並不相幹,反正都是謀略,不要把古代陰謀的陰,和“陰險”相聯起來,它的內涵,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所謂陰的,是靜的,暗的,出之於無形的,看不見的。記載這些謀略方面最多的,是些什麽書呢?實際上《春秋左傳》就是很好的謀略書,不過它的性質不同。所以我們要研究這一方面的東西,尤其是和現代國際問題有關的,就該把《戰國策》、《左傳》、《史記》這幾本書讀通了,將觀念變成現代化,自然就懂得了。現在再告訴大傢一個捷路:把司馬遷所著《史記》的每一篇後面的結論,就是“太史公日”如何如何的,把它集中下來,這其間就有很多謀略的大原則,不過他並不完全偏重於謀略,同時還註意到君子之道,就是作人的基本原則。
  研究這幾本書的謀略,其中有個區別。像《戰國策》這本書是漢代劉嚮著的,他集中了當時以及古代關於謀略方面的東西,性質完全偏重於謀略,可以說完全是記載智謀權術之學的。這本書經過幾千年的抄寫刻板,有許多字句遺漏了,同時其中有許多是當時的方言,所以這本書的古文比較難讀懂。左丘明著的《左傳》,如果從謀略的觀點看這本書,它的性質又不同,它有個主旨——以道德仁義作標準,違反了這個標準的都被刷下去,事實上對歷史的評斷也被刷下去了。所以雖然是一本謀略的書,但比較註重於經——大原則。至於《史記》這一本書,包括的內容就多了。譬如我們手裏這本《素書》中,就有一篇很好的資料——《留侯世傢》,就是張良的傳記,我想大傢一定讀過的,這是司馬遷在《史記》上為張良所寫的傳記。如果仔細研究這一篇傳記,就可自這一篇當中,瞭解到略謀的大原則,以及張良作人、做事的大原則,包括了君道、臣道與師道的精神。
  正反相生
  (《長短經》——反經)
  反經在領導哲學的思想上很重要,我們看過去很多的著作。乃至近七、八十年來的著作,都不大作正面的寫法。所以,我們今日對於一些反面的東西,不能不註意。
  反經的“反”字,意思就是說,天地間的事情,都是相對的,沒有絶對的。沒有絶對的善,也沒有絶對的惡;沒有絶對的是,也沒有絶對的非。這個原理,在中國文化中,過去大傢都避免談,大部分人都沒有去研究它。這種思想源流,在我們中國文化裏很早就有,是根據《易經》來的,《易經》的八卦,大傢都曉得,如“三”是坤卦,它代表宇宙大現象的大地,“三”乾卦,它代表宇宙大現象的天體,兩個卦重起來,“囗”為天地“否”卦,否是壞的意思,倒黴了是否,又有所謂“否極泰來”,倒黴極點,就又轉好了。但是,如果我們倒過來看這個卦,就不是“囗”這個現象,而變成了“囗”地天“泰”卦,就是好的意思。《易經》對於這樣的卦就叫作綜卦,也就是反對卦,每一個卦,都有正對反對的卦象。(其實《易經》的“變”是不止這一個法則,這都叫卦變。)
  這就說明天地間的人情、事情、物象,沒有一個絶對固定不變的。在我的立場看,大傢是這樣一個鏡頭,在大傢的方向看,我這裏又是另外一個鏡頭。因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隨時隨地都在變,立場不同,觀念就兩樣。因此,有正面一定有反面,有好必然有壞。歸納起來,有陰就一定有陽,有陽一定有陰。陰與陽在哪裏?當陰的時候,陽的成分一定涵在陰的當中,當陽的時候,陰的成分也一定涵在陽的裏面。當我們做一件事情,好的時候,壞的因素已經種因在好的裏面。譬如一個人春風得意,得意就忘形,失敗的種子已經開始種下去了2當一個人失敗時,所謂失敗是成功之母,未來新的成功種子,已經在失敗中萌芽了,重要的在於能不能把握住成敗的時間機會與空間形勢。
  我們在就反經之前,提起卦象,是說明人類文化在最原始的時代,還沒有文字的發明,就有這些圖像、重疊的圖案。這種圖案就已經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原理:宇宙間的事沒有絶對的,而且根據時間、空間換位,隨時都在變,都在反對,衹是我們的古人,對於反面的東西不大肯講,少數智慧高的人都知而不言。衹有老子提出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福禍沒有絶對的,這雖然是中國文化一個很高深的慧學修養,但也導致中華民族一個很壞的結果。(這也是正反的相對。)因為把人生的道理徹底看通,也就不想動了。所以我提醒一些年輕人對於《易經》、唯識學這些東西不要深入。我告訴他們,學通了這些東西,對於人生就不要看了。萬一要學,衹可學成半吊子,千萬不要學通,學到半吊子的程度,那就趣味無窮,而且覺得自己很偉大,自以為懂得很多。如果學通了,就沒有味道了。(一笑。)所以學《易經》還是不學通的好,學通了等於廢人,一件事情還沒有動就知道了結果,還幹嘛去做!譬如預先知道下樓可能跌一跤,那下這個樓就太沒道理了。《易經》上對人生宇宙,衹用四個現象概括:吉、兇、悔、吝,沒有第五個。吉是好。兇是壞。悔是半壞、不太壞、倒黴。吝是閉塞、阻凝、走不通。《周易·係傳》有句話,“吉兇悔吝,生乎動者也。”告訴我們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通人事的道理盡在其中了。人生衹有吉兇兩個原則。悔吝是偏於兇的。那麽吉兇哪裏來?事情的好壞哪裏來?由行動當中來的,不動當然沒有好壞,在動的當中,好的成分有四分之一,壞的成分有四分之三,逃不出這個規則,如鄉下人的老話,蓋房子三年忙,請客一天忙,討個老婆一輩子忙,任何一動,好的成分衹有一點點。
  這些原理知道了,反經的道理就大概可以知道。可是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對於反經的道理是避而不講的。我們當年受教育,這種書是不準看的,連《戰國策》都不準多讀,小說更不準看,認為讀這方面的書會學壞了。如果有人看《孫子兵法》、《三國演義》,大人們會認為這孩子大概想造反,因此縱橫傢所著的書,一般人更不敢多看。但從另一觀點來說,一個人應該讓他把道理搞通,以後反而不會做壞人,而會做好人,因為道理通了以後,他會知道,做壞的結果,痛苦的成分占四分之三,做好的,結果麻煩的成分少,計算下來,還是為善最划算。
  其次所謂反,是任何一件事,沒有絶對的好壞,因此看歷史,看政治制度,看時代的變化,沒有什麽絶對的好壞。就是我們擬一個辦法,處理一個案件,拿出一個法規來,針對目前的毛病,是絶對的好。但經過幾年,甚至經過幾個月以後,就變成了壞的。所以真正懂了其中道理,知道了宇宙萬事萬物都在變,第一等人曉得要變了,把住機先而領導變;第二等人變來了跟着變;第三等人變都變過了,他還在那裏駡變,其實已經變過去了,而他被時代遺棄而去了。反經的原則就在這裏。
  古今無定法
  現在看《長短經》的本文,舉了很多歷史的例子:
  臣聞三代之亡,非法亡也,禦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陳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尹文子曰:仁、義、禮、樂、名、法、刑、賞。此八者,五帝王王治世之術。
  這是大原則,這裏列舉中國上古三代的亡去,這個亡不要一定看成亡國的亡,時代過去了,沒有了,都稱亡,如昨天已經過去了。用古文可寫成“昨日亡矣。”這裏的寫法,不能認為昨天亡掉了,亡者無也,是過去了,沒有了的意思。所以三代的成為過去,並不是因為政治上法治有什麽不好而亡的。而是說不管走法傢的路綫、儒傢的路綫或道傢的路綫,一切歷史的創造在於人,如現在講民主,民主是很好,但統禦這個民主制度的,還是在於人,如果人不對,民主制度也會被用壞了。專製也是一個政治制度,是一個“法”,法本身沒有好壞,統禦法的人,領導的人不對,就會弄壞。所以從這裏的論斷來說,民主也好,法治也好,專製也好,獨裁也好,這些都是歷史文化的陳述,都成了過去,實際上做壞做好,還是要靠人。
  仁、義、禮、樂、名、刑、賞、罰,是中國文化所處處標榜的,可是在反經的縱橫傢看來,儒傢所講的“仁義”,道傢所講的“道德”這些名稱,都不過是政治的一種措施、一種方法而已,他們認為儒傢、道傢標榜這些,是好玩的,可笑的,這不過是一種政治方法,有什麽好標榜的!
  仁愛的流弊
  故仁者,所以博施於物,亦所以生偏私。——反仁也。議曰:在禮,傢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孔子曰: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不得過所愛者,惡私惠也。故知偏私之仁,王者惡之也。
  譬如仁就是愛,普遍地愛大傢,當然是好事。可是愛的反面,就有私心,有愛就有偏私,這裏並舉出,中國古代的禮樂制度,是文化的原則。但傢與國是要分開的,所給某一傢的義務不能普及到全國,給某一傢的鼓勵,也不能普及於全國。在位服務公傢的人,雖然為官大夫,但對公傢的公名公利,絶不能歸於己有。如宋史上有名的宰相王旦,他提拔了很多人,可是當面總是教訓人,等他死了以後,大傢纔知道自己曾經被他提拔過。當時范仲淹曾經問他,為什麽提拔了而不讓人知道?王旦說,他提拔人,衹是為國傢遴選人才,何必讓被提拔的人來感謝他私人,所謂“授爵公朝,感恩私室”的事不幹,這是大夫不收公利的例子。
  接着又舉孔子的話:“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仁愛有一定的範圍,超過了範圍,就變成私了,如果有偏心,他對我好,我就對他仁愛,這是不可以的,衹要偏重仁愛,偏私就會來。自古府主敗亡者多仁慈而不智,項羽、梁武帝等人,其例甚多。
  仗義的流弊
  義者,所以立節行,亦所以成華偽。——反義也。議曰:亡身殉國,臨大節而不可奪,此正義也。若趙之虞卿,棄相捐君,以周魏齊之危。信陵無忌,竊符矯命,以赴平原之急。背公死黨之義成,守職奉上之節度,故毛公數無忌曰:於趙剛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得。凡此之類,皆華偽者。
  義有正反面,如對朋友講義氣,講了的話,一定做到,言而有信,對朋友有義,這個節操品行很好,但是處理不當,相反的一面,就有大害了。而且變成“華偽”,表面上很漂亮,實際上是假的,這就是反義。從歷史的經驗來說,義的正面是國傢有睏難,社會有睏難,為了救社會,為了救國傢,為了幫助很多的人,把自己的生命都犧牲掉,在最要緊的地方,絶不投降,絶不屈服,這纔是正義,在義的正的一面,便是大義。
  可是歷史上有許多事情,看起來是講義,實際上都錯了。
  如戰國時候,趙國宰相虞卿的故事(在《戰國策》,或《史記·虞卿列傳》裏都有記載)。虞卿這個人了不起,他曾著了一部書——《虞氏春秋》,比呂不韋寫的《呂氏春秋》還要早一點——他是一個知識分子,平民出身,遊說諸侯,得到趙王的信任當輔相,而在當時國際之間,那麽紊亂的情形,他起碼比現在的基辛格更高明。這個人非常講義氣,他已經當了趙國平原君極為信任的輔相,而他的朋友,魏國的公子魏齊,在魏國出了事情被通緝了,逃到趙國來找他。按當時的魏趙之間的關係,趙國是應該把魏齊送回魏國去的。可是虞卿是趙國的輔相,魏齊以當年未發達時的私人朋友身份去找他,如果站在法製的立場,虞卿應該把這件事報告趙玉,把魏齊引渡到魏國去。而虞卿認為如果這樣做太不夠義氣了。魏齊是自己年輕未發達時的好朋友,今天他在魏國政治上遇到這樣大的睏難,偷偷來投奔,如果把他送回魏國,就太不夠義氣,因此“棄相捐君”,連宰相都不當了,偷偷離開了趙王,帶魏齊一起跑了。這件歷史上的故事,從作人方面來講是難能可貴的,這是講義氣,但對公的大義而言,這種義氣是不對的。
  信陵君的故事
  第二件故事,在《古文觀止》上就有錄載,戰國時代魏公子信陵君,是戰國時的四大公子之一,和齊國的孟嘗君,趙國的平原君,楚國的春申君先後齊名,都爭相養士。信陵君名無忌,和趙國的平原君是好朋友,平原君有了急難,非要魏國出兵,可是魏王不答應,於是找信陵君,信陵君就把魏玉發兵的印信偷出來——送了一件最名貴的皮大衣給魏王寵愛的妃子,把印信偷出來,發令出動自己國傢的三軍,幫助趙國打垮了敵人。這件事在信陵君來說,對趙國的平原君是夠義氣了,但到底兵符是偷來的,並不是國傢元首發佈的命令,也是不對的。
  所以對這兩件事的結論是“背公死黨之義成,守職奉上之節廢”。以歷史上這兩個大名人的故事來講義,他們違背了大義。為朋友可以賣命,犯法就犯法,為朋友是真的盡心盡力了,這種私人的義氣是夠重的,但是這兩個人可不能衹講私人的義氣,因為他們是有公傢職務的人,這樣做違背了職務的守則,是對上不忠實的。”守職奉上”之節也是義,所以從這兩件事上來講,他們實在有虧職守。因此毛公(趙國隱士)就批評信陵君,這樣做,對於趙國雖然有功,而對於他自己的魏國來說,就並不算是合理了。凡這一類的歷史故事,把義做得過頭,反過來了,就容易變成虛偽,都是為了私心而用手段的。
  講禮的流弊
  禮者,所以行謹敬,亦所以生惰慢——反禮也。議曰:漢時欲定禮。文帝曰:繁禮飾貌,無益於禮,躬化為可耳,故罷之。郭嘉謂曹公曰: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者也。夫節苦難貞,故生惰慢也。
  中國文化最喜歡講禮,禮也包括了一切制度。有禮、有規矩,在公傢或私人的行為上,是比較好。但是相反的,制度、規矩,行久了,太多了,會出大毛病,會使人偷懶、逃避。和法令一樣,立法太繁,就有空隙可鑽了。在這一節中提出反禮的歷史事例。漢高祖統一天下以後,除由叔孫通建立了政治制度以外,由春秋戰國下來,經過秦始皇到漢代為止,中國文化又被攔腰斬了一刀,沒有好好地建立。叔孫通替漢高祖建立的是政治制度,沒有建立文化制度。所以現在講到中國的學術思想,都講“漢學”。“漢學”也稱作“經學”,像四書、五經等等,都是在秦始皇的時候,沒有被燒光的,由沒有被殺的讀書人找出來,背出來的,漢時重新建立的。我們現在看到的四書、五經以及《老子》、《莊子》等等古書,認真考證起來,有的地方是有問題,不一定和當時的原書完全一樣,在漢代重新建立時,有的還是難免背錯了,所以最初文化沒有建立根基。到了漢文帝的時候,學者們建議定禮,可是漢文帝反對。後來到漢武帝的時候,纔建立以儒傢思想為基礎的中國文化係統。當時漢文帝和他的母親,是崇拜道傢老子思想的,那個時候的政治哲學,是主張政簡刑清,完全是老子思想,盡量地簡化,不主張繁瑣,這是有名的所謂“文景之治”。到了漢文帝的孫子——漢武帝的時候,纔主張用儒傢,兼用法傢的思想,所以在中國的文化歷史上,嚴格地看“文景之治”這一段,比較空白,但也比較樸素。漢文帝當時反對定禮,所持的理由是,儒傢的禮太繁了,我們讀《禮記》就知道,他的說法不無道理,所以墨子也早已反對,還有很多學者和墨子一樣都反對繁文褥節,孔子、孟子的思想,對於過分的禮也是不太贊成。照《禮記》的規矩,真是繁瑣得很。我們現在這樣站,這樣坐都不對的,講話、走路、站、坐、穿衣,生活上一點一滴,都要小心謹慎,所以說是繁禮,麻煩得很,討厭得很,專門講外表,笑都不能哈哈大笑,不能露齒,那多痛苦!漢文帝認為這並不是禮的真正精神,不必定那麽多條文,大傢衹要以身作則來教化,就可以了,所以下令不談這個問題。
  郭嘉論袁紹與曹操
  另外一個故事,是用曹操的例子。郭嘉是曹操初期最好的參謀長,頭腦並不亞於諸葛亮,可惜年輕就死了。當時曹操想打培袁紹很睏難,袁紹當時是世傢公子,部隊也多,等於軍政大權都掌握在袁紹手裏。曹操力量薄弱,簡直不能和袁紹比。可是當曹操和郭嘉討論當時的戰略時,郭嘉對曹操說,不必擔心袁紹。袁紹一定會失敗的,因為袁紹是公子少爺,世傢公子出身,處處講規矩,到處要擺個架子。而你曹操,不講究這些,體任自然,出來就出來了,該怎麽做就怎麽做,這就會成功。而袁紹處處來個禮儀規矩,文化包袱太重了,擺不掉,一定失敗。你的體任自然的直截了當作風,大傢都願意合作,是成功的有利條件。
  因為處處要人守禮,要人講節義,這是令人痛苦的事情,要人壓製自己,每一個人講修養;要求每個人都是聖賢,有學問,有道德,守住這種貞節是很睏難的。即使每個人都講禮,都守規矩,這樣習慣了以後,萬事就都沒得進步了。換句話說,文化學術悠久了,沒有精進,也不行。
  樂樂的流弊
  樂者,所以和情志,亦所以生淫放。——反樂也。《樂書》曰:鄭衛之音,亂代之音,桑間濮上之者,亡國之音也。故嚴安曰:夫佳麗珍怪,固順於耳目,故養失而泰,樂失而淫,禮失而彩,教失而偽,偽彩淫泰,非所以範人之道。
  樂在古代的含義,並不限於音樂,以現代的名詞而言,樂包括了文化與藝術,乃至如歌、舞、音樂等等。這裏說樂本來是好的東西,可以調劑人的性情,是社會文化不可缺少的,但是它的毛病,會使人墮落。我們看歷史,一個國傢富強了,文化鼎盛,藝術發達到最高點的時候,也就是這個國傢、民放、社會最墮落的時候,所以樂有反的一面。《樂書》就說,春秋戰國時候,鄭國和衛國的音樂,就是亂世的音樂,《詩經》裏也收集了一點桑間濮上男女偷情的詩歌。我們現在的部分歌詞,以古代對音樂的觀點看來,是充滿了桑間濮上之音,這是靡靡之音,所以極需要把它淨化。因此引用嚴安的批評說:“佳麗珍怪”,如現代的各種選美,就是佳麗,珍怪就是希奇古怪的東西拿出來公開、展覽、比賽。社會太安定了,沒有事做,就搞這些事情,好聽、好看、熱鬧。人類社會真的絶對安定,真到了各個生活滿足,那麽整個社會就完了。“養失而泰”,養就包括民生,民生太舒泰了,社會就墮落下去。“樂失而淫”,淫就是過度了。“禮失而彩”,文化精神喪失了,表面好聽好看的東西卻特別多。文化不是衹靠歌舞戲劇就可以宣傳得好的。如戲劇裏演出來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該是正確的,可是一些孩子看了,專去學戲裏壞的動作那一部分,這後果可嚴重。“教失而偽”,提倡教育是好的,教育的偏差,結果知識越豐富的人,作假越厲害。養樂禮教都對,但每一事都有反的一面,“偽彩淫泰,非所以範人之道”。要求社會上每個人都一定走上一個軌道,是做不到的,所以講領導哲學,為政之難,目的在矯正,如矯正得過度了一點,結果發生的偏差就很厲害了。
  名器的流弊
  名者,所以正尊卑,亦所以生矜篡。——反名也。議曰: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故聖人明禮製以序尊卑,異車服以彰有德。然漢高見秦皇威儀之盛,乃嘆曰:大丈夫當如此。此所以生矜篡。老經曰: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信矣哉。
  名,是很好的,給人傢名譽,這是好事,如現在的表揚好人好事,絶對沒有錯,但是也會使人生矜篡的念頭,就是傲慢、篡奪的念頭,這就是由名位而生相反的一面。中國的古禮,名稱地位不同,待遇也不同,古代的官製很嚴格,階級不同,穿的顔色也不同,它的最初目的在表揚有德,這是好的。可是像秦始皇的車服,顯示得那麽威風,而漢高祖和項羽,當時看了秦始皇的那種威儀以後,漢高祖心裏面就起了“大丈夫當如是乎!”的念頭,項羽更直截了當起了“取而代之”的念頭,名位就有這樣反的一面,正如老子的話:“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人的本質差了,就提倡禮,但是有了禮,制度規範是很好,可也是倡亂的開始。從漢高、項羽看了秦始皇的威儀所起的念頭就件事,老子的這句話是可信的了。
  重法製的流弊
  法者,所以齊衆異,亦所以乖名分。——反法也。議曰:《道德經》雲:法令滋彰,盜賊多有。賈誼雲: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至難知也。又云:法出而姦生,令下而詐起,少匕乖分也。
  這是講法治的道理,每個人處處規矩,每人都有他的守則或範圍,本來很好,可是毛病也出在這裏,正如《道德經》上老子說的:“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一個社會法令越多,犯法的人越多,法令規定越繁,空隙漏洞毛病愈大,歷史上秦始皇的法令那麽嚴密,還是有人起來革命。漢高祖一打進鹹陽,把秦始皇的法令全部廢了,約法三章,衹有三項法令: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很簡單的三條,老百姓就服了他,所以賈誼也說,法令越嚴密,犯法的人也越多起來,有的人要做壞事之前,先去找法令的漏洞做根據,做出來的壞事就變成合法的,法律不能製裁他。法規定了,有時反而容易作假,真正會犯法的人,都是懂法的,法令對這種人毫無辦法,這就是乖分。
  刑賞的流弊
  刑者,所以威不服,亦所以生次暴。——反刑也。
  刑與法不同,刑是殺人,或拘留人,是處罰人,給人精神上、肉體上一種痛苦的處罰。這是以刑樹威、遏阻那些不守法的人。但是執行的人,會濫用刑法來欺負別人,有時好人也會受到刑法懲罰的痛苦,這便是刑的反作用。
  賞者,所以勸怎能,亦所以生鄙爭。——反賞也。
  有功奬勵,本來是好事,但奬勵也會産生卑鄙的競爭。得奬的人,與沒有得奬的人,常常會爭功、爭賞,而爭得很鄙俗,所以行賞也有好有壞。
  學識的流弊
  文子曰:聖人其作書也,以領理百事,愚者以不忘,智者以記事,及其衰也,為姦偽,以解有罪而殺不辜。——反書也。文子曰:察於刀筆之跡者,即不知理亂之本。習於行陣之事者,即不知廟勝之權。莊子曰:儒以詩禮發塚。大儒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苦?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歲頁)(音許穢反),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中珠。由此言之,詩禮乃盜資也。
  文子說,上古時的人,造了文字,有了知識。為什麽作了書,要教人懂得文字?文字教育的目的,是使人有知識、懂事。使笨的人思想能夠開發,不要忘記過去的錯誤,聰明的人知識學問高了以後,能夠懂事。可是相反的,等到知識越廣博,作姦犯科,作假的本事也越大,懂了文字,有了知識以後,犯法的也許就是這些人,而且有理論,講得出道理來,有罪的人他可以說成沒有罪,好人可就受害了。最著名的,如清代小說中的四大惡訟師,以一個字之差,就可以變更一個人有罪或無罪,由此可見一個當公務員的,手裏玩筆桿的,有時候真厲害,真可怕,儘管現代是新式公文,還是要小心,不能隨便用字,有時候一個字的關係都非常大。老一輩的人常說“一字人公門,九牛拖不出。”可見其嚴重,這就是文字效用相反的效果。
  文子更進一步說,有些人做幕僚出身,專門在文字上挑剔的,筆比刀還厲害。在公文上是完全辦對了,也符合法令,可是這件公文出門以後,會造成社會的紊亂,會使人造反。所以會辦公文的人,不一定懂得政治,等於學軍事會打仗的人,不知道國傢的整個政策和戰略一樣,所以“察於刀筆之跡者,即不知理亂之本;習於行陣之事者,即不知廟勝之權。”這兩句話是名言,要特別註意的。
  盜竊死人以自豪
  下面是舉的一個很有趣的例子,又舉出莊子來了,莊子是很會挖苦人的,這個故事記載在《莊子》的外篇裏面,這個故事很妙,他說讀書人沒有一個好人,都是在挖開死人的墳墓,偷死人的東西據為己有,包括我們自己在內,都是把死人墳墓裏的東西挖來,當成自己的,在這裏吹。這個故事說,老師帶了學生,去挖前輩一個讀書人的墳墓,挖了一整夜了,老師站在旁邊問道:天都快要亮了,你挖得怎樣,拿到了東西沒有?學生說:已經挖開了,看見了死人,不過不好意思脫他身上的衣服,可是他的嘴裏含着一顆寶珠,這顆寶珠一定要挖出來纔行(我們今天所講的,都是古人吐出的口水,我們將這些殘餘的唾沫拿來,加一點化學作用,就變成自己的學識在這裏吹,這就叫做學問,也就是莊子所說死人口裏的寶珠)。老師一聽見學生說死人嘴裏有珠,就說這有道理,古人說的,緑油油的麥子,要生長在曠野的山坡上,人生也要在活着的時候,顯現出現實的美麗來,可是墳墓裏的這個傢夥,生前那麽慳吝,嚮他請教他都不說,死了嘴裏卻還含了一顆寶珠,快把他的珠子拿來!可是,小子得小心地偷,你先把他的頭髮抓住。壓開他下巴的兩邊,然後用鐵釘撐開他的嘴。慢慢張開他的牙關,他的屍骸骨頭弄壞了沒有關係,可是他嘴裏那顆寶珠,千萬要小心拿來,不要毀損。
  這是莊子在駡人。試看各種文章,裏面“孔子日”就把孔子嘴裏的珠掏出來了,“柏拉圖說”就把柏拉圖嘴裏的珠掏出來了,都是偷死人嘴裏的寶珠。讀書人都是這樣教學生,這樣說起來,知識毫無用處,越有知識的人,越會做小偷。還有,自己有一肚子好學問,著一本書,流傳千古,還不是又被後代的人偷去。沒有學問還沒有人來偷,如果嘴裏含一顆寶珠,死了以後,棺材還被人挖出來。暴君就專搞這一套。
  這故事把天下讀書人都駡盡了,但是也使我們懂了一個人生的道理——一切的努力,都是為別人作準備。
  福利社會的事
  其作囿也,以奉宗廟之具,簡士卒,戒不虞。及其表也,馳騁弋獵,以奪人時。——反囿也。齊宣王見文王囿大,人以為小,問於孟子。孟子曰:周文王為睏,方七十裏,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人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裏,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民以為大,不亦宜乎?楚靈為章華之臺,伍舉諫曰:夫先王之為臺榭也,榭不過講軍實,臺不過望氛祥,其所不奪穡地,其為不反財用,其事不煩官業,其日不妨事務。夫為臺榭,將以教人利也,不聞其以匱乏也。
  中國古代的睏,是帝王宮廷所造的大花園。造睏的第一個宗旨,奉宗廟社稷,把祖宗的牌位擺在裏面,作為國傢的象徵。另外一個宗旨,是“簡士卒”訓練部隊,以戒備國傢的不時之虞,防止隨時隨地意想不到的變亂事故。這本來是好的。可是國傢到了鼎盛的時候,這種戒備的心理鬆弛了,失去了警覺性,練兵的操場,變成了運動場,最後還被敵人占領去了。這就是造囿的反效果,所以天下事都有正的一面和反的一面。
  孟子講故事
  在歷史上也有睏的故事,齊宣王看見以前文王的囿大,可是一般人還以為太小了,就問孟子這是什麽道理?這一段讀過《孟子》的都知道。中國上古周朝的時代,雖然是皇帝的專製政體,他修的囿,是與民同樂的公園,到春秋戰國以後,就沒有公園了,變成皇帝私人玩賞的地方。我們中國現在的公園興起,老實說是近百年來受了西方文化的影響,而歷史上我國在周代以前的文化,本來就有公園,所以盂子告訴齊宣王,造公園與民同樂、同利益,大傢自然會認為方圓七十裏的公園還太小了。他同時對齊宣王說,聽說你修的囿,方圓衹有四十裏,裏面養了許多動物,小羊、小鹿之類,如果老百姓打獵殺了小鹿,你就要把打獵的人抓來,如同懲罰殺人犯一樣抵罪。所以老百姓會討厭,因為你衹是私人的享受,何必修那麽大的花園。
  楚靈王的故事
  另一個歷史故事,楚國的靈王修章華臺,伍子胥的祖父伍舉反對,他對楚靈王提出意見說,照中國文化的道理,我們的大建設,修建大廣場,是講軍事,為訓練部隊用,建築高臺是研究天文用的。可是儘管國傢需要這樣大的建設,還是有四個條件,就是第一不能占用老百姓用來種田的土地;第二這項建築的經費,不傷害到國傢的財政;第三對於工程,雇用老百姓來做,並不妨礙到公私的事情;第四在時間上,絶不在農忙的期間動工。所以一個國傢偉大的建設,是教人有利於社會,這樣國傢進行的偉大建設,不但不會招惹民怨,甚至都將成為百姓感戴頌揚的對象了,就不會發生國傢財政上有所匱乏的問題了。
  我們現代是以民主政治為基礎,尤其近幾十年來的政治觀念,當然到了最進步的時候,而在古帝王時代,就有這許多毛病,這都是討論古代政府在建設方面的反效果給予我們歷史教訓的經驗。
  尚賢的流弊
  其上賢也,以平教化,正獄訟,賢者在位,能者在職,澤施於下,萬人懷德。至於衰也,朋黨比周,各推其與,廢公趨私,外內相舉,姦人在位,賢者隱處。——反賢也。太公謂文王曰:君好聽世俗之所舉者,或以非賢為賢,或以非智為智,君以世俗之所舉者為賢智,以世俗之所毀者為不肖,則多黨者進,少黨者退,是以群邪比周而蔽賢,是以世亂愈甚。文王曰:舉賢奈何?太公曰:將相分職,而君以官舉人,案名察實,選纔考能,則得賢之道。古語曰:重朋黨則蔽主,爭名利則害友,務欲速則失德也。
  在諸子百傢中,墨子主張賢人的政治,“尚賢”、“尚同”是他主要的思想。歷史上的政治哲學思想,都是聖賢的政治哲學。現在這裏的反賢,並不是反對聖賢政治,而是說太過分了,太偏重了,就會出問題。正如孔子說的“矯枉過正”,矯枉到超過了正的分寸,又是偏了,尚賢也是一樣,原文“上賢”的“上”與“尚”通,就是重視的意思。在尚賢政治好的一面,是平教化。社會的教育文化到最高的水準,社會安定,沒有犯罪的人,所以“賢者在位,能者在職”,這是中國政治的大原則,最終的結果,就是“澤施於人,萬人懷德”八個字,使全民得到這種政治所産生的福利。而在另一面,光講賢人在職,賢能與不賢能的人,好人或不好的人,很難分別,如果走偏了,好人與壞人往往也會結成一黨。比如歷史上很有名的黨禍,在漢、宋兩代都很嚴重,宋代乃至有一度立了黨人碑,連司馬光、歐陽修,這一班歷史上公認為正人君子的,都列名在黨人碑上,幾乎要殺頭坐牢的!而我們現代從歷史上來看宋代的黨禍,雙方都不是壞人,這兩派都是好人。另外一派的領袖王安石,歷史上說他如何如何壞,其實也說不出他什麽壞的事實,衹是說他的政策不對,當時實行得不對,但是我們政治上的許多東西,如保甲鄰里制度,就是他當時的這一套制度,他的收稅原則也沒有錯。王安石本人,既不貪污,又不枉法,自己穿件衣服都是破的,虱子都在領口上爬,爬到衣領上去,被宋神宗看見,都笑了。三餐吃飯,都衹吃面前的一盤,一則是因為近視,看不見對面的菜,更重要的是從來不求美食,對於物質的生活,沒有什麽過分的需求。可是在宋代他形成了那麽大的朋黨,衹是政治意見不相投,而成為很嚴重的問題。朋黨則比周,同一政治意見的人,會互相包庇,每人都推薦自己信任的朋友,拉自己的關係,結果就廢公趨私,變成一個大私的集團,內外挾製,而被壞人利用這個團體,把好人當招牌,安安穩穩坐在上面,替壞人做了傀儡。這就成了賢人政治的反面。
