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类 莊子講記   》 第二篇 齊物論      南懷瑾 Na Huaijin

  這是研究《莊子》最頭疼,問題夾雜得最多的—篇文章。《齊物論》的思想、理路給人的感覺是:“汪洋博大,堂皇迷離”,因為它中間說的內容太豐富,太豐富了!我們往往把它前後的邏輯把握不住。所以古人都批評《莊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離”。實際上一點都不迷離,條理很清楚。
  我們看一下題目:“齊物論”。宇宙萬物,宇宙萬有是不齊的,不平等的。所謂不平等,就是有差別。現在莊子提出是“齊物”,宇宙萬有平等,沒有現象的不同,那麽《齊物論》講萬物平等,沒有差別。我們人如何解脫物理世界的束縛,達到那個真正無差別平等的道體,這篇文章最重要是談這個問題。由開頭講如何求證這個無差別道體,到最後說明無差別裏頭有差別的道理。到底差別是怎麽來的?差別是由於“氣”的變化來的。
  現在開始講《齊物論》。莊子首先說明無差別的求證,他以故事的方式說明。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顔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間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末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遊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衆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遊曰:“地籟則衆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耶?”
  
  生滅變化無常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
  “南郭”是復姓,“子綦”是名字,後世道傢的《神仙傳》、《隱士傳》都把他列進去了。現在假設我們在看電視、電影或劇本,出來一個人,這個人叫南郭子綦,把他想成個老頭子。我們要註意,在莊子那個時代沒有凳子、椅子,我們看到日本人坐的榻榻米,上面放一個矮茶几,大傢盤腿坐在席子上,這就是我們中國古代的生活。什麽叫做“隱機而坐”呢?就是這樣軟下去,一溜就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蓋住的樣子。不是像現在同學們坐纍了就趴在桌面上睡,那叫伏幾而坐。
  南郭子綦這樣一副懶得不得了的神情,人往下一溜,半坐不坐的,軟下去了,然後把頭一翹,“仰天而噓”。為什麽“噓”?“噓”在秦漢以後不叫“噓”,所有的《神仙傳》《隱士傳》上,“噓”叫做仰天長嘯。譬如魏晉時代有一個隱士叫孫登,書上講“孫登善嘯”。老虎叫就是嘯,難道他坐在那裏學老虎叫嗎?不是的,嘯和這裏的“噓”是一個東西,就是吹一個很長的口哨。
  “答焉似喪其耦。”“答焉”不是答話的答,就是頭一低,人嚮茶几下一溜,頭仰起來,吹一個很長的口哨,等把氣吹平了,又把頭一低。“似喪其耦”,好像損失了個東西似的。古人講兩夫妻叫對偶,這裏的“耦”木是指對偶,是說好像喪失了所有的外境,相對的東西都沒有了,就這麽一軟軟下去,死了不像死了,活着也不像活着,反正是懶洋洋的像沒有骨頭一樣。就那麽個神態。
  我們要註意呀,第一篇《逍遙遊》的開始,鯤魚化成大鵬鳥,直上萬裏的高空嚮南飛,那個氣勢非常壯觀,最後到達了“無何有之鄉”,了不可得,一無所有。那麽《齊物論》的開始,這個人什麽都沒有,也不是灰心,也不是失望,是懶到了極點,什麽都沒有。
  顔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第二個鏡頭:出現了南郭子綦的學生“顔成子遊”。“顔成”也是復姓,“子遊”是名字。顔成子遊站在旁邊。古代長輩坐着的時候,晚輩要站立侍候在前,等着長輩吩咐要做什麽事,有問題請教則是跪着,表示一種尊敬。古人有時講“膝行而前”,怎麽叫“膝行而前”呢?在日本我們可以看到,兩個膝蓋跪在榻榻米上,爬着就過來了。顔成子遊看見老師這麽一個情形,就問了:老師啊,我現在看到你的外形像一塊枯的木頭,毫無生氣,由外形看到內心,內心像死灰一樣,一點活氣都沒有,冷冰冰的。人的身心怎麽可以到達這個樣子?
