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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秋水堂論金瓶梅 》
前言
田曉菲 Tian Xiaofei
一、源起
八歲那一年,我第一次讀《紅樓夢》二後來,兒乎每隔一兩年就會重讀一遍,每一遍都發現一些新的東西。十九歲那年,由於個人生活經歷與閱讀之間某種奇妙的接軌,我成為徹底的"紅迷"。在這期間,我曾經嘗試了數次,卻始終沒有耐心閱讀《金瓶梅》。對《金瓶梅》最完整的一次通讀,還是我二十三歲那年,在哈佛念書的時候,為了準備博士資格考試而勉強為之的。
直到五年之後,兩年之前。
前年夏天,十分偶然地,我開始重讀這部奇書。當讀到最後一頁、掩捲而起的時候,竟覺得《金瓶梅》實在比《紅樓夢》更好。此話出口,不知將得到多少愛紅者的白眼(無論多少,我都心甘情願地領受,因為這兩部傑作都值得)。至於這種念頭從何而起,卻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便可說盡的--因此,纔會有現在的這本書。簡單講來,便是第一、《金瓶梅》看社會各階層的各色人等更加全面而深刻,更嚴厲,也更慈悲。《紅樓夢》對趙姨娘、賈璉、賈芹這樣的人物已經沒有什麽耐心與同情,就更無論等而下之的,比如那些常惹得寶玉恨恨的老婆子們,晴雯的嫂子,或者善姐與秋桐。《紅樓夢》一書所最為用心的地方,衹是寶玉和他眼中的一班"頭一等"女孩兒。她們代表了作者完美主義的理想("兼美") ,也代表了理想不能實現的悲哀。
第二、人們都註意到《金瓶梅》十分巧妙地利用了戲劇、歌麯、小說等等原始材料,但《金瓶梅》(綉像本)利用得最好的,其實還是古典詩詞(關於《金瓶梅》版本和捲首詩詞的關係問題,詳見下)。簡而言之,《金瓶梅》通過把古典詩歌的世界進行"寫實"而對之加以顛覆。我們會看到,《金瓶梅》自始至終都在把古典詩詞中因為已經寫得太濫而顯得陳腐空虛的意象,比如打鞦韆、閨房相,思,填入了具體的內容,而這種具體內容以其現實性、復雜性,顛覆了古典詩歌優美而單純的境界。這其實是明清白話小說的一種典型作法。比如說馮夢竜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興哥遠行經商,他的妻子三巧兒在一個春日登樓望夫。她臨窗遠眺的形象,豈不就是古詩詞裏描寫了千百遍的"誰傢紅袖憑江樓"?豈不就是那"春日凝妝上翠樓、悔教夫婿覓封侯"的"閨中少婦"?
然而古待詞裏到此為止,從不往下發展,好像歌劇裏面的一段獨唱,衹是為了抒情、為了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明清白i 舌小說則負起了敘述情節、發展故事的責任。
在上述的例子裏,憑樓遠眺的思婦因為望錯了對象而招致了一係列的麻煩:三巧誤把別的男子看成自己的丈夫,這個男子則開始想方設法對她進行勾挑,二人最終居然變成了值得讀者憐憫的情人。這都是古詩詞限於文體和篇幅的製約所不能描寫的,然而這樣的故事卻可以和古詩詞相互參照。我們才能既在小說裏面發現抒情詩的美,也能看到與詩歌之美糾葛在一起的,那個更加復雜、更加"現實"的人生世界。
《紅樓夢》還是應該算一部詩意小說。這裏的"詩意",就像"詩學"這個詞彙一樣,應該被廣義地理解。《紅樓夢》寫所謂"意淫",也就是纖細微妙的感情糾葛:比如寶玉對平兒"盡心",並不包含任何肉體上的要求,衹是"憐香惜玉",同情她受苦,但其實是在心理上和感情上"占有"平兒的要求,用"意淫"描述再合適不過。寶玉去探望臨死的晴雯,一方面在這對少年男女之間我們聽到"枉擔了虛名"的表白,一方面寶玉對情欲旺盛的中年婦女比如晴雯的嫂子又怕又厭惡:晴雯的嫂子屬於那個灰暗腐化的賈璉們的天地。這幕場景有很強的象徵意義:感情和肉體被一分為二了,而且是水火不相容的。
《金瓶梅》所寫的,卻正是《紅樓夢》裏常常一帶而過的、而且總是以厭惡的筆調描寫的中年男子與婦女的世界,是賈璉、賈政、晴雯嫂子、鮑二傢的和趙姨娘的世界。這個"中年",當然不是完全依照現代的標準,而是依照古時的標準:二十四五歲以上,又嫁了人的,就應該算是"中年婦人"了,無論是從年齡上、還是從心態上來說。其實"中年"這個詞並不妥,因為所謂中年,不過是說"成人"而已--既是成年的人,也是成熟的人。成人要為衣食奔忙,要盤算經濟,要養傢糊口,而成人的情愛總是與性愛密不可分。寶玉等等都是少男少女,生活在一個被保護的世界。寶玉當然也有性愛,但是他的性愛是朦朧的,遊戲的,襲人似乎是他惟一有肉體親近的少女(對黛玉限於聞她的香氣、對寶釵限於羨慕"雪白的膀子") ,就是他的同性戀愛,也充滿了贈送汗巾子這樣"森提門答兒"(感傷)的手勢。對大觀園裏的女孩子,更是幾乎完全不描寫她們的情欲要求(不是說她們沒有),最多不過是"每日傢、情思睡昏昏"而已,不像《金瓶梅》,常常從女人的角度來寫女人的欲望。成人世界在寶玉與作者的眼中,都是可怕、可厭、可惱的,沒有什麽容忍與同情。作者寫賈璉和多姑娘做愛,用了"醜態畢露"四字,大概可以概括《紅樓夢》對於成人世界的態度了:沒有什麽層次感,衹是一味的批判。