  姜太公論派係問題
  接下來引用姜太公對文王的建議,作為這個道理的伸論。姜太公告訴周文王,如果完全聽信社會上一般人的推舉,社會上都說某甲好,就認為某甲好。但社會的這種輿論,不一定有標準,因為群衆有時候是盲從的(古代是如此,現在用在民主政治,更要註意)。有時候非賢為賢,並不是真正賢人,因為社會關係多,製造他變成一個賢人的樣子,乃至於並不是大智大纔的人,也會被社會製造成智者的樣子。如果根據社會上這種輿論,領導人便公認這樣就是了不起的人,以為就是賢人,就有問題。相反地,對於世俗一般人認為不對的,也跟着大傢認為這人就是不對的話,那麽擁有多數群衆的就能進身,群衆少的就會被斥退。於是一班壞人可利用這種機會,彼此結合,遮蔽了賢者之路。因此世亂愈來愈甚了。這也就是說,無論古今中外,人相處在一起,自然就會結黨,派係就出來,所以姜太公提出這個意見。
  文王問他:我專用賢人,這就好了吧?姜太公答覆文王:做領導人的要公平,人與人之間,兩三個人在一起,派係就出來了,所以不能怪他有派係。人的社會就是如此,主要在於領導人的公平,將與相,文的武的,制度職務處理得好,在職務上,為政治的需要而找人才。“以官舉人”這句話不要輕易放過。看懂了人事,再回過頭來看歷史,幾十年前出來做事的,哪有現在的睏難?那時有什麽考試?衹要找到關係,寫一封介紹信,沒有缺額,也因人而設官。而政治上軌道的時代,則以官舉人,真需要人辦事,職務確定了,纔找適當的人才,絶不因人情的關係,而另外設一個官。要規規矩矩,不可以亂來。我們看周代八百年初期的政治,確是“案名察實”,腳踏實地,用人絶不講人情,選他的才幹,考察能力,所以這裏的“賢”是實用的人才,稍有不同於四書中,孔孟所講的賢人,這裏的賢包括纔、能、品格在內。這樣纔是獲得有才能、好品格人才的方法。最後引用三句古話:“重朋黨則蔽主,爭名利則害友,務欲速則失德。”這三句話是中國文化的精神,小自個人的修養,大至政治的修養,都要特別註意。一個時代,如果派係傾軋,衹以小圈子利益為主,互相朋黨,則蒙蔽了領導人,重視了權利、地位的名義和利益,有時就會傷天害理,害了好朋友。萬事不可求速效,辦一件事若要馬上得到效果,為了趕成績,就傷害到別人,傷害到職務,乃至擴大傷害到國傢社會,就出了大毛病。
  不能善用所長的五反
  《韓詩外傳》曰:夫士有五反,有勢奠貴不以愛人行義理,而反以暴傲。——反貴也。古語曰:富能富人者,欲貧不可得;貴能貴人者,欲賤不可得;達能達人者,欲窮不可得。梅福田:存人所以自立也,重人所以自塞也。
  傢富厚,不以振窮救不足,而反以侈靡無度。——反富也。
  資勇悍,不以衛上攻城,而反以侵凌私鬥。——反勇也。凡將帥輕去就者,不可使鎮邊,使仁德守之則安矣。
  心智慧,不以端計教,而反以事姦飾非。——反智慧也。說苑曰:君子之權謀正,小人之權謀邪。
  貌美好,不以統朝莅人,而反以蠱女從欲。——反貌也。此五者,所謂士失其美質。
  這裏是講士的五反,古代的所謂士,以現在來勉強解釋,包括了一切知識分子,不過一說知識分子,很容易誤為限於讀書人,其實不然,無論文的武的都稱為士。
  這裏提到古書的《韓詩外傳》裏一段文章:一個人有五反,貴、富、勇、智、貌等五種相反的一面。
  有些人,有了勢力,地位高了,譬如一個人窮小子出身,到了尊貴的時候,本來應愛護別人,愛護朋友,但是他反而不愛護別人,也不愛護朋友,而且做事不照義理,反而驕傲起來,脾氣也暴躁起來,這是反貴——第一反,就是說人沒有把握永遠不變的,看別人,看歷史,看社會,乃至看自己,都沒有把握不變。現在自己可憐兮兮的,還很自我欣賞,說不定到達了某一個位置,觀念就整個變了。所以要在富貴功名,或貧窮下賤,饑寒困苦都永遠不變,保持一貫精神的做法,是很難做到的。但有勢尊貴以後,反轉來不愛人,不行義理,反而變得暴傲,這就是貴的反面。
  這裏又引用中國古人的老話,“富能富人者,欲貧不可得”等三句,乍看之下,好像不可能,但從經驗中體會事實就是如此。有錢的人,在他富有的時候,還能夠幫助別人也富有,這樣廣結善緣,得道多助,自己想窮一點都做不到。一般人想,錢越多越好,有誰會希望自己窮的,這就要看個人的人生經驗了。人到了有錢、有地位時,若想下來一點,卻做不到。有些人運氣好,追隨到一個了不起的人,一步步富貴上去,想下來做一個老百姓卻不可得,能夠幫忙別人發達,提拔別人的人,自己想退休不幹,也辦不到。所以梅福(漢朝人,後來成了神仙,寧波四明山,就是他歸隱成仙的地方。)說:幫忙人傢,結果還是幫忙了自己,阻別人路的人,最後還是把自己的路塞了。
  這一段話,仔細去思想,多處去體會就發現意義很深,把前面的古語和梅福的話,對照起來,就可以瞭解。這些話,並不像其他的書標榜因果的道理,而衹是說人的心地要忠厚。
  ……
  第二個是富的反面。本來,一個人有了錢財,應該幫助人傢,幫助親戚朋友,乃至整個社會的貧人。可是,有的富厚之傢,不但沒有幫助別人,做社會福利、公益事業,反而因家庭的富厚,侈奢無度,這是富的不好,因此有時富貴反而害了人。
  ……
  第三是武勇的反面。有的人,勇敢彪悍,可以做軍人,保衛國傢,而結果走錯了路,如現代青年,當太保流氓,好勇鬥狠去欺負人,成為私鬥,這是勇的反面。勇是了不起,但有勇的人,走偏了路,就變成大太保,乃至當強盜土匪。所以領導的人,對於勇的人才處理,國傢社會該怎樣培養他,要很恰當。“將帥輕去就者,不可使鎮邊。”如果一個將帥有勇,而行事不夠慎重的話,就有“輕去就”的傾嚮。因為有勇,所以决策時不免參雜個人的主觀好惡,而忽略了整體大局的考量。這樣的將帥是不適合鎮守邊疆的,應該用有仁德持重的鎮守邊疆,纔可常保邊界的平安。我們再去讀歷史,常常看到某一將領在前方,做得非常好,突然會把他調回來,當然,也有的調錯了,乃至因而亡國的。如明朝末年,熊廷粥鎮守東北,把滿洲人擋住了,最後皇帝被姦臣蒙蔽利用,把熊廷粥調回來,乃至論死。假如說皇帝混蛋,本來他在宮廷裏長大,對外面事不全懂,實在就無話可說了。但這些職業皇帝也滿聰明的,他從左右大臣那裏聽來的理論,比我們書本上得來的多,公文比我們看得多,他明知道不必要,可是硬把前方幹得好好的將領調回來,也自有他的道理,因為犯了他內心上的妒忌。換什麽人?“使仁德守之則安矣!”換一個大度雍容,有仁德、識大體的人坐守邊疆,不要打起來就好了。讀了這一段,再一想歐美各國的作風,都有他的道理。在我們看來,他們的這種做法全錯了,但不要忘了,我們是站在我們的立場去批評,就我們目前的觀點而言。而在他們的立場,衹希望他這一代不亂,安於現實就好了。
  由這裏知道,書本上的道理到底對或不對,很難評斷,同一個道理,同一個原則,用對了就有益,用錯了就有害,所以知識這個東西,也是靠不住的,在乎個人的運用。
  ……
  第四是智惠(“惠”通“慧”)的反面。聰明才智的人,心思靈敏,很有智慧,用之於正,對社會有貢獻,而相反的就是好,做作,這是智慧的反面,所以在《說苑》這部書上說,“君子之權謀正,小人之權謀邪。”權謀就是手段,手段本身並不是壞的名詞,聖賢講道德,道德也不過是一個手段,仁義也是一個手段,這並不是壞的,正人用手段,手段就正,在乎動機,存心正手段就正,存心邪門的人,即使用仁義道德好的手段也是邪。
  ……
  第五是美貌的反面,用人先看相貌好不好,態度好不好。古今都是如此,距離我們比較近的清朝幾百年歷史,尤其晚清,有一個人一臉麻子,考取了進士,最後廷試,要跟皇帝見一面的時候,本來是狀元,結果因為是麻子,而換了別人。風度好,相貌好,也是件好事,並不是壞事,去做外交官或政治上需要講究儀表的人物,本來很妥當,如果利用自己的美貌去搞男女關係,去縱欲,這就是貌的反面。
  總括說這五個條件,一個人夠稱得上士,具備了某一個條件,但是不能善用其所長,反而把優越的條件變成所短而弄成反面的,還是很多,這就失去了士的原本素質了。
  姜太公論三明
  太公曰:明罰則人畏懾,人畏懾則變故出。——反明罰也。明察則人擾,人擾則人徙,人徙則不安其處,易以成變。——反明察也。太公曰:明賞則不足,不足則怨長,明王理人,不知所好,而知所惡;不知所歸,而知所去,使人各安其所生,而天下靜矣。晉劉頌曰:凡監司欲舉大而略小,何則?夫細過微闕,謬志之失,此人情所必有,固不許在不犯之地,而悉糾以法,則朝野無立人,此所謂以治而亂也。
  這是引用姜太公的話,就明罰、暗察、明賞等三明的反面而談治亂。
  明罰,是說刑罰,管理得太嚴,動不動就罰。罰得嚴厲,大傢都怕,但不要以為怕就可以嚇住人,老子就提過這個原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人到了某一個時候,並不怕死的,所以過分使人怕,反而容易出毛病,容易發生變亂。
  明察,凡事都對人看得很清楚,調查得很清楚。這就使人感覺到被擾亂、受干涉,為了避免干涉,於是逃避遷走了,不安其處,也容易形成社會的變亂,所以明察也有反的一面效果,因此中國的政治,過去總講厚道,要寬容一點。
  明賞,動不動就奬勵,這樣好不好?奬勵過頭了也不好,人的欲望不會滿足的,愈來愈不滿足,一不滿足就會發生怨恨了,最後便變成仇敵了。
  所以真正懂得道理的,對於幹部的統率管理,能夠做到沒有好惡,過太平日子,達到平安兩個字的境界,纔是真正的太平。
  換句話說,反經告訴我們,任何一個辦法,正反兩端,有如天平一樣:衹要有一端高一點,另一端就低一點,不能平衡,問題就出來了。
  最後引用晉朝名臣劉頌的話作這五個反面的結論。劉頌說:政府中負有監督責任的人,為什麽衹註意大的地方,而對於一些小的地方不去註意,因為每個人小的過錯,偶然的缺點,或者忘記事情,這是人的常情,在所難免的,這不能算是犯了法,不應該將這類事情,列在不可違反的範圍,而糾正處罰他,否則的話,政府機構和社會上,就不會有一個稱得上標準的人了。這樣苛刻的要求,就算不上是清明的政治,因為要求得太過分,反而造成了亂源。在一個單位中,領導的人,自己做到清廉,自己沒有嗜好,是可以的,但要求部下,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這就不行了,這就是“以治而亂”了。
  專權與嫉妒
  晏子曰:臣專其君,謂之不忠;子專其父,謂之不孝;妻專其夫,謂之嫉妒。——反忠孝也。《呂氏春秋》曰:夫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人之主,不阿一人。申子曰:一婦擅夫,衆婦皆亂;一臣專君,群臣皆蔽。故妒妻不難破傢也,而亂臣不難破國也,是以明君使其臣,並進軸輳,莫得專君焉。
  忠臣孝子,這是最了不起的人格標準,但也不能過分,過分就是毛病。所以齊國的名相晏嬰,這位了不起的人物曾經說過,一個好的幹部,固然對主管要忠心,可是忠心太過就變成專權了。就是說一切都要經過這一個幹部,容易形成這個幹部的專權,那就太過分了,兩三個兄弟,都要當孝子,其中一個要特別孝,那麽下面的弟弟都被比下去了,這也是不孝。古代多妻製的時候,有幾個太太,其中一個獨擅專房,不能容納別人,這就是妒忌。因此忠、孝等,過分了也不好,也有反效果。所以呂不韋著的《呂氏春秋》(呂不韋這位秦始皇的父親,原來是做生意的,後來把人傢的國傢都換給自己兒子,這是生意做得最大的了。他著了一本書《呂氏春秋》,實際上不是他自己作的,是他的智囊團們,把中國文化中雜傢的學問收集起來編著的。書成以後公佈,有誰能更改其中的一個字而改得更好的,就賞千金,公佈了幾個月,也沒有人去改一個字,這固然是呂不韋的地位太高了,大傢不敢去改,而事實上這部書是有內容的,我主張大傢要讀。它也是中國雜傢之學的大成,雜傢可不一定是壞的,正的反的,好的壞的,包羅萬象,叫作雜學)書中說宇宙萬物滋生靠陰陽,它生長了高麗參可以補人,也生長了毒草可以害人,並不偏嚮衹生長一類。天下雨,需要水的地方下,不需要水的地方也下,公道得很,這就是天地無私。人要效法天地。所以當領袖的人,萬民之主,不能為了一個人而偏私,申子(戰國時韓國人,名不害,學本於黃老而主刑名,著書二篇,號申子,為法傢之祖)也說,一個女人獨占了丈夫,在多委製的時代,其他的太太,一定發生搗亂的行為。家庭如此,國傢也如此,一個臣子“專君”了,其他所有的大臣、於部都被遮蓋了,所以專寵的太太,很容易破傢,而專君之臣容易破國。所以一個高明的領導人,對於部下,不能衹偏愛一人,偏聽一個人的意見,也不專權任用一個人,凡事大傢一起來,像古代車輪的支桿,一起都動,於是就不會有專君的現象了。
  文武兼資論
  韓子曰:儒者以文亂法,使者以武犯禁。——反文武也。曾公曰:恃武者滅,恃文者亡,夫差偃王是也。吳子曰: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廢武,以滅其國;有扈之君,恃衆好勇,以喪社稷;明主鑒茲,必內修文德,外治武訓。故臨敵而不進,無違於恭。僵屍而哀之,無及於仁矣。《鈴經》曰:文中多武,可以輔主;武中多文,可以匡君。文武兼備,可任軍事;文武兼闕,不可徵伐。
  這裏引用韓非子的話,我們知道韓非子是法傢,他以法傢的立場,以法傢的觀點,認為儒傢、道傢以及其他各傢,對社會人群,都沒有貢獻,一定要法治的社會纔對,所以他有這兩句名言,“儒以文亂法,快以武犯禁。”知識分子,讀書人(儒在這裏不是專指儒傢)學問又好,又會寫文章,文章寫多了,思想也多了,能言善道,很會辯論,於是以文學知識,擾亂了法令。講俠義的人,動輒老子拳頭大,用武勇把不平的事壓平了,所以重武俠的人,專門破壞了法令,因之法傢看起來,文武兩方面都不對,都是不守法,這也是反文反武的一面之辭。
  這裏引用幾個人的話。曹操說:一個國傢,專門依靠武力的,最後弄到自己亡國滅種。看到現代史上,二次大戰,當年的德國、日本,都是“恃武者滅”。專門好文的,最後也是亡國,不註重軍事國防,如吳王夫差,魯國的偃王,都是衹提倡文化,不註重國防的,而最後敗亡,這是“恃文者亡”。吳起的兵法上所以說,上古時候承桑氏(即窮桑氏)這個國傢的皇帝,治理國政,專門講道德,廢棄了武功,結果是亡國,又如夏朝的有扈,則專門講究武功,好勇,結果也是亡國,因此文武兩事不能偏廢,高明的領導人,看到了這個道理,就一定以“內修文德,外治武訓”八個字作政治的最高原則。軍事國防是不能缺少的,文化是國內的政治中心,對外要註重國防,隨時準備作戰,敵人不敢打進來,自己端恭而作,非常清明,供奉殉國的忠烈;激勵人民有尚武的精神,也不損害於仁德。
  《鈐經》(即《素書》,又名《玉鈐經》)上說,文武兼備。不但國傢如此,個人也是一樣,中外歷史上,真正的大將,都是文武兼備,光有武功而不懂文的,衹是戰將,不是大將。文武兼闕的,也就是文武都不夠的,不可徵伐,不能做大將。
  人與牛的故事
  子路拯溺而受牛謝。孔子曰:魯國必好救人於患也。子貢贖人而不受金於府。(魯國之法,贖人於他國者,受金於府也。)孔子曰:魯國不復贖人矣。子路受而勸德,子貢讓而止善。由此觀之,康有所在而不可公行。——反康也。匡衡雲: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朝廷者,天下之楨幹也,公卿大夫相與修禮恭讓,則人不爭;好仁樂施,則下不暴;上義高節,則人興行;寬柔惠和,則衆相愛。此四者,明王之所以不嚴而化成也。何者?朝有變色之言,則下有爭鬥之患;上有自專之士,則下有不讓之人;上有剋勝之佐,則下有傷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則下有盜竊之人,此其本也。
  這與廉潔或貪污有關,廉與不廉,這中間很難分辨,這裏就舉中國文化的歷史故事:孔子的學生子路,有一次救了一個落水的人生命,這個落水的人,是一個獨子,他傢裏非常感謝,謝了他一頭牛。子路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這頭牛,大概殺來墩牛肉給老師吃(一笑)。面孔子對於這件事奬勵子路,說子路做得對,這個風氣提倡得好,將來魯國的人,都願意救人了,救了人有牛肉吃,這樣很好嘛!子貢比子路有錢,當然,子貢的個性也不同,依魯國的法令,當時的奴隸制度,贖人回去,奴主應該收贖金的,可是子貢不收贖金,孔子責備子貢做得不對。這兩件事,子路收了別人的紅包,孔子說他收得對,提倡好的風氣是勸德,而子貢這樣做應該也沒有錯,他謙讓嘛,自己有錢,不收人傢的錢。可是這樣一來,就使別人不敢隨便贖人了,所以有時候做好事很難。由這個道理看起來,人應該廉潔,不苟取,一點都不要,這是對的,當然,不可以提倡貪污,不過有些時候,像子貢的不受金於府,也不可以公然做出來,不然就會收到廉而過清的反效果。
  匡衡論政風
  漢朝的匡衡(匡衡上疏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漢武帝是非常英明的皇帝,而匡衡這個年輕的讀書人,當時提了好幾個報告,指出漢武帝這樣不對,那樣不對,這要更改,那要更改,漢武帝非常重視。)就說:孔子說過以禮讓治國很難得。孔子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中央政府,是天下的中心,對下面的風氣,有很重大的影響作用,如果在中央政府中的重要幹部,彼此之間都很禮貌,很有風度,影響到下面的社會,就不會彼此紛爭:上面的人好仁樂施,下面的人就不會粗暴犯上;上面的人提倡節義,有高度的節操,下面的社會風氣,則會跟着好轉過來;上面寬厚柔和,下面彼此就有愛心。這四點,就是英明的領導人用不着以威嚴來下命令,而以自己的行為,使政治風氣好轉,下面就自然會受到感化。什麽理由呢?因為在中央政府中的大臣們,如果意見不同,講話時吵得臉紅,於是影響到下面,就發展為打架了。上面的人如果喜歡獨斷獨行,影響到下面的人一點都不謙讓。上面如果有剋勝爭功的風氣,下面的人就會産生傷害別人的心理,上面的人好利,到了下面就變成偷了。這是說上位者的作風,就是政治風氣的根本。
  更上一層樓的道理
  慎子曰:忠未足以救亂代,而適足以重非,何以識其然耶?曰:父有良子而舜放瞽瞍,桀有忠臣而過盈天下,然則孝子不生慈父之傢(六親不和有孝慈),而忠臣不生聖君之下(國傢昏亂有忠臣)。故明主之使其臣也,忠不得過職,而職不得過官。——反志也。京房論議,與石顯有隙,及京房被黜為魏郡太守,憂懼上書曰:臣弟子姚平謂臣曰:房可謂小志,未可謂大忠,何者?昔秦時,趙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秦之亂,正先趣之。今臣得出寧那,唯陛下毋使臣當正先之死,為姚平所笑,由此而觀之,夫正先之所謂忠,乃促秦禍,忠何益哉?
  慎到是戰國時一位道傢的人物,這裏是他論忠的一段話,忠孝過分了就是毛病。他說:任何一個時代,並不希望出一兩個特別的忠臣。標榜忠臣固然是對的,但我曾說過,少講文天祥這班忠臣,聽了令人泄氣。文天祥並沒有錯,應該標榜,但是要大傢都做文天祥,對嗎?文天祥那個時代是沒有結果的啊!我們為什麽不提倡漢朝、唐朝、宋朝、明朝開國時候的那些大臣呢?我們衹是欣賞忠臣,可不想忠臣的那個時代背景如何?那個背景是很慘痛的。所以慎子說:忠臣並不能救亂世,這個道理在哪裏?如堯、舜、禹三代,是了不起的聖人,而舜的父母都很壞,可不能認定這一對老頭子、老太婆絶不會生好兒子,他們生了一個聖賢的兒子——舜。堯是聖人,但他的兒子很壞。桀是夏朝最壞的皇帝,他下面有不少忠臣,而他在歷史上的過錯卻是那麽大,所以孝子不生慈父之傢,家庭好了,父慈子孝,那裏會特別顯出孝行來呢?老子說的“六親不和有孝慈”,家庭有了變故的,纔顯示出孩子的孝行來,我們可不希望家庭有問題。再看國傢,嶽飛是了不起的忠臣,可是我們並不希望有嶽飛那樣忠臣的結果。嶽飛如果生在好的時代,處在好的領導人,好的同事之間,不過是一個賢貞的大臣而已,老子說“國傢昏亂有忠臣”,我們衹希望有嶽飛這樣一個堅貞的大臣,可不希望國傢昏亂。
  一個單位有好幹部,也是因為有壞幹部比較,纔顯示出來的。因此,一個英明的領導人懂了這個道理,他領導部下,要求部下,忠是要忠,可是要在職務範圍以內盡忠,不要超過職務範圍以外。講到這裏,就得引述歷史的例子來作證明了:大傢都知道嶽飛是忠臣,嶽飛的冤枉那還了得,其實秦檜也未嘗沒有冤枉,雖然嶽飛是秦檜害死的,而事實上秦檜也是奉命承旨纔這麽做的。因為宋高宗已經對嶽飛不滿,嶽飛犯的錯誤就是忠過職了,第一他的口號,“直搗黃竜,迎回二聖。”試想高宗對這口號是什麽味道?直搗黃竜可以,但是要把二聖接回來,高宗這個皇帝還幹不幹呢?嶽飛直搗黃竜就好了,迎不迎二聖,是趙傢的傢務事,就不必去提了。第二個錯誤,嶽飛在前方當統帥,硬要干涉皇帝的傢務事,勸高宗趕快立定太子。嶽飛這些建議真是忠,完全是好意,可是超過了他的職權,使高宗受不了。所以忠不得過職,而有所建議也不要超過職權的範圍以外,不要干涉到別的事。這是過忠的反面。
  京房的故事
  接下來再舉出歷史的故事來引證這道理。我們研究歷史,可不是大學裏歷史係的方向。這裏是套了三段。第一是漢朝京房這個人。第二是引用趙高的故事。第三是京房假托學生的話。京房他也是漢朝一個了不起的人。後世研究《易經》的專傢,還沒有能超過他的。他是易學象數的大師,他博通《易經》,但最後是被害而死的。京房學《易經》的老師是焦贛(延壽),是漢易的大師,也是有前知之能的,京房跟他學《易經》的時候,焦贛就斷定了京房這位學生喜歡談論先知,將來會不得好死的,所謂“先知者不祥”。有些人不想求先知,算命、看相、卜筮這些都是先知,能先知的人都不太好。
  石顯也是漢朝有名的大臣,他和京房兩人在中央政府,政見不同,互相有嫌隙。後來京房垮了,下放出來到外面——魏郡作官,離開中央政府,而石顯還在中央。這一下京房害怕了(由這句話,就可知京房的《易經》還沒有學通,如果學通了《易經》,對於功名富貴,對於人生患難,還會那麽憂愁,那麽學《易經》還有什麽用?這個修養就不夠了,表示他的《易經》還是沒有真正的學通),就上書給皇帝說,我的學生姚平對我說,我衹是對你小忠,還說不上是大忠。他說,這是什麽道理呢?以前秦始皇的時候,趙高用事,有一個名正先的人,反對趙高,而被趙高殺了,從此趙高在政治上的威信建立起來了,而秦二世到後來的亂,也可以說是由正先所促成的。這個話講得多深刻,換言之,秦二世的時候,趙高想要造成自己的政治勢力,被正先看出來了,想在趙高在政治上的力量沒有形成的時候,揭發他的陰謀,可是趙高殺了正先,反而促使趙高建立了政治上的權威,而形成了政治的派係。所以秦之亂,實際上等於正先所促成的,而現在我京房,奉你的命令出來做地方官,希望你不要聽左右的人亂講,把我當正先一樣殺掉了,那樣,我的學生還會笑我。(京房這些話說得多窩囊,讀歷史讀到這些地方,不免掩捲一嘆,人為什麽把做官看得那麽重要?!)這一段的結語說,由京房所引正先的這個故事看起來,正先揭發了趙高的陰謀,這是對秦始皇的忠了,可是這忠的結果,是自己被殺了,而促成了趙高建立起政治上的黨羽和權力。那麽愚忠有什麽益處,相反的結果更壞。反經就是告訴我們,做任何一件事情。要註意到反面的結果,作人也好,做事也好,尤其是政治上,事先就需要註意到反面的流弊。
  莊子的著作權被盜
  莊子曰:將為(月去)篋探囊發匱之盜,為之守備,則必攝緘滕,固扁囗。此代俗之所謂智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匠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滕扃囗之不固也,然則嚮之所謂智者,有不為盜積者乎?——反智也,孫子曰: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
  上面這段書,是莊子的話,或是鬼𠔌子的話,很難確定,但早已見於《莊子》外篇。這一章一般人是避免講的,但是人人都知道。歷史上懂得權謀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反派的人知道,正派的人也知道,誰都不肯明說,也不大肯講授。
  《莊子》分“內篇”、“外篇”、“雜篇”。“內篇”是講道,講修道的。中國的道傢很妙,軍事學謀略學等,都出在道傢。雖然內篇是講道,連帶也說到外用,中國文化所謂“內聖外王”之學,外王就是講外用,其實這個名詞不是儒傢的,而是出自《莊子》的觀念。我認為中國一般大儒傢表面上是講孔孟之學,實際上骨子裏都是道傢的思想。外面披了一件孔孟的外衣,但是絶不承認。一般人之不大肯講授《莊子》,和不願意講授《長短經》一樣,學的人如果觀念弄錯了,就可能學得很壞。本身是教人走正路,可是揭開了反的一面給人知道,如現代李宗吾的“厚黑學”,目的是教人不要厚臉皮,不要黑良心,殊不知看了“厚黑學”的人,卻學會了厚黑,變成了厚黑的人,那就很糟了。《莊子》這部書也是這樣。
  這裏引用《莊子》的話,但據別本《長短經》資料,是鬼𠔌子的話。我們先要對這本《長短經》,有一個基本觀念,瞭解它不是註重考據,而偏重於所引用文句的理論內容。也許他確有所見,是鬼𠔌子的話,也說不定,但在這裏我們不想多去考證。其次《莊子》“內篇”、“外篇”、“雜篇”中,衹有“內篇”真正靠得住是莊子自己的著作,“外篇”就不一定是他的著作,“雜篇”就更靠不住了。但是一般人真正用得着的是“雜篇”。古代的成功人物,多半都熟讀它。在“外篇”、“雜篇”中有許多不是莊子所著。可能是別人寫的,至於是不是鬼𠔌子的,則是一個問題,衹有在《長短經》裏指出是鬼𠔌子說的,這段話是中國文化裏很有名的一段文章。現在譯文已經很多了,他的內容是:
  做強盜、小偷、扒手的人,是弄壞人傢的皮箱,撬開人傢的櫃子,或從人傢的口袋裏偷東西。於是一般人,為了預防這些人來偷竊,有了財物,都妥當地存放好,放在保險箱、衣櫥這些地方,還要在外面用繩子捆紮起來,打上死結,或者加上鎖,鎖得牢牢的,這是大傢都想得到,都會這麽做的。可是遇到了大強盜的時候,整個皮箱、保險櫃都搬走,這時強盜還唯恐箱子、櫃子鎖得不牢,越鎖得牢,對強盜越方便,越有利,免得零零碎碎,太麻煩。那麽剛纔所說的一般人鎖牢捆好的防盜智慧,不是為自己保護是為強盜保護了,這就是聰明智慧的反作用。同樣的道理,像有一位我教過五六年的外國學生,現在巴黎大學教書的法國女孩子,最近從法國來看我,問起還教不教外國學生,我笑着告訴她已經關門了,因為怕有一天,我們中國學生,必須去巴黎大學,把中國文化學回來。我們在這裏辛辛苦苦整理自己的文化,一旦碰到外國的強盜,連箱子都被他搬去了,就是這個道理。而事實上已經有一些朋友的孩子,到外國去學中國歷史、中國文學了。這是就文化方面而言,其他方面很多是這種情形的,譬如政權也是這樣。莊子的文章就是這樣,他說了正面的,可是馬上可以看出反面的東西來。“其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聖人的保存文化,也是為大盜而儲蓄的,因此智慧聰明的反面,也非常可怕。所以《孫子兵法》上也說,作戰時,敵人的裝備越好,對我們越有利,因為一旦把敵人打垮了,裝備也拿過來了,那麽敵人就變成是替我們裝備,所以“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
  那麽何以知道自己的保護、儲蓄,衹是為大盜而保護、儲蓄呢?歷史上有一件事可以證明。
  田成子竊齊的故事
  其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手?何以知其然耶?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鳴狗之音相聞,罔署之所布,束耨之所刺,方二千餘裏,闔四境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間鄉裏者,局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朝拭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耶?並與聖智之法而盜之,故田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敵誅,十二代而有齊國,則是不獨竊齊國,並與其聖智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手?——反聖怯也。昔叔嚮問齊晏子曰,齊其如何?晏子曰:此季世,吾勿知齊其為陳氏矣!公棄其人而歸於陳氏。齊舊四量:豆、區、釜、鐘。四升為豆,各自其四,以登於釜,釜十則鐘。陳氏三量,皆登一焉,鐘乃大矣。以傢量貸,而以公收之。山木如市,弗加於山,魚????蜃蛤,弗加於海人三其力,二於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凍餒,國之諸市,屨賤踴貴,人多疾病,而或燠休之,其愛之如父母,歸之如流水,欲無獲人,將焉避之。
  齊是姜太公的後代,最初姜太公幫助周武王,打下了天下,平定中國,周武王分封諸侯,姜太公被封在齊國,現在山東的東部,在那個時候,齊國土地貧瘠,是沒有人要的地方,周朝對姜太公的酬勞,衹是如此而已。這時姜太公已將近百歲了,衹好去就國,但走在半路上不想去了,碰到旅邸的主人,可能是道傢的隱士,年齡也很大了,看見姜太公一臉頽廢灰心的樣子,於是勸姜太公趕快去接事,並且要好好地做,不能有埋怨的心理。就憑了這一句話,姜太公聽了心裏當然懂,倒黴就倒黴,衹有絶對服從,這纔去就國。姜太公到了這樣窮的地方怎麽辦呢?於是發明了把海水煮成????,並且開礦,進行現代所說開發資源的工作。古代????鐵是經濟上最主要的物資,齊國靠海,出産漁????之利,因此後來到了春秋戰國時期,齊國成為最富的國傢。