  “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特別註意這兩句話。從文字上講: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的這個狀況,跟從前的情形完全兩樣。如果單照字面上這麽講,一定很冤枉莊子,其實在這兩句話裏頭,莊子已經點題了。我們作古文叫點題:“畫竜點睛”,魏晉時候的僧繇,他畫竜不畫眼睛,畫了眼睛,“畫竜點睛,破壁飛去”,竜就變成真的;飛走了。莊子這時候纔落點睛之筆:“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要瞭解《齊物論》就得瞭解這兩句話。
  當我們第一秒坐在這椅子上,第二秒已不是第一秒鐘了,第三秒更不是第二秒了,每一分每一秒宇宙萬事都在變化。這就是後面講到的孔子告訴顔回的一句話,四個字:“交彼臂過”。兩個人走路,你過來我過去,兩人對面走在一起,兩個膀子剛剛在同一條橫綫同一個位置上時,兩個膀子這麽一碰,一剎那,已經過去了,你往這邊走,我往那邊去了。任何時間,任何地區,一切的事情,這一剎那之間都在變化,不會永恆存在的。兩個手臂一碰,拉一下手,等再拉一次的時候,已經不是原來的了,中間已經有很多的變化了。當我們剛剛靠着一坐的時候,當下就過去了,等於佛法的一句話:“剎那無常,“剎那”是梵音,一彈指,“啪”,就是六十個“剎那”。所以這裏儘管是顔成子遊在問,但莊子已經點題了:“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莊子藉用南郭子綦的嘴,在《齊物論》中談到,怎樣忘掉了內、外境,進入沒有分別,萬物平等的“無何有之鄉”。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
  南郭子綦說:是的,你問得好啊,你看我這樣不好嗎?換一句話說,我這樣很好嘛!你覺得有疑問嗎?我告訴你:“今者吾喪我,”此時此刻,我已經沒有我了,“喪我”了,你知道嗎?一個人要真正解脫物理世界的睏擾,解脫一切煩惱而到達真正的逍遙,唯有“喪我”,亡我。沒有達到亡我,不能瞭解那個萬物不齊之間,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是完全“齊一”的。所以這一篇的題目:求證齊物。萬物不齊有都是相對的,要想求證那個絶對的,那個形而下萬物不齊後面的本體,那個形而上了無一物,了不可得的“無何有之鄉”,怎麽求得呢?要達到真正的亡我。那麽纔可以談《齊物論》。到這裏,《齊物論》已經講完了,下面都是延伸和發揮。
  
  人籟地籟天籟
  中國後來許多禪宗祖師都是這樣,講着講着不講了,問你懂不懂?看你還楞眉楞眼站在那裏的話,就給你一棒:“去你的,沒有腦子。”就不講了。南郭子綦不是這個作風,他回答顔成子遊,我已經進入無我的境界了,你自己去悟,懂不懂?顔成子遊當然不懂,那麽南郭子綦就再講:
  “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這裏提出“人籟”,“地籟”,“天籟”,這幾個詞是莊子提出來的,後來中國文學用得很多。“籟”代表那個音聲。南郭子綦說人境界的實在的音聲你可以聽得到,但是你卻聽不到地境界的音聲。地境界也有音聲,地下熱鬧得很,古人有辦法聽到,古人睡的枕頭是木頭或竹子做的,裏面是空的,睡下去地下音聲可以聽得到,至少地面上音聲聽得很清楚。這個“地籟”衹有趴到地下聽。“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假定你懂得了“地籟”,也沒有辦法懂得“天籟”——自然的音聲。這個“夫”字要拉長聲音讀,相當於一個拉長的問號。