但《紅樓夢》"醜態畢搏"的成人世界,正是《金瓶梅》的作者所着力刻畫的,而且遠遠不像"醜態畢露"那麽漫畫性的簡單。
歸根結底,《紅樓夢》纔是真正意義上的"通俗小說",而《金瓶梅》纔是屬於文人的。早在《金瓶梅》剛剛問世的時候,寶愛與傳抄的《金瓶梅》讀者們不都是明末的著名文人嗎?袁宏道在1996 年寫給董其昌的信裏,稱《金瓶梅》"雲霞滿紙,勝於枚生《七發》多矣"。無論"雲霞滿紙"四個字是何等膚麗,以鋪張揚厲、豪奢華美、愉目悅耳、終歸諷諫的漢賦,尤其枚乘極聲色之娛的《七發》,來比喻《金瓶梅》,實在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作傢張愛玲曾發問:"何以《紅樓夢》比較通俗得多,衹聽見有熟讀《紅樓夢》的,而不大有熟讀《金瓶梅》的?" (《論寫作》)當然我們不能排除一種可能,就是有人儘管熟讀成金瓶梅》,可是不好意思說,怕被目為荒淫鄙俗;此外,《金瓶梅》一直被目為淫書,所以印刷、發行都受到局限。但是,有一個重要的因素註定了《金瓶梅》不能成為傢喻戶曉、有口皆碑的"通俗小說":大衆讀者喜歡的,並非我們想象的那樣一定是"色情與暴力"--我疑心這衹是知識分子的"大衆神話"而已--而是小布爾喬亞式的傷感與浪漫,張愛玲所謂的"溫婉、感傷、小市民道德的愛情故事"。《紅樓夢》是賈府的肥皂劇,它既響應了一般人對富貴豪華生活的幻想,也以寶哥哥林妹妹的精神戀愛滿足了人們對羅曼斯的永恆的渴望。在我們現有的《紅樓夢》裏面,沒有任何極端的東西,甚至沒有真正的破敗。我有時簡直會懷疑,如果原作者真的完成了《紅樓夢》,為我們不加遮掩地展現賈府的灰暗與敗落,而不是像現在的續四十回那樣為現實加上一層"蘭桂齊芳"的糖衣(就連出傢的寶玉也還是披着一襲豪奢的大紅猩猩氈牛篷),《紅樓夢》的讀者是否會厭惡地退縮,就像很多讀者不能忍受《金瓶梅》的後二十回那樣。
與就連不更世事的少男少女也能夠愛不釋手的《紅樓夢》相反,《金瓶梅》是完全意義上的"成人小說":一個讀者必須有健壯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頭腦,才能夠真正欣賞與理解《金瓶梅》,能夠直面其中因為極端寫實而格外驚心動魄的暴力--無論是語言的,是身體的,還是感情的。《紅樓夢》充滿優裕的詩意,寶玉的"現實"是真正現實人生裏面人們夢想的境界:試問有幾個讀者曾經享受過寶玉的大觀園生活?《紅樓夢》摹寫的是少年的戀愛與悲歡--別忘了寶玉們都衹有十四五歲而已;而寶玉、黛玉這對男女主角,雖有性格的缺陷與弱點,總的來說還是優美的,充滿詩情畫意的。《金瓶梅》裏面的生與旦,卻往往充滿驚心動魄的明與暗,他們需要的,不是一般讀者所習慣給予的註渭分明的價值判斷,甚至不是同情,而是強有力的理解與慈悲。《金瓶梅》直接進入人性深不可測的部分,揭示人心的復雜而毫無傷感與濫情,雖然它描寫的物質生活並沒有代表性,但是這部書所呈現的感情真實卻常常因為太真切與深刻,而能夠令許多心軟的、善良的或
者純一浪漫的讀者難以卒讀。
其實,衆看官盡可以不理會我聳人聽聞的廣告詞。因為《金瓶梅》和《紅樓夢》,各有各的好處J 在某種意義上,這兩部奇書是相輔相成的。《紅樓夢》已經得到那麽多贊美了,所以,暫時把我們的註意力轉嚮一部因為坦白的性愛描寫而被指斥為淫書、導致了許多偏見與誤解的小說,也好。
二、《金瓶梅詞話》與《綉像金瓶梅》①
《金瓶梅》的兩大主要版本,一個被通稱勺詞話本,另一個被稱為綉像本(因為有二百幅綉像插圖)或崇禎本。後者不僅是明末一位無名評論者據以評點的底本,也是清初文人張竹坡(1670 一1 698)據以評點的底本。而自從張評本出現以來,綉像本一直是最為流行的《金瓶梅》版本,以至於詞話本《金瓶梅》竟至逐漸湮沒無聞了。直到1932 年,《金瓶梅詞話》在山西發現,鄭振鐸以郭源新的筆名在1933 年7 月的《文學》雜志上發表文章《談<金瓶梅詞話>》,從此開始了《金瓶梅》研究的一個嶄新階段。施蟄存為1935 年印行的《金瓶梅詞話》所寫的跋,對詞話本和綉像本所作的一番比較,贊美"鄙但"、"拖杳"的詞話本,貶低"文雅""簡淨"的綉像本,這一方面反映了當時人們對詞話本之重新發現感到的驚喜,另一方面也可以說代表了"五四"時期一代知識分子對於"雅與俗"、"民間文學與文人文學"的一種典型態度。這種態度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歐美漢學界對《金瓶梅》兩個版本的評價:自從哈佛大學東亞係教授韓南在60 年代發表的力作《金瓶梅版本考》中推斷《金瓶梅》綉像本是出於商業目的而從詞話本簡化的版本以來,時至今日,很多美國學者仍然認為詞話本在藝術價值上較綉像本為優。普林斯頓大學的蒲安迪教授(Andrew Plaks)曾經在其專著《明朝四大奇書》中總結道:"研究者們幾乎無一例外地認為,無論在研究還是翻譯方面,詞話本都是最優秀的對象。在這種觀念影響下,崇禎本被當作為了商業目的而簡化的版本加以摒棄,被視為《金瓶梅》從原始形態發展到張竹坡評點本之間的某種腳註而已"(第66 頁)。正在進行《金瓶梅詞話》全本重譯工作的芝加哥大學苗效衛(David Roy) 教授,也在詞話本譯本第一捲的前言中,對於綉像本進行抨擊:"不幸的是,B 係統版本(按,即綉像本)是小說版本中的次品,在作者去世幾十年之後出於一個改寫者之手。他不僅完全重寫了第一回較好的一部分,來適應他自己對於小說應該如何開頭的個人見解,而且對全書
