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一回 念先澤千裏伸孝思 慮後裔一掌寓慈情      李緑園 Li Luyuan

  話說人生在世,不過是成立覆敗兩端,而成立覆敗之由,全在少年時候分路。大抵成立之人,姿稟必敦厚,氣質必安詳,自幼傢教嚴謹,往來的親戚,結伴的學徒,都是些正經人傢,恂謹子弟。譬如樹之根柢,本來深厚,再加些滋灌培植,後來自會發榮暢茂。若是覆敗之人,聰明早是浮薄的,氣質先是輕飄的,聽得父兄之訓,便似以水澆石,一毫兒也不入;遇見正經老成前輩,便似坐了針氈,一刻也忍受不來;遇着一班狐黨,好與往來,將來必弄的一敗塗地,毫無救醫。所以古人留下兩句話:“成立之難如登天,覆敗之易如燎毛。”言者痛心,聞者自應刻骨。其實父兄之痛心者,個個皆然,子弟之刻骨者,寥寥罕覯。
  我今為甚講此一段話?衹因有一傢極有根柢人傢,祖、父都是老成典型,生出了一個極聰明的子弟。他傢傢教真是嚴密齊備,偏是這位公郎,衹少了遵守兩個字,後來結交一幹匪類,東扯西撈,果然弄的傢敗人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多虧他是個正經有來頭的門戶,還有本族人提拔他;也虧他良心未盡,自己還得些恥字悔字的力量,改志換骨,結果也還得到了好處。
  要之,也把貧苦熬煎受夠了。
  這話出於何處?出於河南省開封府祥符縣蕭墻街。這人姓譚,祖上原是江南丹徒人。宣德年間有個進士,叫譚永言,做了河南靈寶知縣,不幸卒於官署,公子幼小,不能扶柩歸裏。
  多蒙一個幕友,是浙江紹興山陰人,姓蘇名簠簋,表字鬆亭,是個有學問、有義氣的朋友。一力擔承,攜夫人、公子到了祥符,將靈寶公薄薄的宦,替公子置産買田,分毫不染;即葬靈寶公於西門外一個大寺之後,刊碑竪坊。因此,譚姓遂寄籍開祥。這也是賓主在署交好,生死不負。又嚮別處另理硯田,時常到省城照看公子。這公子取名一字叫譚孚,是最長厚的。
  孚生葵嚮。葵嚮生誦。誦生一子,名喚譚忠弼,表字孝移,別號介軒。忠弼以上四世,俱是書香相繼,列名膠庠。
  到了譚忠弼,十八歲入祥符庠,二十一歲食餼,三十一歲選拔貢生。為人端方耿直,學問醇正。下了幾次鄉試,屢蒙房薦,偏為限額所遺。這譚孝移也就漸輟舉業,專一在傢料理,惟作詩會文,依舊留心。相處了幾個朋友,一個叫婁昭字潛齋,府學秀纔;一個叫孔述經字耘軒,嘉靖乙酉副車;一個縣學秀纔,叫程希明字嵩淑;一個蘇霈字霖臣;一個張維城字類村,俱是祥符優等秀纔。都是些極正經有學業的朋友。花晨月夕,或作詩,或清談,或小飲,每月也有三四遭兒。一時同城朋友,也還有相會的,惟此數人尤為相厚。至於學校紳衿中,也還有那些比匪的,都敢望而不敢即。卻也有笑其迂板,指為古怪的。
  有詩為證:
  同儕何必不兼收?把臂總因臭味投;
  匪類欲親終自遠,原來品地判薫蕕。
  卻說譚孝移自幼娶周孝廉女兒,未及一年物故。後又續弦於王秀纔傢。這王氏比孝移少五歲,夫婦尚和好。衹因生育不存,子息尚艱。到了四十歲上,王氏又生一子,乳名叫端福兒,原是五月初五日生的。果然面似滿月,眉目如畫,夫婦甚是珍愛。日月遷流,這端福兒已七歲了,雖未延師受業,父親口授《論語》、《孝經》,已大半成誦。
  這孝移宅後,有一大園,原是五百金買的舊宦書房,約有四五畝大。孝移又費二百餘金,收拾正房三間,請程嵩淑題額為“碧草軒”。廂房,廚房,茶竈,藥欄,以及園丁住宅俱備。