  要註意啊,《齊物論》首先告訴我們一個重點,萬事萬物生滅無常,不會永恆存在,“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換句話說,我們現在就是“今之聽話者,非前一秒之聽話者也”。我們現在坐在這裏,都可以體會到,衹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回轉來反省、體會一下,沒有一個念頭,沒有一個思想是永恆存在的。一個個很快地過去了。我們腦子裏的意識形態,衹要一想到“我現在”,便又立即過去了,現在是不存在的。未來還沒有來,我們說一聲“未來”,就已經變成現在了,這個“現在”又立即過去了。像流水的浪頭一樣,一個個過去了。所以大傢做功夫做到亡我,還是你自己在搗亂,你那個“我”就不存在,它每秒總是自己就把你亡掉了,過去了。這個道理要把握住。然後,莊子說你要懂生滅無常這個道理,衹有達到亡我的境界纔可以體會,既然不能亡我,那已經到了形而下。現在莊子提出來,形而下萬有的現象裏,自然界要分三個等次,天、地、人三纔。不過莊子是用音聲的境界來描寫。這是個值得註意的事情,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在哲學上,尤其是宗教哲學上,最喜歡應用音聲來表達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過程。這個宇宙中的音聲和光是範圍最廣的,是使人可以走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引導的力量。所以,莊子提出來天、地、人三種音聲,《齊物論》已經開始從形而下講起了。
  子遊曰:“敢問其方。”
  “方”就是方向。“敢問”,是下輩對長輩禮貌謙虛的話,不敢亂說,不敢問。像我們小時候,對長輩、對老師的問話:“我們不敢說啊。”實際上表示已經要說了。不敢問就是敢問,說我不敢問,實際上是已經問了。顔成子遊說:天地人這三種音聲的關係,請老師指示我一個方向,告訴我一個頭緒。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
  首先提出一個“氣”的問題。中國道教的思想認為,形而下第一個發生的作用是氣化。這裏頭有一個問題要特別註意,我們曉得,關於宇宙萬有的原始元素,人類世界東西方的宗教傢們都有一套說詞,有的說這個世界上人的創造,是神拿泥巴,水啊什麽的捏成的,再問一下你的神是誰創造的,不能問了,宗教傢是“到此止步,謝絶參觀”。信就歸主,不信就不管你了,這是宗教。也許有人要說:你叫我信可以啊,但你告訴我一個理由,你把理由說給我聽,我就信了,說上帝創造也好,神創造也好,菩薩創造也好,開始是先創造哪一樣東西呢?一問就愣了,因此産生了哲學。我們看東西方哲學,大部份的說法都認為宇宙萬有的原始元素,最先創造的是水,先有水,再生長萬物;印度和埃及則認為:地、水、火、風四種元素是同時的,也就是泥巴,水、熱能、氣混合在一起形成萬物的最初。這種是唯物哲學最初的說法,與宗教所言的宇宙,根本脫離開了。
  中國的道教,認為第一個成分是“氣”,萬物都是“氣”“化”的作用。這個“氣”不是風,不是印度、埃及哲學中地水火風的風。最初的《莊子》古本裏面的“氣”,無火之為“炁”,這個“炁”是沒有辦法解釋的,“無以名之”,拿現在的觀念說,就是能,能量。以後,産生了中國道傢原始的地球物理思想,它同現在的科學走的路綫不相同,但是不能不承認它是個科學。中國過去的地球物理科學,當然並不是從莊子開始的,在莊子同一時代,道傢的科學思想、物理思想非常發達,那個時候,燕、齊之間充滿了方士,現在也可以講是搞科技的科學家,他們修道、煉丹的學說非常發達。所以莊子、孟子都受到他們的影響,孟子還講到過“養氣”之說。
