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蔡寬夫詩話   》 捲下      蔡啓 Cai Qi

  一、協聲
  
  秦漢以前①,字書未備,既多假藉,而音無反切,平側皆通用。〔如“慶雲、卿雲,臯陶、咎繇”之類,大率如此。《詩》:“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1“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於南。”思與來,音與南,皆以為協聲。②魏晉間此體猶在:劉越石“握中有白璧,本自荊山璆。惟彼太公望,共此渭濱叟。”潘安仁“位同單父邑,愧無子賤歌。豈敢陋微官,但恐忝所荷”是也。〕③自齊、梁後,既④拘以四聲,又限以音韻,故大率以偶儷聲響⑤為工,文氣安得不卑弱乎?惟陶淵明、韓退之〔時時〕擺脫〔世⑥俗〕⑦拘忌,〔故棲字與乖字,陽字與清字,〕⑧皆取其傍韻用,蓋筆力自足以勝之也。(《叢話》前一、《竹莊》四、《野客叢書》六〔《野客叢談》三〕、《歷代》三)
  案:吳景旭《歷代詩話》四十九引此則作《西清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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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野客叢書》“前”作“來”。
  ②《野客叢書》、《歷代》引至此。
  ③《歷代》無以上諸語。
  ④《歷代》“既”作“概”。
  ⑤《歷代》“響”作“脖。
  ⑥《竹莊詩話》脫“世”字。
  ⑦《歷代》無“時時”“世俗”等字。
  ⑧《歷代》無此二句。
  二、五言起源
  
  五言起於蘇武、李陵,自唐以來,有此說。雖韓退之亦云然。蘇、李詩世不多見,惟《文遜中七篇耳。世以蘇武詩云:“寒鼕十二月,晨起踐凝霜。俯觀江漢流,仰視浮雲翔”,以為不當有江漢之言,或疑其偽。予嘗考之此詩,若答李陵則稱江漢决非是。然題本不云答陵,而詩中且言結發為夫婦之類,自非在虜中所作,則安知武未嘗至江漢邪?但註者淺陋,直指為使匈奴時,故人多惑之,其實無據也。①《古詩十九首》,或云枚乘作,而昭明不言,李善復以其有“驅車上東門”與“遊戲宛與洛”之句,為辭兼東都。然徐陵《玉臺》分“西北有浮雲”以下九篇為乘作,兩語皆不在其中;而“凜凜歲雲暮,冉冉孤生竹”等,別列為古詩。則此十九首,蓋非一人之辭,陵或得其實。且乘死在蘇、李先,若爾則五言未必始二人也。(《叢話》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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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案:吳景旭《歷代詩話》二十八雲:“據五臣註:江漢流,浮雲翔,皆喻客遊不止。李善註:‘江漢流不息,浮雲去靡依,以喻良友各在一方,播遷而無所托。’此註甚妙,按蘇、李在武帝時,同為侍中,金蘭素洽,到此各方,遂托風人比興之旨,故用俯仰二字隨所及而托意,原非實境語,何類訾議之紛紛為!即寬夫亦未核也。”
  三、蔡琰詩
  
  《後漢·蔡琰傳》載其二詩,或疑董卓死,邕被誅,而詩敘以卓亂流入鬍,為非琰辭。①此蓋未嘗詳考於史也。且卓既擅廢立,袁紹輩起兵山東,以誅卓為名,中原大亂,卓挾獻帝遷長安,是時士大夫豈能皆以傢自隨乎?則琰之入鬍,不必在邕誅之後。其詩首言“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海內興義師,共欲誅不祥”,則指紹輩固可見。繼言“中土人脆弱,來兵皆鬍羌。縱獵圍城邑,所嚮悉破亡。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則是為山東兵所掠也。其末乃雲:“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則邕尚無恙,尤亡疑也。(《叢話》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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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案:此指東坡語。
  四、晉宋詩人造語之病
  
  晉、宋間詩人造語雖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類,非不工矣,終不免此玻①其甚乃有一人名而分用之者,如劉越石“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謝惠連“雖好相如達,不同長卿慢”等語,若非前後相映帶,殆不可讀,然要非全美也。唐初餘風猶未殄,陶冶至杜子美,始淨盡矣。(《叢話》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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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名賢詩旨》及《玉屑》三引至此。
  五、樂府辭
  