  現在這裏寫到春秋末期齊國的富強繁榮,漁業農業發達,地方又大,建立國傢的一切政治規章制度,都是依照他們先世的聖人——太公望的做法,一點都不錯。可是不料出了一個大強盜——田成子,齊國後來就亡在田成子手裏,田成子叛變,殺了齊國的皇帝而自稱齊王,偷來了齊國這個國傢,而田成於所偷的,又豈但是齊國,並且把齊國幾百年來,好的政治規章制度,都偷過來用上了。所以歷史上雖然駡田成於是竊國的強盜,但是田成子卻安安穩穩地做了齊王、齊國的大老闆。當他有權勢在手上的時候,國際上一樣地恭維他,一樣地承認他了,到底他還傳了十二代。由這個例子看,田成子不但偷到了齊國,連齊國歷史政治的經驗都偷到了。
  晏子論權
  齊國將到末期了,叔嚮問齊國的名宰相晏子,齊國的前途如何?晏子說,這已經是沒落的時代。這裏古文稱季世,因古文以孟、仲、季來代表大中小或先後次序,而最小或最後的又稱叔;古文上的叔世,也就是末世的意思。季世即沒落的時代。這裏晏子是說,齊國已經到了沒落的時代了,走下坡路了,他不能不說齊國要歸陳傢了。這時陳傢是齊國的大夫,特權階級,後來叛變。晏於說,現在齊國的政府對人民不關心,民心都歸順了陳傢。以度量衡這件事來說,齊國的量數,原來分為豆、區、釜、鐘四級,以四升為一豆,依次逢四進位,到釜的時候,則以十釜為一鐘。而陳傢居然創出自己的量製來,從豆到釜不用進四而都加一,成為逢五進位,所以鐘的量在觀念上更大了。他以傢製貸放出去,以公傢的量製收進來,說是用大鬥貸出、小鬥收回的方法,使民心歸服。山貨木材,海産魚????,從産地到市場不另加稅,以利人民。而在齊侯統治下,一般人出三分力量,兩分歸公,衹有一分留作私有。結果公傢的東西多得都朽蛀了,但是負責公務的三老,卻窮到飯都吃不上,整個國傢弄到窮的愈窮,富的愈富。外加齊國刑罰太濫,多有斷腳之刑,斷腳的人太多,形成“履賤踴貴”,普通人穿的鞋子反而不如斷腳者專用的“踴”價格貴。對一般人的痛苦,陳傢卻能安慰救助,所以大傢都喜歡陳傢,所有的人心,都被陳傢騙去了,齊國的禍亂,恐怕難以避免。
  這裏看到經濟的關係,社會的關係,與政治關係的重要。齊國雖有晏子這樣有纔具、有道德的宰相,但當民心歸嚮陳傢形成後,也是沒有辦法,正如《莊子·(月去)篋》一章中說的,齊國被陳傢這一個扒手給扒掉了,而陳傢的扒竊方法,是由經濟方法嚮收服民心下手的。
  聖盜同源
  蹠之徒問於蹠曰:盜亦有道乎?蹠曰:何適其無有道耶?夫安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
  盜蹠,是代表強盜土匪壞人的代名詞,在古書上常常看到這個名詞,並不是專指某人的專有名詞,而是廣泛的指強盜土匪那一流壞人。我們平常說“盜亦有道”。這句話的由來說出在《莊子》這一段。
  強盜問他的頭目,當強盜也有道嗎?強盜頭說,當強盜當然有道。天下事情,那裏有沒有道的?當強盜要有當強盜的學問,而已學問也很大,首先在妄意——估計某一處有多少財産,要估計得很正確,這就是最高明——聖也。搶劫、偷竊的時候,別人在後面,自己先進去,這是大有勇氣——勇也。等到搶劫偷盜成功以後,別人先撤退,而自己最後走,有危險自己擔當,這是做強盜頭子要具備的本事——義也。判斷某處可不可以去搶,什麽時候去搶比較有把握,這是大智慧——智也。搶得以後,如《水滸傳》上寫的:大塊分金,大塊吃肉,平均分配——仁也。所以做強盜,也要具備有仁義禮智信的標準,哪有那麽簡單的!像過去大陸上的幫會的黑暗面,就是這樣。從另一角度看,那種作風,比一般社會還爽朗得多,說話算話,一句夠朋友的話,就行了。所以要仁義禮智信具備,才能做強盜頭子,具備了這些條件而做不到強盜頭子的或者有,但是沒有不具備這五個條件而能做強盜頭子的,絶對沒有這個道理。
  這裏是引《莊子》的一段話,如果看全篇,是很熱鬧、很妙的,其中的一段是說到孔子的身上,內容是魯國的美男子,坐懷不亂的聖人柳下惠,有一個弟弟是強盜頭子,孔子便數說柳下惠為什麽不感化這個弟弟。柳下惠對孔子說,你老先生別提了,我對他沒辦法,你也對他沒辦法。孔子不信,去到柳下惠這位強盜弟弟那裏,不料這個強盜弟弟,先是擺起威風對孔子駡了一頓,接下來又說了一大堆道理,最後對孔子說,趁我現在心情還好,不想殺你,你走吧!孔子一聲不響走了,因為這強盜頭子講的道理都很對,所以這裏引的一段,也是柳下惠的弟弟對孔子說的,而實際上是莊子在諷刺世風的寓言。李宗吾寫《厚黑學》的目的也是這樣的,所以也可以說莊於是厚黑學的祖師爺。相反地來看,即使做一個強盜頭子,都要有仁義禮智信的修養,那麽想要創番事業,做一個領導人,乃至一個工商界的領袖,也應該如此。倘使一個人非常自私,利益都歸自己,損失都算別人的,則不會成功。
  後漢末,董卓入朝,將篡位,乃引用名士。范晔論曰:董卓以尷闞為情,遭崩剝之勢,故得蹈藉彝倫,毀裂畿服。夫以刳肝昔早趾之性,則群生不足以厭其快,然猶折意縉紳,遲疑凌奪,尚有盜竊之道焉。
  這裏又引用另一個歷史故事來作說明了:
  在後漢末朝,三國開始的時候,董卓在當時是西涼邊疆的一名土匪兼軍閥,毫無紀律,但對於權變詭謀,他都懂,當想要把漢獻帝的位置拿下來的時候,就知道先禮敬人。當時社會上知名的學者,如蔡邕就是他敬重的人,所以著《後漢書》的范晔,為董卓下結論說,董卓那種野蠻的豺狼之性,又遇到漢朝的政權垮臺剝落崩塌的時代,給了他機會,得以蹈藉彝倫,破壞綱常制度,毀壞分裂了中央政府的政權,像董卓這種殘酷得能夠吃人,刳人肝剖人趾的人,就是殺盡了天下的人,也還不夠稱心。但是就連這樣壞的人,對於名氣大的文人學者,卻還懂得故意表演謙虛的一套。就在民國初年,如東北早期的軍閥盧俊異,從關外到了北洋政府的時候,把帶來的大批人參、皮貨,從門房、副房一直到上面的大員,每人一份禮,會議的時候,什麽都不懂,輪到他講話的時候,他衹一拱手說:“我叫盧俊異,初次到北京,樣樣不知道,全靠諸老兄!”可是這個馬販出身的軍閥,就這樣成功了。董卓的“折意縉紳”也就是這個手段,因此他對於漢朝的政權還想慢慢來遲疑凌奪,一點一滴,漸漸抓過手來,把它吞掉。所以不要看董卓是這樣粗魯、好殺人的傢夥,他還懂得盜竊之道,怎樣去偷別人東西的方法。
  例如蔡邕是當時的名士,學問非常好,董卓特別把他捧起來,因此後來董卓失敗了,被群衆殺死,因人胖脂肪多,被人在肚臍點燈的時候,誰都不敢去收屍。蔡邕是個文人,還是去哭吊,他認為董卓儘管壞,而對自己很好,還是朋友,仍然去吊喪,結果蔡邕也因此被殺了,他的女兒文姬流落到匈奴去,後來纔由曹操接她回來。
  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盜蹠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矣——反仁義也。
  由董卓這種人,對於名土學者,都知道籠絡運用看來,可知“道”——仁義禮智信這個原則,好人想要成功,需要以它做為依據,壞事想要成功,也不可以違反這個原則。可是天下到底好人少,壞人多,就拿社會學、人類學的觀點來看,也是事實,人性壞的多,所以耶穌、釋迦牟尼、老子、孔子,纔要拚命勸人做好,可也有很多人利用宗教靠宗教吃飯的,就是天下善人少,不善人多的道理。知識學問,本來是想教人走上好的路,可是壞的人多了,如一些大土匪,何嘗沒有知識學問?壞人知識多了,為害天下的本事也就更大了。作者的這幾句結論,說得很中肯、很深刻,也很悲痛。文化學問,真是一把刀,刀的本身不一定是壞東西,刀不一定是殺人的,還可以救人,醫生動手術用的又何嘗不是刀,而且還非用不可,刀的本身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執刀的人,刀是如此,文化、道德、學問也是如此,這是說仁義的反面。
  議曰:昔仲由為邵宰,季氏以五月起長溝,當止匕之時,子路以其私秩粟為漿飯,以餉溝者,孔子聞之,使子貢往覆其飯,擊毀其器。子路曰:夫子嫉由之為仁義乎?孔子曰:夫禮!天下愛天下,諸侯愛境內,大夫愛官職,士愛其傢,過其所愛,是曰侵官。
  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舉出歷史事實,說明怎樣做法纔是正確的:
  有一次子路去做邵這個地方的首長,當時魯國的政權掌握在季傢的手裏,限五個月以內,開通一條運河。古代人口少,經濟沒落,季傢這個措施,對老百姓來說,太過苛擾了。而子路的行政區內正管到這件事,為了要鼓勵大傢做工,公傢的經費又不夠,就自己掏腰包,把自己的薪水貼上,乃至從傢裏弄糧食來,供給大傢吃。孔子聽到了這個消息,馬上派子貢去,把子路做好給工人吃的飯倒掉,把鐵鍋打毀。子路的脾氣,碰到這情形,火可真大了,跑回來跟老師吵架,對孔子說,你天天教我們做好人好事,教我們行仁義,現在我這樣做,你又嫉妒了,又反對我了,還教子貢來搗亂。孔子就說,子路!你不要糊塗,中國的文化、古禮,當了皇帝的人,因為天下都是自己的,便忘憶了自己而愛天下,當了諸侯,就愛自己國傢以內的人民,當了大夫就衹管自己職務以內的事,普通一般人,愛自己的傢人,超過了範圍,雖然是行仁義,也是侵害了別人的權力,所以你做錯了。
  從歷史上看,一個精明皇帝下面的大臣是很難做的,假如一個大臣,做得很好,做到上下一致愛戴他,擁護他,皇帝衹要問他一句話:“意欲何為?”這大臣就受不了。就如包拯這樣的忠臣,宋仁宗這樣高明的皇帝,有一次包拯建議他册立太子,宋仁宗很不高興地反問一句:“你看我哪一個兒子最好?”意思是你姓包的希望我早死,可以把我兒子中和你有交情的一個捧上來,你包某人可以官做大一點攬權不成?包拯懂了他問這句話中的這些含義,所以立刻跪下來脫了帽子對皇帝說,我做臣子的已經六十幾歲了,也沒有兒子,這個册立太子的建議,不是為了我自己,完全是為了朝廷。宋仁宗這纔笑了。當年孔子就是這個道理,看見子路做出超過範圍的事情來,為子路着急,趕緊教子貢去把他煮好的飯都倒掉。
  另一個歷史故事:
  漢武時,河間獻王來朝,造次必於仁義。武帝色然難之,謂曰:湯以七十裏,文王以百裏,王其勉之。王知其意,歸即縱酒。
  漢武帝的時候,封在河間的獻王,自然也是劉邦的子孫,來朝見漢武帝,穿的衣服很規矩,每一個進退動作,都很得體,很有禮貌,處處都合乎行仁由義的規矩,就自然而然地表現出莊重威嚴的樣子來。漢武帝見了他以後,態度臉色都變得很難看,心裏有所疑慮妒忌的味道,於是對河間獻王說,湯武當年起來革命,不過是七十裏大的地方開始的,文王開始時候的轄區也不過一百裏方圓,而你現在管的地方,比他們的幅員還更廣大,你好好地幹吧。漢武帝這幾句話,太嚴重了,意思是說,你努力吧,像你這樣做法,有一天造起反來,一定可以推翻我了,至少將來我死了,也可以打垮我的兒子,由你來當這個皇帝了。我們從這類歷史上看來,人類也很可憐,父兄叔侄之間,往往為了權力利害的相爭而相殺。以哲學的觀點去看人性,人實在是毫無價值的,骨肉之間感情非常好的,往往出在貧窮的家庭。一到有富貴權力的衝突,兄弟、姊妹、父子之間都發生問題,古今中外都是如此。這在一個哲學家看來,人實在太可怕了,真是六親不認,比禽獸還不如,沒有道理,這就叫做人,人這種動物又有什麽意思?由此可見漢武帝的“王其勉之”這句話心理的反映。
  河間獻王聽了漢武帝這句話,懂得他話裏的意思,回去以後,就故意吊兒郎當,一天到晚喝酒,聽歌跳舞,表示沒有野心,以行動告訴漢武帝,你可以放心了。
  由是言之,夫仁義兼濟,必有分乃可。故屍子曰:君臣父子,上下長幼,貴賤親疏,皆得其分曰理。愛得分曰仁,施得分曰義,慮得分曰智,動得分曰適,言得分回信,皆得分而後為成人。由是言之,蹠徒之仁義非其分矣。
  由子路和河間獻王這種歷史故事來說,要實施仁義愛人,普遍的幫忙別人,愛部下愛團體,也還要知道自己的本分,超出了本分不行。孔子把子路的飯倒了,就是子路的行為超出了本分。孔子這樣做,也是對子路無比的慈愛,是愛護學生如自己的兒子一樣,因為子路這樣一做,他會大得人心,但必然會引起的嫉妒,就非把於路害了不可,這就是教子路不要超過了本分,作人做事就如此之難。所以屍子(屍佼)裏就提到,作人的道理,要守本分,就是我們的老話,現在大多數年輕人是不會深人去體會的。什麽是本分?做領袖的,做父親的,做幹部的,做兒子的,上下長幼、貴賤親疏之間,都要守本分,恰到好處。譬如貧窮了,穿衣服就穿得樸素,就是窮人的樣子,不可擺闊;有錢的人也不必裝窮,所以仁愛要得分,施捨要得分,仗義疏財也要得分,智慧的行為也要得分,講話也要得分,信也要得分,總而言之,作人做事,要曉得自己的本分,要曉得適可而止,這纔算成熟了,否則就是幼稚。由這個道理看起來,雖然上面所說的強盜也講仁義道德,所謂“盜亦有道”,可是在作人的基礎原則上,他是錯誤的。
  這是中國文化,為西方所沒有的,到今天為止,不論歐洲或美國,還沒有這個文化,專講作人做事要守本分的“哲學”,能夠達到如此深刻的,這些地方就是中國文化的可貴之處。
  由是言之,夫仁義禮樂,名法刑賞,忠孝賢智之道,文武明察之端,無隱於人,而常存於代,非自昭於堯湯之時,非故逃於桀紂之朝,用得其道則天下理,用失其道而天下亂。
  這裏作全篇的結論了。他說,由上面反復所說的各點來說,孔孟思想所標榜的仁義禮樂,法傢所提倡的名法刑賞,忠孝賢智的行為,文的武的以及偵察謀略等事,每傢的思想,每一種法製,都是天地間的真理,永遠存在那裏,井沒有避開人去隱藏起來。儘管時代變了,而真理還是代代都存在的,不能說時代變了,仁義的真理就不存在,就不是真理了。所以並不是說在三代以前,堯舜的時候,仁義道德就自己主動地出來了,也不是說夏桀、商紂的時候,仁義道德就沒落了,離開了人類社會。問題還是在領導時代的人物們的運用。我們要註意的,這裏衹講用不講體,每一個學問,每一個思想,每一個政策,每一個辦法,運用之妙在於人。如我們桌子上這個茶杯,可以泡茶,固然很好,因喜歡茶而喜歡了茶杯,但同樣的杯裏也可以盛毒藥用來殺人,這茶杯本身沒有好壞,在於如何使用這個杯於,是給人喝茶或給人服毒,用得對的就天下太平,用得不對,就天下大亂。懂了這個道理,就知道一切學問,一切思想,在於用得恰當不恰當,同樣的思想,同樣的學問,用的時間空間不恰當,就變成有害處。
  孫卿曰: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世出。禹之法猶存也,而夏不代王。故法不能獨立,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美。
  這裏引孫卿的話作最後結論,古代羿的法製、思想、政策並沒有錯,而這些不錯的辦法還存在的時候,羿在中年就早死了。禹王治水以後稱夏朝,他的文化法製都還存在,但後代也沒有了,而制度、辦法都還是原來的。問題就在這裏,任何法律、思想、體製、政策、主義、法則、本身不能單獨存在,靠人去運用,人用得好就存在,用得不好就亡掉。
  最後引用《莊子》的一段寓言論作證。
  《莊子》曰: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代以氵並氵闢糹光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客得之,以說吳王。越人有難,吳王使之將。鼕,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氵並氵闢糹光,則其所用之異。故知制度者,代非無也,在用之而已。
  這是在《莊子》裏很精采的,很有名的典故,古代的大政治傢或大陰謀傢都懂這段故事。《莊子》說:宋國有一傢人,有一個祖傳秘方,能在鼕天裏塗在身上,不生凍瘡,手上皮膚不會裂開來,所以這傢人,憑了這個秘方,世世代代漂布,都不會傷手,因而漂的布又好又快又多。有一個人經過這裏,聽說這傢人有這個秘方,要求以一百金——也許相當於現在一百萬美金的價值,購買這個秘方。後來果然以這個大數目,把秘方買來了,然後到南方去遊說吳王,吳越地在海邊,打仗要練海軍作水戰,他遊說吳王成功,做了吳國的海軍司令,替吳國練兵。到了鼕天,和越國打仗,吳國的海軍塗了他的藥,不怕冷,不生凍瘡,大敗越國,因之立了大功,裂地而封。他就是利用這個百金買來的方子,能夠功成名就以至於封王。莊子說,就是這樣一個不生凍瘡的方於,有的人能夠利用它不生凍瘡,不裂皮膚這一點而封侯拜將,名留萬古。而這一傢人卻衹能用這同一個方子,世世代代替人傢漂布。同樣一個東西,就看人的聰明智慧,怎樣去運用,而得到天壤之別的結果。因此一個人,倒黴了不要怨天尤人,要靠自己的智慧去想辦法翻身;所以任何思想,任何制度,不一定可靠,主要在於人的聰明智慧,在於能否善於運用。
  蘇秦的歷史時代
  上次討論了張良,現在自《戰國策》上,摘錄有關蘇泰的一段問題來研究。蘇秦與張儀,是中國史上的兩個名人,過去稱他們為說士或說客,所謂遊說之士,意思是說他專門玩嘴巴的。我們今天提出這一篇來研究,是非常有意義的。像現在美國的基辛格(美國國務卿,以“穿梭外交”,遊說國際間),我們中國人就稱他為遊說之士,是蘇秦、張儀之流。一個書生用他的嘴巴,憑他的腦筋,擺布整個世界的局勢,在我們過去的歷史卜,最知名的就有蘇秦、張儀兩同學,這是我們都知道的故事。現在我們回轉來再研究蘇秦、張儀的傳記資料,對我們這個時代有很深的啓發,許多道理,都可以在這裏看出來。
  這裏就牽涉到歷史哲學問題。講歷史哲學,有兩個重要觀點,一個觀點認為人類歷史是重演的;一個觀點認為人類歷史是進化的,不會反復重演的。但這兩個觀點是可以融會貫通的。歷史的現象,事物的變化,並不一定重演。譬如我們現在穿的西裝,同古代衣服的式樣就不同了;但是大原則,人要穿衣服,則是一樣的。我們知道了歷史的原則是一樣的,所以看到蘇秦這一篇,就可以找出很多很多的重點來。
  我們如果是作學術的研究,當然,衹靠這一篇是不夠的。《戰國策》是漢代劉嚮編的,根據歷史的資料,集中起來,編輯成書,名為《戰國策》。古代所指的“策士”就是專講謀略學的人。譬如現在我們因為某一事件,嚮上面提出一個建議,這建議就是“策”。專門以這種計策起傢的,就叫“策士”。另外,像宋代因時勢的需要,改變了考試制度,應考的文章中,必須增加寫一篇策論。這就是看應考人對政治和時事的見解,對國傢大事的認識。到清朝末年,提倡廢除“八股”的時候,一度又主張考試策論。我們知道宋代蘇東坡考中科名的那篇著名的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討論司法上判罪的問題,也即是與政治有關的司法問題。現在我們要看的這篇文章摘自《戰國策》,就是屬於策論這一類的--也可說明《戰國策》一書的完成,是劉嚮當時把戰國時代的許多謀略問題,集中起來,編為一書。
  從前讀書人對於這本書,有兩種主張:一種是限製年輕人,不許讀這本書。古代的觀念,認為讀了這本書,容易學壞。所以要先讀四書、五經,等讀好了以後再讀,由正經而懂得如何權變。但是另一個觀點,每逢時代亂的時候,便有許多人主張應該多讀《戰國策》,因為時代亂的時候,需要有頭腦的人才,所以讀了《戰國策》,對事物的觀點會不同。但是,研究謀略這一類東西,僅僅是讀《戰國策》還是不夠的,譬如研究蘇秦,就得再讀司馬遷所著《史記》中蘇秦等人的傳記。但那樣還是不夠,最好再能瞭解戰國時候,蘇秦當時所有的歷史情勢。
  現在,我們僅就《戰國策》中“蘇秦始將連橫”這一篇來研究。所謂“合縱”等於組織一個聯合國。當時泰國是一個新興起來,有強大力量的國傢,蘇秦就把弱小的國傢,聯合起來抗秦,用歷史的觀點來看,蘇秦的“合縱”計,也就是這個組織的建議,是很不錯的,應該的。但是有一點,我們看了全篇以後,首先要認識一個人的動機,因為蘇秦當時的用心,並不是為了天下國傢,而是為了個人出風頭,這是首先我們必須瞭解的。
  第二點,根據歷史的記載研究,蘇秦當時是一個讀書的年輕人,後世人稱他是鬼𠔌子的學生。關於鬼𠔌子,又是一個可以用來作專題研究的題材了。歷史上究竟有沒有鬼𠔌子這個人,另外待考,如在河南有“鬼𠔌”這樣一個地方,不過古代又稱“歸𠔌”,意思是歸隱在這個山𠔌。據說這是道傢的人物,有如張良所遇到的黃石公一樣,是不是確實有這個人;不知道。就是真有這樣一個人,無疑的,學問一定非常好,據說蘇秦便是他的學生。今天講謀略學,所謂撥亂反正的這一套學問,乃至於用在壞的這一方面,搗亂造反的學問,都是出於他--鬼𠔌子。蘇秦當時出來,拿鬼𠔌子的這套學問,遊說諸侯晉見每個國傢的領袖,希望取得功名富貴,實行他自己的思想。
  第三點要註意的,遊說在當時是一種普遍的風氣,那個時候還沒有建立考試制度,知識分子都靠遊說出來做事的。譬如盂子,一天到晚見這個諸侯,見那個諸侯,也是遊說。各個諸侯雖然尊重他的學問,可是卻不用他。同樣的,後來蘇秦第一次出來遊說,也是完全失敗了,沒有人聽他的。我們看他遊說的內容對不對?完全講的是正道,但是正道當中有歪道。以現代的觀念來說,蘇泰是偏重在軍國主義的思想,主張富國強兵,他舉出歷史上的實例,衹有戰爭纔有辦法,才能夠強盛,才能夠安定。可是秦國並沒有接受,這又是什麽原因?這就是我們讀書要註意的地方。當時的秦國,是秦始皇的祖父輩,天天想統一,想消滅其他大國,可是蘇泰主張用兵,又為什麽不聽從他的意見?這同我們今天的情形一樣,為什麽基辛格提倡以和談代替戰爭,大傢都明知道是毒藥而還是吃下去?為什麽不肯言戰?我們讀歷史,就要懂得這些。懂得歷史就懂得現在,懂得現代也就懂得古代。歷史並不一定重演,但原則是一樣。
  第四點,再講到蘇秦個人,第一個遊說失敗,弄到回傢的路費都沒有,穿雙破囗鞋,拿衹破箱子,回到傢裏來,嫂嫂不給他飯吃,傢裏的人都看不起他,那種難受,是到了萬分。因此蘇泰重新發憤讀書。所謂懸梁刺股,把頭髮用繩子捆起來,挂在梁上,身旁放一把錐子,等到夜晚讀書打瞌睡時,頭一低,頭髮一扯,醒了。再不行就自己用錐子刺自己的肉,如此鞭策自己用功。據說讀的是《太公兵法》,把太公兵法讀通了,於是再度出來遊說諸侯。這次不再跑到秦國去主張打仗,反而跑到弱小的國傢,等於今日世局中,受人侵略、受人宰割的國傢,由燕國、趙國開始,組織聯合陣綫抗秦,不主張打仗,主要目的在使秦國不敢出兵。他把天下大事、人的心理、政治的心理,戰爭的心理,都摸透了,果然成功了。這一下身佩六國相印,同時當起六個國傢的行政院長,印都挂在身上走,隨時拿來蓋就行了。當時這位聯合國的秘書長,還不比現在的聯合國秘書長,他是有實權的,衹要他說一句話就行了,國與國局勢就受這樣一個書生的擺布,安定了二十多年,這又是一個什麽道理?為什麽他後來主張合縱,大傢會團结?這是矛盾的團结,利害關係的團结,不是道義的團结。為什麽會這樣,也是值得我們研究的,這和現代的情形又是一樣。
  第五點,到了他個人成功以後,就看出這一班人是衹講手段的,衹求如何達到目的。所以中國文化中講正統文化的,素來對於這些人不大重視,因為他們衹以個人為出發點,而孔孟思想是不以個人為出發點。蘇秦成功以後,自己知道這套手法衹是玩弄玩弄而已,各國君王的頭腦不一定都是豆腐渣做的,不會一直聽他的擺布,衹不過是所拿出來的辦法,正投合了時代的需要,都衹是手段。他也知道這個手段不會長久,他的另外一招就很厲害了。當有一個強大的敵人存在,大傢需要團结起來與它抗衡,這時是做得到。但對秦國封鎖了以後,秦國的軍國主義不能擴張了,結果蘇秦的戲就不能唱了。沒有了敵人,怎麽還能夠玩?
  於是他利用機會培養和他學問差不多的好同學張儀,他這培養方法就很高明了。他怎樣培養張儀的?他和張儀的感情原來好得很,而且兩人約定在先,誰先有辦法,誰就幫忙另一人站起來。這時蘇秦佩了六國的相印,張儀還窮得很,去找蘇秦,心想求取一個秘書、科長的位置,還會有什麽問題?蘇秦正在辦公室接見各國大使,忙碌得很,知道張儀來了,教他在外面小工友的小房子裏等候,自己威風得很。到了吃飯的時候,也留張儀吃飯,可是隨便打發他在一個角落裏吃,自己卻和各國貴賓周旋。故意使張儀看見,使張儀難受,用種種方法刺激他,最後告訴張儀目前沒有機會,囑到旅館等候,也不送點錢去,使他受盡冷落凄涼之苦,然後教一個人對張儀說:你是找蘇秦的?同學有什麽用?他已經功成名就,不理你了,你的學問也很好,又何必求他呢?用種種方法挑撥,使張儀恨死了蘇秦,决心非打倒蘇秦不可。到秦國去,你蘇秦搞合縱,我就弄一個專門破合縱的計劃。實際上,蘇秦正需要像張儀這樣的人到秦國去,但是他為什麽不告訴張儀合作唱對臺戲?因為他知道張儀如果不受這樣大的刺激,就發不起狠來,如果說明了,反而搞不好,必須要培養出他如此怨恨的氣憤,硬是要立志做破壞的計劃,兩人才有戲唱。所以後來張儀連橫的計劃成功了,蘇秦派去挑撥張儀到秦國去,始終“臥底”的人,這時纔把真相說出來。實際上張儀到秦國的路費還是蘇秦奉送的,一切都是蘇泰安排的。所以張儀說,我還是沒有跳出這位老同學的手心。並且决定蘇秦還在的一天,秦國就一天不出兵,等蘇秦死了再打。戰國末期,就被這樣兩個書生擺來擺去,擺布了相當長一個時期。現在我們用人才,除了有纔具,有學問,有思想,還非要有道德做基礎不可,沒有真正的道德做基礎,則好頭腦是很可怕的。這是第五個重點。
  第六個重點,附帶談到有名的故事,當蘇秦第一度遊說失敗,窮了回傢的時候,嫂嫂都不給他吃飯,冷飯都不剩一點,父母兄弟都看不起他。到後來身佩六國相印,要到楚國去的時候,經過自己家乡,他的嫂嫂以及全家人都跪下來迎接,那種恭維真是不得了的,這時蘇秦問他的嫂嫂:“何前倔而後卑也?”這個話也衹有蘇秦纔說得出口。老實說,在中國講究道德修養的人,不會講這樣的話,他卻會爽直痛快當面問他嫂嫂。人性本來也就是這樣,可說他問得很直爽,還不算頂壞的,還沒有故意整她。而嫂嫂答復的話也很簡單明了,她說:“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也。”這是人情之常。古今中外,人類社會,就是這麽一回事。那個時代,哪個時代不講現實?從這裏又可認識人情世故。
  第七點,蘇泰是怎樣死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他不得好死,最後到了齊國的時候,有人行刺,把他殺死了。他所以到齊國去,是因為在燕國出了私生活方面的緋色故事,和燕王的皇太後發生了關係,被燕王知道了,蘇秦知道靠不住了,很危險。於是說動燕王,要到齊國去纔對燕國有利,燕王明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但也衹有這個辦法送他走最妥當,就讓他去了。結果,齊國的大臣找人行刺他,蘇秦身負重傷,沒有立即死去。而齊王賞識他,大為震怒,下令全國抓兇手,可是抓不到。蘇秦在臨死以前,告訴齊王,衹要宣佈一下蘇秦是個壞蛋,是為燕國來做間諜的,被殺死以後,齊國可以安定,這樣宣佈就可抓到兇手。蘇泰說完這些話就死了。齊王果然照蘇秦的話宣佈,而行刺的兇手出來了,於是齊王把兇手抓來殺了。蘇泰臨死了,還會動腦筋,藉人傢的手替自己報仇,這就是搞謀略的人頭腦的厲害。
  這是隨便舉出來的七個重點,事實上我們要看的第一篇當中,並不止這七點,還有很多重點,仔細去研究起來,對於古代戰爭地理的觀念、社會發展的觀念、經濟問題的觀念、軍事問題的觀念等等,都足以發人深省。這就是讀書不要被書騙去了,僅瞭解文字,就不是真讀書,我們讀書是要吸收歷史所告訴我們的經驗,由這經驗瞭解很多很多的事,尤其對於今日我們國傢所處的這個世界局面,會有更深人的瞭解。所以我上幾次都建議大傢,多讀《戰國策》、《國語》,不要以為這些是老東西沒有用,實際上這些書非常有用。
  遠見抵不住現實的短視
  下面就原文文字,作一下重點解說:
  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三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鬍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裏,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衆;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願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
  蘇秦說秦惠王,一開始,就指出秦國西、北、南、東四邊的疆界,邊防的形勢。不要以為這是古代的地理,大傢還是要註意。雖然交通情形古今不同,但地理形勢是不會變的。他繼續又說到地理與經濟的關係,一直到“天下之雄國也”。這是說明當時秦國的首都,在現代的陝西西安一帶。我們要註意,那時的陝西又不比現代,經濟的條件、地理的條件、政治的條件,都非常重要。最奇怪的是,我們研究中國戰史,歷史上的大戰爭,幾乎每次都是從秦晉這邊嚮東南打下來的,所謂建領而下,中國的地勢就是這樣,如同屋頂上倒水,一直傾下來,幾乎任何一次大的戰爭都是如此,如果從這一方面去研究,牽涉到的戰史就太多了。比較特殊一點的,衹有元朝稍稍有所不同,蒙古也是由西北高原,但不一直東下,先進康藏的邊境,囊括巴蜀、漢中,另由康、藏,席捲雲南,而經嶺南、兩廣,北上會師湖南、湖北。同時再另由北方出兵,兩邊嚮中原一抱,鉗形的夾持,就把中原抱去了。衹有這一次用的戰略,與歷代的戰略不同。這是一大重點。
  自“以大王之賢”到“願大王少留意”這一段,要註意的是,戰國時的秦國,想並吞各國,統一天下,並不是秦始皇開始的,秦始皇的祖先早就有這個企圖,尤其是蘇秦對秦惠王說的這段話,就是要他統一天下,並且把泰國的地理條件、經濟條件、人才、軍備等等優越的地方都說出來了。
  蘇秦受到反教育
  我們現在註意秦惠王答復蘇秦:
  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巨。今先生伊然不遠千裏而庭教之,願以異日!”