  按照中國道傢方士的看法,地球是一個活的整體的生命,這個看法現在仍有很高的價值。站在地球的角度講,我們人類生活在地球的上面,不過是些細菌而已,等於有些細菌寄生在我們的表皮上。以道傢的觀點看,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個有生機的大生命,他有呼吸,他有活力,他有意志。譬如認為江、河、海是地球的腸胃血管,血脈都相通,地球的裏面,中心是通的,人如果有機會到達地球的裏面,在裏頭優悠自在,有得吃,有得玩,不曉得多少年都不會死。
  地球是“噫氣”的,地球的呼吸之氣,最重要的是在西北。那麽,認為地球是通氣的,這都有書可證,不過這些書現在連書名都很難聽到了。清朝有一個大文豪紀曉嵐,纂修過《四庫全書》,這個人不太講迷信,是個懷疑主義者,講求實際驗證,不過他也好記載這些東西。他在《閱微草堂筆記》上記載:他有一次犯了罪,充軍到新疆天山的北部,在那裏有個洞,它要嘆氣的,土人都認為是地球的嘴巴。每年清明,人、駱駝、馬都要躲得遠遠的,地球要開始嘆氣了,裏頭有出氣呼吸聲音:“呵……”,一團氣出來。這是莊子所講“大塊噫氣”。紀曉嵐的筆記上講,那股氣出來不得了,任何人、馬、駱駝碰到這股氣,就會連骨頭的影子都沒有了,化成氣了。這氣出來,往哪裏走不知道,二十四小時以後,它要沿老路回來,因此這條路二十四小時大傢都要避開的。等它回到了洞口,好像人的吸氣—樣,倒咽下去,又沒有事了。這一段記載,說明了中國傳統的道傢學說認為地球是活的生命,不能隨便破壞,破壞得厲害了地球要出毛病的,甚至於將來會毀滅。
  回到莊子本文,“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裏所講的,不同於剛纔紀曉嵐見到的那個情形,這是講地球有它本身的生命,一股熱氣上去,就是地球的“噫氣”,變化形成風了。我們想想莊子的話對不對?譬如說,熱濕氣流上升遇到高空的冷氣,冷熱氣流相互接觸纔會下雨。但地球高空的氣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氣就完全稀薄了;超過了太空以上,就幾乎沒有空氣了,那不再屬於地球的氣,那就是地水火風空的空了。因此莊子講的是有科學道理的,值得研究。拿地球和人相比也一樣,凡是人呼吸之氣達得到的地方,人體外面的光芒就有那麽個範圍。用現代科學技術照相可以照出來。換句話說,人呼吸之氣放射的範圍,就衹有兩個手圍成一圈這麽大。除非經過打坐修持,像南郭子綦一樣達到忘我的境界,光與氣的放射就不同了。因此我們講,人體放射的氣,到達外面的作用叫做風。這一段比較麻煩的詞語要先把它搞好。
  這裏同南郭子綦忘我境界不同了,到達忘我的時候,沒有談氣不氣,那是解脫的境界,同《逍遙遊》最後的結論“無何有之鄉”是聯帶的。我們讓南郭子綦躺在那裏,“隱機而坐”好幾個禮拜,求忘我去,我們轉過來從“有我”境界開始。“有我”境界第一個:“噫”動就有“氣”,“氣”動了就形成風。註意這是兩層,造一口“氣”出來以後,呼出來就變成風了。不要認為“大塊噫氣”就是風,裏面有層次的不同。於是莊子開始作他的文章了:
  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
  這股氣變成風以後,除非不起作用,起了作用以後,那厲害了,厲害到什麽程度呢?“萬竅怒呺。”“竅”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發出聲響來,沒有洞穴的地方聽不到有風的音聲。《莊子》處處都是科學。你說風有沒有形體?風沒有形體,我們感覺到風吹在臉上,是我們的反應;風有音聲沒有?沒有音聲,我們聽到風的音聲,是風碰到了東西後相互摩擦發出來的,風的本身不是那個音聲,風的大與小也衹是我們感受的形態,所以讀《莊子》就要留意了。