  封了舊宦正門,另開角門,與宅子後門相對,衹橫隔一條鬍同兒。這孝移每日在內看書,或一二知己商詩訂文,看園丁蔡湘灌花剔蔬。端福兒也時常跟來玩耍,或認幾行字,或讀幾首詩,或說一兩宗故事。這也稱得個清福無邊。
  忽一日孝移在軒上看書,衹見傢人王中,引着一個人,像遠來模樣,手中拿着一封書。見了孝移,磕下頭去,說道:“叩太爺安。”磕了三個頭,起來,說道:“小的是丹徒縣爺傢下人,小的大爺差小的下書來的。”孝移一時還不明白。那人將書呈上,孝移開了封頭,取出內函,衹見上面寫着:宜賓派愚侄紹衣頓首叩稟鴻臚派叔大人膝前萬安。敬稟者:吾傢祖居丹徒,自宋逮今,二十餘世矣。前靈寶公宦遊豫土,遂而寄籍夷門。邑姻有仕於中州者,知靈寶公至叔大人,已傳四世。植業豫會,前光後裕,此皆我祖宗培遺之深厚也。
  愚侄忝居本族大宗,目今族譜,逾五世未修,閤族公議,續修傢牒。特以叔大人一支遠寄中土,先世爵謚、諱字、行次,無由稽登,特遣一力詣稟。如叔大人果能南來,同拜祖墓,共理傢乘,閤族舉為深幸。倘不能親來,祈將靈寶公以下四世爵秩、名諱、行次,詳為繕寫,即付去力南攜,以便編次。並將近日桂蘭乳諱,各命學名開示,庶異日不致互異。木本之誼,情切!
  情切!順候閤家泰吉。外呈綾緞表裏四色,蠃匙二十張,牙箸二十雙。宣德後傢刻六種,捲帙浩繁纍重,另日專寄。臨稟不勝依戀之至!
  嘉靖□年□月□日侄紹衣載叩
  原來譚姓本族,在丹徒原是世傢,隨宋南渡,已逾三朝。
  明初有兄弟二人,長做四川宜賓縣令,次做鴻臚寺正卿,後來兩房分派,長門稱宜賓房,次門稱鴻臚房。此皆孝移素知,但不知丹徒族人近今如何。及閱完來書,方曉得丹徒謀修族譜,不勝歡喜。便叫王中道:“你可引江南人到前院西廂房祝不必從鬍同再轉大街,這是自己傢裏人,即從後角門穿樓院過去。對賬房閻相公說,取出一床鋪蓋,送到西廂房去。一切腳戶頭口,叫閻相公發落。”
  孝移吩咐已畢,即將案上看的書史合訖,叫蔡湘鎖了書房門,手中拿着來書,喜孜孜到傢中。對王氏說道:“江南老傢侄子差人下書,你吩咐趙大兒速備飯與來人吃。”便到前廳叫道:“丹徒來人呢?”衹見那人從廂房出來,早換了風塵衣服,擎着氈包,說道:“這是小的大爺孝敬太爺的土物。”孝移道:“我們叔侄雖是三世不曾見面,本是一傢,何必這樣費心。”
  那人道:“孝敬太爺,聊表寸心。”孝移命德喜兒接了,便問道:“你叫什麽名字?”那人道:“小的叫梅剋仁。”孝移道:“你遠來千裏,辛苦,辛苦。且去將息。”梅剋仁退身進廂房去訖。自有王中照看,不必細說。
  孝移回轉身來,德喜兒擎氈包相隨,進後院來。王氏迎着問道:“哪裏來了這個人,蠻腔蠻調的?”孝移道:“是丹徒老傢的。”德喜兒道:“這氈包俱是送咱傢的東西。”王氏道:“拿來我看看。”孝移道:“還要到祠堂裏告稟。”即叫王氏取出鑰匙,遞與小廝,開了祠堂門。孝移洗了手臉,把江南來物擺在香案上,掀開簾閈槅,拈香跪下,說道:“此是丹徒侄子,名喚紹衣,送來東西。”遂將來書望神主細念一遍,不覺撲籟籟的落下淚來。密祝道:“咱傢四世不曾南歸,兒指日要上丹徒拜墓修譜,待擇吉登程,再行稟明。”磕頭起來,將門鎖了。