  他沒有接受蘇秦的意見。但不接受有他的幾點理由:一、如同鳥一樣,羽毛還沒有長豐滿,是不可以學飛的。個人作人如此,國傢大事也如此,沒有準備好,飛不起來的。二、“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這個“文章”不是現代在報紙、刊物上寫的文章,這裏的意思是政治文明,包括社會的安定,政治的清明,在古人說是“大文章”。用現代話說,是政治文化的基礎還沒有穩固,不能隨便誅代別人,徵伐別人。三、“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秦惠王所講的這個“道德”,並不是四書五經上所講的道德。在古代,道德是一個政治名稱,意思是聲望、威望。國傢在一般人民,還不能信服的時候,就無法指揮人。四、“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內政還沒有做到很平順、很安定時,就不可以因出兵而勞煩大臣,勞煩國傢的重要幹部。
  秦惠王舉出了這四點。以現代的觀念看,他是說,據我所知,準備不夠,不能輕舉妄動。自己在國際政治上的聲望不夠,無法去徵伐別個國傢。國內的威望不夠,就不能支使老百姓。內政上還沒有達到最高的修明境界,也不能加重大臣們的職責。所以秦惠王對蘇泰很客氣地說,承蒙你看得起我,那麽遠跑來看我,而“庭教之”。(蘇秦不是秦國人,他是當時中央政府所在地的東周洛陽人,因此說“庭教之”--到我這裏來指導我,假如有朋友來傢裏看自己,我們寫信也可寫“蒙枉顧而庭教之”。)接着說:“願以異日”,以後再講,輕輕四個字,把蘇秦趕跑了。
  藥不對癥的言論
  可是蘇秦並不死心,還是提出他的見解來,這是他最初的思想,然這時的蘇秦還不成熟,可是已經很會說話。
  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代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代囗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代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代紂,齊桓任戰而伯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
  他一開始就說“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我早想到你不會采用我的意思。他被拒了,還賴在那裏,接着他就舉出歷史上許多的故事來。為了充實自己理論的內容,他引用了許多上占史,而這些歷史,都證明天下是打來的。由黃帝開始,一次戰爭勝利,就成功了,乃至最後由王道談到霸道,例引“齊桓公任戰而伯天下”,靠戰爭稱霸,領導了天下。然後說,有歷史的證據在這裏,沒有一個國傢不是靠戰爭而統一天下的,這就是蘇秦的主張,以現代的另一角度來看,這就是黷武精神、侵略主義或好戰思想,沒有實力的強權就不會成功的。蘇秦繼續又說:
  “古者使車毅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為一,約從連橫,兵革不藏,文士並飭,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既備,民多偽態,書策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弊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於是乃康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效勝與戰場。”
  這一段文字,四個字一句,後來就演變成中國一種文體--驕體文--四六句,幾千年來一直都用這種文體,簡單明了,而包括的內容又很多。每句裏都有很多的東西。試從這段中隨便抽出一句來看,例如“舌弊耳聾,不見成功。”這八個字,就是今天美國基辛格這一套的政策,嘴裏叫和平,你基辛格叫死了都沒得用。所以我們多看自己的歷史,現代的這些事情在過去的歷史都有過了,道理很清楚,所以蘇泰說,到了後來“廢文任武”,光靠文化的政治,在國際間做不到,沒有辦法,衹好靠戰爭來解决問題,於是“厚養死士”,培養敢死的人。
  接着這幾句話要註意。
  “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王伯、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我相撞,然後可建大功。是故兵勝於外,義強於內,威立於上,民事於下。”
  他說衹是講理論沒得用,非戰爭不可,為什麽?任何人都想坐在傢裏利益就來了,不打仗而領土越來越擴充,乃至古代的三皇、五帝、五伯以及所有的明主賢君,都希望能夠做到這樣,不經打仗,衹要內政修明,就有人來投降。但這衹是理想,用道德的政治來感化人,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後不得已,都是用戰爭。
  下面是蘇秦所提的重點。這個重點對不對呢?說句老實話,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傢,任何一個歷史,都是如此,衹是表面上不講出兵而已。任何一個和平,沒有一個堅強的武力在後面支持,都站不住的。所以講軍事哲學思想,蘇秦的話就是:和平衹有在強有力的情形下才能談的,否則談不到。這就是他的“寬則兩軍相攻”到“民服於下”一段話中的“兵勝於外,義強於內”八個字。一個國傢,對外有強有力的武力支持,對內再講求內政的修明,這時你講道德,人傢就都聽你的了;如果對外的兵力不強,再講道德也沒有用。
  “今欲並天不,凌萬乘,詘敵國,製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於至道,皆忄昏於教,亂於治,迷於言,惑於語,瀋於辯,溺於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
  最後,蘇泰在這裏刺激秦惠王,等於在駡他。蘇秦說,根據這些歷史的經驗,任何國傢,想統一天下都非兵不可。蘇秦當然不好意思直接駡秦惠王,他說現在一般國傢的嗣主們,都不懂這些大道理,都在那裏忄昏、亂、迷、惑,沉溺在言語辯論上,空談理論,所以推論起來,我看你秦惠王也是做不到的。意思說是說秦惠王也和他們一樣的草包。
  蘇秦開始出來,遊說秦惠王十次,駡也好,捧也好,終歸此路不通。結果都失敗了,老實說,這個時候蘇秦的主張對不對?沒有一點是錯的,但是高明不高明?很笨!因為秦惠王智覆他的話已經講到底了。意思是說,你這些道理我秦惠王全知道,但時機還沒有成熟,還不到時候就不能打。所以蘇秦這時到底還是一個書生。從這裏我們又想到漢文帝時候的賈誼,他的一篇文章《過秦論》,大傢應該都念過的,內容是講漢初中國的地理環境,與政治、軍事都有關係。他為什麽寫這篇文章,那時正是漢文帝時代政治最安定的時候,賈誼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學問很好,很有眼光,他已經看到天下將要亂了,漢文帝擬的幾個政策有問題。他的看法並沒有錯,很對的,所以他嚮漢文帝提出這個建議,漢文帝也很服他。但後來賈誼還是不得志,死於湖南的長沙,所以後人又稱他為賈長沙。歷代的文人知識分子不得意,都用賈誼來比擬,尤其李商隱詠他的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是賈誼提出建議以後,文帝夜半起來忽然想到賈誼,就召見他,還特別在前面擺好一個位置等他來,表示看重他。可是當兩人面對面談話時,漢文帝卻衹問他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的問題,所以後來歷代的文人都為賈誼叫屈,這首詩最後兩名就是對漢文帝不滿的,對一個這樣大的才人,“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半夜裏把他找來,這樣尊重他,卻不問天下國傢大事,反而討論宗教哲學的問題了。多可憐!其實這首詩也是書呆子的話,漢文帝不跟他談鬼神又能談什麽?賈誼的這些意見漢文帝早就知道了。漢文帝的心裏是認為你這個年輕的書生,意見完全對,可是時機還沒有到!賈誼的智慧到底不行,眼光還不夠。所以李商隱替他抱冤屈,還是書生之見。我的看法,漢文帝對他不問鬼神又能問什麽?漢文帝不能對他說時機還沒有成熟啊!
  人情千古重多金
  上面所提出來當時的時代趨勢,有許多大原則,是和今日的國際局勢差不多,甚至可以說完全相同。衹是社會的形態、政治的型態,以及其結構不同而已。現在說到蘇秦本人。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絶,去秦而歸,羸滕履囗,負書擔囊,形容枯搞,面目革黑,狀有歸色。歸至傢,妻不下糹壬,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綉,取卿相之尊者乎?”
  在“書十上而說不行”,路子走不通的時候,就很可憐了,原來特製的最名貴黑貂皮的衣服穿破了,錢也用光了,行李袋子破了,鞋子也買不起,衹好穿草鞋,自己挑了擔子,臉色臉看得很,又黑又瘦,營養不良所致,衹好回傢了。回到傢裏的時候,太太看見他這副樣子,不理他,正在織布做工,也不放下來,照樣做她的工,嫂嫂不給他做飯,父母也不和他講話。這裏就看到了人情。由這裏我們也看到千古以來一般人情,蘇秦遭遇到這種情形,衹有感嘆自己錯了。
  於是這一下發憤讀書,漏夜把所有的書拿出來。“陳筐數十”,他的藏書還是很多的,不比現代,古代還有那麽多書,可見平常很用功。那時的書是很難得到的,“篋”就是書箱,古代的書裝在竹製的箱子裏,就叫書筐。他在很多的書裏,找到“太公陰符之謀”,就是古代的《陰符經》,是不是現代的這本《陰符經》,或另有原本,就很難說,據說他讀的是陰符兵法。他“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這兩句話是重點,這個“伏”並不是說他跪下來讀,是呆在傢裏不出去,正如上海話“孵豆芽”的意思,就是躲在傢裏,連人都不敢見,專門研究學問。“簡練”二字,“簡”就是選,選書中的重點,“練”是熟練,再把選出來的重點搞熟。“揣摩”就是思想、研究等等的綜合,揣是用手比算,摩是摸摸看。思想上的揣摩就是研究人傢的心理,研究當時各國間的形勢,研究每一國領導人心理上需要的是什麽。他在這段用功的期間,連睡都沒有好好睡,打瞌睡的時候,用錐子刺痛自己,刺到血都流出來,一直由大腿流到腳上。他這樣足足用了一年的功,自己有了信心以後,於是他說:“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綉,取卿相之尊者乎?”這兩句話是很重要的一個重點,我們要特別註意,他有了信心了,並沒有為國傢、天下、人類、社會着想,衹求他個人的成功。他說衹要找到一個老闆,一定可以把這老闆口袋裏的寶貝、黃金、美鈔都裝到自己的口袋裏來,不但可以拿到錢,還有當宰相的絶對把握。他自認為一定可以做當政的人,成為政治上的權要,所以他又出門了。
  期年,揣摩成,曰:“止匕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於是,乃摩燕鳥集闕,見說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銹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後,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故蘇秦相於趙而關不通。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衆,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决蘇秦之策。不費鬥糧,來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絶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於兄弟。
  雛燕初飛
  這次蘇秦不再到秦國去了,而先到北方,這些都是弱小的國傢。他先到燕國,說動了燕國的諸侯,認為他的辦法好,給了他資本,要他去組織“聯合國”。他就來到趙國了,在趙王建築得非常漂亮的大辦公室裏,和趙玉拉着手講悄悄話,講的一些什麽內容,須看《戰國策》的《趙策》,不過讀中國古書要瞭解,他所講的雖然記載下來給後人學習,也不一定是光明正大的好主意,都是講利害關係,屬於當時的陰謀,所以悄悄的。趙王聽了以後,大為高興,馬上封他為武安君,等於現在的上將軍、特任官。這個時候,他一下子闊起來了。受了相印,後面帶着從人,等於一個特別辦公室的機構,“聯合國”的秘書長還沒有當上,派頭先有了。他出去時,後面跟着的車於有一百輛。至於錦綉千純,並不是穿的衣服,在那個時代,布匹和錢幣同樣是錢,都當作貨幣用。他後面帶了很多錢,還有白璧百雙和黃金萬鎰,都跟在他的後面。這時他有了政治資本,纔開始組織“聯合國”,提倡抗秦。
  下面“蘇秦相於趙”到“賢於兄弟”一段:就是說蘇秦這時做到趙國的首相而兼辦外交,就馬上與秦國斷絶了外交關係,和那麽強的秦國,不但外交上斷絶關係,經濟上工商業都不通往來了。這是他與趙王“抵掌而談”時,不曉得出了些什麽主意,後世的人無法知道。後來他的“聯合國”一組成,蘇秦威風之大,大到除了秦國之外,六國諸侯所轄那麽大的天下,那麽多的群衆,每個國傢的諸侯,以及“參謀長”、“秘書長”什麽文官武將等謀臣勇士,全部都聽命於他一個人,靠他一句話作决定。那種權勢,威風之大,不可想象,如拿今天的基辛格來比,基辛格還不及他萬分之一呢!而且這個時候,國際上沒有辦法停止戰爭,可是蘇秦做到了連一根箭都沒有用過,而國際上諸侯之間,就能互相合作,賢於兄弟,大傢互相團结,這是蘇泰的成功。
  夫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於政,不式於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於四境之外。”當秦之隆,黃金萬鎰為用,轉轂連騎,炫(火黃)於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使趙大重。
  於是寫這篇文章的人結論說,由這一段歷史,就看出人才的重要,有才幹的賢者得其位,天下就服了。衹要這一人施展所長,天下的人不問思想、觀念各方面,都跟他走,所以古話說:“式於政,不式於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於四境之外。”這個“式”就是標準,也就是中心。一個中心在於政治--包括內政、外交、經濟、軍事、社會、教育等廣義的政治。光靠武力沒有用,要好的政治策略,“式於廊廟之內”--廊廟過去指君主上朝的朝廷,比之現代,是中央最高决策的所在。衹要有好的政策、好的人才,就能轉危為安,就像蘇秦威風的時候,六國的經濟都由他支配,各國之間的關係如此密切,不但外交上如此,還有工商上的往來,在秦晉山脈以東的各個國傢的諸侯,聽到消息就跟着來歸服了,使趙國在當時國際上,立即變成最有聲望,最有地位的盟主國。
  反覆波瀾的人世
  下面講到蘇秦個人,這也是大傢要研究的,關於個人的人生與國傢社會的關係。
  且夫蘇秦特窮巷掘門、桑戶捲樞之士耳,伏軾樽銜,橫歷天下,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英之能伉。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宴,郊迎三十裏;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倔而後率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責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人,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
  《戰國策》
  這裏說蘇秦這個人,不過是貧民窟裏出身的,傢裏窮得很,小門小戶,好比貧民窟裏違章建築窮傢的子弟而已,結果坐那麽豪華的車子,威風凜凜,各國間隨意走動,同每個國傢的元首見面,在各個朝廷中,高談闊論,使各國元首身邊最受器重、最得寵的人,在他面前都閉着嘴不敢亂講話,衹有聽命的分,天下人沒有辦法和他對抗。他就是靠頭腦,靠嘴巴幹出來的。這裏就要註意了,推開軍事哲學來說,任何歷史,任何時代,戰爭的背後還是思想;權力的背後也是思想,政治的背後仍然是思想,不過許多思想傢,雖然影響了整個時代,乃至影響後世千秋萬載,在他本人當時是很可憐的。比如孔子、孟子以及古今中外很多人都是如此,這些人都是走正路的大思想傢。而蘇秦、張儀這類搞思想的人,就講現實,他們對國傢、民族、人類、社會這些大經大節都不考慮,完全個人英雄主義,自我主義,做到“天下英之能伉”就是他們的目的。
  後來蘇秦要到南方一個新興的國傢楚國去,經過他的故鄉洛陽,傢裏人這時對他的待遇,和他第一次遊說秦王失敗回來,連父母都不理他的情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這時父母聽到他來了,趕緊雇人來粉刷房子,路都打掃幹淨,準備了音樂、宴席,而且到三十裏以外去郊迎。太太不敢正眼看他,衹有低下頭,側過臉,偷偷地瞄他一眼,蘇秦講的話,還要湊過耳朵仔細聽,就怕聽錯了。嫂嫂更嚴重了,跪在地上爬過去,自己先跪下來道歉。豈止蘇秦?漢高祖也是如此,當亭長的時候,又喝酒,又亂來。回傢時嫂嫂也不給他做飯,要他吃冷飯去。這就是人生。
  所以有的人讀了這些書,覺得自己要奮鬥,要爭氣,這是一種看法。如果講修養的,如孔、孟的道德觀念,就覺得蘇秦的嫂嫂、太太這一類型的人太多太多,衹是很值得憐憫,但一點也不會動氣,而覺得人原來是如此可憐的一種動物,於是去感化這種人,教他們以後不要這樣想,不要這樣做,這就是道德的思想。相反的,就是不道德的思想,也是蘇秦他們這一條路,不過蘇秦還算好,他並沒有報復,衹是幽默一下,諷刺他嫂嫂一句而已。歷史上報復的人很多,如宋朝第一位宰相趙普,胸襟就非常狹隘,度量不夠大,他當了宰相,對以前對不起他的人都要報復,還是宋太祖勸他說:“風塵中能識天子、宰相,則人皆可物色矣。”所以宋太祖還是了不起。趙普也還算好的,歷史上有很多報復得很慘的例子。所以說蘇秦算是好的,不過問他嫂嫂,上次我回來,你高高在上,現在你又跪下來幹什麽?如果以儒傢的道理來說,蘇秦就不講這句話,儒傢的做法,是不和這樣的人計較。像蘇秦這樣做法,也是為儒傢所不齒的。如歷史上三國時有名的管寧與華歆的故事,他們原來是很要好的同學,有一次兩人同在一起挖地,管寧挖到一塊黃金,看都不看一眼,華歆拿起來看看,想了一下,還是把黃金丟掉了,從此管寧就看不起華歆,斷定他將來一定有問題,而不相往來。後來華歆當了曹丕的大臣,也等於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麽大的權貴,而管寧就蓋了一個樓房,搬到樓上去住,因為他不願意立腳在華歆所管的土地上,而一輩子不下樓。這就是儒傢的另一種作法。假使蘇泰講這句話時,有一個管寧在旁邊聽了,就馬上走開,不理他了,不必說六國宰相,即使當萬國宰相,他也不會理的。可是蘇秦的嫂嫂答道:你現在地位高了,又有錢,當然不比從前了。那麽蘇秦聽了,不免有所感慨:人在這個世界上,勢力、地位、金錢、富貴,這些都不能馬虎的啊!不過,要知道一個人,在某一時期,財富名位權勢,一點也沒有有。真看通這點,纔知道如何是人。
  這是不能效法的,我曾再三說過,這是屬於謀略之學,所以中國古代讀書人,對這種書的看法是“不足為訓”四個字的評語,不能拿來效法的,不過要懂得。如孔子、孟子何嘗不懂這些,當然懂得,但是講道德,則如孔子贊賞顔回的,寧可抱道窮死,絶對不走偏路;再如子貢,像蘇秦這一套本領他都有,而且他也做了,遊說過列國,也成功,可是子貢走的是正路,在列國上擺布了那麽大的局面,而自己什麽都不要,衹是為了救自己的父母之邦,纔不得不如此一用而已。
  這裏我們對歷史的瞭解,關於個人的也好,關於國傢的大事也好,應該多方面比較,才能有深刻的見識,和正大的抉擇。
  人才與時代歷史
  我們現在姑且以人作中心來講,上次講了蘇泰,這次說到張儀。
  為什麽要說這兩個人?要瞭解自己國傢歷史文化的演變,尤其是在一個世界變亂的動蕩時代,對於權謀之術,不能不有所瞭解。過去大傢都念過這一類的書,也許因為各人生活的經驗不同,而體認的程度也有深淺不同。這幾十年來,大傢都有許多經歷,以這許多不同的經歷,來看歷史上的事跡,再看世界的大勢,觀點就不同,因此讀歷史的觀點也不同了。
  我們都知道蘇秦、張儀是戰國時期的人。不過以他們個人做中心,而研究整個歷史,特別要註意的是:中國文化,由周朝開始行禮樂道德的政治制度,禮樂道德的政治哲學思想,到了春秋以後,非變不可。這並不一定是由於某一個人或幾個人的敗壞而演變,而是時勢所趨,非變不可。就像我們常說的一句最幽默的,也是最有意義的話:“無可奈何,衹好如此。”有些人對於環境和事務是這樣,時代的趨勢也是這樣。任何一個時代潮流,趨勢來了的時候,就“無可奈何,衹好如此。”由春秋到戰國,就是這樣一個情形,這是第一點我們要瞭解的。
  其次,周朝禮樂道德的政治制度與政治思想,是所謂王道政治。到了春秋時代,就成了霸道政治,所謂“霸道”一辭,並不是現代“不講理就是霸道”的意思,當時的霸道並不是不講理,仍舊非常講理。以現代觀念而言,列國之間的領導權,以武國或財力而稱尊的,稱之為霸或伯。不走禮樂道德政治的路綫,走的是利害關係的路綫。當然在利害關係當中,仍然還有他的道德標準,這就是霸道政治的時代。到了戰國時代,也稱霸道,但已經是霸道的末流了。這時的霸道,到達了並吞,也就是侵略的階段。這個時候,一個國傢所需要的是強。到了這個階段,天下所需要的,就不是分封諸侯的封建制度,而需要統一天下為一個國傢,過去宗法社會的封建是要改變了。當時各國之間,可能統一天下的,最有優勢的是秦國,另外還有南方一個新興的楚國,但楚國始終無法與秦國抗衡。至於太行山以東,黃河南北的這些國傢,太老大了,內政也太衰敗了,始終處於聽人宰割的狀態。
  牽涉到商鞅
  研究歷史,戰國時的齊國、楚國,乃至韓、魏,並不是不可為,但又為什麽弄到如此,衹能聽秦國的擺布?歸結下來,不外是人才的問題。
  好了,到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結論,不但是中國的歷史文化,即使世界的歷史文化也是如此:决定仍是在人才。就是現代的歷史,我們看《第二次世界大戰秘史》這部紀錄片以後,也深深感到人才是决定性的關鍵。任何思想,任何精良的制度,都要靠人才的創造和人才的推行。當時秦國所以能夠在一百年內興盛起來,就决定在幾個人身上。蘇秦、張儀以前,秦國在政治基礎上,有一次很好的改革,就是用了法傢商鞅的决策,提倡法治,即所謂商鞅變法。商鞅這一次在政治上所做的改變,不上是影響了秦國後代的秦始皇,甚至影響了後世三千年來的中國,這又是一個大問題。
  商鞅當時改變政治的“法治”主張,第一項是針對周代的公産制度。(有人說周代這個制度,就是社會主義,也就是共産主義,這種做法,是硬作比方,似是而非的。)商鞅在秦國的變法,首先是經濟思想改變,主張財産私有。由商鞅變法,建立了私有財産制度以後,秦國一下子就富強起來了。但商鞅開始變法的時候,遭遇打擊很大,關鍵就在四個字:“民日不便”,這一點大傢千萬註意,這就講到群衆心理、政治心理與社會心理。大傢更要瞭解,人類的社會非常奇怪,習慣很難改,當商鞅改變政治制度,在經濟上變成私有財産,社會的形態,變成相似於我們現在用的鄰里保甲的管理,社會組織非常嚴密,可是這個劃時代的改變,開始的時候,“民日不便”,老百姓統統反對,理由是不習慣。可是商鞅畢竟把泰國富強起來了。他自己失敗了,是因為他個人的學問修養、道德確有間題,以致後來被五馬分屍。這等到有機會研究到他的時候再說。可是他的變法真正成功了,中國後世的政治路綫,一直沒有脫離他的範圍。
  由商鞅一直到西漢末年,這中間經過四百年左右,到了王莽,他想恢復郡縣制度,把私有財産制度恢復到周朝的公有財産。王莽的失敗,又是在“民日不便”。王莽下來,再經過七八百年,到了宋朝王安石變法,儘管我們後世如何捧他,在他當時,並沒有成功。王安石本人無可批評,道德、學問樣樣都好,他的政治思想精神,後世永遠流傳下來,而當時失敗,也是因為“民日不便”。我們讀歷史,這四個字很容易一下讀過去了,所以我們看書碰到這種地方,要把書本擺下來,寧靜地多想想,加以研究。這“不便”兩個字,往往毀了一個時代。毀了一個國傢,也毀了個人。以一件小事來比喻,這是舊的事實,新的名詞,所謂“代溝”,就是年輕一代新的思想來了,“老人日不便”。就是不習慣,實在便不了。這往往是牽涉政治、社會型態很大的。一個偉大的政治傢,對於這種心理完全懂,於是就産生了“突變”與“漸變”的選擇問題。漸變是溫和的,突變是急進的。對於一個社會環境,或者團體,用哪一個方式來改變比較方便而容易接受,慢慢改變他的“不便”而為”便”的,就要靠自己的智慧。這也是講蘇秦、張僅這兩個人的事跡,所應註意到的。
  外纔與內用
  說到張儀、蘇秦兩個人,遊說的目標,開始都是對秦國。秦國在秦始皇以前,歷史政治的基礎之所以打好,都藉重於外來的人才。商鞅,衛國人,外來的;百裏奚,虞國人,外來的;張儀這些外來的人物,還是後期的。為什麽這些人,不能為自己的國傢所用,反而都去替秦國效力呢?這中間的問題也很大,這裏暫不分析,大傢自己去研究它的原因吧!還有一個觀念要很註意的,讀古書固然要吸收歷史的經驗,但是不要被古人牽着鼻子走,尤其今天求學問,對今天的時事要格外留意,千萬要把握住今古無分別的原則。當年的秦國,可以把它比作現在的美國,也可以比作蘇聯。但是不要忘記,秦國的壞處可比敵人,但秦國的好處也可以比作我們自己,這是沒有固定的,我們怎樣去運用這個法則,是在於人的智慧。
  張儀之所以在秦國一說就通了,原因是秦國在當時所需要的,並不是什麽文化思想。誰有辦法使秦國強大,永遠的強大,而巨蓋世的強大,就請誰。這是在當時的必然趨勢,並不是說秦始皇的祖先們,毫無道德禮樂政治的思想,而是時代的趨勢,需要如此。
  張儀的故事
  再看張儀的個人,要看《史記》張儀列傳,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張儀、蘇秦這些人,是把戰國時的資料,將時間、年代、地點,編起來寫成傳記。而在每個人的傳記後面,都有評語,所以司馬遷的《史記》,也等於是歷史哲學,等於是一個評論。
  研究蘇秦時我們說過,張儀是蘇秦培養出來的,不過在這以前還有一段:張儀是魏國人,小的時候和蘇秦是同學,《史記》上寫他們跟鬼𠔌子“學術”。要註意這“學術”兩個字,他們並不是真搞什麽學問,學的是如何拿到功名,很講現實的一套東西,就是權變之術。在讀書的時候,蘇秦自己認為不及張儀,《史記》上衹記了這樣一筆,沒有說為什麽不及張儀。後來看了張儀傳,找出一個答案,張儀的出身,比蘇秦好一點,所以有點太保脾氣,比較豪放,是耍得開的人。蘇秦後來得志以後,張儀並沒有得志,環境比較好一點的人,進取心就差一點,所以讀歷史讀多了,對於一個人的成功,會感到很奇怪的,有許多人的成功,連他自己本來都沒有這樣的想法,但卻硬是有機會逼得他走上成功的路綫。正如隋煬帝吹的牛:“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這就看出一個人如果沒有環境的刺激,反而容易墮落。以張儀、蘇秦兩人比較,張儀就是如此,等蘇秦得志了,張儀還在悠哉遊哉。在一個當楚國宰相的好朋友傢裏,作第一等賓客,手面也很大,隨便花錢,蠻不在乎,一般人看他吊兒郎當,好像品行不很高。有一天這位宰相傢裏掉了白璧,宰相傢裏的人懷疑是張儀拿的,把張儀捆起來打個半死。回到傢裏。太太就說他,這冤屈都是讀書讀來的,如果不讀書,就沒有這種事。張儀當然受傷很重,他看見太太這樣難過,就問自己的舌頭有沒有壞,太太告訴他舌頭當然在,張儀就安慰太太不要緊,衹要舌頭還在,就沒有關係,我們曾經看了《張良傳》中說的:“以三寸舌為王者師”。這句話也等於說:衹有吹牛不犯法。但據我們的經驗,衹有吹牛的成本最大,其次吹牛的對象更難找,因為能聽吹牛的人,比吹牛的人還要高,諸葛亮會吹,劉備會聽;張良會吹,漢高祖會聽。沒有對象,再吹也沒有用。“三寸舌為王者師”,所以張儀說衹要舌頭在就不怕。等到傷好了,聽朋友的勸,纔去找蘇秦。
  刺激的教育
  這時蘇秦已經了不起,可是蘇秦自己心裏有數,知道所玩的一套不是真的道德,也不是真的政治,為了個人的功名富貴而把齊、秦等國玩弄成這個樣子。這個我們要註意,今日的基辛格內心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動機,值得研究。不過有兩種看法,基辛格以前的確有著作,曾經有一個留美的同學,回來跟我說,基辛格這一套當然會失敗,可是他著作中的理論可能不會失敗。另外也有人說,基辛格大概準備把美國搞垮,因為他是猶太人。這都是推測的話,不去管它。話說回來,蘇秦知道自己的西洋鏡要拆穿的,如果被拆穿就不得了,必須要製造出一個敵人來,他當時的敵人是秦國,不需要另外創造,可是又有誰能去秦國說動,來和自己的計劃對抗?他心裏想到衹有張儀,而剛好這時張儀來了,於是我們上次講過的,蘇泰就想辦法刺激他。由此我們看到,一個環境好的青年,有本事,可是懶,不肯動,非要刺激他到沒有辦法的時候,他纔去幹。
  山梁雌雉時哉!時哉!
  再說張儀到了秦國以後,所說的一套,就是《戰國策》裏這篇張儀說秦王。
  我們看這一篇文章,除瞭瞭解這些歷史經驗以外,其中記錄的許多觀點、思想,對於我們現在的時代、國傢、世界,乃至於個人,有很多值得參考的地方,須要註意。其次張儀去看的秦王,也就是蘇秦所去看的秦惠王。蘇秦去看他,兩個人談不攏,再讀書以後,就不再去看他,想個辦法,使太行山以東的國傢,聯合起來抗秦,把泰國孤立起來,沒有辦法左右當時的列國局勢。現在張儀來看秦惠玉,列國的情勢變了,和蘇秦來的時候不同,這時惠王正需要這樣一個人的時候。剛好張儀到了。
  張儀說秦王曰:“臣聞之:弗知而言為不智;知而不言為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不審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大王裁其罪!”