  齊、梁以來,文士喜為樂府辭,然沿襲之久,往往失其命題本意。《烏將①八九子》但詠烏,《雉朝飛》但詠雉,《雞鳴高樹巔》但詠雞,大抵類此;而甚有並其題失之者。如《本府蓮》訛為《想夫憐》,《楊婆兒》訛為《楊叛兒》之類是也。②蓋辭人例用③事,語言不復詳研考,雖李白亦不免此。惟老杜《兵車行》、《悲青坂》、《無傢別》等數篇,皆因事自出己意,立題略不更蹈前人陳跡,真豪傑也。(《叢話》前一、《竹莊》六、《歷代》二十四)
  案:劉鳳誥《杜工部詩話》引此作蔡條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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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杜工部詩話》“將”作“生”。
  ②《歷代》引至此。
  ③《竹莊》“用”作“多”。
  六、雙聲迭韻與蜂腰鶴膝
  
  聲韻之興,自謝莊、瀋約以來,其變日多。四聲中又別其清濁以為雙聲,一韻者以為迭韻,蓋以輕重為清濁爾,所謂“前有浮聲,則彼有切響’是也。①王融《雙聲詩》雲:“園蘅眩紅葩,湖荇曄黃華。回鶴橫淮翰,遠越合雲霞”,以此求之可見。自唐以來,雙聲不復用,而迭韻間有。杜子美“卑枝底結子,接葉暗巢鶯”,白樂天“戶②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之類,皆因其語意所到,輒就成之,要不以是為工也。陸龜蒙輩遂以皆用一音,引“後牖有朽柳,梁王長康強”為始於梁武帝,不知復何所據。所謂蜂腰、鶴膝者,蓋又出於雙聲之變,若五字首尾皆濁音而中一字清,即為蜂腰;首尾皆清音而中一字濁,即為鶴膝,尤可笑也。(《叢話》前二、《歷代》四)
  案:周春《杜詩雙聲迭韻譜》:“案唐人多守此法,而初、盛尤嚴。乃雲自唐以來,雙聲不復用,殆為癡人說夢也。僅舉少陵‘卑枝’‘接葉’迭韻一聯,則疏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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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歷代》引至此。
  ②《海山仙館》本“戶”作“量”。
  七、陶詩異文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其閑遠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字為望字,若爾,便有褰裳濡足之態矣。乃知一字之誤,害理有如是者。①淵明集世既多本,校之不勝其異。有一字而數十字不同者,不可概舉。若“衹雞招近局”,或以局為屬,雖於理似不通,然恐是當時語。“我土日以廣”,或以土為志,於義亦兩通,未甚相遠。若此等類,縱誤不過一字之失,如見與望,則並其全篇佳意敗之。此校書者不可不謹也。(《叢話》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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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詩林》一引至此。
  八、唐詩人之宗陶者
  
  淵明詩,唐人絶無知其奧者,惟韋蘇州、白樂天,嘗有效其體之作。而樂天去之亦自遠甚。大和後,風格頓衰,不特不知淵明而已。然薛能、鄭𠔌乃皆自言師陶淵明。能詩云:“李白終無敵,①陶公固不刊。”𠔌詩云:“愛日滿階看古集,衹②應《陶集》是吾師。”(《叢話》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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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紀》六十、《全唐詩》二十一“敵”作“缺。
  ②《全唐詩》二十五“衹”作“祗”。
  九、太白從永王璘事
  
  太白之從永王璘,世頗疑之,《唐書》載其事甚略,亦不為明辨其是否。獨其詩自序①雲:“半夜水軍來,潯陽滿旌旃。空名適白誤,迫脅上樓舡。從②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然太白豈從人為亂者哉?蓋其學本出縱橫,以氣俠自任,當中原擾攘時,欲藉之以立奇功耳。故其《東巡歌》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鬍沙”之句。至其卒章乃雲:“南風一掃鬍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亦可見其志矣。③大抵才高意廣如孔北海之徒,固未必有成功,而知人料事,尤其所難。議者或責以璘之猖獗,而欲仰以立事,不能如孔巢父、蕭潁士察於未萌,斯可矣,若其志亦可哀已。(《叢話》前五、《總龜》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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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詩林》作“獨白有《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詩》中《自序》甚詳”。
  ②《全唐詩》六“從”作“徒”。
  ③《詩林》一引至此。
  一○、古今比興語意相類
  