① 本節之內闡述的觀點,已進一步拓展為一篇英文論文,題為《金瓶梅兩個版本的初步比較研究》,將發表於《哈佛亞洲研究學刊》(HJSA) 2002年12 月號(總62、2期)。
所有其他的章節都作出了改變,每一頁上都有他所作的增刪。很明顯,這位改寫者不瞭解原作者敘事技巧中某些重要特點,特別是在引用的材料方面,因為原版中包含的許多詩詞都或是被刪去,或是換成了新的詩詞,這些新詩詞往往和上下文不甚相幹。但是,原作者含蓄地使用詩歌、麯子、戲文對話以及其他類型的藉用材料以構成對書中人物和情節的反諷型評論,正是這一點使得這部小說如此獨特。對於應用材料進行改動,其無可避免的結果自然是嚴重地扭麯了作者的意圖,並使得對他的作品進行闡釋變得更加睏難。"(英譯《金瓶梅詞話》第一捲譯者前言,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93 年出版)
當然也存在不同的聲音。與上述意見相反,《金瓶梅》的當代研究者之一劉輝在《金瓶梅版本考》一文中說:" (在綉像本中)濃厚的詞話說唱氣息大大的減弱了,衝淡了;無關緊要的人物也略去了;不必要的枝菱亦砍掉了。使故事情節發展更為緊湊,行文愈加整潔,更加符合小說的美學要求。同時,對詞話本的明顯破綻作了修補,結構上也做了變動,特別是開頭部分,變詞話本依傍《水滸》而為獨立成篇"(見《金瓶梅論集》第237 一238 頁)。另一位當代研究者黃霖在(關於金瓶梅崇禎本的若幹問題》裏面提出:"崇禎本的改定者並非是等閑之輩,今就其修改的回目、詩詞、楔子的情況看來,當有相當高的文學修養。"並舉第四回西門慶、潘金蓮被王婆倒扣在屋裏一段描寫為例,認為"崇禎本則改變了敘述的角度… … 使故事更加麯折生動,並大大豐富了對潘金蓮的心理描繪。"(《金瓶梅研究》第一輯第80 頁)
兩個截然不同的意見,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審美觀點,但是第一、它們都建立在兩種版本有先有後的基本假定上(一般認為詞話本在先、綉像本在後);而我認為,既然在這兩大版本係統中,無論詞話本還是綉像本的初刻本都已不存在了(更不用提最原始的手抄本),詞話本係統版本和綉像本係統版本以及原始手抄本之間的相互關係,似乎還不是可以截然下定論的。① 第二、雖然在兩大版本的差異問題上存在着一些精彩的見解,但是,無論美國、歐洲還是中國本土的《金瓶梅》研究者,往往都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對作者的追尋、對寫作年代的推算以及對兩個版本孰為先後的考證方面,而極少對兩大版本做出詳細具體的文本分析、比較和評判。正如近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金瓶梅會校會評本》整理者秦修容在前言中所說:"人們往往把目光散落在浩繁的明代史料之中,去探幽尋秘,卻常常對《金瓶梅》的本身關註不夠,研究不足。"
① 在兩大版本係統的先後以及相互關係方面,有許多問題還沒有解决,而且,在更多的證據出現之前,雖然可以多方揣測,但是無法"蓋棺定論"。許多研究者各執一端,麯為之說,但細察其論據,未免不能完全服人。此外,我對於"從俗到雅、從繁到簡"(因此一定是從詞話本到綉像本)的指導思想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蓋人們往往傾嚮於認為大衆文學一定都是被文人加工和雅化,民間文學一定都是被士大夫階層拿去改造,卻忽略了文學史上許多的相反事例也。
在我對《金瓶梅》兩大版本的閱讀過程中,我覺得我們惟一可以明確無疑做出判斷的,就是這兩個版本在其思想背景上,在其人物形象塑造上,在其敘事風格上,都具有微妙然而顯著的差別。介入紛繁的版本産生年代及其相互關係之爭不是本書的目的,我的願望是通過我們能夠確實把握的東西--文本自身--來分析這部中國小說史上的奇書。其實,到底兩個版本的先後次序如何並非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兩個版本的差異體現了一個事實,也即它們不同的寫定者具有極為不同的意識形態和美學原則,以至於我們甚至可以說我們不是有一部《金瓶梅》,而是有兩部《金瓶梅》。我認為,綉像本絶非簡單的"商業刪節本",而是一部非常富有藝術自覺的、思考周密的構造物,是一部各種意義上的文人小說。