  這一段,有一點我們要註意,即使不研究法傢的韓非子,至少要看《史記》上韓非子的傳記。韓非子再三提到一個重點--“說難”,人與人之間說話最難,尤其藉言語溝通政治上的思想,就更為睏難。這一段裏,也就反映了這一個重點,在文字的表面上沒有什麽了不起,實際上是一個重點。第二點從這一段裏,我們看到要學習說話的藝術,像張儀這開頭的三句話。首先提出實際上不知道而亂講的,這是不聰明。第二是知道了不講的,就是不忠,對你不忠的人應當死。第三是知道了,又講了,但講得不詳細、不清楚,也該死。實際上他的意思是,我要詳詳細細說給你聽,你不要不耐煩,一會兒看表,一會兒又說要開會,但是他不便也不能這樣直說,所以說反面話,如講得不詳細不清楚當死。最後還加上一句,我雖然據我所知道的,利害得失全部說給你聽,但是如果錯了,甘願領罪。他這麽一說,如真說錯了,秦王也不好意思責怪他了。他短短幾句話,什麽都講到了。這就是說話的藝術。而後言歸正傳。
  “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團齊,收餘韓成從,將西南以與秦為難,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屯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千百萬,白刃在前,斧質在後,而皆去走,不能死。罪其百姓不能死也,其上不能殺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行,故民不死也。”
  首先把列國局勢分析下來,所謂“天下陰燕陽魏”到“將西南以與秦為難”。這一段的列國局勢,都是蘇秦的玩意兒,可是他絶不攻擊蘇秦,因為這時他已經知道是蘇泰培養了他,這個時代,就在蘇秦、張儀這兩個同學的手裏玩。
  張儀說,他們這種合縱的形勢,“臣竊笑之”,我覺得好笑,你秦王放心,沒有什麽可怕。“世有三亡”,世界上有三個大原則,誰違反了這三原則之一的,就非亡不可,在個人非失敗不可。“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現在他們這個聯合國的組織--合縱的國傢,已經犯了這三樣必定敗亡的原則。“臣問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就是這三個條件。“以亂攻治者亡”是內在的,內政第一要清明。“以亂攻治者亡”是同樣的道理,內部先求修明,張儀當時是指燕、魏、荊、齊、韓、趙這一邊,每個國傢的內政當時都在亂,真正修明的政治還是在秦國,所以後來秦始皇能統一天下,並不是偶然的。有上代替他打好了政治基礎,由商鞅變法以後,內政一路建設起來的。
  “以邪攻正,以逆攻順”的道理都是一樣。
  他再分析天下的局勢,從“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到“其上不能殺也。”這一節,原則上同今天東南亞的趨勢有點相像了。第一,他們這些國傢,經濟不能獨立,後勤補給缺乏,經濟沒有弄好,把所有的有用人力,都放到前方去了,統統備戰。所謂“白刀在前,斧質在後。”這八個字,我們不要衹作文學上的欣賞,仔細研究起來,這就是描述古代兵士在戰場上,前進則有敵兵之白刃以相嚮,若畏懼而退陣,則後頭又有“斧質”相加的死刑要承受,處境可說是進退兩難。可是這些國傢的軍隊,遇到真正發生了戰爭,會回頭就跑,絶沒有人冒死打仗。為什麽呢?“罪其百姓不能死也,其上不能殺也。”這要註意的。任何一個時代,任何國傢,人民所以不會打仗,所以不肯盡忠,不肯犧牲,是有他的原因的,主要由於領導的錯誤。
  政治上最重要的就是“賞罰”兩個字,賞罰兩個字也很難的,歷史上很多人在這兩個字上犯錯誤。甚至當傢長的對孩於們的賞罰都要註意,都很難做得好。所以奬懲之間很難很難。張儀說,現在他們各國裏面,“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行,故民不死也。”就是要賞,可是不給,說的沒有用;對於處罰,也沒有徹底去執行。既然賞罰不能行,大傢覺得馬馬虎虎,沒有責任感,所以就不肯犧牲打仗了。
  他回過來說泰國:
  “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不攻無攻,相事也。出其父母懷裧之中,生未嘗見寇也。聞戰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煨炭,斷死於前者比是也。”
  政治修明:命令貫徹,賞罰分明(這是商鞅變法以後,秦國政治完全走上法治制度的好處),許多秦國的年輕子弟,因為國傢富強、環境舒適,從離開父母的懷抱起,就沒有見過敵人,一到了戰場精神就來了,一頓足會脫了衣服,光着膀子,看見刀子,都不怕,就是燒紅的火炭都敢踩上去,死了就死了,願意犧牲的人多的是。
  秦國的老百姓為什麽會做到這樣?他說:
  “夫斷死與斷生也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也。”
  斷死與斷生,在人的心理是絶對不同,“斷”就是斷然,就是决心。斷死是决心犧牲,斷生是决心求生投降,這兩種决心是絶對不同,而秦國的青年所以會斷死於前,是養成了一種戰爭責任感,不怕死的精神,能夠奮發,非犧牲不可,有個人的犧牲纔有國傢的強盛。因此秦國的士兵:
  “一可以勝十,十可以勝百,百可以勝千,千可以勝萬,萬可以勝天下矣。”
  張儀再說下去:
  “今秦地形,斷長續短,方數千裏,名師數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知秦戰未嘗不勝,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也。開地數千裏,此甚大功也。”
  從一開始說到這裏,一路下來都是高帽子,好聽的,而又都是真實的。高帽子也不能亂送,秦王是一個當領袖的人,笨也不會笨到哪裏去,所有的資料,他都清楚。換句話說,也就是張儀把秦國當時所處的列國情勢、政治環境、地理環境、軍事環境、一切準備,都分析清楚。最後,他說出一個秦國當前所應該采取的措施。實際上也就是張儀自己心理所希望造成的局勢。他說:
  “然而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廩倉虛,四鄰諸侯不服,伯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謀臣皆不盡其志也。”
  在這裏我們就看到張儀處理思想的方法,古代所謂“以說動人主”,就是《張儀列傳》上說的,他問太太舌頭壞了沒有?他用嘴巴分析利害關係,非要打動對方的心不可。使他聽了這個話,非動情不可,認為有道理,非上這個當不可。歷史上常有一句話“揣摩人主之意”,當然“人主”是指帝王而言,以個人來說,做一個小單位的主管,也是一樣,下面總要慢慢摸你的意思,把你的個性等等都瞭解,這當然有正反兩方面的作用。
  現在張儀把秦國的好處先講了,可是再看下去,我們看到蘇泰合縱--來一個“聯合國”以後,秦國是已經沒有辦法,很吃虧了。他說“甲兵頓”,國防的戰綫拉得那麽長,國防經費那麽大,無法打仗,停在那裏,好比今天美國的情形。“士民病”,大傢心理上都很睏頓。經濟上“蓄積索”,慢慢空虛了,等於現代的美國,在越南,打不了勝利的仗,錢都打光了。“田疇荒”,國內的農業、工業、生産都荒廢了。“睏倉虛”,國庫都空虛了,結果弄到四鄰的諸侯不服,外面的同盟國傢並不服你的氣,你想稱霸於天下是不可能的。我們讀了這段書,看出就是蘇泰這樣一個書生,在七八年之間,把秦國弄成這個窘態。同時我們也可以瞭解現代,美國人到今天為止,就是這個情況。當時張儀告訴秦王,秦國所以到這個地步,就是左右的文臣武將,沒有真正盡心貢獻意見所致。
  引用歷史的經驗
  他話說到這裏,就引用過去歷史的經驗,告訴秦王:
  “臣敢言往昔:昔者齊南破荊,中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之君,地廣而兵強,戰勝攻取,詔令夭下,濟清河濁,足以為限,長城、距坊,足以為塞。齊五戰之國也,一戰不勝而無齊。故由此觀之,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
  張儀在這個時候,要挑起戰爭。他希望泰國出戰,但沒有直接教秦王非打不可,他衹拿歷史的經驗來說,提到齊國。研究這一段歷史要註意的,秦是在西邊,齊國是介於現在山西與山東之間,他說歷史上齊國稱霸的時候,那麽了不起,四面攻破了各國,一個命令下來,列國都聽他的。南有濟水黃河,北有長城作防綫,像這樣一個平原國傢,各方面受敵,衹要一次大敗仗,齊國就完了。他那個國傢的命運註定非打勝仗不可,由此可以看到戰爭的重要。這段話張儀是挑動秦國非打不可。
  “且臣聞之曰:削株掘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
  這是普通作人的道理,國事也同個人的事一樣,農業社會人人都知道的比喻,砍去一棵樹要挖根纔徹底,但不要碰到旁邊的樹,如把旁邊的樹根也挖掉,就成問題,這個禍就闖大了。這是中國農業社會的老話,也是作人的道理,凡事挖根要徹底,不要留下禍根,但是對於與此事無關的部分,不要輕率地去傷害,傷害了就闖禍。
  張儀接着就指出秦國當時的近代歷史:
  “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邵,取洞庭、五都、江南,荊王亡奔走,東伏於陳。當是之時,隨荊以兵,則荊可舉,舉荊則其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強齊、燕,中陵三晉,然則是一舉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荊人和。今荊人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五宗廟,令帥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一也。”
  這一段是批評秦國的不對,軍事策略上的錯誤,他說你們一度和荊國作戰,破了荊國,拿下了郢--現在武漢以北一帶,取下了洞庭、五都,江南,一直到達現在安徽這一帶了,荊王也逃亡躲到陳國不敢出來了。當這個時候,如果秦國一路追擊下去,則整個荊國可以拿下來,拿到了荊國,則秦民可貪,地可利。進而影響東面的齊國、燕國都可以控製了。中間可以駕凌趙、魏、韓等三晉地,你秦國就可以一戰下來稱霸世界。結果你秦國的决策不這樣做,反而引軍而退,打有限度的勝仗,跟荊人談和了。結果,荊人又慢慢恢復了,強起來了,又變成了你秦國的敵人,所以第一個錯誤就犯下去,不能做聯合國的盟主--成伯。
  研究這一段書,我們就感到,歷史雖然已為陳跡,卻足以發人深省。我們讀這一段歷史,再看看國際的現勢,美國在對北朝鮮,對北越的戰爭,軍事策略上犯了同樣的錯誤。
  他講秦國的第二個錯誤:
  “天下有比志而軍華下,大王以許破之,兵至梁郭,圍梁數旬,則梁可投。拔梁則魏可舉,舉魏則荊趙之志絶,荊趙之志絶則趙危;趙危而荊孤;東以強齊燕,中陵三晉,然則是一舉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魏氏和。令魏氏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二美。”
  我們拿這一段歷史的經驗,看看今天的越南(時為一九七五年四月),又投降了。張儀說,你秦國有一次在北方的戰爭,已經打得很好,你已經打到了梁國,把梁的城郭包圍起來,已經可以把它拿下來了,拿了梁,魏國就站不住了,得到了魏國,荊、趙就不會有鬥志。趙危,荊孤,一直下來,也可以稱霸天下。(這要註意,沒有說統一,不像後來秦始皇要消滅人,這裏是衹想稱霸。)結果你秦國的謀臣又是不準打完全勝利的戰爭,撤兵回來,和魏國講和,魏國又壯大起來。
  第三點,張儀談到秦國的內政:
  “前者穰侯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身暴靈於外,士民潞病於內,伯王之名不成,此國已無伯王之道三矣。”
  張儀說穰侯(秦國的權臣)當政的時候,內政上兵力用得太過分,想用一國的兵力完成兩國的事,於是服兵役的人,終身奔波於外,國內的工商業衰落了,農村破産,這是第三點的錯誤。
  接着指出秦國的謀臣太差勁,如美國的參、衆兩院,基辛格、費正清這些人,都是美國現代的策士。
  “趙氏,中央之國也,雜民之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上非能盡其民力,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氓,悉其士民,軍於長平之下,以爭韓之上黨,大王以詐破之,技武安。當是時,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賤不相信,然則是邯鄲不守,拔邯鄲,完河間,引軍而去,西攻修武,逾羊腸,降代、上黨,代三十六縣,上黨十七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民,皆秦之有也。代,上黨不戰而已為秦矣,東陽河外不戰而已反為齊矣,中呼池以北戰而已為燕矣。然則是舉趙則韓必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橐魏,挾荊,以東弱齊燕,决白馬之。以流魏氏,一舉而三晉亡人者敗。大王拱手以須,天下這隨而使,伯王之名可成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趙氏為和。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伯王之業,地尊不可得。乃取欺於亡國,是謀臣之拙也。且夫趙當亡不亡,秦當伯不伯,天下固量秦之謀臣一也。”
  趙氏是現代河北山西一帶靠北面地方,在當時是中央之國,雜民之所居,這問題很大,講到歷史要特別提出來研究的。
  雜民所居的地方,政治上很成問題,如歷史上自漢朝以後,有一個魏晉南北朝,這時都是外來的民族。因為漢朝自高祖以來,三四百年間,對西北的外來民族,始終沒有辦法,因此形成了以後南北朝兩三百年間漢族與外來民族的紛爭。到了唐代的時候,唐太宗那樣了不起的人,對於邊疆問題沒有辦法解决,漢唐兩代,對外來民族,唯一的辦法,就是靠通婚來羈糜,都是靠“和番”政策。所以唐末直到後來五代時候,就是雜民之所居,發生了變亂。
  那麽是不是雜民所居不可以?不是不可以,血統的交流不是不可以。問題在於有很重要的一點,古人始終不知道的,在孔子的思想裏有這一點,不過表達得不很具體,就是“文化的同化”這點古人不知道。假使唐代就知道了文化是政治戰的一個最大的力量,那中華民族今天的國勢,還不止是這樣而已,很可能西面已經到了歐洲。其次要註意的,近代東西方文化思想溝通以後,大傢都知道了這一點,所以各國之間,在侵略別國以前,先作文化的侵略,最後消滅一個國傢,也是靠文化。像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本人知道了這一點,所以他每占領了一個地方,一定要當地人說日本話。他不像元朝的蒙古人,也不像漢代、唐代的外來民族,進了中國跟着說中國話。乃至把歷史文化都改變。文化雖是看不見的東西,但是力量很大。現在我們知道戰爭中包括心理戰,也非常重要,文化戰還是口號,沒有具體的東西拿出來,尤其現在我們在提倡文化復興,我個人的觀點,我們的文化是在衰落。像我們手邊拿來研究的東西,就是真正中國文化之一,而且是非常有用的,但是卻衹有少數人去看它。
  這是由“雜民之所居”一句所引出來的感想,提出來值得大傢研究和註意的。
  張儀在當時講到“雜民之所居”的地方,“其民輕而難用”,這句話又引起我一個感想,希望大傢要讀一部書--《讀史方輿紀要》,裏面對每一省、每個地方的民風習性講得很清楚。山川形勢、風俗産物,都很詳盡,現在也沒有脫離這個範圍,很值得註意。在政治作戰、心理作戰、文化作戰上,非常值得參考。
  張儀這裏講的所謂“輕而難用”,就是豪邁,容易衝動,一句話不合就打起來了。在這種地方,就要瞭解他們這種民風習性,這並不是他們的缺點,如果摸清了他們這種個性,政治上就好辦了,像雜民所居的這種地方,有時候專談法治很難辦的,他們往往講義氣,話說對路了,人作對了,他就聽你的,如果全跟他談法,不一定好辦。
  他再分析趙國的地形也不便利,是亡國的地形,可是趙國在這麽不利的情形之下,仍舊出兵打仗(例如後來秦國大將白起與趙國長平之役,坑趙卒四十萬的故事)。張儀所講這一段都是講當時秦國的政策,批評秦國當時的這班謀臣沒有盡心負責任。他繼續說:
  “乃復悉卒,以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怒,戰慄而卻,天下固量秦力二矣。軍乃引退,並於李下,大王又並軍而致與戰,非能厚勝之也。又交罷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兵力,由是觀之,臣以夭下之從,豈其難矣!內者吾甲兵頓,士兵病,蓄積索,田疇荒,廩倉虛;外者夭下比志甚固,願大王有以慮之也。”
  一口氣批評下來,結論說到外面的人,看你內在的謀臣,外在的兵力,到底有多大力量,都看得清清楚楚,現在你國內是這樣的情勢,而各國又聯合起來,你秦王應該多多考慮了。
  然後張儀提出建議,先以武王代紂的歷史經驗來作比方。說動秦惠王,最後的結論,竟以自己的頭顱來堅定秦惠王的信心,可見他的會說話,也可見他用心之深和求信之急了。
  “且臣聞之,戰戰慄慄,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也。何以知其然?昔者紂為天子,帥天下將甲百萬,左飲於淇𠔌,右飲於洹水,淇水竭而運水不流,以與周武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領戰一日,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不傷。智伯帥三國之衆,以攻趙襄王於晉陽,决水灌之,三年城且拔矣。襄主錯龜數策占兆,以視利害,何國可降?而使張孟談,於是潛行而出,反智伯之約,得兩國之衆,以攻智伯之國,禽其身,以成襄子之功。今秦地斷長續短,方數千裏,名師數百萬,秦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臣昧死,望見大王,言所以舉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求伯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大王試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伯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於國,以主為謀不忠者。”
  現在把蘇秦、張儀這兩篇東西作一個結論。我們重複提出要特別認識清楚的一個重點:蘇秦、張儀當時的動機,是以自己個人的功名富貴為出發點,而把整個的列國局面,歷史的時代,在他們兩位同學的手裏擺布了約二三十年。他們並沒有一個中心思想,或政治上的主義。同時也可以說,當時一般領導人,並不接受任何中心思想或主義,對於道德仁義的中心思想都不管了,衹認識利害關係。這一點對我們現在來說,是一個歷史的經驗,要特別註意。中國幾千年歷史,一個亂象,到了像戰國的末期,像南北朝的末期,像五代的末期,仁義道德沒有辦法發揮作用,沒人接受,這是什麽原因?當然有它的道理,譬如《孟子》,大傢都讀過的。孟子不過比蘇秦,張儀早一點點而已,為什麽孟子到處講仁義,到處吃癟?為什麽蘇秦、張儀會那麽吃香?這樣比較下,就産生兩個觀點,在個人方面,我們就看到了孔子、孟子的偉大,他們對於蘇秦、張儀的這一套不是不懂,他們全懂,可是始終不願意引導人傢走上這條路,始終要求人傢講基本的德性,並不在乎自己個人當時的榮耀,這是孔、孟個人的了不起。第二點,我們看出了,當時的時代為什麽需要蘇泰、張儀的這一套,這就講到我們本身。我們現在兩副重擔挑在身上,一面要維持自己傳統文化的德業,政治的道德,人倫的道德,承先啓後,這是一副擔子。另一方面是要如何配合這個時代的迫切需要,而這個需要是講利害的,但在利害之中,要灌輸進去我們固有的道德文化思想,這就是我們今日的處境,是一個非常睏難的處境,也許在一兩百年以後的歷史上,會寫我們非常了不起的好處,因為我們今日所挑的擔子,比古人挑的還要重,還要睏難。所以我們讀了蘇秦、張儀兩人的傳記資料,瞭解了他們當時的歷史,拿來比較今天,就知道今天有如何的睏難。因此大傢有時間,不妨多讀《史記》、《戰國策》這一類書,不要以為這是古書,已經過了時。如果不變成書呆子,在碰到事情的時候,發揮起來,非常有用處,透過了古書,更有助於現代情況的瞭解和進展。
  長短縱橫
  上面講到蘇秦、張儀的縱橫術,我國古代,看不起它。在中國古代稱用“”的人是術士,並沒有被列人正式學者之流。現代卻什麽都是術了。
  縱橫術,也名鈎距之術,又名長短術。這種“”的原則和精神,是我們今日所處的這樣國際局勢之中,所需要瞭解的。我們今日的外交,一切工作,都必須有這樣的精神和纔具,抓得住別人的弱點,然後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是一個很高深的本事,可以說比做生意還難。昨夜看了一本書,裏面記載一段清朝的掌故說,山西有一戶很會做生意的人傢,有次有一個顧客在討價還價,爭執得很厲害,老闆被逼得都生氣了,便說:“天下哪有一本萬利的生意?要想一本萬利,就回去讀書吧!”這人一聽這個話的確有道理,就立刻回去培養兒子讀書,後來果然他子孫好幾代都是很有纔具的大臣,由這個故事的幽默感,也可以聯想到縱橫術是相當難的。
  今天,我們用的資料是《長短經》,這本書大傢也許很少註意到它,作者是唐朝人,名趙蕤,一生沒有出來做官,是一位隱士。有名的詩人李白,就是他的學生。如果研究李白,我們中國人都講李白、杜甫是名詩人,實際上李白一生的抱負是講“王霸之學”,可惜他生的時代不對,太早了一點。唐明皇的時代,天下是太平,到天下亂時,他已經死了,無所用處。趙蕤著的是《長短經入就是縱橫術。這一本書在古代,尤其在清朝幾百年間,雖然不是明禁,因為是古書,沒有理由禁止,可是事實上是暗禁的書,它所引敘的歷史經驗,都是到唐代為止。後來到了宋朝,《素書》就出來了,以前也有,但宋朝流傳下來的《素書》是否即是漢時的原版,無從證明。到了明末清初,另一本書《智囊補》出來了,作者馮夢竜是一位名士,把歷史的經驗都拿出來了。我們如把《左傳入《國語入《戰國策》、《人物志》、《長短經》、《智囊補》,以及曾國藩的《冰鑒》等等,編成一套,都是屬於縱橫術的範圍以內。長短之學和太極拳的原理一樣,以四兩撥千斤的本事,“舉重若輕”,很重的東西拿不動,要想辦法,掌握力的巧妙,用一個指頭撥動一千斤的東西。
  人臣之道
  這裏是自《長短經》中摘錄出來的一篇:《臣行第十》,就是如何做一個很好的大臣,換句話說如何做一個很好的幹部。《長短經》裏也有“君道”的論述,我們暫時保留。像最近很多人喜歡讀《貞觀政要》,裏面記載唐太宗當年治國的歷史經驗,它的重點屬於君道,是給皇帝的教科書,要他知道如何作一明君,所以望之不似人君的我們,還是先由臣道開始,把臣道學好:
  這個臣行,所培養的幹部,可以說是最高的幹部,撥亂反正的幹部。他先把臣道分類來講,正臣六類,邪臣六類,相互作對比。
  六種正臣的典範
  夫人臣萌芽未動,形施未現,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豫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顯榮之處。如此者,聖臣也。
  他分類出來的第一種是聖臣的典型,如《素書》裏的講的伊尹、姜尚、張良這些人,都可算是聖臣。這裏聖臣在上古屬於三公之流,坐而論道之事。他們的位置最高,等於現代國傢最高的顧問。沒有固定的辦公室,也沒有固定管哪個部門,所謂“坐而論道”,並不是坐在那裏玩嘴巴吹牛,他們的行為就是本節所講的“萌芽未動”這幾句話。天下一切大事,像植物一樣,在還沒有發芽的時候,態勢還沒有形成的時候,那就已經很明顯的洞燭機先,知道可不可以做。做下去以後,存亡、得失的機要,都預先看得到,把握得住。在事情未發生之前就預先防止,使他的“老闆”--領導人,永遠站在光榮的這一面,能夠做到這樣的,堪稱第一流的幹部,叫做聖臣。在歷史上這種第一流的幹部,都是王者之師。
  ……
  虛心盡意,日進善道,勉主以禮義,諭主以長策,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如此者,大臣也。
  其次是自己很謙虛,每天幫助領導人做好事,貢獻他寶貴的意見,這種古代稱為“骨鯁之臣”,骨頭硬的大臣,自己馬上被免職沒有官做沒關係,但主要的在使領導人走上好的這一面,領導人不對的,就是說不對,歷代都有這種大臣。宋太祖之初有一位大臣去看皇帝,當時皇帝穿了睡衣在宮裏,他就背過身子,站在門上不進去,皇帝看見他站在門外,教侍衛去問他為什麽不進去,他說皇上沒有穿禮服,一句話把皇帝整得臉都紅了,趕快去換了代表國傢體製的禮服出來接見他。雖然這衹是一件小事,但這種骨鯁之臣則絶不馬虎,因為皇帝代表了一個國傢。在清朝的實錄裏就講到,康熙自七歲登基,六十年的皇帝當下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即使他一個人在房裏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把頭上戴的禮帽摘下來,自己就如此嚴格管理自己。所以一個真正好的領導人,對待自己非常嚴格,這是很痛苦的事,自己如果剋服不了自己,而想徵服天下,是不可能的。這裏講到的大臣,對領導人要“勉主以禮義”,要勸勉老闆守禮行義。“諭主以長策”,告訴老闆要眼光看得遠,作長久的打算,使他好的地方更好,壞的地方改掉,這個樣子,叫做大臣。
  ……
  夙興夜寐,進賢不懈,數稱往古之行事,以厲主意。如此者,忠臣也。
  其次,是為國傢辦事,睡都睡得很少,起早睡晚,同時要“進賢不懈”,這情形歷史上很多,就是推薦人才。這件事在中國古代很重要,一個大臣如果不推薦人才,是不可以的。這一點就可以看到中國文化的政治道德,前輩大臣是用各種方法來培養後輩,予以推薦,而且有好人才就推薦,不可鬆懈停頓。“數稱往古之行事,以厲主意。”過去的大臣,都是深通歷史,如司馬光,著有《資治通鑒》,但他也是大政治傢。他有一度被貶回傢,後來皇帝有許多事情,要找他去談,他接到命令進京,到了京城--洛陽的城外,洛陽的老百姓聽說司馬相公蒙皇帝召見進京,大傢高興得跑到郊外去排隊歡迎他。司馬光看見這情形,問明白了原因,立刻往回走,不進京了。這就是太得衆望了也不好,這就是司馬光做人小心的地方。同時,也就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不同的地方,當榮耀來的時候,高興不要過頭了,過頭了就不好,花開得最好的時候,要見好便收,再欣賞下去,就萎落了。這裏是說做大臣要深通歷史,因為在歷史上有很多的經驗,可以引用來幫助領導人。
  在清初,皇帝的內廷,有一個祖宗的規定,皇帝每天早晨起來,一定要先讀先朝的實錄,他們祖先處理政事的經歷。可見歷史的經驗,有如此重要,不管讀得多熟,每天要讀一下,以吸收經驗,啓發靈感。隨時以自己歷史的經驗來輔助皇帝的纔是忠臣。
  或問袁子曰:故少府楊阜,豈非忠臣哉?對曰:可謂直士,忠則吾不知。何者?夫為人臣,見主失道,指其非則播揚其惡,可謂直士,未為忠也。故司空陳群則不然,其談話終日,未嘗言人主之非,書數十上而外不知,君子謂陳群於是乎長者,此為忠矣。
  這裏是以附註的形式,對“忠臣”作進一步的闡述。他說,有人問袁子說故少府楊阜不是忠臣嗎?而他答復說,像楊阜這樣的人,衹能稱直上,他行直道而已,算不得忠臣。楊阜是三國時的魏人,因打馬超時有功,封為關內侯,魏明帝的時候又升了官,這人有一個抱負,歷史上寫他“以天下為己任”,也就是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意思。因此歷史上寫他“敢抗疏”三個字。“疏”就是給皇帝的報告,“奏議”是建議,“奏疏”是與皇帝討論問題,“抗疏”就是反對皇帝的意見。楊阜是常常提抗疏,上面收到他這些意見,看是看了,但往往不大理,他看自己的意見不被采納,就提出辭官,但沒被批準,上面還是認為他很好。歷史上有一則故事,有一天他看到魏明帝,穿了一件便服,而且吊兒郎當,就很禮貌地告訴魏明帝,穿這樣的衣服不合禮儀,弄得皇帝默然,無話可說,回去換衣服。還有魏明帝死了一個最疼愛的女兒,發喪的時候,魏明帝下命令表示自己要送喪,這一下,楊阜火了,他抗疏說先王和太後死了,你都沒有去送喪,現在女兒死了要送喪,這不合禮。當然楊阜的話是對的,魏明帝到底是人主,並沒有理他的反對意見。在歷史上這類故事很多。
  《長短經》中,在這裏藉用他,對忠臣的意義,做一個闡述。他說像楊阜這樣的人,可稱為是一個直士,很直爽,有骨氣,但還不夠算作忠臣。什麽理由?做為一個大臣,發現領導人錯了,當面給他下不去。雖然指出他的不對是應該的,但方法有問題,結果是自己在出風頭而已。有如和朋友在一起,在朋友犯錯時,要在沒有第三者在場時,私下告訴他,不能當別人的面前說出來,給他下不去。而魏朝的另外一個大臣,司空陳群這個人,是非常有名的,學問、道德樣樣都好。所以研究三國時的歷史,魏曹操父子之能夠成為一個正統的政權而維持了那麽久,不是沒有理由的。從另一個角度看,很有他的道理。在曹操父子的部下裏頭,有很多了不起的人。像陳群就是有名的大臣,他就有忠臣的風度,他和高級的人員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講上面領導人的錯誤,衹是直接“抗疏”,送報告上去,指出哪點有錯誤,哪點必須改。但是他上了幾十個奏疏,有的是建議,有的是批評,而他的朋友同僚都不知道他上了疏,自己絶對沒有自我表揚。所以後世的人,都尊陳群是一位長者--年高,有道德,有學問,有修養,厚道的人,這纔是真正的忠臣。像楊阜衹是行道的直士。其實,不但對領導人應該這樣,就是對朋友,也應該這樣。
  ……
  明察成敗,早防而救之,塞其間,絶其源,轉禍以為福,君終已無憂。如此者,智臣也。
  智臣在現代的說法,是有高深的遠見,成敗禍福,事先看得到,老早防着它的後果而采取適當措施。一個政策下來,衹看成功的一面,一旦失敗怎麽辦?要早防而救之,塞其間,間就是空隙。處理任何一事都必須顧慮周全,即使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總難免其中有一個失敗的因素,就要“早防而救之”,先把漏洞堵塞掉,把失敗的因素消滅了,把禍變成福,使上面領導的人,沒有煩惱、痛苦、愁悶。這就叫做智臣。
  ……
  依文奉法,任官職事,不受贈遺,食飲節儉。如此者,貞臣也。
  再其次,就是負責任,守紀律,奉公守法,上面交給任務,負責做到,盡自己的力量,不貪污,乃至送禮來都不受,生活清苦簡單,這種人是貞臣,廉潔之至,負責任的好公務員。
  ……
  國傢昏亂,所為不談,敢犯主之嚴顔,面言主之過失。如此者,直臣也。
  國傢在昏亂的時候,對上面不拍馬庇,不當面恭維,而且當上面威嚴得很,生氣極了,誰都不敢講話的時候,他還是敢去碰,當面指出上面錯了的事,這樣就是直臣。
  “是謂六正”。他首先提出來,聖臣、大臣、忠臣、智臣、貞臣、直臣這六種幹部,叫做六正。
  恕臣之道
  桓範《世要論》,桓範是南北朝時代的人,他的著作中有一篇文章題為《世要論》,屬於縱橫術中的一部分,也是人臣的學問,所以講中國文化,我覺得尤其在這個撥亂反正的時代,統一中國的今天,這一部分很重要。這個時代,不是完全講四書五經,坐以論道的時候。當然我們需要以道德為中心,但是要知道做法,而這些做法多得很,可惜現在外面一般人都不研究。在這裏,就引據了《世要論》的話,應認清楚幹部。《世要論》說:
  臣有辭拙而意工,言逆而事順,可不恕之以直乎?
  有些幹部不會講話,講出來不好聽,可是當主管的要註意,他嘴巴笨講不出來,而他的主意可好得很,不要對那個嘴巴笨的幹部火大而不去聽,這就錯了,就有些人一肚子好主意,可是嘴笨講不好,而且他講出來的話,好像比毒藥都難吞下去,讓人聽了難受得很,開口就是:“不行!不行!”可是他的意見,對事情非常有利,這就要領導人有高度的修養,對這種幹部要瞭解清楚。要有體諒人的修養,瞭解他雖然不會講話;心是好的,也是直的。
  ……
  臣有樸駿而辭訥,外疏而內敏,可不恕之以質乎?
  天生人物,各個氣質不同,秉賦不一樣,有種人樸實得好像永遠是鄉巴佬的樣子,有一點近乎十三點的樣子,但不是十三點,大約衹是十二點半。想想他真可愛,很樸實,但有時作人又多了那麽半點憨態,但不是壞事,講話時嘟嘟囔囔講不清楚。這樣的人,看他的外表沒有什麽了不起。而腦子裏聰敏得很。當主管的人,對於這種人,就要瞭解他本質淳樸、聰敏的一面。
  ……
  臣有犯難以為上,離謗以為國,可不恕以忘乎?
  這兩句話所指的,在歷史上的故事也很多,就是冒險犯難,臨危授命,可以拔亂反正的人才。如現代史上,在二次世界大戰初,希特勒橫徵歐非,把世界擾亂得那麽嚴重的時候,英國人最初對邱吉爾不敢任用,因為邱吉爾是有名的“流氓”作風,鬧事專傢,但是最後抵抗希特勒,還是靠邱吉爾,實際上邱吉爾就是“犯難以為上”的人。有些人天生的個性,喜歡冒險犯難。越睏難就越有興趣去幹,教他做平平實實,規規矩矩的公務員、辦沒有什麽大睏難的事,他懶得幹。“離謗以為國”,為了國傢,可以忍受一切的毀謗,大傢都攻擊他,他也不管。歷史上唐、宋、元、明、清歷代開國的時候,都有這樣的人物。像有許多人,被派到前方去艱苦中作戰,後方還有人嚮上面密報,說他的壞話。有些精明的皇帝,接到這種報告,連看都不看,原封不動的,加一個密封,寄到前方去給他自己看,也就表示對他信任,恕之以忠。
  ……
  臣有守正以逆衆意,執法而違私欲,可不恕之以公乎?