  “愁思忽而至,跨馬出北門,舉頭四顧望,但見鬆柏荊棘鬱撙撙。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聲聲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髠。飛走樹間逐蟲蟻,豈意①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惻愴不能言”。此鮑明遠詩也,與子美《杜鵑行》語意極相類。或云:此詩子美為明皇作,理宜當然。韓退之《三星行》亦與《古詩》“南箕北有鬥,牽牛不負軛,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之意頗近。大抵古今興比所在,適有感發者,不必盡相回避,要各有所主耳。此亦說詩者不以辭害意之義也。(《叢話》前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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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案《集》“意”作“憶”。
  一一、洛陽上清宮壁畫
  
  洛陽上清宮即唐玄元皇帝廟,兩廊皆吳生畫,有高祖至睿宗真象,子美詩所謂“五聖聯竜袞,千官列雁行”者也。國初猶皆存。迨真宗朝陵經過,愛其筆跡,命行在畫工遍閱之。有負藝者恥以為不及,會詔有司修葺,即請盡漫壁更畫,遂悉見毀。或云:當毀折時,人往往取其全者藏去,至今猶有存者也。(《叢話》前七)
  一二、詩傢使事之難
  
  安祿山之亂,哥舒翰與賊將權①幹佑戰潼關,見黃旗軍數百隊,官軍以為賊,賊以為官軍,相持久之,忽不知所在。是日昭陵奏陵內前石馬皆汗流。子美詩所謂“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趍”,蓋記此事也。李晟平朱泚,李義山作詩復引用之雲:“天教李令心如日,可待②昭陵石馬來。”此雖一等用事,然義山但知推美西平,不知於昭陵似不當耳。乃知詩傢使事難。若子美,所謂不為事使者也。(《叢話》前七、《玉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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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玉屑》“權”作“崔”;案此事出安祿山事跡,似當作“崔”。
  ②《全唐詩》二十“待”作“要”。
  一三、蘇渙詩
  
  子美稱蘇渙為靜者,而極美其詩,以為涌思雷出,書篋幾杖之外,隱隱留金石聲,所謂“龐公不浪出,蘇氏今有之”者,其人品固可見也。然渙本兇悍不逞,巴中號為白蹠,後同哥舒晃反嶺外,伏誅,不知子美何取龐公之比乎?逆旅相遇,一時意氣所許,固不皆當,然以擬龐公則太不類,乃知詩人之言,類多過實,而所毀譽尤不可盡信。渙詩世猶或見其一二,如“日月東西行,不照①大荒北。其中有毒②竜,靈怪人莫測。③開月④為晨光,⑤閉目為夜色。一開復一閉,明晦無休息。居然六合內,⑥曠哉天地德。天地且不言,世人浪⑦喧喧”。唐人以為長於諷刺,得陳拾遺一鱗半甲,觀其詞氣桀亢如此,固自可見其胸中也。(《叢話》前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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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紀》二十六“不照”作“照在”。
  ②《唐紀》“毒”作“燭”。
  ③《全唐詩》九上三句作“寒暑鼕夏易,陰陽無停機。造化渺莫測”。
  ④《唐紀》《全唐詩》“月”作“目”。
  ⑤《唐紀》“光”作“暉”。
  ⑥《全唐詩》“內”作“外”。
  ⑦《唐紀》“浪”作“強”。
  一四、詩重自然
  
  天下事有意為之,輒不能盡妙,而文章尤然。文章之間,詩尤然。世乃有日鍛月煉之說,此所以用功者雖多,而名傢者終少也。晚唐諸人議論雖淺俚,然亦有暗合者,但不能守之耳。所謂“盡日①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者,使所見果到此,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有何不可為?惟徒能言之,此禪傢所謂語到而實無見處也。往往有好句當面蹉過,若“吟成②一個字,捻斷幾莖須”,不知何處合費許〔多〕③辛苦?正恐雖捻盡須,不過能作“藥杵聲中搗殘夢,茶鐺影裏煮孤燈”句耳。人之相去,固不遠哉!(《叢話》前八、《玉屑》八、《鄭五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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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案此《貫休詩》。《全唐詩》三十“盡日”作“幾處”。
  ②案此盧延讓《苦吟詩》。《全唐詩》“成”作“安”。
  ③《玉屑》有“多”字。
  一五、王荊公校改杜集
  
  今世所傳子美集本,王翰林原叔所校定,辭有兩出者,多並存於註,不敢徹去。至王荊公為《百傢詩遜始參考擇其善者定歸一辭,如“先生有纔過屈宋”,註:“一云先生所談或屈宋”,則捨正而從註。“且如今年鼕,未休關西卒”,註:“一云如今縱得歸,休為關西卒”,則刊註而從正。若此之類,不可概舉。其采擇之當,亦固可見矣。惟“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闕字與下句語不類。“隅目青熒夾鏡懸,肉駿碨礧連錢動”,肉駿,於理若不通,乃直改闕作閱,改駿作鬃,以為本誤耳。(《叢話》前九)
  一六、賈至詩
  