因此,貫穿本書的重大主題之一、將是我對《金瓶梅》兩大版本的文本差異所作的比較和分析。我以為,比較綉像本和詞話本,可以說它們之間最突出的差別是詞話本偏嚮於儒傢"'文以載道"的教化思想:在這一思想框架中,《金瓶梅》的故事被當做一個典型的道德寓言,警告世人貪淫與貪財的惡果;而綉像本所強調的,則是塵世萬物之痛苦與空虛,並在這種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喚醒讀者對生命--生與死本身的反省,從而對自己、對自已的同類,産生同情與慈悲。假如我們對比一下詞話本和綉像本開頭第一回中的捲首詩詞,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出這種傾嚮:詞話本的捲首詞,"單說着情色二字"如何能夠消磨英雄志氣,折損豪傑精神:
丈夫衹手把吳鈎,欲斬萬人頭。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
請看項籍並劉季,一似使人愁。衹因撞着虞姬、戚氏,豪傑都休。
隨即引用劉邦、項羽故事,為英雄屈志於婦人說法。下面則進一步宣稱,無論男子婦人,倘為情色所迷,同樣會招致殺身之禍:
說話的,如今衹愛說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纔則德薄,女衍色則情放,若乃持盈慎滿,則為端士淑女,豈有殺身之禍?今古皆然,貴賤一般。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後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了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後不免屍橫刀下,命染黃泉,永不得著綺穿羅,再不能施朱付粉。靜而思之,著甚來由!況這婦人,他死有甚事,貪他的,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愛他的,去了潑天哄産業,驚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
"虎中美女"這個狂暴嬌媚的意象,是詞話本一書的關鍵:它嚮讀者暗示,書中所有的情色描寫,不過是噬人之虎狼的變相而已。而上面這一段話,從男子之喪志,寫到婦人之喪身,最終又從喪身的婦人,回到斷送了性命傢業的男子,已經隱括全書情節,無怪乎"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序》裏面贊美道:"無非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愚,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回之事,如在目前。"
綉像本第一回的捲首詩,則采錄了唐朝一位女詩人程長文的樂府詩《銅雀臺》① (按,這首詩收錄於北宋郭茂倩編輯的《樂府詩集》第三十一捲)。
① 按,此詩原題(詠銅雀臺》,是一個唐朝女詩人程長文的作品,繼承了一個從六朝開始的"詠曹操銅雀臺伎"的詩歌傳統,言不僅君王長已矣,就連哀悼他的伎妾也都煙消雲散了。(文苑英華)、郭茂倩《樂府詩集》均有收錄。第一行原作"君王去後行人絶",此處應為綉像本作者根據小說內容改為"雍華去後"。
銅雀臺為曹操在公元210 年建築於鄴城,曹操臨終時,曾遺命他的伎妾住在臺上,每逢初一、十五,便面嚮他的靈帳歌舞奏樂。這從六世紀開始,成為一個常見的題材,南朝詩人江淹、謝跳、何遜等人有同題詩作,程長文的作品便可清晰地見到江淹的影響。它描繪了一幅今昔對比的興亡盛衰圖。按照綉像本無名評點者的說法,可謂"一部炎涼景況,盡此數語中":
繁華去後行人絶,蕭箏不響歌喉咽。
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年歌舞處。
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這裏重要的是註意到曹操的遺命與西門慶的遺命有相似之處(希望姬妾不要分散)。但是無論這樣的臨終遺言是否得到實現,它衹是一個空虛的願望而已,因為最終就連那些姬妾,也難免化為過眼雲煙。綉像作者緊接着在下面引述"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一詩以傲色,但是在綜述人生幾樣大的誘惑尤其是財與色之後,作者的筆鋒一轉,進入一個新的方向,鮮明地揭示紅塵世界的虛空本質: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兩字,從來衹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乘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污糞土。