  莊子講形而上的本體“無何有之鄉”,了無所有,了不可得,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研究佛學多年的人要特別註意這兩句話,形而下起用,就是佛學唯識學的一個名詞,叫作“依他而起”。如果不靠萬物,不“依他”,那個本體的功能就呈現不出來。不靠外物作用和現象,本體的功能哪裏看得出來?但是本體有沒有功能呢?有!一切萬有的用就是它的用,一切萬有的現象都是它的現象,是“依他而起”。莊子形容風沒有起作用,靜態的時候,什麽都看不出來,等它—起作用,動態一來,什麽現象都出來了。這是講風,講氣,同時要註意這也是形容我們心的境界。我們心裏平靜的時候,什麽現象都沒有,心裏念頭一動,什麽喜怒哀樂,什麽怪象都來了,同莊子形容的風一樣。
  而獨不聞之寥寥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這裏莊子在玩他的文字技巧,形容物理界被風吹的現象:
  “而獨不聞之寥寥乎?”開始那一陣風,高空的風,天風“寥寥”,像現在這個天氣,我們穿一件夾剋,爬到阿裏山的山頂上,在都市住久了,爬到高山上,高空那個風吹到耳朵裏來,聲音“寥寥”然,好舒服啊!這個時候人很平靜的。第二個形容:“山林之畏隹,”我們到了山林,有岩石的地方。“畏”是山畏,指山轉彎抹角的地方,山𠔌突出和凹下去的地方,高山岩𠔌的地方。莊子說這些地方的風纔大咧,聽着嚇都要嚇死人。
  山上的大風不是“寥寥”然,你註意啊!第一句“而獨不聞之寥寥乎?”天風“寥寥”然,那很好聽,很清雅。第二句就不大對了,要是到高山上有轉彎抹角的地方,你再去聽聽,各種各樣的怪聲音都出來了。尤其到夜裏下雨的時候,你爬到山裏頭,一個手電筒也沒有,你坐在那裏,各種怪叫嚇都要嚇死你了,那就是“山林之畏隹”。“畏隹”不佳喔,不要看字面,那是形容山林彎彎的地方。
  莊子接着形容,跑到原始森林去聽那個風聲,森林裏有“百圍”的大樹,樹上有洞,風吹出氣,“噓……”像鬼叫。莊子形容那些洞穴,凹的像人的鼻子一樣,有的像嘴巴張開着,有的像耳朵,像枅,像橫杠,像圈圈,像搗臼,有些窪進去,“似污者,”有的像個大的深水池一樣。這是莊子的文學境界,是一副真的畫面和模型,那些洞穴遇到風一吹,百聲齊發,百傢爭鳴,你看莊子很藝術吧。我們看他文字上形容得很好,如果來一根有很多洞的大樹,把它放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裏,裏面用大風給它一吹,外面又下起大雨,伴着風的怪叫聲,你是會嚇死的喲。“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這些都是形容風吹百竅洞穴發出來的聲音的名稱,我想就不作多餘解釋了。
  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衆竅為虛;
  “於”就是嘴巴攢起來發出“……”的聲音。“隨者唱喁,”“喁”是喉嚨發出來的聲音。所謂“泠風”,指高空上的風,這個“和”不是和平的和,是各種聲音混雜的和音,“小和”,聲音和得比較輕巧,高雅。大風來了,各種聲音和得很混雜。當真正的大臺風來了,那些洞穴像悶住了一樣,反而發不出聲音來。這個道理又是一個物理現象。陸放翁的詩:“山雨欲來風滿樓”,在山邊住着,夏天大雨快下的時候,那真是風滿樓。古人還有一句詩:“萬物無聲蒸雨來”,夏天熱極了,天氣悶得人的呼吸都出不來,樹葉一動都不動,一根草也不搖,一點聲音都沒有,悶了一陣,大雨就來了。從文學的境界看來很舒服,但科學境界各有不同。
  我們回到原文,看看莊子是怎麽作文章的,他形容風,從“萬竅怒呺”開始,“而獨不聞之寥寥乎?”夏天晚了,上到高樓的頂上,天風“寥寥”然,很清涼。他形容各種洞穴,橫的、扁的、長的、深的、淺的、每個發出的聲音都不同,吹了一陣,吹得很難聽,就把聲音調和下來,“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接着,“厲風濟則衆竅為虛”,一陣最有力量的風吹來,萬籟無聲,沒有聲音了,把你悶了一陣。