  唐自景雲以前,詩人猶習齊、梁之氣,不除故態,率以纖巧為工。開元後,格律一變,遂超然越度前古,當時雖李、杜獨據關鍵,然一時輩流,亦非大和、元和間諸人可跂望。如①王摩詰世固知之矣,獨賈至未見深稱者。餘嘗觀其五言,如“極浦三春草,高樓萬裏心。楚山晴靄碧,湘水暮流深。忽與朝中舊,同為澤畔吟。停杯試北望,還欲淚沾襟”。又“越井人南去,湘川水不流。江邊數杯酒,海內一孤舟。嶺嶠同遷客,京華即舊遊。春心將別恨,萬裏共悠悠”。如此等類,使置老杜集中,雖明眼人恐未易辨也。(《叢話》前十、《竹莊》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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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竹莊》無以上數語。
  一七、杜詩烏鬼為神名
  
  或言老杜詩“傢傢養烏鬼,頓頓食黃魚”,烏鬼乃鸕鶿,謂養之以捕魚。予少時至巴中,雖見有以鸕鶿捕魚者,不聞以為烏鬼也。不知《夔州圖經》何以得之。然元微之《江陵詩》雲:“病賽烏稱鬼,巫占瓦代龜。”註云:“南人染病,則賽烏鬼。”則烏鬼之名自見於此。①巴楚間嘗有捕得殺人祭鬼者,問其神明曰烏野七頭神,則烏鬼乃所事神名爾。或云養字乃賽字之訛,理亦當然。蓋為其殺人而祭之,故詩首言:“異俗籲可怪,斯人難並居。”若養鸕鶿捕魚而食,有何籲怪不可並居之理?則鸕鶿决非烏鬼,宜當從元註也。(《叢話》前十二)
  案:烏鬼一詞歧解紛紜,蔡說較近是。吳景旭《歷代詩話》三十九亦以此說為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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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案:《能改齋漫錄》六所據與此同。
  一八、杜詩白鳥解
  
  〔杜詩:〕①“江湖多白鳥,天地有青蠅。”人遂以白鳥為鷺。而《禮記·月令》:“群鳥養羞”,鄭氏乃引《夏小正》丹鳥、白鳥之說,謂白鳥為蚊蚋,則知以對青蠅,意亦深矣。不然,“江湖多白鷺”,有何說邪?(《叢話》前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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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案:此杜甫《寄劉伯華使君四十韻詩》,應有“杜詩”二字。
  一九、杜詩優劣
  
  詩語大忌用工太過,蓋煉句勝則意必不足。〔語工而意不足,則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①“紅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可謂精切,而在其集中,本非佳處;不若“暫止②飛鳥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為天然自在。③其用事若“宓子彈琴邑宰日,終軍棄繻英妙年”,④雖字字皆本出處,然比“今日朝廷須汲黯,中原將帥憶廉頗”,雖無出處一字,而語意自到。故知造語用事雖同出一人之手,而優劣自異,信乎詩之難也。(《叢話》前十三、《竹莊》二十四、《玉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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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竹莊》無“語工而意不足”數語。
  ②《竹莊》“止”作“上”。
  ③《竹莊》引至此。
  ④案:此題《終明府水樓二首詩》。《玉屑》“年”作“時”。
  二○、唐史有所遺
  
  〔杜甫〕①《洗兵馬》雲:“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徵起適會風雲際,扶顛始知籌策良”,說者以為張公鎬也。鎬雖史稱有王霸大略,然嘗為相收復兩京時,不聞別有奇功,但有策史思明欲以範陽歸順為偽,知許叔冀臨難必變二事耳。然當時亦不果用也。豈史氏或有遺邪?《唐書·房琯傳》:上皇入蜀,琯建議請諸王分鎮天下,其後賀蘭進明以此讒之肅宗,琯坐是卒廢不用,世多憫之。予讀司空圖《房太尉漢中詩》雲:“物望傾心久,兇渠破膽頻。”註謂:“祿山初見分鎮詔書,拊膺嘆曰:‘吾不得天下矣!非琯無能畫此計者’。”蓋以乘輿雖播遷,而諸子各分統天下兵柄,則人心固所係矣,未可以強弱爭也。今《唐史》乃不載此語。圖博學多聞,嘗位朝廷,且修史,其言必有自來。夫身以此廢,而功之在時乃若是,於其人之利害豈不重哉!惜乎史臣不能為一白之也。(《叢話》前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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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當有此二字。
  二一、唐扶詩類杜甫
  