高堂廣廈,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紛襖,孤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豔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咤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姍;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衹有《金剛經》上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果時,一件也用不着。隨着你舉鼎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環着你銅山金𠔌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你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肩落眼,人皆掩棄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着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淨,披上一領裝裝,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案,倒得個清閑自在,不嚮火坑中翻筋鬥也。
雖然這一段話的前半,表面看來不過是''糞土富貴"的勸戒老套,但是隨着對《金剛經》的引用,作者很快便把議論轉到人生短暫、無奈死亡之何的萬古深悲,而作者為讀者建議的出路"削去六根清淨、參透空色世界",也因為它的極端性而顯得相當驚人,因為這樣的出路,遠非詞話本之"持盈慎滿"為可比:"持盈慎滿"是建立在社會關係之上,針對社會中人發出的勸告,剃度修行卻已是超越了社會與社會關係的方外之言。換句話說,如果"持盈慎滿"是鑲嵌在儒傢思想框架之中的概念,那麽"參透空色世界"則是佛教的精義;如果"持盈慎滿"的教訓衹適用於深深沉溺於這個紅塵世界的讀者,那麽,綉像本則從小說一開始,就對讀者進行當頭棒喝,嚮讀者展示人生有盡,死亡無情。緊接着上面引述的那一段話,作者感嘆道:
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一日無常萬事休,這是綉像本作者最深切的隱痛。詞話本諄諄告誡讀者如何應付生命中的"萬事",而綉像本卻意在喚醒讀者對生命本體的自覺,給讀者看到包圍了、環繞着人生萬事的"無常"。綉像本不同的開頭,就這樣為全書莫定了一種十分不同於詞話本的基調。在這一基調下,《金瓶梅》中常常出現的尼僧所念誦的經書、寶捲,以及道士做法李時宣講的符浩,無不被賦予了多重豐富的意義:一方面,它們與尼僧貪婪荒淫的行為構成諷刺性對比;一方面,它們襯托出書中人物的沉迷不悟、愚昧無知;另一方面,它們也成為作者藉以點醒讀者的契機。
等到我們通讀全書,我們更會意識到:作者在此處對佛經的引用和他看似激切的意見,無不有助於小說的敘事結構。當我們對比綉像本的第一回和最後一回,我們會發現,第一百回中普靜和尚對冤魂的超度以及西門慶遺腹子孝哥的出傢,不僅早已在第一回中"伏脈",體現出結構上首尾照應的對稱和諧之美,而且在小說的主題思想上成為一個嚴肅的、精心安排的結局。普靜和尚"幻度"孝哥,不僅僅化他出傢而已,而且竟至"化陣清風不見了",這樣的收場,實在達到了空而又空的極緻。於是,《金瓶梅》貫穿全書的豪華鬧熱,"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的衣食住行,被放在一個首尾皆"空"("一件也用不着")的框架之中,仿佛現代的京劇舞臺上,在空白背景的映襯下,演出的一幕色彩濃豔華麗的人生悲劇。就這樣,小說開始處作者重筆點出的"空色世界",在小說的結構中得到了最好的體現。換句話說,綉像本金瓶梅的敘事結構本身,就是它的主題思想的完美實現。
兩大版本在題旨命意方面的差別,當然不僅僅表現於第一回的不同和首尾結構之相異。從小的方面來說,詞話本的捲首詩詞與綉像本的捲首詩詞也體現出了這種思想傾嚮的區別。簡而言之,詞話本的捲首詩詞往往是直白的勸戒警世之言,而綉像本的捲首詩詞則往往從麯處落筆,或者對本回內容的某一方面做出正面的評價感嘆,或者對本回內容進行反諷,因此在捲首詩詞與回目正文之間形成復雜的張力。但無論何種取嚮,鮮有如詞話本那樣發出"酒色多能誤國邦、由來美色喪忠良"(第四回捲首詩)這種道德說教之陳腐舊套者(而且,這樣的詩句衹是陳規老套的"世俗智慧",與故事文本並不契合,因為西門慶固非"忠良",而西門慶與王婆聯手勾引金蓮,最終導致金蓮死於武鬆刀下,則"美色"實為"忠良"所喪耳)。就是在故事正文中,詞話本的敘述者也往往喜歡采取"看官聽說"的插話方式,嚮讀者諄諄講述某段敘事之中的道德寓意,似乎惟恐讀者粗心錯過。