  午飯後,復到前廳,端福兒也跟出來,站在旁邊。孝移道:“來人飯完不曾?”衹見梅剋仁早上廳來,道:“小的飯吃過。”因嚮端福兒道;“這是相公嗎?”孝移道:“是。”梅剋仁便嚮前抱將起來,說道:“與南邊大爺跟前小相公,像是一般歲數。”孝移道:“你大爺多少歲數?”剋仁道:“今年整三十歲。相公八歲,今年纔上學讀書哩。”孝移道:“去年《齒錄》,有個譚溯泗是誰?”剋仁道:“那是東院的四老爺。小的這院大爺,是書上那個名子。”孝移道:“發過不曾?”剋仁道:“小的這院大爺,是十七歲進學,已補了廩。現從宋翰林讀書。小相公另有個先生。”孝移點點頭。又說道:“這裏是五世單傳,還不曾到老傢去。我素日常有此心,要上丹徒,一者丁憂兩次,還有下場事體,二者也愁水旱路程。你如今多住幾日,我安插傢務明白,要同你南去。”剋仁道:“小的來時,我大爺早有此意。”
  剋仁說話中間,看見小主人形容端麗,便道:“小的抱相公街上走走去。”孝移道:“輕易不曾叫他上街,改日熟了,你引他到後書房走走罷。”剋仁道:“小的在傢裏,每日引小相公上學下學慣了,今日看見這位少爺,衹想抱去大門外站站。”孝移道:“街上人亂,門上少立便回。”剋仁抱起端福兒,果然在門樓下片時便歸。到了廳上,端福自回後宅去訖。
  又住了七八日,剋仁稟催起身。孝移叫王中嚮賬房取了十兩銀,賞了梅剋仁。便自己收拾行、盤費,雇覓車輛頭口,置買些土物,打算到丹徒饋送。擇吉起程,帶了德喜兒、蔡湘;吩咐王中看守門戶;請閻相公商量了賬目話頭;又對王氏說了些傢務,好好叫端福在傢,總之不可少離寸地,常在眼前。到了出行之日,祠堂告先,起身而行。一路水陸之程,無容贅述。
  正是:
  木本水源情惟切,陸鞭水棹豈憚勞。
  衹說譚孝移不日到了丹徒。城南本傢,乃是一個大村莊,樹木陰翳,樓廳嵯峨。徑至譚紹衣傢下住下。叔侄相見,敘了些先世遠離情由,並叔侄不曾見面的寒溫。
  到了次日,紹衣引着孝移,先拜謁了纍代神主,次到本族,勿論遠近貧富,俱看了,各有河南土儀饋送。此後,各傢整酒相邀,過了十餘日方纔完畢。又擇祭祀吉日,祭拜祖塋,閤族皆陪。孝移備就祭品,至日,同到祖塋。紹衣係大宗宗子,主祭獻爵。祭文上代為申明孝移自豫歸傢展拜之情。祭畢,孝移周視墓原,細閱墓表於剝泐苔蘚中。大傢又敘了些支派源流的話說,閤族就在享廳上享了神惠。日落而歸。
  紹衣又引孝移到城中舊日姻親之傢,拜識了。各姻親亦皆答拜,請酒。
  又過了十餘日,一日晚上,孝移同紹衣夜坐,星月交輝之下,衹聽得一片讀書之聲,遠近左右,聲徹一村。孝移因嚮紹衣道:“我今日竟得南歸,一者族姓聚會,二者你兄弟南來,未免蓬麻可望。”紹衣道:“叔叔回來不難。閤族義塾,便是大叔這一房的宅院。水旱地將及三頃,是大叔這一房的産業。目今籽粒積貯,原備族間貧窶不能婚葬之用,餘者即為義塾束金。大叔若肯回來,宅院産業現在,強如獨門飄寓他鄉。”孝移道:“咳!衹是靈寶公四世以來,墓塚俱在祥符,也未免拜掃疏闊。”紹衣道:“勢難兩全,也是難事。”
  一夕晚話不題。又過了十餘日,孝移修完宗譜,要回河南。
  閤族那裏肯放,富厚者重為邀請,貧者攜酒夜談。又過了幾日,孝移思傢情切,念子意深、一心要去。這些雇覓船衹、饋贐贈物的事,一筆莫能罄述。又到祖塋拜了。啓行之日,紹衣又獨送一份厚程,叔侄相別,揮了幾行骨肉真情淚。紹衣又吩咐梅剋仁,同舟送至河南交界,方許回來。
  過了好幾日,到了河南交界,孝移叫梅剋仁回去,剋仁還要遠送,孝移不準。又說了多會話兒,剋仁磕了頭。蔡湘、德喜兒一把扯住剋仁,又到酒肆吃了兩瓶,也各依依不捨,兩下分手。
  不說剋仁回去復命。衹說孝移主僕,撇了船衹,雇了車輛,曉行夜宿,望開封而來。及到了祥符,日已西墜,城門半掩。