悶過去了以後,聲音又出來了,“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註意啊!第一句話“而獨不合之寥寥乎?”是耳朵來聽的;下面都是耳朵聽風吹的聲音,到了“厲風濟則衆竅為虛”以後,不是耳朵聽的喲,是眼睛看的。最後,“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那些小風大風過後,一陣和風吹來,水波不興,那些草啊,樹葉子慢慢地飄呀飄呀,搖呀搖呀。講到這裏完了。所以莊子全盤都是禪宗,後世禪宗祖師們說法就是學他的,跟你蓋喲,那真是大蓋,跟說評書人一樣,嘴巴要快,那風“嘩啊……”“轟啊……”一路吹到這裏,然後,輕輕地飄啊飄啊。後來,說完了,沒有了。
  子遊曰:“地籟則衆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
  “人籟則比竹是已”。人的感情,人的喜怒哀樂怎麽樣看呢?可以通過吹簫或者彈琴看出來。古代的樂器都是拿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達出人的思想感情,叫做“比竹”。這個“比”字用得非常妙。人的心理,人的情緒的變化同風一樣,在腦子裏頭亂吹動,於是産生了人世間的是非善惡。我們藉用佛學唯識的名詞,這些都不是絶對的,屬於“比量”的境界,通過比較而産生的,都是“依他而起”。顔成子遊這位徒弟一直在聽,聽南郭子綦躺在那裏半睡半醒的侃,侃到這裏,他說,老師啊,你剛纔講風吹的聲音,那是地球上的現象,天地人三纔中地的作用,是“地籟”,“人籟”就是人的感情變化,心裏有氣打鼓都難聽,發脾氣駡人的聲音,就像狼叫一樣,很難聽,這個“人籟”我也懂了,唯一不懂什麽是“天籟”?
  關於“天籟”,先放下來,我們回頭再來討論。註意,莊子講《齊物論》是由無我境界來的,由無我所起的,莊子藉用南郭子綦與顔成子遊的嘴巴來演話劇,對白中間提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股氣的作用,變化成聲音,有那麽多的現象,有好聽的,有難聽的。先是聽,聽完了還可以看得見各種地球上的現象。
  《道德經》、《南華經》、《衝虛經》是道傢的三經,老子的《道德經》為大經,莊子的《南華經》與列子的《衝虛經》為小經,後來修道的人,把這三經列為做功夫的必讀之書。我們看看道傢為什麽那麽看重《莊子》。把這本書叫《南華經》,成為道傢三經之一?但是我們看了半天,《莊子》裏頭沒有傳你功夫呀!可有一點,你要留意體會《齊物論》。莊子講風吹,“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在座的有許多人打坐,修瑜珈、修密宗、修道,要註意啊,我們這個身體就是地球,打起坐來,什麽上面打嗝下面放屁,腸子咕嚕咕嚕叫啦,氣脈動啦,耳朵裏頭聽到聲音啦,都是“大塊噫氣,其名為風”。許多人打坐都是跟着現象轉,打坐都坐成神經了,要認清楚,那都是現象,那是你的氣不能調和而産生的。氣真到了能調和的境界,“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這個時候氣快要充滿了。接着是“厲風濟則衆竅為虛”,身體上氣充滿了,不動了。所以佛傢講修禪定工夫,到了二禪的境界,就四個字:“氣住脈停”,也即是“衆竅為虛”。到那個境界,你就感覺到清靈了。等到氣充滿了,你自己看它“之調調之刁刁乎?”身上的氣機就覺得很輕鬆,很自然了。到那時,纔由“人籟”到達“地籟”。“人籟”是什麽呢?就是我們心理上喜怒哀樂的情緒隨時在變化,思想煩惱不能停止。氣通了以後,慢慢由情緒的變化,到思想的升華,從人的本位進入到“地籟”的境界,但是還談不上道。那麽再進一步,第三步,由“地籟”到達“天籟”,“天籟”是什麽?
  
  鹹其自取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耶?”