再從較大的方面來看,西門慶的九個酒肉朋友,在詞話本中不過衹是酒肉朋友而已,但是在綉像本《金瓶梅》中,朋友更進一步,成了結義兄弟:綉像木的第一回,便正是以"西門慶熱結十弟兄"為開始的。結義兄弟之熱絡,與武大武二親兄弟之"冷遇"固然形成對照,而結義兄弟之假熱真冷卻又直照最後一回中十兄弟之一云理守對西門慶的背叛,以及書中另一對親兄弟(韓大、韓二--武大武二之鏡象)之問的復雜關係。如果我們記得《金瓶梅》的誕生,乃在《三國演義》、《水滸傳》之後,我們會註意到西門慶等人的兄弟結義,實在是對《三國演義》、《水滸傳》所全力歌頌的男子之間金蘭情誼的諷刺幕擬。這種男子之間的情誼,可以稱之為"社會性的'同性戀愛'關係",它既是一個父權社會中最重要的社會關係之一(朋友和君臣、父子、兄弟、夫妻關係一起構成了儒教之"五倫") ,而當朋友演化為"兄弟",其社會關係的層面又被這種偽家庭關係所進一步豐富和充實。因此,當一個男人被他的結義兄弟所出賣和背叛,其悲劇性和諷刺意味要遠遠大於被一個朋友所出賣和背叛。在這個意義上,綉像本《金瓶梅》開宗明義對西門慶熱結十兄弟的強調,等於是在已經建立起來的古典白話長篇小說的傳統中,對《三國演義》、《水滸傳》這種幾乎完全建立在男性之間相互關係上的歷史與英雄傳奇作出的有力反諷,也是對作為基本儒傢概念的"五倫"進行的更為全面的顛覆。而在儒傢思想賴以生存的幾乎所有主要社會關係--君臣、父子(如西門慶拜太師蔡京為義父、王三官又拜西門慶為義父)、兄弟、朋友、夫妻--都被一一揭破之後,這個物欲橫流的紅塵世界也就變得更加破敗和空虛了。
與充滿欺詐背叛的結義兄弟關係形成諷刺性對照的,則是潘金蓮與龐春梅主僕之間宛如姐妹一般的親密相知:這種發生於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士之間的"知與報"的關係,我們可以在戰國時代業經形成的養士風俗中看到原型。與戰國時的豫讓相似,春梅也曾歷經二主:先服侍西門慶的正妻吳月娘,後服侍潘金蓮然而"彼以衆人待我,我以衆人報之;彼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於是豫讓之報答知伯,事其死一如事其生;而春梅之報答金蓮也如是。縱觀金瓶全書,幾乎沒有任何一對男子之間的關係,其感情強度可以與之相提並論,衹有武鬆待武大差似之。然而一來武鬆於武大是親兄弟,不比春梅於金蓮毫無血緣關係;二來武鬆後來的報仇已經攙雜了很多個人的成分,不再是純粹的兄弟感情起作用;何況棄武大惟一的遺孤於不顧,於情於理都有所未安。因此,金蓮、春梅之問的關係就顯得更加特殊。這種關係雖然在兩大版本中都得到同等的表現,但是,正因為綉像本把朋友寫成結義兄弟,一再調侃、諷刺這些義結金蘭的弟兄對彼此的虛偽冷酷,則女人之間無論是爭風吃醋、相互陷害,還是對彼此表現出來的同情與體諒(金蓮與春梅、瓶兒與西門大姐、金蓮與玉樓、小玉與春梅),也就或者正面烘托,或者反面映襯.從而更加強有力地成為書中男性世界的反照。
在人物刻畫方面,綉像本的風格也十分一貫,較詞話本更為含蓄和復雜。潘金蓮的形象塑造即是一例。因為書中自有詳寫,這裏就不贅述了。又如第九十四回中,做了守備夫人的春梅,在軟屏後面看到周守備拷打她的舊情人、西門慶原來的女婿陳敬濟,木待要假稱姑表姐弟和陳敬濟相認,忽然沉吟想了一想,吩咐權把陳敬濟放走,以後慢慢再叫他相見不遲。詞話本行文至此,隨即嚮讀者解釋春梅的動機:西門慶的第四個妾孫雪娥流落在周府中做廚娘,倘若收留了陳敬濟,雪娥勢必把他們的真實關係道破,傳入周守備耳中。所以衹有想法子先攆走孫雪娥,才能把陳敬濟招進守備府。在綉像本裏,這段心事直到第九十七回,春梅與敬濟終於會面時,纔由春梅自己親口嚮敬濟道出。敘述者不費一字一句嚮讀者解釋而讀者自然明白了春梅的用心。這樣的地方,雖然衹是細節,卻很有代表性,使我們更加清楚地看到詞話本喜歡解釋與說教的特點。
但是也確實有很多華美的物質細節為詞話本所有而綉像本所無。此外,書中凡有唱麯之處,詞話本多存唱詞,而綉像本僅僅點出麯牌和歌詞的第一句而已。這自然是對明末說唱文學極感興趣的學者最覺得不滿的地方,而且,很多《金瓶梅》的研究者都覺得這是綉像本寫作者不瞭解這些詞麯在小說敘事中的作用,純粹為了節省篇幅而妄加刪削的表現。我則以為,我們應該想到,雖然對於現代的讀者和研究者來說,書中保留全部麯辭固然至關重要,但是,對明末的讀者來說,這些麯子都是當時廣為流傳的"通俗歌麯",一個浸潤於其中的讀者衹消看到麯牌和第一句麯辭,就完全可能提頭知尾,那麽.如果把全部麯辭都存錄下來,倒未免有蛇足之嫌了。而綉像本之不錄麯辭,從另一方面說,也和它一貫省淨含蓄的風格相一致。