  子美《題道林嶽麓寺詩》雲:“宋公放逐登臨後,物色分留與老夫。”宋公,之問也。此語句法清新,故為傑出,其後唐扶題詩復雲:“兩祠物色采①拾盡,壁間杜甫真少恩。”意雖相反,而語亦秀拔。乃知文章變態,初無窮盡,惟能者得之。扶即瀋傳師所謂唐侍禦者〔也。〕②其詩他語亦稱此。如“泉清或戲蛟竜窟,殿豁數盡高帆掀。即今異鳥聲不斷,聞道看花春更煩”之類,與子美“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沙湖,五月寒風冷佛骨,六時天樂朝香爐”之句,幾不相上下。(《叢話》前十四、《竹莊》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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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竹莊》“采”作“收”。
  ②《竹莊》缺“也”字。
  二二、律詩體格
  
  文章變態固亡窮盡,然高下工拙亦各係其人才。子美以“盤渦鷺浴底心性,獨樹花發自分明”為吳體,以“傢傢養烏鬼,頓頓食黃魚”為俳諧體,以“江上誰傢桃樹枝?春寒細雨出疏籬”為新句,雖若為戲,然不害其格力。李義山“但覺遊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雛①鸞”,謂之當句有對,固已少貶矣。而②唐末有章碣者,乃以八句詩平側各有一韻,如“東南路盡吳江伴③,正是窮愁暮雨天。鷗鷺不嫌斜雨岸,波濤欺得送④風船。偶逢島寺停帆看,深羨魚翁下釣眠。今古若論英達算,鴟夷高興固無邊”,自號變體,此尤可怪者也。(《叢話》前十四、《玉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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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全唐詩》二十“雛”作“離”。
  ②《玉屑》無以上數語。
  ③《玉屑》、《全唐詩》二十五“伴”作“畔”。
  ④《全唐詩》“送”作“逆”。
  二三、韋應物
  
  蘇州詩律深妙,白樂天輩固皆尊稱之,而行事略不見《唐史》為可恨。以其詩語觀之,其人物亦當高勝不凡。《劉禹錫集》中有大和六年舉自代一狀,然應物《溫泉行》雲:“北風慘慘投溫泉,忽憶先皇巡幸年。身騎廄馬引天仗,直至華清列御前。”則嘗逮事天寶間也,不應猶及大和,恐別是一人,或《集》之誤。(《叢話》前十五)
  案:苕溪漁隱曰:“《蘇州集》有《燕李錄事詩》雲:‘與君十五侍皇闈,曉拂爐煙上玉墀’;又《溫泉行》雲:‘出身天寶今幾年,頑鈍如錘命如紙。’餘以《編年通載》考之,天寶元年至大和六年計九十一年,應物於天寶間已年十五,及有出身之語,不應能至大和間也。蔡寬夫雲:‘劉禹錫所舉別是一人’,可以無疑矣。”
  二四、裴迪邱丹
  
  《王摩詰》、《韋蘇州集》載裴迪、邱丹唱和詩,其語皆清麗高勝,常恨不多見。如迪“安禪一室內,左右竹亭幽。有法知不染,無言誰敢酬?烏①飛爭嚮夕,蟬噪②意先秋。煩暑自茲退,清涼何處求?”如丹“賣藥有時至,自知往來③疏。遽辭池上酌,新得山中書。步出芙蓉府,歸乘觳觫車。猥蒙招隱作,豈愧班生廬”。其氣格殆不減二人。非唐中葉以來嘐嘐以詩鳴④者可比。乃知古今文士,湮滅不得傳於子孫者,不可勝數。然士各言其志,其隱顯亦何足多較。觀兩詩趣尚⑤,其胸中殆非汲汲於世者,正爾無聞,亦何所恨,其姓名偶見二人集,亦未必不為幸也。(《叢話》前十五、《竹莊》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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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竹莊》“烏”作“鳥”。
  ②《竹莊》“噪”作“蛻”。
  ③《竹莊》“往來”作“來往”。
  ④《竹莊》“鳴”作“名”。
  ⑤《竹莊》“尚”作“嚮”。
  二五、韓愈李商隱譽兒
  