  說與門軍,是蕭墻街譚宅趕進城的,門軍將掩的半扇依舊推開,主僕同進城去。到了傢門,已是上燈多時,定更炮已響了。
  蔡湘叫了一聲開門,管帳閻相公與王中正在帳房清算一宗房租,認的聲音,王中急忙開門不迭。閃了大門,閻相公照出燈籠來接,驚的後邊已知。車戶卸了頭口,幾衹燈籠俱出來,搬運箱籠褡包,好不喜歡熱鬧。
  孝移進了後院樓下坐了,趙大兒已送上盆水。孝移告先情急,洗了手臉,吩咐開了祠堂門,行了反面之禮。回到樓下,趙大兒又送茶來。王氏便問吃飯,孝移道:“路上吃過,尚不大餓。怎麽不見端福兒哩?”王氏道:“衹怕在前院裏,看下行李哩。”孝移道:“德喜兒,前院叫相公來。”德喜去了一會,說道:“不曾在前院裏。”
  原來端福兒自孝移去後,多出後門外,與鄰傢小兒女玩耍。
  有日頭落早歸的,也有上燈時回來的。不過是後門外鬍同裏幾傢,跑的熟了,王氏也不在心。偏偏此夕,跑在一傢姓鄭的傢去,小兒女歡喜成團,鄭傢女人又與些果子點心吃了,都在他傢一個小空院裏,趁着月色,打夥兒玩耍。定更時,端福兒尚戀群兒,不肯回來。恰好孝移回來,王氏衹顧的喜歡張慌,就把端福兒忘了。孝移一問,也衹當在前院趁熱鬧看行李哩。及德喜說沒在前院,王氏方纔急了,細聲說道:“端福兒衹怕在後門上誰傢玩耍,還沒回來麽?”孝移變色道:“這天什麽時候了?”王氏道:“天才黑呀!”孝移想起丹徒本傢,此時正是小學生上燈讀書之時,不覺內心嘆道:“黃昏如此,白日可知;今晚如此,前宵可知!”
  話猶未完,衹見端福兒已在樓門邊趙大兒背後站着。此是趙大兒先時看見光景不好,飛跑到鄭傢空院裏叫回來的。孝移看見,一來惱王氏約束不嚴,二來悔自己延師不早,一時怒從心起,站起來,照端福頭上便是一掌。端福哭將起來。孝移喝聲:“跪了!”王氏道:“孩子還小哩,纔出去不大一會兒。你到傢乏剌剌的,就生這些氣。”這端福聽得母親姑息之言,一發號咷大痛。孝移伸手又想打去,這端福擠進女人夥裏,仍啼泣不止。孝移愈覺生怒。卻見王中在樓門邊說道:“前院有客——是東院鄭太爺來瞧。”
  原來鄭傢老者,傍晚時也要照看孫兒同睡。月色之下,見趙大兒叫端福兒有些慌張,恐怕來傢受氣,衹推來看孝移,故此拄根拐杖,提個小燈籠兒,徑至前廳。王中說明,孝移衹得出來相見。敘了幾句風塵閑話,不能久坐,辭去。孝移送出大門而回。
  大凡人當動氣之時,撞着一番打攪,也能消釋一半。到了樓下,將王氏說了幾句,又嚮端福兒,將丹徒本傢小學生循規蹈矩的話,說了一番。趙大兒擺上晚饌,孝移略吃了些兒。前邊車戶晚飯,王中、閻相公料理,自是妥當。孝移安頓了箱籠,夜已二更,鞍馬乏睏,就枕而寢。五更醒來,口雖不言,便打算這延師教子的一段事體。正是:萬事無如愛子真,遺安煞是費精神;若雲失學從愚子,驕惰性成怨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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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念先澤千裏伸孝思 慮後裔一掌寓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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