  許多人非常公正廉明,但有時候公正廉明卻受到群衆強烈的反擊。像當年在成都開馬路的時候,就發生這種事,當時群衆認為破壞了風水,大傢反對,地方的勢力很大,所謂五老七賢,出來講話,硬是不準開。某將軍沒有辦法,請五老七賢來吃飯,這邊在杯酒聯歡吃飯的時候,那邊已經派兵把他們的房子一角拆掉了,等五老七賢回傢,已經是既成事實。隨便大傢怎麽駡法,而事情還是做了。等到後來馬路修成了,連瞎子都說,有了馬路走路都不用拐棍了。天下事情,有時要改變是很難的。有時必須守正以逆衆意,違反大衆的意思堅持正確的政策。要有這個擔當。這就要諒解他這樣是為了長遠的公利,也有的時候,在執法上違反了自己的私欲,寧可自己忍痛犧牲,這都是難能可貴的。
  ……
  臣有不屈己以求合,不禍世以取名,可不恕之以直乎?
  有些人的個性倔強,要想教他委屈他自己的道德準則,違反他的思想意志,而去迎合某一件事,他死也不幹。還有一種“不禍世以取名”這也是很難的,幾十年來現實的人生經驗,很少看到這種人。如果做一件事,馬上可以出名,個人可以成功,可是,結果將會為後世留下禍根,那麽他寧可不要成這個名,而不做這種事。要瞭解這種人是直道而行的操守。
  ……
  臣有從仄陋而進顯言,由卑賤而陳國事,可不恕之以難乎?
  有些人地位很低,可是他有見地,古今中外,這樣被埋沒的人很多。往往這類人提建議時,中間階層的人說他越級報告,非把他開革了不可。實際上有的人路子很窄,地位也不高,也沒有名聲,但能進賢言,有很好的意見提供給領導人,雖然他的地位很低,是一個很普通的人,而所提的意見,都是忠心為國。對於這種人,作領導人的要註意,這是難能可貴的。
  ……
  臣有孤特而執節,介立而見毀,可不恕之以勁乎?
  這個“勁”就是“節”,古代往往兩個字連起來,“勁節”成為一個名辭。每以竹子來象徵,因為竹子是虛心的,筆挺的,有些人個性孤僻,不喜歡與同事、朋友多往來,有特殊個性與才能。大約有特別長處的人,都有特別的個性,看來很孤僻,這種人也有他的操守,不隨便苟同,超然而獨立,可是這種人,容易遭到毀謗,當主管的就要瞭解這種人是有特別節操的。
  此七恕者,皆所以進善也。
  上面曾經說了有六種正派一面的幹部,這裏就說到,當主管作領導人的,要對部下瞭解、體諒的七個恕道。換言之,作主管的如果不具備這七種恕道,就不能得到這六正的幹部。這點我們要註意了。人們常說歷史上的人才多,現在的人才少,並不盡然。正如曾國藩以及歷代許多名臣都說,每個時代到處都有人才,第一在自己能不能賞識,第二在自己能不能培養。即使是人才,也還要加以培養。沒有好的環境和有利的條件,才幹發揮不出來,人才也沒有用。所以六正與七恕,是君臣兩面共修之道。
  反派臣道的型態
  下面是另外一路的幾種臣道:
  安官貪祿,不務公事,與事沉浮,左右觀望。如此者,具臣也。
  這裏的具臣,和《論語》中所講的具臣又兩樣了。這裏說,有些人規規矩矩,安於那個官位,衹要不出毛病,反正拿薪水,對於公事都辦,但並不特別努力,隨着時代的潮流,沉就跟着沉,浮就跟着浮,對現實把握很牢,隨世俗走,這樣也可以,那樣也可以,現代的名詞,“水晶湯圓”就是這種人,又透亮,又滾圓。這種人衹是湊湊數的,聊備一員而已。
  ……
  主所言皆曰善,主所為皆回可,隱而求主之所好而進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與主為樂,不顧後害,如此者,談臣也。
  拍馬庇這一類的,歷史上這種人也很多,近代史中最著名的,有清朝的和坤,乾隆皇帝的嬖臣,就是這樣。對上面光是:“好的!是的!”這還不算,肚子裏還在打主意,隱隱地,暗暗摸清主管的毛病,愛好在哪裏,然後投其所好,這種投其所好的人,也有他們的一套,一般人很難做到的。譬如說,一位主管,什麽都沒興趣,就是好讀書,於是諛臣這一型的人,也會裝着好讀書。所以上面仁義道德,下面滿堂都仁義道德。《戰國策》裏就有這樣的故事。齊桓公最討厭紫色的衣服,他問管仲該怎麽辦,管仲說這很簡單,你明天開始,見到穿紫衣服的走到面前,你就說臭得很,教他走遠一點,這就行了。齊桓公照樣做了,一個月以後,全國都沒有穿紫衣服的人。所以我們讀書要註意,一般人常引用曾國藩的話,社會風氣的轉變,在一二人的身上。但要知道這一二人不是你我。社會風氣就是如此。因此上面好什麽,下面跟着就是什麽,這是非常大的力量。這一類的人,衹是討好領導人而已,偷偷摸摸,不走正道,專門巴結主管,往往因此害了這位主管,他也不管。這就叫作諛臣。
  ……
  中實險訁皮,外貌小謹,巧言令色,又心疾賢,所欲進則明其美,隱其惡;所欲退則彰其過,匿其美,使主賞罰不當,號令不行,如此者,姦臣也。
  這一段說到姦臣了,很明顯地說姦臣內心裏非常陰險,外表上看起來則小心謹慎,規矩得很。從歷史上看到,成功的作一個姦臣還很不容易。如歷史上說秦檜殺了嶽飛,哪裏是秦檜殺的,宋高宗本來就討厭嶽飛,秦檜衹是迎合宋高宗的意思,代高宗承罪而已。大傢都知道嶽飛的口號:“直搗黃竜,迎回二聖。”這是嶽飛不懂宋高宗的心理,以為直搗黃竜就可以了。迎回二聖以後,宋高宗怎麽辦?二聖一個是他父親,一個是他哥哥,二聖回來,宋高宗還當不當皇帝?第二點,嶽飛當時纔三十多歲,年紀太輕,偏要涉及內政。當時宋高宗還沒有立太子,而嶽飛天天催高宗立太子,這在高宗的想法,認為你嶽飛希望我快死嗎?而且這是我趙傢的傢務事,你在外面好好打你的仗就行了。可是嶽飛偏要回來管這件事,固然嶽飛是不了起的人物,書也不能說讀得不好,但是人生經驗到底不夠,他的老師硬是沒有教好他,這是“批其竜鱗”的事,不可以做的。秦檜就知道宋高宗這個心理,更主要的是兩個政策思想不同,一個主戰,一個主和,作風上不同,而嶽飛遇害了。所以一個人要貫徹一個思想,很不容易。姦臣就是心存陰險,看起來很小心,很會說好聽的話,態度上討人喜歡,而最嚴重的是忌賢,好人他都妒忌,他要提拔的人,專門在領導人面前說他的好處,隱瞞他的缺點。對於真正的人才,他就在領導人面前,不表示意見,冷冷的態度。點點滴滴造成壞印象,就夠了。結果使上面的賞罰不當,該賞的不賞,甚至反而罰了,該罰的沒有罰,反而賞了,於是命令下去不能貫徹。這一類的,就是姦臣。
  ……
  智足以飾非,辯足以行說,內離骨肉之親,外妒亂於朝廷,如此者,讒臣也。
  讒臣和姦臣很相近,嘴巴壞得很,這種人很多,他的知識淵博,學問好,錯了的事,他總有辦法,或者以言詞理論,或以行為動作,把錯處掩飾過去,很會說話,硬能把人說服。而且他的才智論辯,可以把人傢兄弟、父子之間,傢屬的感情離間,同事相處,也挑撥離間,破壞感情,這是讒臣。
  ……
  專權擅勢,以輕為重,私門成黨,以富其傢,擅矯主命,以自顯貴,如此者,賊臣也。
  像王莽一流,歷史上一些篡位的臣子,最後都到了這個程度,這種人就玩弄權了,用他的勢力,可以顛倒黑白,以輕為重,自己結成黨派,專門搞自己的事,乃至下假的命令,以達到自己的顯貴,這種人就叫賊臣。
  ……
  謅主以佞邪,墮主於不義,朋黨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無別,是非無聞,使主惡布於境內,聞於四鄰,如此者,亡國之臣也。
  第六種是亡國之臣,他幫助老闆走上壞路,把錯誤都歸到老闆一個人的身上,實際上是部屬大傢的錯誤。這一點,由歷史、人生的經驗看,是非很難講,公務員沒有把事情做好,而老百姓都駡領導人。做領導人的確很可憐,下面常常陷主於不義。任何時代都是如此,工商時代也如此,這是一般人類的心理,很自然的,沒有辦法,這類人是亡國之臣。
  “是謂六邪”這種具臣、諛臣、姦臣、讒臣、賊臣、亡國之臣等是六種邪臣,不是正道的幹部。
  防邪之道
  下面再引證桓範的《世要論》。
  臣有立小忠以售大不忠,效小信以成大不信,可不虞之以詐乎?
  用人之難,人心之險詐,有些人小事忠得很,但他是藉此達到另外一個大不忠的目的。有些人小信一定好,而他是要完成他的大不信。所以要顧慮到,是不是真正的險詐。不過話又說回來,從歷史與人生的經驗上看,有許多人他有本事,也是做小事一定盡忠,絶不是詐,並沒有存心騙人,也不是為了什麽大的反叛目的,這樣做了多少年,可是一把他放到大的職位上去就完了,他就不忠了。於是別人說此人施詐。但在我的看法不同,這是主管對於人才的看法沒有深切的瞭解。這種人在小位置上忠心,到了大位置上並不是不忠心,而是受環境的包圍,於是變壞了。這不是他詐不詐的問題,而是他這材料不夠坐那個大位置,等於很好的小吃館子,如果要他辦酒席大菜就完了。還有就是年齡的關係,這就是孔子的話,人老了“戒之在得”,年老了樣樣想抓,這個“得”字就出了毛病。這不能說他在年輕時的作風就是假的,因為年輕人不在乎,覺得自己還有前途,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所以就不至於貪得,年輕大了的人,覺得在世的日子短了,先弄一點到手吧,這一來就完了。這就是心理的問題。講修養,就是要把這種心理變化過來,能有這個氣質的變化,這纔是真本事、真修養,這也並不容易。所以關於這一點,我對於古人的這個觀點,還是不同意,因為它講的是道理,沒有研究人的心理。人的心理,是跟着空間、時間在變更的。一個人真能修養到自己的心理、思想,不受環境的影響,不因空間、時間的變動而跟着變動,纔稱得上是第一等人。但是世界上的人都做了第一等人,那第二等人誰去做呢?(一笑)
  ……
  臣有貌厲而內荏,色取仁而行違,可不慮之以虛乎?
  這是說有些幹部在外表上看,脾氣很大,衝勁也很大,可是內在沒有真膽識,有些人在態度上看起來非常仁義,而真正的行為,卻與仁義相違背,就是說有的人在平日看起來,是頗仁義的,但是真到了義利之間的關鍵頭上,要作一决定時,他就變得不對了。所以當主管的人,對幹部的看法、考核,要顧慮到是不是表裏如一,腳踏實地。
  ……
  臣有害同儕以專朝,塞下情以壅上,可不慮之以嫉乎?
  這個情形很多的,人類嫉妒的心理是天生的,一般人所謂的吃醋,好像男女之間相愛,女性的妒忌心特別容易表現,所以一般都說女性醋勁最大,其實男性吃醋比女性更厲害,而且不限於男女之間,男性往往發展到人事方面,諸如名利之爭、權勢之爭等等。譬如有些人名氣大了,就會有人吃醋,有的人文章寫得好了,就會有人吃醋了,字寫得好了也吃醋。乃至於衣服穿得好了,別人也會吃醋,甚至兩人根本不認識,也吃醋。這是什麽道理?這是高度的哲學和心理學,嫉妒是人與生俱有的劣根性。
  不論上面領導的人,或者做人傢幹部的人,對於這些都要知道的。人的心理,是這個毛病,有些人歡喜打擊同事,自己專權,於是擋住了下面的情形,同時使下面也不瞭解上面的意思。這都是出於妒忌心理,纔發生了這些情形。所以當一個領導人的,聽到幹部當中甲說乙的話,乙說甲的話,都不能偏聽,而要盡量客觀的,要註意他們之間,是不是有妒忌的心理。
  ……
  臣有進邪說以亂是,因似然以傷賢,可不慮之以讒手?
  挑撥、說壞話、害人的話就是讒言。這是古今中外一例的,譬如一個文人,尤其是學哲學、學邏輯的人,經常容易犯這個錯誤。邏輯學好了以後,非常會辯理,怎麽樣都說得對,死的可以說成活的,在理論上,邏輯上絶對通,但事實上不一定對。所以有些幹部,能言善道,很有文才,很有思想,專門發表邪說。這段文字上看“邪說”兩字,定在這裏,明明白白,看起來很清楚,如果我們做了主管的時候,幹部進邪說,不一定寫文章,對於某件事情,他輕輕一句話,就聽進去了,中了他的邪說,亂了真理,他用一種好像是對的道理,而傷害了好人。所以當領導人的,就要顧慮到,是不是有讒言的作用。
  ……
  臣有因賞以償恩,因罰以作威,可慮之以姦乎?
  有些專權的人,他對他的部下有賞賜,並不是公正的賞,而是自己與受賞的人有關係,故意賣恩情給他。譬如小的單位主管,有考核權的,對於自己喜歡的人,就多給他分數,對於所討厭的人,儘管他有本事、有功績,還是設法扣他的分數。“因罰以作威”,以示權威。賞罰基於私心,這一類,就是好佞之人,不公正。
  ……
  臣有外顯相薦,內陰相除,謀事托公而實扶私,可不慮之以欺乎?
  這種事情就很嚴重了,我們從歷史上的政治中,常常可以看到,有些幹部明明內心想要害某人,而表面上說某人的好話,但暗暗地把某人搞垮。謀事則冠冕堂皇,托之於公事上,實際上則挾了有私意,手段非常高明,這就是欺,古代所謂欺君罔上。我們看歷史,這種悲慘的故事實在不勝枚舉。
  ……
  臣有事左右以求進,托重臣以自結,可不慮之以偽乎?
  有些人,是靠領導人旁邊最親信的人,專走這個門路,服事他們,搞得很好,由他們影響領導人,達到自己的目的。或者是找在領導人面前分量最重,言聽計從的人,托他們的力量,結交他們,以鞏固自己的權力與地位,這都是偽。
  不過這種事,有時也很難定論,要看各人的運用。以近代史看,曾國藩、鬍林翼就是走的這個路子,這是歷史上的兩段秘密,當然正史上沒有記載,而這種野史的記載,是真是假,暫且不去管它。
  據說,清鹹豐皇帝,所以知道曾國藩的大名,在太平天國一起來的時候,就教曾國藩在湖南練湘軍,是因為鹹豐早就對他有了印象。最初曾國藩在京裏做官的時候,是在禮部做一個小京官,大約等於現在部裏的司長級,還是附員一類閑差。他知道一個漢人,在滿洲人的政權裏做官,非走門路不可,於是他結交了一位親王,兩人感情很好,後來這位親王嚮鹹豐保薦曾國藩,說他“膽大心細,纔堪大用。”鹹豐看到是這位親王--鹹豐的伯伯或叔叔的保薦,就答應了召見。後來果然鹹豐在便段召見曾國藩,他進去以後,便殿裏空空的,什麽都沒有,衹是在上首位置,有一把皇帝坐的椅子,下面是一個錦墩,太監帶他進去以後,教他在便殿等候,他嚮皇帝的位置,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禮以後,就規規矩矩坐在錦墩上等候,等了一個多時辰,皇帝始終沒有出來,最後一位太監出來通知他,皇帝今天有事,改天再召見,曾國藩衹好對着空椅子三跪九叩首以後回去了。回去以後,這位保薦他的親王馬上問他情形。曾國藩報告了經過,親王問他在便殿裏有沒有看見什麽東西?曾國藩仔細回想,除了皇帝的座位和錦墩以外,的確沒有另外看見什麽東西。這位親王聽後說:“糟了!”趕緊跑進宮裏,找到便宮當值的太監,送上紅包。結果打聽出來皇帝座位後面的墻上,挂了一張很小的字條,上面寫的是“朱子治傢格言”。親王就回來告訴了曾國藩,而且告訴曾國藩,他嚮皇帝保薦的話是“膽大心細”四個字,膽大是不易測驗的,除非教他去打仗,而心細則可測驗的。果然過了幾天,鹹豐又召見曾國藩問起這張朱子治傢格言的事,這時曾國藩當然答得不會含糊了。因而得到鹹豐的贊許,把曾國藩的名字記下來,而曾國藩也由此因緣,成了清代的中興名臣,這是野史上的記載。
  第二件事,是鬍林翼的故事。當時湖北的巡撫官文,是一個滿洲人。清代的制度,因為始終有種族的觀念,巡撫(相當現在的省主席)如果是滿人,而軍門(相當現代的保安司令)則是漢人。反正在省的一文一武兩大首長,一定是一個漢人,一個滿人。在巡兵的時候,巡撫和軍門提督,兩人都要簽名,光是一個人簽名,則調不動兵,如此以為互相牽製。所以當時打太平天國,也很麻煩的。當時湖北的官文是一個糊塗蟲。有一天官文的第五姨太太作壽,鬍林翼聽說是撫臺的夫人作壽,鬍林翼身為軍門提督,分囑部下,不得不去。他本人雖然也可以不到,不過鬍林翼還是去了。在巡撫衙門前,剛一下轎的時候,看到一個人身穿朝服,從裏面出來,一臉怒容,上轎走了。鬍林翼打聽是怎麽回事,人傢報告,這位官員很有骨氣,因為聽見巡撫夫人生日,前來作壽,到了以後,知道衹不過是五姨太的生日,(當時多妻製,一人可以取幾個太太,但元配以外的姨太太,是沒有地位,被人看不起的。)所以沒有進去拜壽,上轎就走了。大傢稱贊這位官員了不起,到底是讀書人,有品格,有骨氣!可是鬍林翼把“馬蹄袖”一抹,投了一張名卡,還是進去拜壽了。以鬍林翼當時的聲望名氣,他親自前往拜壽,官文和他這位最得寵的最小姨太太,都高興得很。官文吩咐這個姨太太,第二天就去回拜鬍林翼的老太太,拜鬍林翼的母親為幹媽。從此以後,鬍林翼打太平天國,就可隨便調兵。像鬍林翼這種人,絶對是正派的人,但是為什麽這樣做?這就是權術,沒有辦法不如此做,要想事業成功,有時候也不能呆板地拘小節,問題在動機如何?他的動機絶不為私。如果不用這個方法,敵人打到門口了,還調不動兵,怎麽去打仗?所以在這種小事上馬虎一點,反正母親收了一個幹女兒,總不吃虧。所以上面這句話:“臣有事左右以求進,托重臣以自結,可不慮之以偽乎?”這句話,也不是呆板的,要看實際的情形,如何運用,動機何在而定。
  ……
  臣有和同以取說,苟合以求進,可不慮之以禍乎?
  有幹部“和同”,什麽是“和同”?這兩個字,本來出自老子的“和光同塵”,意思是說,一個修道的人,不要特別把自己標榜得了不起,要和普通人一樣,你修道者的光明也和普通人一樣。“塵”就是世俗人,社會一般人,塵市之間,大傢都吃飯,而你一個人非要買包子吃,這又何必呢?將就吃一點就好了嘛。這本來是“和光同塵”的意思,可是道傢這一思想,後來被引用,就變成“太極拳”--圓滑的觀念了,人說白的是黑的,我也馬馬虎虎說是黑的,跟着亂滾,也被稱作“和同”了。“取說”的“說”,通“悅”。“和同以取說”,指的是臣下為了討好上司,便放棄作人的原則,作鄉願去了。這裏是說,有些幹部圓滑得很,“太極拳”馬馬虎虎應付一下,衹要配合主管的要求,什麽都來,衹要對他自己前途有利的就幹,這種心理發展下去將來就是一個禍害。到了利害關頭,一點氣節都沒有,什麽事都可以做得出來。
  ……
  臣有悅主意以求親,悅主言以取客,可不慮之以佞乎?
  有的幹部衹做上面老闆喜歡的事,專說老闆喜歡聽的話,以求得他歡心,取得他的親信。這種就是佞臣。
  上面是《長短經》作者,對桓範《世要論》的引述。一個領導人,在防惡上,應該註意考慮到的九種原則、九個顧慮,也是人物的分類。該註意到的。
  讀書千萬不要被書所睏,一切的運用全在自己。像這一類的書讀多了以後,等於醫學的常識豐富了以後,連一杯水那個敢喝,深怕有傳染病,法律學多了以後,連一步路都不敢走,動輒怕犯法。而對於“九慮”這些東西看多了,連朋友都不敢交了。其實衹要我們把握了大原則,相信少數人,不傷任何人,愛護所有人,凡事但求心安就好了。
  忠姦之辨
  下面是舉很多實例了。
  這是一篇大文章,但是古人寫文章的分類,不像現在的觀念,現在寫文章的層次,往往是宗旨、要點、原則、引伸,古人則大異其趣。
  子貢曰:陳靈公君臣宣淫於朝,泄治諫而殺之,是與比幹同也,可謂仁乎?子曰:比幹於紂,親則叔父,官則少師,忠款之心,在於存宗廟而已,古以必死爭之,冀身死之後,而紂悔寤;其本情在乎仁也。泄冶位為下大夫,無骨肉之親,懷寵不去,以區區之一身,欲正一國之淫昏,死而無益,可謂懷矣!詩云:民之多僻,無自立僻,其泄冶之謂乎?
  這裏是子貢和孔子問答的一段話。(這段話在四書五經裏是看不到的,要在其他的書裏去找,所以真要研究孔子思想是相當睏難的,我們不要以為看了四書五經,就懂了孔子的思想,有一本清人編的《孔子集語》,將孔子所講的話,如《莊子》等等引用孔子的話和有關的很多事,都收集在這裏,所以現在也可以走取巧的路綫,看這本書,勉強可以把孔子一生,多瞭解一點,免得到處找資料。)
  這段書我們暫且擱在這裏。要先瞭解一件事情:我們知道,春秋戰國在陳靈公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後世稱她為“一代妖姬”,名夏姬,是當時的名女人,好幾個國傢,都亡在她身上。據說她好幾十歲了都還不顯得老,許多諸侯都被她迷惑住了。她在陳國時,陳靈公和幾個高級幹部,就和夏姬宣淫於朝,於是陳國的另一位大臣泄冶,就嚮他們提出諫議,責備他們不應該這樣做。陳靈公自己理虧,對泄冶沒有辦法,就買通一個刺客,把泄冶刺死了。
  這段書,就提到了這段歷史,有一天子貢問孔子說:泄冶的這個行為,同紂王時代的比幹一樣,泄冶這個人,是不是可以說合於仁道?孔子說,這兩個人並不相同。因為比幹之於紂王,在宗法社會,講私的方面,他們是皇親,比幹是紂王的叔父,講公的方面,比幹的地位是少師,等於皇帝的顧問。在宗法社會的政治制度下,他是為了殷商的宗廟社稷,所以他準備犧牲自己,所謂“屍諫”,希望自己死了以後,使紂王海寤,所以比幹當時的心情,是真正的仁。在泄冶就不同了,他衹是陳靈公的部屬,地位不過是個下大夫,勉強比喻等於現代簡任初級的官位,並沒有私人血統上親密的關係,而陳國這樣一種政權,在孔子看來,是一個君子就應該挂冠而去,可是泄冶沒有這樣做,還在懷寵。以他這樣的地位,用區區一個身體,想要影響上面的昏亂,這是白死,也算不上忠,衹是“懷”而已,他的胸懷裏,愛國傢的心情,還是有的,至於說到仁道,卻並不相幹,所以孔子引用詩經上兩句話:“民之多僻,無自立僻。”一般人當走到偏僻的狹路上去的時候,是沒有辦法把他立刻輓回的,泄冶就是個懂這個道理,方法不對,白丟了一條命。
  這是引證一段歷史的經驗,說明部下與長官之間爭執時處理的方法。
  或曰:叔孫通阿二世意,可乎?司馬遷曰:夫量主而進,前哲所韙,叔孫生希世度務,製禮進退,與時變化,率為漢傢儒宗,古之君子,直而不挺,麯而不撓,大直若詘,道同委蛇,蓋謂是也。
  這是另一個歷史故事。漢高祖平定天下以後,最初是沒有制度的,每天上朝開會,文官武將和他吵,亂七八糟,簡直沒有辦法,而叔孫通本來是秦始皇時代的一個儒生,他為了要保持文化道統,也曾跟過楚霸王,意見行不通,後來跟隨漢高祖。而漢高祖也是拿讀書人的帽子當便壺用的,見讀書人就駡,所以叔孫通最初連飯都吃不上,什麽氣都受。有學生問起什麽時候才能達到保持文化道統的目的,叔孫道說不必心急,現在是用武力打天下的時候,用不着我們讀書人。
  等到漢高祖平定了天下,他去見漢高祖,建議製定禮法,漢高祖曾經斥他說:“乃公天下馬上得之”--意謂:“格老子,我的天下是騎在馬上打來的,你讀書人算什麽?去你的!”這時叔孫通就頂他了:“陛下天下可以馬上得之,但是不可以馬上治之。”就是說:“天下你是打來了,但是將來治理天下,不能永遠打下去呀!”漢高祖這種人,在歷史上是真正了不起的領袖,個性固然強,可是別人有理由,他一定會聽。所以聽了這話認為有道理,問該怎麽辦?叔孫通於是說我替你擬訂計劃,建立制度。漢高祖立刻答應,教他去辦。幾個月以後,把所訂的制度禮儀“朝班”都演習好了,再請漢高祖出來坐朝,漢高祖一上朝,那種儀式,那種威風,真和當年打仗亂七八糟的不同。儼然是大漢皇帝的氣派。這時他這一舒服,纔知道讀書人有這麽大的用處。
  這裏是引證,當漢高祖還沒有起來,秦始皇焚書坑儒時,叔孫通有辦法自保:在秦始皇死了,二世接位以後,召集知識分子開會,嚮大傢說,據說外面在造反,有沒有這回事?那些知識分子聽了以後,都說真話,說外面有許多人在造反,並勸二世改過,惟有叔孫通說,外面沒有造反,衹不過是些小偷而已,是亂傳話說造反的,二世聽了叔孫通的話,認為很對,非常高興。可是叔孫通講過這個話,自己就溜走了,他知道秦朝這個政權沒有希望了。所以這裏提到叔孫通“阿二世”,(阿就是阿諛,拍馬屁,阿麯,歪麯事實,將就對方的意思。所以古代一個知識分子,在寫文章時,都不隨便下筆,社會大傢認為對,自己認為錯了,就不應該隨便跟大傢的意見寫,如果跟着大傢人云亦云,就是“麯學阿世”,違反真理。拍社會、拍時代的馬屁是不應該的,這是中國讀書人的精神。)是一個知識分子應該的嗎?《長短經》的作者,於是引證司馬遷對這件事的批評,也就是他在史記上留給我們後人,對歷史的看法。
  剛纔說過了叔孫通對歷史的關鍵之舉,如“朝班”的制度,自漢代由他建立以來,雖然歷代各有不同的沿革,但一直到清朝末年,實行了幾千年。我們再從文化史的觀點來看,叔孫通是了不起的人物,自漢代以來,這幾千年當中,實際上的政治體製思想,一直受他的影響。所以司馬遷反對一般人對叔孫通小節方面的批評,他是從大處着眼下筆,他說叔孫通“量主而進”,從這句“量主而進”,我們就看到,王充說《史記》是一部“謗書”,毀謗漢朝的大著作,換句話說是毀謗歷史的大著作,但在當時不大看得出來。如用的字句,司馬遷是斟酌又斟酌,像“量主而進”這四個字,用得非常好。就是後世說的“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好的鳥如鳳凰,絶不隨便落在一般樹上,一定落在梧桐樹上,否則寧願停留在半空盤旋,絶不下來。一個人則擇主而事,古代君臣、主僕的關係分得很清楚。“量主而進”就是測量測量老闆,跟隨他有沒有意義,前途有沒有希望。“前哲所韙”前輩的哲人--代表賢人、聖人、有道德學問的人,都認為這樣是對,是應該的原則。這兩句話八個字,已經把一般人對叔孫通的評論推翻了。
  司馬遷再為這個“生”字作申論說:叔孫生希世庶務--叔孫生的“生”字是“先生”的意思--就是說叔孫通在秦始皇這個時代,為了要繼承文化,不致中斷而留傳下去,希望有個好的社會,執行正統的文化,等到好的時代來了,好做一番事業,製定文化精神的體製。進退之間,他看得很清楚,在秦始皇這個時代,他沒有辦法,衹好跟着時代變,並沒有完全依照古禮,所以他非常懂得適應時代的環境,以應變達到最後的目的,結果目的都達到了,他跟隨漢高祖,最初在漢高祖忙於軍事的時候,等於當個附員,閑的差事,拿一點薪水,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到後來,他開創了漢朝的文物制度,成為漢代的儒宗。
  司馬遷更進一步引申,古代所謂君子之人,“直而不挺”,像一棵樹一樣,世界上的樹都彎下去,衹有這棵樹是直的,但這棵樹也很危險,容易被人砍掉,所以雖然直的,但有時軟一點而並不彎麯。自己站住。站住以後,在這種時代也是很難處的,不願意跟大傢一起浮沉,就顯得特別,特別了就會吃虧,還要配合大傢,但配合大傢,和大傢一樣又不行。在“緻麯則全”的原則下,必須保持着一貫的中心思想。所以真正直道而行的人,就“大直若詘”,看起來好像不會講話。“道同委蛇”,作人的法則,好像太極拳一樣,跟着混,而結果達成他的目的,這就是叔孫通的作法,結果他不但開創了漢朝四百年的制度,更影響了中國幾千年的制度。
  這是說臣道的宗旨,一個人在時代的變化中間,為社會、為國傢、為民族文化、為個人,要站住已如是之難,站住以後要達到一個為公的目的就更難了。
  ……
  議曰:太公雲,吏不志諫,非吾史也。來去延詰張禹曰,屍祿保位,無能往來,可斬也。
  這裏又提出一個問題來討論。朱雲和張高兩人,都是漢成帝的老師,當時正是王莽傢族用權的時候,民間怨恨到極點,各處的報告,反應到朝廷的意見,都被張禹把它壓下去,不提出來。所以朱雲就當着皇帝的面,潔問張禹,說張禹對下面這麽多意見,不提出來報告皇帝,像死人一樣占住一個位置,衹想保住自己的官位,什麽事都沒做,使上下的意見都不溝通,應該殺了他。這是引述的一段歷史故事。
  班固曰:依世則廢道,違俗則危殆,此古人所以難受爵位。由此言之,存與死,其義雲何?
  班固是依照司馬遷著《史記》的路子而著《漢書》的,他討論歷史,提出這個意見,認為作人處世很難,跟着社會時代走,就違背了傳統的道,違背了自己文化的精神,可是硬不跟着時代走,違背一般世俗的觀念,本身就危險,至少這一輩子沒有飯吃,會把自己餓死,這是事實。像電視節目,我們認為不好的,可是廣告收人好,我們認為好的,可沒有廣告了,電視公司就要喝西北風,也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中國的古人,想要請他出來做官,他不要,為什麽不要?為什麽清高?他既然出來,就要對國傢社會有所貢獻,估計一下如果貢獻不了,又何必出來?所以就不輕易接受爵位了。這是古人,若是現代的人可不管這許多了,有人給一個顧問名義,也就挂上,儘管不拿錢,還可出名哩!時代不同了!古人傳統文化的觀念,如果擔任了名義,而無法有貢獻,就寧可不接受。那麽由這個道理看起來,推論下去,一旦面臨生和死之間的抉擇,有時候連這條命也要交出去了,就是說生與死之間的哲學的意義,該怎樣講法?