  舊說退之子不惠,讀金根車改為金銀,然退之《贈張籍詩》所謂“召令吐所記,解摘了瑟僴”,則不應不識字也。白樂天晚極喜李義山詩文,嘗謂我死得為爾子足矣。義山生子,遂以白老字之,既長,略無文性。溫庭筠嘗戲之曰:“以爾為樂天後身,不亦忝乎?”然義山有“袞師我嬌兒,美秀乃無匹”之句,其譽之亦不減退之。不知詩之所稱,乃此二子否乎?不然,二人之後,何其無聞也。(《叢話》前十六)
  二六、六麽
  
  近時樂傢多為新聲,其音譜轉移,類以新奇相勝,故古麯多不存。頃見一教坊老工,言惟大麯不敢增損,往往猶是唐本。而弦索傢守之尤嚴。故言《涼州》者謂之濩素,取其音節繁雄,言《六麽》者謂之轉關,取其聲調閑婉。元微之詩云:“《涼州》大遍最豪嘈,《錄要》散序多籠捻。”濩索轉關,豈所謂豪嘈籠捻者邪?唐起樂皆以絲聲,竹聲次之,樂傢所謂細抹將來者是也。故王建《宮詞》雲:“琵琶先抹《緑腰》頭,小管丁寧《側調》愁。”近世以管色起樂,而猶存細抹之語,蓋沿襲弗悟爾。《緑腰》本名《錄要》,後訛為此名,今又謂之《六麽》。然《六麽》自白樂天時,已若此雲,不知何義也。(《叢話》前十六)
  案:袁文《甕牖閑評》捲五雲:“今麯名《六麽》者,偶從省耳,非有他說也。”
  二七、用事渾成
  
  前史稱王筠善押強韻,固是詩傢要處,然人貪於捉對用事者,往往多有趁韻之失。退之筆力雄贍,務以詞采憑陵一時,故間亦不免此患。如《和席八》“絳闕銀河曉,①東風右②掖春”詩終篇皆敘西垣事。然其一聯雲:“傍砌看紅藥,巡池詠白蘋。”事除柳渾外,別無出處;③若是用此,則於前後詩意無相幹,且趁蘋字韻而已。然則人亦有事非當用,而爐錘駈駕,若出自然者。杜子美《收京詩》以櫻桃對杕杜,薦櫻桃事,初若不類,及其雲“賞因歌杕杜,歸及薦櫻桃”,則渾然天成,略不見牽強之跡,如此乃為工耳。(《叢話》前十六、《玉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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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案:《集》“曉”作“曙”。
  ②《玉屑》“右”作“古”。
  ③案:柳渾為吳興太守,有《江南麯》雲:“汀州采白蘋,日落江南春。”
  二八、韓愈陽山之貶
  
  退之陽山之貶,史不載所由,以其詩考之,亦為王叔文、韋執誼等所排爾,所謂“伾文未揃崖州熾,雖得赦宥常愁猜”是也。時柳子厚、劉禹錫同為御史,二人於退之最為厚善,然至此不能無疑。故其詩云:“同官盡纔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言語①泄,傳之落宛讎。二子不應②爾,欲③疑斷還不。”蓋伾、文用事時,亦極力網羅人物,故韓、柳輩皆在彀中。然退之豈終為人役者?雖不能自脫離,而視劉、柳終有間。及其為《永貞行》,憤疾至雲:“數君匪親豈其朋”,又曰:“吾嘗為④僚情可勝”,則亦見其坦夷尚義待朋友終始也。退之與李宗閔,俱裴晉公徵淮西時幕客也。退之作《南山有高木》⑤及《擒虎行》贈宗閔,皆略盡其終身所為。然退之亡恙時,宗閔纔為中書捨人,其所為尚未暴。自錢徽貶後,牛、李之憾始結,至其為相,則退之死久矣,遂有封川之行,所謂“前汝下視鳥,各議汝瑕疵。烏鵲從噪之,虎不知所歸”者,何其明驗也。(《叢話》前十七)
  案:鬍仔雲:餘閱洪慶善《韓子年譜》,然後知《寬夫詩話》之謬也。《年譜》雲:貞元十九年,自博士拜監察御史,是時有詔以旱饑蠲租之半,有司徽愈急,公與張曙、李方叔上疏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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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案:《集》“言語”作“語言”。
  ②案:《集》“應”作“宜”。
  ③案:《集》“欲”作“將”。
  ④案:《集》“為”作“同”。
  ⑤案:《集》“木”作“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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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寬夫詩話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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