談到綉像本的省淨,我們當然可以懷疑書商為了減低出版費用而刪削簡省,但問題是在看到《金瓶梅》一書的暢銷程度之後,擴充增改現有的書稿,稱之為真正原本在市場上發行,同樣是書商有效的牟利手段。就連詞話本錯雜不工的回目對仗,我們都可以爭辯乃出自書商或書商雇傭的"陋儒"之手。提出這一點來,不是因為我定然相信這種假設,而是希望藉此提醒讀者,在版本的先後問題上有很多可能性。也許,《金瓶梅》的作者和寫作年代將是一個永遠無解的懸案,但在我看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欣賞這部奇書本身。從具體的文本比較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綉像本和詞話本的差異。研究這些差異到底意味着什麽,我以為是一件更加有意義,也因為建立在踏實的基礎上而更加可能産生實際效果的工作。如果這本書能夠在這方面做出拋磚引玉的工作,就是我最高興的。
最後還要提到的一點,也是十分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應該從《金瓶梅》兩個版本的讀者接受方面,看出我們對一部文學作品的觀點、評判,總是於不知不覺間受到本時代之意識形態大方向的製約;惟有意識到這一製約,纔不至於完全被其轄治。譬如說詞話本的發現,恰逢五四時代,人們揚俗抑雅,揚平民而抑貴族,並認為一切之文學,無不源自民間,於是施蟄存氏纔會作出這樣的論斷:"舊本未嘗不好,衹是與詞話一比,便覺得處處都是粗枝大葉… … 鄙侄之處,改得文雅;拖杳之處,改得簡淨,反而把好處改掉了也"(朱一玄編《金瓶梅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 年出版,173 頁)。文雅、簡淨本是贊語,這裏被用作貶語;鄙但、拖杳,本是貶語,這裏被用作贊語。前面已經談到這是典型的五四論調,但問題在於,正是這樣的觀點,即民間文學是萬物之源,纔會導致寫過一部《中國俗文學史》的鄭振鐸氏在其評論(金瓶
梅詞話》的開山之作中認為文雅之綉像本出於鄙侄之詞話本的斷言。此語一出,遂成定論,竟至半個多世紀以來,無論海內外之研究者均無異言。但假如我們設想張竹坡或其他清朝文人看到詞話本,他們是否反而會認為鄙但拖杳之詞話本是文雅簡潔之原本的大衆化和庸俗化?既然1643 年(崇禎七年)已經出現了(金瓶梅》改編而成的戲劇(事見明末文人張岱《陶庵夢憶》捲四《不係園》條記載),那麽在詞話本、綉像本之刊刻年代尚未分明,其原刻本渺不可見的情況下,我們又從何可以斷定那時沒有由《金瓶梅》改編的說唱文學--一部《金瓶梅詞話》?在這裏,我不是說張竹坡一定就會那麽想,也不是說張竹坡如果那麽想,他的觀點就一定正確,我衹是想指出,我們的很多觀點與結論都受製於我們時代的主導意識形態,而某一時代的主導意識形態,到了另一時代未必就行得通。我們衹有心裏存了這個念頭,纔不至完全受製於我們自己的時代局限性。
三、底本、體例、插圖及其他
本書所用小說底本有三:一、北京大學出版社根據北大圖書館藏本於1988 年影印的《新刻綉像批評金瓶梅》,有無名評論者的批點,東吳弄珠客序(此序無日期)。二、文學古籍刊行社1988 年重新影印的《金瓶梅詞話》,即1932 年在山西發現者,當時曾以古佚小說刊行會名義影印,1957 年由文學古籍刊行社重印。有欣欣子序、廿公跋、東吳弄珠客序(落款時標有"萬歷丁巳"也即1617 年字樣)。三、張竹坡評點本,題為《臯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捲首有署名"謝頤"的序(1695)。
本書采取的三部現代版本分別是:一、1990 年由齊煙、(王)汝梅校點,香港三聯書店、山東齊魯書社聯合出版的《新刻綉像批評金瓶梅》會校本。這個本子校點精細,並附校記,沒有刪節,對於綉像本金瓶梅的研究十分重要。二、《新校點本金瓶梅詞話》。戴鴻森校,香港三聯書店1986 年出版。三、1 998 年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秦修容整理的《金瓶梅會評會校本》。衹可惜後兩個版本都是所謂潔本,"會評本"甚至將小說中做愛段落的綉像本評點、張竹坡評點也一並刪落,雖然可能是迫於現實的壓力,但這樣的作法未免破壞了小說的藝術完整性(那些做愛描寫是作者刻畫人物、傳達意旨的重要組成部分,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之筆),而且對於研究者來說實在大為不便。
在提到《水滸傳》時,我參考的底本是1954 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水滸全傳》。這個本子是鄭振鐸、王利器、吳曉玲三位學者在《水滸傳》各個不同版本(如最早的武定侯殘本、1589 年天都外臣序刻本、120 回袁無涯刻本等等)的墓礎上校勘整理的,附有較為詳細精審的校勘記。