  對曰:范晔稱夫專為義則傷生,專為生則賽義。若義重於生,捨生也可;生重於義,全生可也。
  作者於是引用劉宋一位學者范晔說的話,他說一個人一天到晚,專門講文化道德義理之學,那麽連飯都吃不飽,謀生的辦法都沒有。但是如果專講求生,就會虧損義理。我們看看現在的人,為生活、為前途,什麽事情都可以幹,衹要錢賺得多,都可以來。古人往往以義作為行事的準則,如果認為死了比活着更有價值,就可以一死!但有時候,做忠臣並不一定非死不可,中國的老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硬要留住這個青山。譬如被敵人包圍了,在生死之間,事實上生重於死,忍辱苟生,將來能夠做一番比死更重大,更有價值的事情,那麽不一定要死,全生可也。相反地,就非求死以全節不可了。
  這個問題還沒有討論完,又提出一段歷史故事:
  ……
  或曰:然則竇武、陳再,與宦者同朝廷爭衡,終為所誅,為非手?
  漢代最有名的禍亂是宦官,明朝的禍亂也是宦官。我們中國歷史上的禍亂,差不多都離不開外戚、宦官、藩鎮三大原因。在漢朝就亡在外成、宦官兩個因素上。王莽就是外戚。唐朝亡於藩鎮(權臣),明朝亡於宦官,魏忠賢這些人都是宦官。衹有清朝對於這三個禍亂因素都防範得很嚴謹。宦官干涉了政治非殺不可,多說一句話都要被殺。清朝的實錄,雍正遵祖宗的規製,他有一個最喜歡的戲子,有一天這個戲子問雍正皇帝,揚州的巡撫是哪一位。雍正一聽發了火:“你怎麽問這個問題!”就把這個戲子推出去殺了!看起來雍正的手段毒辣,事實上問題很大。一個平常玩玩的戲子,居然問起地方的首長是誰,可見有人在暗中拜托了什麽事情。這還得了,固然處理得很嚴厲,但是看了歷史上這些關於宦官為害的可怕事情,非這樣辦不可。
  事實上何必要當皇帝纔如此,許多人都會有這類經驗,就是當上一個小主管,這類問題都來了。太大娘傢的人,來說說話托個人情,你說怎麽辦?不答應,太太天天和你吵,難道為此和太太離婚嗎?這是內威之纍。或者跟了你很久的人,有事總要替他安頓安頓。這情形也和“宦寺”差不多。另外藩鎮,好比下面的科長、股長,做得久了,公事又熟,出些問題,真沒辦法。個人尚且如此,何況大的國傢?
  後漢時代竇武與陳蕃,兩個有名的人,以及明朝的有些大臣,硬是不賣帳,結果還是死在這班宦官手裏,那麽照前面的理由看起來,竇武、陳蕃這些人做得不對了嗎?
  范晔曰:桓靈之世,若陳蕃之徒,鹹能樹立風聲,抗論昏俗,驅馳(山且)(山危)之中,而與腐夫爭衡,終取滅亡者,彼非不能潔情志,違埃霧也。憫夫世士,以離俗為高,而人倫莫相恤也。以道世為非義,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己任,雖道遠而彌厲,及遭值際會,協策竇武,可謂萬代一時也,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世心也。
  這段還是引敘范晔的話,來答復前面的問題。讀過諸葛亮的《出師表》,就會知道漢桓帝、漢靈帝這兩個皇帝了。《出師表》上提到劉備最難過、最痛恨的,就是他這兩位老祖宗。這兩位漢代皇帝,和宋代的徽宗、欽宗父子一樣。宋徽宗做一個藝術傢蠻好的,他的繪圖、書法都很好,可是命苦,當了皇帝就非變成俘虜不可。
  范晔所說這個歷史的故事,舉出竇武和陳蕃這兩位後漢的名臣。當時發生了黨禍,他們兩人想輓回時代的風氣,但是陳蕃卻因竇武的黨禍案子而犧牲了。這裏范晔的論點是說,在桓靈這個時代,像陳蕃這種人,學問好,有見解,有人品,知識分子個個仰慕他,他個人所標榜的,已經樹立了風氣、聲望,成為一個標竿。對當時昏頭昏腦過日子的世俗抗議,他的那種思想、影響力,在最危險的社會風氣中、政治風浪中,像跑馬一樣,和那些明知道不對而又不敢說話的懦夫爭衡,結果把生命賠進去了。以他的聰明學問,並不是不能做到潔身自好,明哲保身,而是他不願意這樣做。因為他想要提倡倫理道德,人類的社會就要有是非善惡,他悲們當時世界上的人,一些知識分子,看到時代不對了,儘管反感極了,而衹是離開世俗,明哲保身,逃避現實,沒有悲天憫人之意,人倫之道就完了。所以他反對這些退隱的人,認為退隱不是人生的道理,於是他有機會可以退開,他還不走,而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以仁心為己任,明知道這條路是很遙遠的,還是非常奮發、堅定,所以一碰到政治上有改變的機會,就幫忙竇武,而把命賠上了。這樣的死,是非常值得的,以歷史的眼光來看,把時間拉長,把空間放大。他這生命的價值,在於精神的生命不死,萬代都要受人景仰,雖然他沒有成功,但是他的精神、正義足以作為這個世界的中心。
  議曰:此所謂義重於生,捨生可也
  這裏的結論是,當覺得死了比活着更有價值,這個時候惟有犧牲自己。這是理論,這種理論想要真正變成自己的思想和觀念,則並不簡單。能在必要的時候付諸實施,更是難之又難。
  上面的這些歷史故事,都是說“臣行”的,所謂臣行,也就是人臣的自處與處事之道。一個人做事對自己的立場要認識清楚。
  下面繼續提出臧洪死張超之難的故事,討論他是不是可稱為義?臧洪死張超之難故事的原文,在這段文章的後面,用括號引述出來了。我們必須先瞭解這個歷史故事的實際經過情形,然後再說它的道理。在這裏大傢一定會奇怪古人寫文章為什麽這麽彆扭,把論理的文字,寫在前面,而把所討論的歷史故事,寫在後面。這是因為古人認為這些歷史故事,每一個讀書人都知道了,假使先敘述故事,再論道理,在古代認為這是丟人的事,甚至認為作者看不起人,好像表示別人對歷史都不懂,衹有他懂似的。因為中國古代讀書人,大多都對歷史典故很熟。現在可不同了,一般寫論文,都是東抄西抄一大堆,寫出來的意見,不是作者的,而是抄來的。這是古今之不同。其次,古人有時引述的歷史故事,在文章中等於現在文體的註解,所以放在正文的後面,這是我們對於古今文體需要瞭解的地方。我們是現代人,就走現代的路綫,從後面讀起,先把這段歷史故事瞭解,等一下再回過來看它對這個故事的評論。
  昔廣陵太守張超委政臧洪,後袁紹亦與結友,及曹操國張超於雍丘,洪聞起被圍,乃徒跣號泣,勒兵救超,兼從紹請兵,紹不聽。超城陷,遂族誅超,洪由是怨紹,與之絶,紹興兵圍之,城陷誅死。
  這是三國時的事。廣陵是現在的江蘇揚州一帶。張超是當地的太守,他把地方的政事交給了臧洪,後來袁紹也和他做朋友。有一次曹操在雍丘(現今河南杞縣)這個地方,把張超包圍起來。臧洪聽到這個消息,因為張超是他的朋友,又是長官,所以就光着腳,哭着到處替張超求救兵,一面自己也出兵。同時因為袁紹是朋友,也嚮袁紹求救兵,可是袁紹沒有理他。結果張超被曹操消滅了,全族都被殺了。臧洪就為這一件事情恨透了袁紹,而和他絶交了。朋友變成了冤傢,於是袁紹又興兵圍攻臧洪,破城以後,臧洪也被殺掉了。
  議曰:臧洪當縱橫之時,行平居之義,非立功之士也。
  後來一般人討論這件事,就認為臧洪自己莫名其妙,頭腦不清楚,當三國那個時代,正是所謂縱橫時代,等於戰國時候一樣,是沒有道義的社會,談不到要為哪一個盡道義,立身於社會中,對當時的環境看不清楚,在縱橫的時代,而去講道德、講仁義,亂世中去講太平時候的高論,當然搞不好,這就是所謂:“居今之時,行古之道,殆矣!”在現在的時代,要想實行三代以上的禮樂之道,是走不通的。因此也可以看到孔子的思想,並不呆板,他教我們要趕上時代。“當縱橫之時,行平居之義,非立功之世。”就是對臧洪的結論,這樣做,如果想立功、立業,救時代、救社會,是辦不到的。
  現在再回過來看《長短經》的作者,對臧洪這件歷史故事的評論,他首先提出問題:
  ……
  或曰:臧洪死張超之難,可謂義乎?
  假定有人問臧洪這樣為張起而死,夠不夠得上是義氣?於是他引用范晔的話:
  范晔曰:雍丘之圍,臧洪之感憤,壯矣!相其徒跣且號,束甲請舉,誠足憐也。夫豪雄之所趣捨,其與守義之心異乎?若乃締謀連衡,懷許算以相尚者,蓋惟勢利所在而已。況偏城既危,曹袁方睦,洪徒指外敵之衡,以纖倒懸之會,忿悄之師,兵傢所忌,可謂懷哭秦之節,存荊則未聞。
  范晔是說,曹操圍攻雍丘,消滅張超,當時臧洪為了朋友,到處請兵,可以說是一種壯烈的情操。而他赤了足,奔走號哭的行為真值得同情。因為英雄豪傑,在某種環境之下,對於是非善惡的取捨,與普通一般人的講究仁義,在心理上是兩樣的,(讀古書到這裏,要想一下,為什麽豪雄之所趣捨,其與守義之心異乎?)我們可以引用西方宗教革命傢馬丁路德的名言,“不擇手段,完成最高道德。”為了達到最高的主義,最高的理想,有時候內心儘管痛苦,也不得不作些小的犧牲。在平時作人也如此,假定現在朋友、同事之間,家庭有了睏難,即使下雨下雪,沒船沒車,走路也得趕去幫忙。但到了一個非常的時候,自己有大的任務在身,那恐怕就不能顧全這個朋友之間道義的小節了。所以孔子說:言必信,行必果。浸浸然,小人哉!”這個話就很妙了。孔、孟之道,總是教人忠信,講話一定兌現,做事一定要有結果,面孔子卻又說,這樣事事固執守信的,衹是小人。這麽說來,是不是言不必行,講的話,過去了就算了嗎?並不是這個意思。讀書最怕如此斷章取義,必須要看整篇,纔知道孔子這幾句話的意思。也就是說,大丈夫成大功,立大業,處大事,有個遠大的目標必須要完成的時候,有時就不能拘這些小節,小節衹是個人應做的事。如為國傢民族做更大的事,個人小節上顧不到,乃至挨別人的駡,也衹好如此。
  另外一個觀念:
  若乃締謀連衡,懷詐算以相尚者,蓋惟勢利所在而已。
  在三國的時候,袁紹、曹操、張超這一班人,和任何亂世時代,據兵割地稱雄的人,都是一樣,有時雙方和平訂約了,有時候雙方又打起來,也和我們現代的國際局勢一樣,這是個非常時期。每逢一個非常時期,不要以為國際之間有道義信用,實際上都是在作戰,利害相同就結合,利害不相同就分手了。每個人都是在打自己的算盤,衹要形勢上有需要,利害上有關係就做,這是當然的情形。在這樣一個時代中,如果這一點看不清楚,而去與人講道義,就衹有把命賠進去了。更何況,像三國時候,那種地方軍閥互相割據的戰爭局面下,雍丘是一個非常危險、孤零零的偏僻地方,臧洪衹知道自己的朋友張超被曹操毀了,以為袁紹也是朋友,去請袁紹幫忙,卻不知道曹操與袁紹之間,因為利害的關係,已經結合了。這就是說臧洪的頭腦不夠,對時勢分析不清楚,如何去做好這工作?他想藉袁紹的兵,把曹操打垮,這是很危險的。像吳三桂藉滿清的兵打李自成,結果就成了滿人的天下。再以中國的軍事哲學--《孫子兵法》的思想來講,不冷靜地先求“謀攻”的關鍵,衹是感情用事,以個人忿恨的私見,影響到作戰的决策,頭腦就昏了,心理上情緒的悲哀、怨恨,是軍事學上的大忌諱。這不衹是限於軍事,在工作上有時碰到緊急睏難的時候,個人的情緒忿捐之中,特別要註意,必須把這種情緒先除去,然後才能夠冷靜,才能把事情分析得清楚,“謀定而後動”而像臧洪這樣“徒跣且號,束甲請兵”,和以前戰國時候,吳楚之戰,楚被吳打垮了,楚名臣申包胥到秦國去請救兵,在秦庭哭上七天七夜的情形是一樣的。這樣對個人節操而言是對的,但對事情而言,這是沒有用的。不能解决問題。這裏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個人做人的情操是一回事,處理事情的觀點、看法、智慧的决定,又是另一回事。如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在他個人,是成了千秋萬世之名,但為楚國着想,藉了外力秦兵去打關國,前門驅狼,後門進虎,也不是好辦法,還沒有聽說過這樣能復國圖存的。
  或曰:季布壯士,而反摧剛為柔,髡鉗逃匿,為是乎?
  大傢都知道一諾千金,是季布有名的歷史故事,這位先生是了不起的。他年輕時是一位非常有號召力的遊俠之士,後來跟隨項羽,作戰非常勇敢。有一次把劉邦打垮了,追擊劉邦,差一點就可以砍到劉邦的馬尾。後來劉邦得了天下,最恨的也是季布,所以懸重賞緝捕季布,同時下令,藏匿了他的要誅全族。在這樣嚴緝之下,季布就到山東一位大俠朱傢那裏賣身作傭人。朱傢一看見季布,就看出來了,把他收留下來。到晚上再把季布找來,做個別談話,要他說老實話。季布說,你既然知道了,就隨你辦,嚮劉邦報告,就可以得重賞乃至封侯。朱傢當時就安慰他,絶對不會這樣做。同時告訴季布,這樣逃匿不是辦法,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的。朱傢本來就和劉邦這些人很熟,他和季布商量同意,將季布扮成車夫,朱傢帶他去見劉邦。到了長安以後,這一班幫助漢高祖打天下的老朋友都宴請朱傢,問他到長安有什麽事,當然,都知道他不想做官,也不會要錢。朱傢就要他們轉告劉邦,季布這個人,年輕有為,是個將纔,是個可以大用的豪傑之士。當年和項羽打仗的時候,季布追殺劉邦,是各為其主。項羽完了,就不必再視季布為仇敵,現在通令全國抓他,這樣逼迫,他被逼緊了,不是嚮南邊逃到南越,就是往北邊逃往匈奴(因為那時劉邦所統一的天下,衹限於中原一帶,至於長江以南的兩廣、雲貴一帶,南越王趙佗,和漢高祖同時起來的,雖已稱臣,並未心服;北方的匈奴,也隨時要侵犯中國的),這樣平白地送給敵人一名勇將,給自己增加一個最大的禍患,這又何苦?朱傢說,現在就為這事而來。這班大臣們嚮劉邦報告以後,漢高祖聽說是朱傢來說的,就取消了通緝令,並且給季布官做。所以後來季布又成了漢朝的大將,而且非常忠於漢室。可是如果沒有朱傢這一次出來說話,還是不行。而朱傢說妥了這件事,仍然回山東過他的遊俠生涯去了,不要功名富貴。所以俠義道的精神,在中國的歷史上始終是存在的。這裏是說,季布失敗以後,毫無辦法,英雄的豪氣都沒有了,變成窩囊得很,把頭髮剃光,什麽苦工都做不該去躲藏的地方也去躲藏,偷偷摸摸過日子,這樣對嗎?以中國文化精神來說,一個真正的英雄壯士,失敗了就自殺算了。在那個時候說來,季布既是壯士,失敗後卻窩囊的過逃亡日子,這是對的嗎?
  對於上面這種一般看法的問題,下面引用司馬遷的話作答案:
  司馬遷曰:以項羽之氣,而季布以勇顯於楚,身屢典軍,搴旗者數矣,可謂壯士。然至被刑戮,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負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終為漢名將。賢者誠重其死,夫婢妾賤人,感慨而自殺者,非勇也,其計盡,無復之耳。
  司馬遷說,當項羽與劉邦爭天下的時候,以項羽的那種力拔山兮的氣慨,而季布卻仍然在楚國能以武勇,顯名於天下,每次戰役中,帶領部隊作先鋒,身先士卒,一馬當先,多少次衝入敵陣,奪下對方的軍旗,斬了對方的將領,可說是一個真正的壯士。可是等到後來項羽失敗了,漢高祖下命令要抓他來殺掉的時候,卻又甘心到朱傢那裏當奴隸,而不自殺。從這點看起來,季布又多麽下賤,一點壯志都沒有。其實,季布這樣做法,並不是自甘墮落,他是有自己的抱負,自認有不了起的才華,衹是倒黴了,當初找錯老闆,心有不甘。所以當項羽失敗了,願意受辱,並不以為羞恥,因為還是要等待機會,發展自己的長處,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所以他最後還是成為漢代的名將。由他的經歷做法,就看出了他的思想、抱負,他覺得為項羽這種人死,太不合算。一個有學問、有道德、有見解、有氣派、有纔具的賢者,固然把死看得很嚴重,但是所謂“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並不像一般小人物一樣,為了一點小事情,就氣得上吊,這種人的心理,覺得沒有辦法再翻身了,走絶路了,心胸狹窄,所以纔願意去自殺,而懷抱大志的人,雖然不怕死,但還是要看死的價值如何,絶不輕易拋生的。
  議曰:太史公曰:魏豹、彭越,雖故賤,然已席捲千裏,南面稱孤,喋血乘勝,日有聞矣。懷叛逆之意,及敗,不死而虜,囚身被刑戳,何哉?
  這段歷史是劉邦、項羽,作楚漢之爭的時候,魏豹和彭越這兩個人,有部隊,能作戰、是名將,有舉足輕重的威勢,他在楚漢之間,靠嚮誰,誰就獲勝。蕭何、張良、陳平,這幾個文人,卻用反間計,掌握了這些擺來擺去的人。但是魏豹他們,都是太保、流氓、土匪出身的,有如民國初年各地的軍閥,有的是販馬的、賣布的出身,可是他已經能席捲千裏,南面稱王。力量穩固以後,帶了兵,喋血乘勝,天天都是他得意的時候。這種土匪、流氓出身,投機起傢的分子,始終懷叛逆之意,始終不安分,這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在亂世他們纔有機可乘,纔有辦法,社會不亂,他們就沒有辦法。等到失敗了,這種人不會自殺而寧願被俘虜,身遭刑戮而死,這又是什麽道理?
  中材以上,且蓋其行,況王者乎?彼無異故,智略絶人,獨患無身耳,得攝尺寸之柄,其雲蒸竜變,欲有所會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辭雲。此則縱橫之士,務立功者也。
  像這樣的行徑,就是中等以上的人,都會覺得羞恥,而更高的王者之才,更不會這樣。如項羽失敗了,就以無面見江東父老而自殺了。但這些人失敗以後,不死而虜,落到身被刑戮的結果,沒有別的緣故,他們自視有智慧才略,所以願意被虜,希望將來還能夠上臺,抓到兵權或政權,實施他的理想,雲蒸竜變(根據《易經》的道理,“雲從竜,風從虎”當老虎來的時候,會先有一陣風過來,竜降的時候,一定先起雲霧。所謂雲蒸竜變,就是形容一個特殊人物出現時,如竜出現一樣,整個社會都會受影響而轉變),所以他們不願輕易犧牲,寧願俘虜。而希望得到機會,能發展自己的抱負、理想,這就是賈誼所說的:“烈士殉名,誇者死權”的心理,衹想自己如何建功立業為目標,而至於自己個人,受什麽委屈都可以,絶對不輕易犧牲。這也就是亂世多縱橫捭闔之士的功利主義。
  又“藺公贊”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不敢發,相如一厲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廉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此則忠貞之臣,誠知死所者也。
  這裏再引用司馬遷對藺相如的贊。“贊”是舊式文章的一種體裁,所謂“贊”、“頌”等等都是在一篇傳記後面的一個評論。司馬遷在《相如列傳》之後,評論的幾句話說,藺相如知道自己非死不可。如今日做敵後工作的人,最後可能就是死亡,明知道做這工作是死,而决心去做,這須要大勇。但是死本身並不是一件睏難的事,而是對死的處理,對於這一下應該死或不應該死的决定,這一處理,不但要有大勇,還要有大智。所以在死以前,應該做怎麽樣的决定,這纔是最難的事。現在藺相如在秦庭和秦始皇當面爭論抗衡的時候,不把和氏璧交給秦始皇,手上捧着和氏璧,眼睛看着柱子,準備自己碰上去,把自己的生命和那塊玉一起碰毀,回過頭來駡秦始皇和他的左右。而藺相如並沒有武功,那一種情勢的最後結果,不過是被殺頭而已,所謂除死無大事。可是,人在這種情形下,能做出這種决定來是最難的。一般人在這個情形下,一定是懦弱膽小,拿不出這種勇氣的。其實有時候,在某種情況下,膽子小,拿不出勇氣來,最後還是死,死了還挨駡。而藺相如這時,卻大發其脾氣,反而把秦始皇鎮懾住了。後來藺相如回到趙國,因這件事的功勞,官做得和廉頗一樣大,廉頗心裏不服氣,處處和他過不去,等於首相和大元帥不睦,但是藺相如不管廉頗怎樣侮辱,他都躲開。有人問藺相如為什麽這樣怕廉頗。藺相如告訴他們,一個國傢如果文臣武將之間有了意見,國傢就危險了。現在秦國不敢來打,就因為有我和廉頗兩個人在,如少了一人,國傢就完了。後來這個話傳到廉頗耳裏,他心裏很難過,知道自己都在藺相如的包容之中,因此自己背根荊條去嚮藺相如跪下來請罪,而變成了好朋友。由此看藺相如的智慧、修養,真是智勇雙全。而《長短經》的作者,則引用司馬遷的這段贊詞,從另一個觀點批評說,像藺相如這種人,就是忠貞之士,對於應該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什麽事情上不怕死,對什麽事情應該不輕言犧牲,他都有正確的自處之道,這需要大智慧、大勇氣,並不是盲目的衝動。
  管子曰:“不恥身在縲紲之中,而恥天下之不理;不恥不死公子糾,而恥威之不申於諸侯。”此則自負其纔,以濟世為度者也。此皆士之行已,死與不死之明效也。
  這裏是引用管仲的一段自白來作評論。大傢都知道管仲是齊桓公的名相,可是最初管仲是齊桓公的敵人,情形和季布與劉邦的關係是一樣的。管仲本來是幫助齊桓公的勁敵也是兄弟公子糾的,管仲曾經用箭射齊桓公,而且射中了。衹是很湊巧,剛好射在腰帶的環節上,齊桓公命大沒有死。後來齊桓公成功了,公子糾手下的人,都被殺光了。找到管仲的時候,管仲把手在背後一反剪,讓齊桓公的手下綁起來,自己不願自殺,而被送到齊桓公面前。因為他心裏清楚,有一個好朋友鮑叔牙,在齊桓公面前做事,一定會保他。齊桓公一看到他,果然非常生氣要殺他。鮑叔牙就對齊桓公說,你既然要成霸主,要治平天下,在歷史上留名,就不能殺他。鮑叔牙這一保證,齊桓公就重用了他,(當然也要齊桓公這種人,纔會這樣做。)後來果然做了一代名臣。可是有人批評管仲,管仲就說:人們認為我被打敗了,關在牢裏,變在囚犯是可恥的,我卻不認為這是可恥的。我認為可恥的是,一個知識分子活了一輩子不能治平天下,對國傢社會沒有貢獻。人們認為公子糾死了,我就應該跟他死,不跟他死就是可恥。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可恥的,而我認為我有大纔,可以使一個國傢稱霸天下,所以在我認為可恥的,是有此大纔而不能使威信布於天下,這纔是真正的可恥。
  《長短經》的作者於是作結論說,像管仲這一類的思想,絶不把生死之間的問題看得太嚴重,因為他自負有才能,目標以對社會,對國傢,對天下,濟世功業為範圍。所以上面所提的泄冶以迄於管仲的這些歷史經驗,都是說明知識分子,對自己一生的行為,在死與不死之間,有很明白的經驗與比較。
  ……
  或曰:宗愨之賤也,見輕庾業,及其貴也,請業長史,何如?
  這是說另外一個歷史故事:在《滕王閣序》裏,提到過宗愨這個人,“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所說的宗愨就是這個人,他是劉宋時代人。(歷史上的“宋代”分辨起來很討厭。宋有北宋、南宋。這個宋是唐代以後的宋朝,宋高宗南渡以後稱南宋,南渡以前稱北宋,是趙匡胤打下的天下,由趙傢做皇帝。而劉宋則是南北朝時期,南朝的第一個朝代,因為這個劉宋的第一個皇帝,也是和漢高祖一樣由平民老百姓起來的劉裕。所以後世讀歷史,為了便於分別朝代,就對這晉以後南北朝的宋朝,稱作劉宋。而對唐以後的宋,有時則稱之為趙宋。)宗愨就是劉宋時代的人,在《長短經》裏衹說他是宋代人,但因為作者是唐代的人,絶不可能說到後來趙宋時代的人,所以讀書的時候,萬一發生類似的疑問,就要把歷史的年代弄清楚。這裏說當宗愨還沒得志的時候,他的同鄉庾業,有財、有權、有勢,闊氣得很,宴請客人的時候,總是幾十道菜,酒席擺得有一丈見方那麽多,而招待宗愨,則給他吃有稗子的雜糧煮的飯,而宗愨還是照樣吃飯。後來宗愨為豫州太守,相當於方面諸侯,軍權、政權、司法權、生殺之權集於一身,而他請庾業做秘書長了,絶沒有因為當年庾業對自己那樣看不起而記仇,這就是宗愨的度量。
  最近看到一篇清人的筆記上記載,有個人原來去參加武舉考試的,因為他的文章也作得好,所以同時又轉而參加文舉,但是這和當時的制度不合,因此主持文舉考試的這位著名的學官,大發脾氣。因為這時已經是清朝中葉以後,重文輕武,對武人看不起,這也是清代衰落的原因之一。在當時文人進考場的時候,那些武官是到試場為考生背書包的。所以這些學官對這個轉考文舉的武秀纔看不起,教人把他拉下去打三十板屁股。可是他挨了打以後,還是要求改考文舉。這位學官盛氣之下,當時就出了一個題目,限他即刻下筆。這位秀纔提起筆就作好了。這位學官終歸是好的,還是準了他考文舉。後來這個人官做得很大,升到巡撫兼軍門提督,等於省主席兼督軍又兼戰區司令官,他還是帶了隨從去拜訪當年打他屁股的這位學臺,而這位學臺心裏難過極了,一直嚮他道歉。他卻感謝這頓打激勵了他,並請這位學臺當秘書長。從這些地方我們就看到,小器的人,往往沒有什麽事業前途。所以說,器度很重要。而且人與人相處,器度大則人生過得很快活,何況中國的老話:“人生何處不相逢?”這段書就是討論宗愨對庾業的事情,該是怎麽個說法,下面引用斐子野的話:
  斐子野曰:夫貧而無戚,賤而無門,恬乎天素,弘此大猷,曾、原之德也。降志辱身,亻免眉折脊,忍屈庸曹之下,責騁群雄之上,韓、黥之志也。車身之事則同,居車之情已異。若宗元斡無作於革具,有韓、黥之度矣,終棄舊惡,長者哉!
  他說一個人在窮睏中,心裏不憂不愁;在低賤的時候,沒有地位,到處被人看不起,內心也不煩惱,不苦悶,這是知識分子的基本修養,淡泊於天命和平常,窮就窮,無所謂,而胸懷更偉大的理想,另具有長遠的眼光。衹有像曾子、原憲這兩位孔子的學生,纔有這樣的器度、修養和德性。再其次有一種人,“降志辱身”,倒黴的時候,把自己的思想意志降低,倒黴的時候就做倒黴的事,乃至身體被人侮屏都可以,頭都不招,眉毛都挂下來,眼睛都不看人,佝着背,到處嚮人傢磕頭作揖,在一批庸庸碌碌的人下面,忍受委屈。一旦得意的時候,則像在一些英雄的頭上跑馬似的,這就是韓信、黥布一流的人物。他們都是漢高祖面前兩位大將。黥布封為九江王,他在秦始皇時代做流氓,犯過法,臉上刺了黑字,所以名黥布,後來貴為九江王。韓信則在倒黴的時候,腰上帶了一把劍,遇到流氓,流氓駡他飯都沒有吃,沒有資格佩劍,迫他從胯下爬過去。後來韓信當了三齊王,那個流氓到處躲,韓信還把他請來作官,並且說當年如果不是這一次侮辱,還懶得出去奮鬥呢!最後漢高祖把他抓來的時候,本來不想殺他,還和他說笑話。他批評某些人的能力衹可以帶多少兵,漢高祖問他自己能帶多少兵,他說多多益善。漢高祖說:你牛吹得太大了,那麽我可以帶多少兵?韓信說,陛下不能帶兵,可是能將將。韓信當時是把所有的同事都看不起。他對這些同事,也都是身為大元帥的批評別人的那兩句名言:“公等碌碌,因人成事。”其實反省過來,包括我們自己在內,都是如此--“公等碌碌,因人成事。”這句話也形容出韓信在得意的時候,有如天馬行空,在一般英雄頭上馳騁。
  由此看來,有的人不怨天不尤人,願意過平淡的生活,這是高度的道德修養,衹有曾子、原憲這一類的人才做得到。但是有一類英雄也做得到,不得志的時候委屈,乃至一輩子委屈,也做得到,可是到得志的時候,就馳騁群雄之上,這就和曾子、原憲不一樣。而這兩種人,“卑身之事則同”,當不得志的時候,生活形態搞得很卑賤,被人看不起的那個情形,是相同的。可是處在卑賤時,這兩種人的思想情操,則絶對不同。一種是英雄情操,得志就幹,不得志衹好委屈;另一種是道德情操的思想,卻認為人生本來是要平淡,並不是要富貴,所以“居卑之情已異”。
  可是像宗愨(號元斡),是兼有這兩種修養的長處,當年庾業看不起他的時候,盛大的酒席招待朋友,卻招呼他在旁邊吃一碗雜糧飯,他井不覺得羞恥,吃飽了就好。因為他有理想,準備將來得志了大做一番,所以有韓信、黥布那樣的器度。而當他得志以後,還請庾業來做部下,把過去受辱的事都放開,真是一個長者之風。這個長者具有崇高的道德、厚道的心地,真是了不起。這是說與臣道有關的個人修養問題。
  世稱酈寄賣交,以其紿呂祿也,於理何如?
  這段歷史故事,是漢高祖死了以後,呂後想奪政權,把自己娘傢的人弄上臺,而將漢高祖的老部下都攆掉了,是漢代歷史上很著名的一段危險時期。酈寄是漢高祖的一位秘書兼參謀酈食其的兒子。後來周勃他們推翻了呂傢的政權,恢復了漢高祖子孫的權位,這中間是一段很熱鬧的外戚與內延之爭。在這一段鬥爭中,周勃他們,教酈寄故意和呂祿做好朋友。這時呂祿是執金吾,等於現代的首都衛戍司令。需先把呂祿弄開,否則這天晚上推翻呂傢政權的行動就難於順利進行。所以這天就安排了由酈寄邀呂祿到郊外去玩。於是由周勃他們在首都把呂氏的政權推翻,接漢高祖的中子代王來即位為孝文皇帝。可是後世的人批評酈寄把呂祿騙出去郊外玩這件事情,在他個人的道義上說來,是出賣了朋友。那麽這個道理,究竟對不對,又該怎麽個說法呢?
  班固曰:夫賣交者,謂見利忘義也。若寄,父為功臣而執劫,雖摧呂祿,以安社稷,義存君親可也。
  班固是《漢書》的作者,他認為酈寄賣友的批評不對。所謂出賣朋友的交情,是為了個人的富貴利益,而忘了朋友的義氣,纔是賣友。酈寄的父親幫助漢高祖打下了天下,而呂傢把這個政權用陰謀手段拿去,這纔是不對的。他能在這劫難之中,把呂祿騙出去,予以摧毀,他是為了國傢,為了天下,這不是出賣朋友,衹是在政治上,為了對國傢有所貢獻,使用的一個方法而已。
  魏太祖徵徐州,使程昱留守甄城,張邈叛,太祖迎呂布,布執範令靳允母,太祖追昱說靳允,無以母故,使固守範,允註涕曰:不敢有二也。
  或曰:靳允違親守城,可謂忠乎?徐衆曰:靳允於曹公,未成君臣,母,至親也,於義應去。
  這裏引用另一個歷史故事。靳允是三國時人,當時曹操帶兵去打徐州,命令一個大將程昱留守後方的重鎮甄城,正在這樣用兵的時候,曹操手下的另一員將領張邈又反叛了他,於是曹操這時衹好親自迎戰呂布。這時在戰爭的地理形勢上,如果呂布將範城拿下來,就可以消滅曹操,所以呂布設法把守範城的首長靳允的母親捉來,想要脅迫靳允為了救母親而歸順自己。所以曹操也趕緊命令留守在甄城的程昱去遊說靳允,不必考慮母親的安危,要他固守範城這個地方。結果靳允被說動了,表示一定守城,决無二心。這裏就引這個故事,問起靳允這樣做法,算不算是忠。
  徐衆說:靳允於曹公,未成君臣,母,至親也,於義應去。
  作者引用徐衆對這件事的評論作為答案。徐衆是說,當程昱去遊說的時候,靳允和曹操之間,還沒有君臣的關係,而母親是世界上最親密的直係尊親,在情理上,靳允是應該為了母親的安危而去,不應該聽曹操的話不顧母親而守城。
  同時這裏進一步引用歷史上類似的故事,以說明這個道理。
  昔王陵母為項羽所構,母以高祖必得天下,因自殺以固陵志,明心無所係,然後可得事人,盡其死節。
  這是漢高祖與項羽爭天下的時候,漢高祖有一個大將王陵,項羽為了要他歸順過來,於是把王陵的母親抓來,威脅王陵。而王陵的母親,已看出項羽會失敗,劉邦會成功,自己被軟禁後,知道王陵有孝心,一定不放心,會為母親而意志不堅定。因此自殺,留了一封遺書,教人偷偷送給王陵,囑他還是好好幫助漢高祖,堅定王陵的意志,使他一心為事業努力,心裏再沒有牽挂,可以全心全意去幫忙劉邦。
  另一段故事:
  衛公子開方仕齊,十年不歸,管仲以其不懷其親,安能愛君,不可以為相。
  衛國的一位名叫開方的貴族,在齊國做官,十年都沒有請假回到衛國去。而管仲把他開除了,理由是說開方在齊國做了十年的官,從來沒有請假回去看看父母,像這樣連自己父母都不愛的人,怎麽會愛自己的老闆!怎麽可以為相!把他開除了。
  所以這裏就上面的幾個故事,為靳允違親的事,作了結論說:
  是以求忠臣於孝子之門,允宜先救至親。
  能夠對父母有感情,才能對朋友有感情,也才能對社會、對國傢有感情,人的世界到底是感情的結合,所以靳允是不對的,應該先去救母親的。
  接下來,又舉了一個例子,就靳允違母守城這件事,作了另一個角度的結論:
  徐庶母為曹公所得,劉備乃遣庶歸,欲天下者,恕人子之情,公又宜遣允也。
  這個故事大傢都曉得,曹操想用徐庶,把他的母親抓起來,以脅迫徐庶,使徐庶進退兩難。劉備一知道這情形,就對徐庶說,我固然非常需要你幫忙,可是我不能做違背情理的事,如留你下來,曹操會殺你的母親,使你一生都受良心的責備,你還是去吧!所以另一角度的結論就說,一個領導人,應該深體人情,那麽曹操應讓靳允去救他的母親纔對。此所以曹操是曹操,劉備是劉備,他們兩個的領導器度,絶對不同。
  ……
  魏文帝問王朗等曰:昔子産治鄭,人不能欺;子賤治單父人不忍欺;西門豹治鄴,人不敢欺;三子之才,與君德孰優?
  這段是說魏文帝曹丕,問他的大臣王朗他們:根據歷史的記載,春秋戰國的時候,鄭國的大臣子産,能夠不受部下和老百姓的欺騙;孔子的學生子賤治單父的時候,受他道德的感化,一般人不忍心騙他;而西門豹治鄴都的時候,一般人不敢騙他。不能騙、不忍騙、不敢騙,三個不同的反應,在今天(曹丕當時)看來你認為哪一種好?
  對曰:君任德則臣感義而不忍欺,君任察則臣畏覺而不能欺,君任刑則臣畏罪而不敢欺,任德感義,與夫導德齊禮,有恥且格,等趨者也;任察畏罪,與夫導政齊劃免而無恥,同歸者也,優劣之懸,在於權衡,非徒鈞銖之覺也。
  這是王朗的答復,首先解釋不忍欺的道理,就是孔子的學生,子賤治單父的事情,王朗說,上面的領導人,本身有德,一切依德而行,能夠真愛人、真敬事,一般部下和老百姓,都感激他的恩義,不忍心騙他。其次聽到領導人任察,所謂“察察為明”,什麽事情都看得很清楚,如近代歷史上,清朝的雍正皇帝,剛開始上臺的時候,一個大臣晚上在傢裏和自己的姨太太們打牌,第二天上朝的時候,雍正就問他昨天夜裏在幹什麽?這位大臣回答昨夜沒事,在傢裏打牌。雍正聽了以後,認為這大臣說話很老實,因此很高興地笑了,並且送了他一個小紙包,吩附他回去再打開來看。這位大臣回到傢裏打開雍正所送的紙包一看,正是昨夜打完牌,收牌時所少掉而到處找不到的那一張牌。可不知道怎麽到了皇帝的口袋裏。這說明雍正早已知道他昨夜是在打牌。他如果當時撒謊,說昨夜在處理公事,擬計劃,寫報告,那就糟了。這在雍正,就是察察為明。偶然用一下則可,但是不能長用,長用總不大好。這樣以“察察為明”的作為,便是使人不能欺的作風。所以做領導人的,明明知道下面的人說了一句謊話,也許他是無心的,硬要把他揭穿,也沒有道理,有時候裝傻就算了。再其次說到不敢欺,上面的法令太多,一犯了過錯,重則殺頭,輕則記過,完全靠刑罰、法規來管理的話,那麽一般部下,怕犯法,就不敢欺騙了。這樣在行政上反而是反效果。下面的人都照法規辦理,不用頭腦,明知道法規沒有道理,也絶對不變通處理,衹求自保,那就更糟了。
  ……
  這篇是講臣道,專門講幹部對上面盡忠的道理,但是盡忠不能衹作單方面的要求,如果上面領導得不對,下面也不可能忠心的,所以王朗在這裏引申,要上位者有真正的道德,下面自然感激思義,這和《論語·為政》孔子所說的:“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兩句話的意思一樣。王朗在這裏就是襲用孔子的這兩句話,予以闡述。任德感義的,同“道義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一樣,可以達到最高的政治目的。假使靠察察為明,使下面的人怕做錯了成為風氣,就與孔子所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的結果相同。就是說不要認為拿政治的體製來領導人,拿法令來管理人,是很好的政治。法令越多,矛盾越多,一般人就在法令的空隙中逃避了責任,而且自認為很高明,在內心上無所慚愧。他最後說,這兩種情形之下,好壞的懸殊很大,主要的還是在於領導人自己的權衡,像天平一樣,不能一頭低一頭高,要持平。但一個領導人、大幹部,决定大事的時候,不能斤斤計較小的地方。
  ……
  或曰:季文子,公孫弘,此二人皆折節儉素,而毀譽不同,何也?
  這是歷史上兩個人的評論。季文子是春秋時名臣,道德非常高。公孫弘是漢朝有名的宰相,此人來自鄉間,平民出身,很有道德,名聞天下,一直做漢武帝的宰相。雖然做了幾十年宰相,傢裏吃的菜,還是鄉巴佬吃的菜根、豆腐、粗茶淡飯,穿的衣服舊兮兮的,非常樸素。我們看《史記》公孫弘的傳記,一長篇寫下來都是好的,實在令人佩服,不好的寫在別人的傳記裏了。這是司馬遷寫傳記的筆法。公孫弘這個人實際上是在漢武帝面前作假,等於民國以來的軍閥馮玉祥一樣,和士兵一起吃飯的時候啃窩窩頭,回去燕窩雞湯燉得好好的,外面穿破棉大衣,裏面卻穿的是最好的貂皮背心,公孫弘就是如此。季文子和公孫弘都折節--所謂“折節”,在古書上常看到,如“折節”讀書。曾國藩有幾個部下,器宇很大,但學問不夠,受了曾國藩的影響,再回去讀書。結果變成文武全纔,這情形就叫作折節讀書。換句話說,就像一棵樹長得很高,自己彎下來,就是對人謙虛,雖然身為長官,對部下卻很客氣,很謙虛,所謂禮賢下士,也是折節的意思。這段書說,季文子、公孫弘這兩個人,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都不擺架子,自己也能儉樸、本素,可是當時以及歷史上,對這兩個人的毀譽,卻完全不同。司馬遷對公孫弘是親眼看到的,寫歷史的人,手裏拿了一枝筆,絶不會姑息的,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可是中國的歷史,大多都是隔一代寫的,當代多是記錄下來的筆記。由此觀之,問題很大,隔了一代,就有許多事情不夠真實。但是評論歷史人物,卻的確需要隔一代。在當代要批評人物,也得留點情面,這就有感情的成分存在,隔一代的評論就不同了,沒有情感和利害關係,才能冷靜客觀。這裏的兩個人,在當時的為人處世型態和做法是一樣的,當代的人很難評論,而後來歷史的評論,完全不同。這是什麽道理?
  范晔稱:夫人利仁者,或藉仁以從利!體義者,不期體以合義。
  范晔是《後漢書》的作者,南北朝劉宋時的名臣。他說范晔曾說過,人並不是各個都仁,有些人拿“仁”來做幌子,在政治上假藉仁為手段,以達到個人的私利;另外有些人處處講義,做事情講究應不應該,合不合理,可是並不一定是為了一個義的目標而做的。
  季文子妾不衣帛,魯人以為美談;公孫弘身服布被,汲黠譏其多許,事實未殊而毀譽別者。何也?將體之與利之異乎?故前志雲,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畏罪者強仁。校其仁者,功無以殊,核其為仁,不得不異。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強仁者,不得已者也;三仁相比,則安者優矣。
  這仍是范晔的話,他說季文子身為宰相,他的太太們身上沒有穿過好的衣服,魯國人談起來,都認為這是自己國傢的光榮。可是漢武帝時候的公孫弘,當了宰相,一輩子穿布衣服。(等於現在的人,始終穿一套卡其布中山裝,這樣不好嗎,說他作假,作一輩子可也不容易。)而和他同朝的監察御史汲黯,(這個人漢武帝都怕他,監察御史的職權大得很,皇帝不對,有時他也當面頂起來。古專製時代的皇帝也不好當的。汲黯講話不大清楚,有點大舌頭,好幾次為了國傢大事,和漢武帝爭吵,他站在那裏,結結巴巴講不出話來,把漢武帝都逗笑了,依他的意見,教他不要急。)這個骨鯁之臣,硬作風的人,就當面指責公孫弘是作假。季文子和公孫弘的實際行為都是一樣的,可是在歷史上,季文子絶對是好的,公孫弘則後世認為他在作假,是什麽理由?這就要自己去體會。
  用仁義做手段來興利,或為了天下的利益,或為自己的利益,一是為公,一是為私,差別就在這裏。換句話說,歷史是很公平的。如果真的做了一件事,在歷史上站得住,留給後世的人景仰,是的就是,非的就非。所以前人書上的記載(指孔子的話)說:“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有些部下,怕觸犯上面規定的法令,怕不合規定,勉強做到仁的境界,這樣做就不是自然的,不是本身的思想道德與政治道德的修養。所以比較起來,這幾種為仁的表現雖然一樣,但是仔細考核起來,他內在思想上,心理的動機是有差別的。有些人天生的就仁慈。如以歷史上的帝王來說,宋太祖趙匡胤就天生的仁慈。
  一部二十四史,幾乎沒有一個開國皇帝不殺功臣的,衹有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成為歷史的美談。等於是坦白地說明了,他手下這些將領,在起義當時,都是他的同事,當時他衹是憲兵司令兼警備司令這一類的官,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同事們把他捧起來,當了皇帝。後來他想也是很難辦。我們看了一部二十四史,做領袖的確很難,我們常說朱元璋刻薄,殺的功臣最慘,如果人生經驗體會得多了,到了那種情況,也真沒有辦法。朱元璋本來很好的,當了皇帝還念舊,把當年種田的朋友找來,給他們官做,可是他們在朝廷裏亂講空話,把當年小時候打架踢屁股的事都說出來,說一次還不要緊,常常說,連其他的大臣都受不了,衹有宰了。不要說當皇帝,很多人上了臺以後,一些老朋友、老同學,來了一起做事,也一樣以老同學關係,在公開場合說空話。所以趙匡胤當了皇帝以後,一些同時打天下的人,恃寵而驕了,使趙匡胤沒有辦法,衹好請大傢來吃飯。酒喝多了,飯吃飽了,他對大傢說,皇帝這個位置不好坐呀!大傢說,這有什麽不好坐,大傢擁護你到底。趙匡胤說,你們當時把黃袍替我穿上就逼我做皇帝,假使有一天,別人也把黃袍替你穿上,又該怎麽辦?這一下大傢明白了,站起來問他該怎樣纔好,一定聽他的。於是趙匡胤說,大傢要什麽給什麽,回傢享福好不好?大臣們衹好照辦。這就叫做杯酒釋兵權,所以沒有殺過功臣。這是研究趙匡胤的這一面,他確實很仁慈。
  另一面來說,因為很仁慈,宋朝的天下,自開國以來,始終衹有半壁江山。黃河以北燕雲十六州,一直沒有納入版圖。因為他是軍人出身,知道作戰的痛苦,也知道戰爭對老百姓的殘害,他不想打仗,衹想過安定的日子,拿錢嚮遼金把這些地方買回來。這是歷史另一面的研究。
  現在講到人的天性問題:安於仁的人,天性就良善;而以仁為利,而心嚮往之的人就不同了,衹是硬要做到仁的境界,不是天生的厚道。而另外有些人,比主動利仁還差一級的,是外表行為勉強做到仁的標準,因環境所逼,不得已纔這樣做的。所以在安仁、利仁、強仁這三種性格的人,比較起來,安於仁道的人當然最好。
  ……
  議曰:夫聖人德全,器無不備。中庸已降,纔則好偏。故曰:柴也愚,參也魯,師也闢,由也(口彥)。由此觀之,全德者鮮美!全德既鮮,則資矯情而力善矣!然世惡矯偽,而人賢任真,使其真貪愚而亦任之,可為賢乎?對曰:籲!何為其然?夫肖貌天地,負陰抱陽,雖清濁賢愚,其性則異,而趨走嗜欲,所規則同。故靡顔膩理,人所悅也;乘堅驅良,人所愛也;苦心貞節人所難也;徇公滅私,人所苦也。不以禮教節之,則蕩而不製,安肯攻苦食淡,貞潔公方,臨財廉而取與義乎?故禮曰:欲不可縱,志不可滿。古語雲:廉士非不愛財,取之以道。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皆矯偽之謂也,若肆其愚態,隨其鄙情,名曰任真而賢之,此先王之罪人也。故吾以為矯偽者,禮義之端;任真者,貪鄙之主。夫強仁者,庸可誣乎?
  這一段是本文作者的評論,開頭一段講到人才的道理,可以說是領導人如何去發掘人才,也可以說做幹部的對自己的認識。他是以中國文化中“聖人”這個名稱,來標榜學問道德的最高成就,他說:聖人是天生的道德全備(這裏的道德,並不是我們現代所講的道德觀念,這是一個名稱,包括了內心的思想、心術、度量、才能等等)。器識,纔具,學問,見解,沒有不完全的。等而下之,不是聖人這一階層,中等的人,每個人都有他的才能,各有長處,不過所好不同,各有偏嚮,某人長於某一點,某人欠缺某一點。所以孔子對他的學生批評:“柴也愚,參也魯,師也闢,由也(口彥)”,四人各有所偏。由這個道理看來,一個人“”“德”“學”能全備的,就比較少了。既然全德的人是少數,要想達到聖善,衹好靠後天的努力,由外表行為做起,慢慢影響內在。(如教學生對人要有禮貌,學生說不習慣,就教他們先由表面做起--做作,久了就變真了。)但是世界上一般人又討厭作假,喜歡坦率。不過一個貪愚的人,也坦率,貪的坦率,要就要,笨就笨,這樣的人難道就讓他坦白的貪愚下去嗎?就可以信任他,把責任交給他,認為他是好的嗎?道理並不是這樣的。“肖貌天地,負陰抱陽。”中國的哲學,人是秉賦陰陽的資質,為天地所生。外國人說上帝依照他自己的樣子造人,中國人不講上帝,而說人是像(肖就是像)天地一樣,本身具備有陰陽之性,雖然生下來,清、濁、賢、愚,後天的個性各有不同,可是追求嗜欲,要吃好的,穿好的,富貴享受,這種傾嚮,都是相同的。所以人都要把自己裝扮起來,好像女人總要抹抹口紅,男人總要颳颳鬍子,因為大傢都認為這樣好看。坐高級的車子,騎上好的馬,以現代來說,坐最新穎的汽車,是大傢都喜歡的;相反的,守得清貧,喜歡窮,非常潔身自愛,這是難以做到的。當然有這種人,但那是少數,不能普遍要求每一個人。至於那種處處為公,絶對不自私的典範,理論上是不錯的,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領導人要註意,如此要求,鞭策自己可以,要求別人的尺碼就要放寬一點。
  所以一個人要做到歷史上所標榜忠臣孝子的標準,必須以學問道德,慢慢修養而來,人性生來並非如此良善。因為自己思想學識認識夠了,由禮義的教育下來,能對自己的欲望有所節制,纔做得到。假使不在後天上用禮義教育節制,任由人性自然的發展,就像流水一樣飄蕩、放浪,欲望永遠無窮。如此欲望無窮,又怎麽能夠吃苦過日子,安於淡泊,做到絶對貞潔,一切為公,一切方正,尤其在錢財方面,臨財不苟取,完全合於義禮呢?所以《禮記》上說,“欲不可縱,志不可滿。”(這八個字把政治、教育、社會,乃至個人的修養都講完了。)教育並不是否認欲望,而在於如何設法不放縱自己的欲望,“志”是情感與思想的綜合,人的情緒不可以自滿,人得意到極點,就很危險。歷史上可以看到,一個人功業到了頂點以後,往往會大失敗。所以一個人總要留一點有餘不盡之意。試看曾國藩,後來慈禧太後對他那麽信任,幾乎有副皇帝的味道,而曾國藩卻害怕了,所以把自己的房子,命名為“求缺齋”,一切太圓滿了不好,要保留缺陷。古人說的廉士清官,絶對不要錢嗎?恐怕不是,一般人公認的清官包公,假使說他連薪水袋都不拿,那纔是怪事哩!如果上面有合理合法的奬金給他,他還是應當拿的,所以廉士不是不愛錢,而是取之有道,對於不義之財絶對不取,已經是了不起了。
  《詩經》裏說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論語》引用這兩句話是從好的一面講,這裏是從相反的一面講。)人還是得像雕刻一樣,用後天的努力,勉強自己,雕鑿自己,慢慢改變過來(我們作學問,該有這一層領悟,也就是任何一句話,都有正反兩面,乃至多角度的看法。《詩經》這兩句話,在《論語》裏,孔子和子貢討論到詩,是就道德的修養而言,而這裏說,一個人要改變自己的個性,由作假而變成真的,也同樣用到這兩句話。這就是我們寫文章,以及作人做事要體會的。尤其是一個領導人,更必須有這一層認識。同樣一句話,各個人的看法都會不同,所以對於別人的要求,也不能完全一致。由此可見,文字語言,不能完全表達人類的思想。如果能夠完全表達,人與人之間,就沒有誤會了。所以說話很睏難,除了口裏發聲以外,還要加上眼睛、手勢、表情等等。才能使人懂得,有時候動錯了,別人還是會誤會的。在哲學觀點說,這就是人類的悲哀)。
  現代全世界的青年,包括中國的青年,都反對後天的約束。他們覺得一切太假了,認為人欲怎樣就該怎樣,所以前些年的嬉瘩,就是這樣,要求任真(現代所謂的放任自然)。人為什麽要那麽多的禮貌?那麽多的思想範圍?這問題是從古至今都存在的。這裏就說,放肆天生愚蠢、醜陋不穩定的情緒,讓它自然發展,毫不加以理性的約束,認為這樣纔不矯情,纔算任真。那麽想要殺人搶人,就殺人搶人,也是任真自然嘛2情緒上想到要搶就搶,這是自然吵!也沒有錯囉!但真這樣就糟了,先王就成為文化罪人了。(這個先王,在古文中常有,並不是專指那一個人,而是泛稱,代表傳統文化。)最後作者自己的結論認為,矯情的人是作假,(如小學裏教孩子,一進學校要說:“老師早!”這就是矯情,小孩子生出來,絶不會說媽媽早,你好!而是後天教育替他加上“老師早!老師好!”的觀念。)但人類之有制度禮貌,就靠這點矯情開始的,在教育上另用一個好聽的名詞就是塑造。慢慢地,作假就是真,並不是假,而是矯正過來,改變過來,成為禮義的開始。而任真的結果,就成貪鄙之主。所以勉強學仁道的,怎麽可以隨便批評呢?《長短經》的作者,認為強仁是對的。
  ……
  這裏就想到一件歷史故事,晉朝有名的大臣陶侃,是平民出身,有名的陶侃遠甓的故事就是他。原來他做過都督,長江以南的政權都操縱在他手裏。而他還是願意習勞苦,每天在傢裏把一些陶土的磚塊,搬進搬出,他說,人的地位高了,筋骨易於疲憊,不能不習勞苦,如安於逸樂,一旦有事,體力吃不了苦就不行。同時他很節省,把木匠做工剩下來的竹頭木屑,都留下來,堆了幾房間,人傢以為他小器。後來發生了戰爭,造戰船的時候,需要竹釘都沒地方可買,他就把這些小竹頭拿出來做釘子用,及時造好了戰船。所以他告訴部下,天下任何東西都有用處,不要隨便浪費。那時正需要人才,有人嚮他推薦一個青年,他自己就去看訪。看見這個青年住在一個小房間裏,滿屋的書畫,可是棉被好像三年沒有洗,頭髮又亂又長,他看了一眼就走了。然後他對推薦人說,這個青年,連一個房間都沒有管好,國傢天下大事,我不相信他能管理好,所謂“亂頭養望,自稱宏達。”這是他的名言,就是說這個青年,頭髮也不梳,弄得亂亂的,藉此培養自己聲望,而自命為“宏達任真”。結果一個小房間都治理不好,恐怕別無真纔實學。
  ……
  或曰:長平之事,白起坑趙卒四十萬,可為奇將乎?
  這是另外舉出的一個歷史經驗。
  這是春秋戰國時候,一件有名的故事。秦國的大將白起打趙國,趙國打敗了,四十萬人嚮白起投降了。而白起在一夜之間,所這四十萬人活埋了。在中國歷史上,很多地方提起這件事,幾千年來,一直到現代還提到。另一面在後人的筆記中記載,有人殺豬,颳毛以後,背上現出“白起”兩個字,這是講因果報應,說白起直到現在,生生世世還是在被人宰殺。不管因果報應的事有沒有,這是中國的傳統思想,戰爭殺人,是為民族,為國傢,為正義不得已,所以沒有罪。但如果為了私怨,尤其是對於已經投降了的人,還把他活埋,這個罪過可大了。根據歷史的經驗,這樣是絶不可能成功的。看清史,曾國藩、李鴻章打太平天國的時候,李鴻章的淮軍起來,不得已藉用外國人的洋槍隊。有一英人叫戈登,帶兵幫忙打太平軍,打到蘇州的時候,有八個太平天國的將領帶了好幾萬人嚮李鴻章投降,當時答應的條件,是仍舊給他們職務,後來見李鴻章的時候,有個人把他們都抓去殺了,以後這人的結果,還是很不好。而當時戈登,對這件事大加反對。後來歷史上評論,一個外國人尚且有這樣的正義感,不主張殺投降的人,可見一般人的看法對白起很不以為然。
  這裏就提出長平之役這件事情來討論,白起這個人算是軍事作戰上了不起的奇將吧?
  何晏曰:白起之降趙卒,詐而坑其四十萬,豈徒酷之謂乎?後亦難以重得志矣!嚮使衆人豫知降之必死,則張虛捲,猶可畏也。況於四十萬披堅執銳哉?天下見降秦之將,頭顱依山,歸秦之衆,骸積成丘,則後日之戰,死當死耳,何衆肯服?何城肯下乎?是為雖能裁四十萬之命,而適足以強天下之戰。欲以要一朝之功,而乃更堅諸侯之守。故兵進而自伐其勢,軍勝而還喪其計,何者?設使趙衆復合,馬服更生,則後日之戰,必非前日之對也。況令皆使天下為後日乎?其所以終不敢復加兵於邯鄲者,非但優平原之補縫,患諸侯之救至也,徒諱之而不言耳。且長平之事,秦人十五以上,皆荷戟而嚮趙矣。夫以秦之強,而十五以上,死傷過半,此為破趙之功小,傷秦之敗大也,又何稱奇哉?
  這是引用何晏的話,來評論白起算不算一位奇將。
  何晏是魏時人,他說白起活埋了趙國的四十萬人是一大騙局,答應投降了就沒有事,結果大傢投降了,又把人傢活埋。這不但是性情太殘暴了,以整個戰略而言,實在失策,一定會失敗的。假使在投降之前就預先知道投降以後,會上當而死,這四十萬人就是沒有武器,赤手空拳地抵抗到底,也很可怕,何況這四十萬人,身上都還穿了堅硬的戰甲,手上還拿有銳利的武器,真打下去實在不易徵服。不幸,大傢相信,而上當受騙而已。白起當時以為做得很高明,實際上是增加了秦國統一天下的睏難。他這樣一來,天下人都看見了,知道凡是嚮秦國投降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投降的將領被砍下來的頭顱堆得像山一樣高,歸秦的衆人的骸骨堆起來像丘陵那麽多。從這次以後,秦國如果再與人作戰,大傢都認清楚了,要死的時候就壯壯烈烈的死,反正嚮秦國投降了也是死,何不抵抗到底。再也沒有人肯嚮秦軍投降了。自此以後,秦國無論攻什麽地方,都很不容易打下來。所以自起這樣做法,反而延遲了秦國統一天下的時間,因為他雖然一夜之間殘殺了四十萬生命,相反的作用,等於告訴天下人,自己必須堅強,絶不能投降。為了希望得到一時的功勞,實際上更加堅定了各國諸侯守士的意志和决心,在戰略與政略的道理上說,白起這個做法,是正在進兵的時候,自己削弱了自己的有利形勢,軍事的表面上勝利,而在政治上、國際上,使自己的計劃走不通,這是什麽理由呢?因為趙國雖然失敗了,但並沒有亡國,假使再起來作戰,趙國的大元帥再出來一個馬服君,那這下一次的戰爭,就不比前一次,這次秦國就會失敗了。況且自白起這一手以後,列國都對秦國備戰了。因此秦國統一天下的進度就慢了,所以後來始終不敢再出兵攻打趙國的邯鄲,這不但是因為趙國經這次失敗,由平原君起來當統帥,秦國怕了,更重要的是怕各國諸侯聯合起來救趙國。秦王知道這個道理,內心非常忌諱,衹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並且以這一次長平之役,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戰役之前,秦國的兵源不夠,重新發一道命令,變更法令,凡是十五歲以上的青少年都要服兵役,拿了武器,到前方和趙國打仗。這仗打下來很慘,秦國十五歲以上的人,死傷過半。可見白起這一仗打下來,並沒有消滅趙國,衹是騙了趙國的四十萬人活埋了。而對於秦國的損害,卻無法彌補。以將領而論,白起並不是一個好將領。根據一員大將的修養,要懂得政治,懂得策略,要有長遠的眼光,中國歷代的第一流大將都是文武兼資的。武功很高,很勇敢的衹是戰將,不是大將。大將都是有高度的素養。就以近代史而言,大元帥曾國藩,就是文人。
  這件事就是告訴我們,大而用兵,小而個人。與敵人正面衝突的時候,都是同樣的原則,要言而有信,欺騙衹可獲得一時的勝利,可是其惡果,則是得不償失。
  ……
  下面的討論,就提到《素書》了。
  議曰:黃石公稱柔者能製剛,弱者能製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柔者人之所助,剛者怨之所居。是故紂之百剋而年無後,項羽兵強,終失天下。故隨何曰:使楚勝,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夫楚之強,這足以致夭下之兵耳。由是觀之,若天下已定,藉一戰之勝,詐之可也。若海內紛紛,雄雌未决,而失信義於夭下,敗亡之道也。當七國之時,諸侯尚強,而白起乃坑起降卒,使諸侯畏之而合縱,諸侯合縱,非秦之利,為戰勝而反敗,何晏之論當矣。
  他引用黃石公所說的原則,再加以發揮。黃石公所說的原則,也就是道傢的思想:柔能剋剛,弱能製強。所謂柔,就是道德的感化。過剛,就是用強硬的手段,像白起這種做法,就是賊,就是不正,過剛就是錯了。有如一個人,體力不夠,在街上走路跌倒,大傢看見,一定上前幫助,柔者人之所助。如果是太剛強的人,那就不見得如此。太剛的人,怨恨都集中到他身上,作人就是這個道理。個性、脾氣的剛柔,也是一樣。歷史上紂王當時百戰百勝,結果還是被周武王打垮而亡了國。項羽每次戰爭都打勝仗,和劉邦打了七十二次戰役,前面七十一次都戰勝劉邦,到最後一次項羽失敗了,也就完了。所以漢代的學者隨何(他曾經勸黥布背楚降漢,平定天下後,漢高祖封他為護軍中尉)當時曾說過,全國人的心理並不希望楚國項羽打勝仗,項羽一打勝仗,所有的諸侯,自己害怕,就彼此聯盟,幫忙互救,所以楚國越強,對劉邦越有利,大傢都知道劉邦是個老實人,直爽厚道,大傢都願意和劉邦聯合。所以從這個道理看來,假定天下整個的局面是安定的,衹有一個敵人,衹要這一次戰爭,就可解决一切,這樣用一點假,還可以。(這就告訴我們,在軍事上,乃至在工作上,最高的原則,還是誠信。不誠不信,最後終歸失敗。)如果整個的時代是不安定的,在海內紛紛,最後到底是誰成功,還沒有决定的階段,就要註意,不要眼光短淺,不要太貪現實。這個時候,想要真正的成功,還是要誠懇。假使在這個時候失信於天下,最後一定敗亡。
  那麽回過來看長平之役,正當七雄爭霸的時候,秦國想統一天下還做不到,六國諸侯的力量還是相當強盛,白起一下子坑了趙國四十萬降卒,這一决定處理下來,結果使諸侯害怕了,反而組織聯合戰綫,合縱了。諸侯一合縱,當然對秦國不利。白起在戰場上身為統帥,這一個戰地的處决,把降卒活埋了,他當時還自認為這是一次最光榮的大勝利,可是在整個列國局面來講,是秦國的一次大失敗,因此何晏的說法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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