本書的形式,是依照原書回目,逐回進行評論。每回評論中首先出現的章回標題是綉像本回目,其次出現的是詞話本回目。這裏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無論綉像本還是詞話本,其全書目錄與其正文回目往往有歧異之處。比如,綉像本第三回在目錄中作"定挨光虔婆受賄", 這在正文回目中作"定挨光王婆受賄";詞話本第十回,在目錄中作"妻妾玩賞芙蓉亭",在正文回目中作"妻妾宴賞芙蓉亭"。詞話本中目錄與正文回目的差距有時相當大,比如詞話本第六十三回之"親朋祭奠開筵宴",在正文回目中變成了"親朋宿伴玉簫記"。有時,些微的差異可以導致敘事重心的轉移。比如第七十八回,詞話本目錄作"吳月娘玩燈請藍氏",在正文回目作"請黃氏"。無論黃氏還是藍氏,都是西門慶心中的"下一個勾引目標",區別在於藍氏接受了西門慶妻子吳月娘的邀請,而黃氏卻未赴宴。"請藍氏"固然濃墨重彩寫出西門慶初見藍氏的神魂飄蕩,"請黃氏"則突出了西門慶的失望,為即將發生的風流雲散埋下了伏筆。有時,詞話本正文回目與其目錄回目抵梧,卻與綉像本重合。比如,第六十一回"李瓶兒帶病宴重陽",在詞話本目錄、綉像本目錄以及正文中都相同,而詞話本正文回目卻作"李瓶兒苦痛宴重陽"。與綉像本不同,詞話本現存版本除上述的山西本之外衹有兩部,其一還是殘本,皆存於日本,不知它們的目錄和正文回目是否與山西本又有所不同。因手頭無書,無從進一步比較了。木書的回目,姑且一律遵從詞話本、綉像本的正文目錄。
本書的插圖,除了一兩幅是《金瓶梅》綉像本的插圖之外,都選自歷代名畫,以及近、現代的照片。因我以為《金瓶梅》裏面的男男女女是存在於任何時代的,不必一定穿着明朝或者宋朝的衣服。若依照外子的意』 思,索性都用現代的黑白照片,但是時間與精力所限,也衹能如此了,雖然這個願望,也許將來可以實現。--如果莎士比亞的戲劇,常常以現代裝束、現代背景、現代語言重現於世界銀幕,我們怎麽不可以有一部現代的《金瓶梅》呢?我們的生活中,原不缺少西門慶、蔡太師、應伯爵、李瓶兒、龐春梅、潘金蓮。他們鮮衣亮衫地活躍在中國的土地上,出沒於香港與紐約的豪華酒店。我曾經親眼見到過他們。本書的寫作,初稿始於2001 年1 月16 日,終於4 月25 日,前後共歷百日,足成百回之數;又在同年夏鼕之間做了大量修改、潤色與補充。古人稱詞為詩之餘,麯為詞之餘;既然我的專業研究範疇是魏晉南北朝文學,這番對《金瓶梅》的議論,可以算是業之餘。無他,衹是對這部橫空出世的奇書愛之不足,溢於言表,就像父母喜歡談論自己的孩子,熱戀中的人喜歡談論自己的愛人,如斯而已。正是:
夜寒薄醉搖柔翰,語不驚人也便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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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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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 前言 |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設圈套浪子私挑 |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飲鴆藥武大遭殃 |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閑遇雨 |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駡張四舅 | 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賞芙蓉亭 |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劉理星魘勝求財 |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 | 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迎姦赴會 |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 |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應伯爵追歡喜慶 |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見嬌娘敬濟銷魂 | 第十九回草裏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簪花邀酒 |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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