  “吹萬不同”,風颳遇來,那個吹的味道,莊子起了個名詞叫做”吹萬”。我們現在說吹牛,這個“吹”是從《莊子》來的。講到這裏,我想起了年輕時候見到的事情。四川青城山上有很多道傢的廟子,其中一個叫上清宮,如果諸位到青城山玩遇就會看到,那個道觀很大,裏頭有面墻壁很高,有人畫了一幅畫在上面,遊人見了都站在那裏看半天,看了就笑,笑得不得了,晝面上是一頭牛,很多人抓着牛在吹,有的抓尾巴,有的抓耳朵,有的抓牛的臉,有的抓牛的腿,都在那裏吹,有人抓住牛的腿吹,那個牛一腿蹬過去。用吹牛兩個字畫了這麽一幅畫,那幅畫畫得真妙。
  莊子不講吹牛,講“吹萬”,宇宙萬有的生命,都是這股“氣”一“吹”,吹出來的。以前我們小時候,看過賣一種“糖人”,不管你要什麽形狀,他都能一口氣吹出來。宇宙萬有的生命就是相近於那麽“吹”出來的。形而下這個生命怎麽來?一“氣”所生,我們不要當成風喔,也不要當成空氣的氣喲,這個“氣”是個代名詞。莊子說“吹萬不同”,一股“氣”吹山來,就産生現象的不同,所以我們在座的這麽多人,就有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健康不健康等各種不同的樣子。形而下就是這股力量吹出來的。吹出來使宇宙萬有不同,這個還容易懂,那宇宙萬有怎麽來的?講形而上,“無何有之鄉”,“本來無一物”“天籟”又是怎麽一回事?
  “而使其自已也。”一“吹”出來變成萬物以後,就不齊了,但是原始就是一口“氣”,“吹”出來以後,每一口氣又分散成萬氣,所以你有你的氣,我有我的氣,大傢的牛脾氣狗脾氣老虎獅子脾氣,各有不同,“吹萬不同”。那麽,誰去主宰啊?沒有主宰,上帝、神、菩薩都作不了主宰,“或其自取”。天堂地獄,喜怒哀樂,善惡是非,都是你造的,你“吹”出來的。“怒者其誰耶?”這裏的“怒”不是發脾氣,是形容很堅強的生命的氣力。它形容吹的時候臉都漲起來了。像發了脾氣一樣。你把泡泡糖吹成球,越吹得大,你的臉就越漲得紅,臉兩邊鼓起來像發怒一樣,所以我們有一個名詞叫“鼓吹”。這個“吹”“氣”的是誰啊?是上帝嗎?還是上帝的外婆?是唯物嗎?還是唯心?都不是,就是你自己!
  “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戚其自取,怒者其誰耶?”《齊物論》的中心要點,就這幾句話。一股“氣”吹出來變成了這個生命後,把它抓住就有萬氣的不同了。“鹹其自取”這個“其”,等於大海的水一樣,你心量大一點就多舀一點,心量小一點就步舀一點。所以這個生命,你抓取多一點,氣就大一點,抓取少一點,氣派就小一點;有些人是正氣,有些人是邪氣;有些人是陰陽不正氣,有些人是半陰半陽的氣;各種各樣,是萬氣不同。誰作主宰?無主宰。自然來的,歸於自然。莊子這個道理同佛說的《楞嚴經》一樣:“清靜本然,周遍法界。”它沒有主宰,也不是自然。“隨衆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隨衆生心”,隨你的心;“應所知量”,“應”是感應,你所知的範圍量有多大,它“吹”的“氣”就有多大;“循業發現”,跟着你自己心念的業力發現。你要曉得喲,佛當時在印度的時候,是比莊子前還是後,這個時間無法考證,但他們說的原理是一個,衹是表達的方式不同。莊子是這樣表達“怒者其誰耶?”生命裏頭有一“氣”,你找找看,那個東西誰啊?”那就是生命的本來。“吹”“氣”,那個東西不屬於“氣”。我們喉嚨衹有三寸,一口氣上不來,“吹萬”也不吹了,這個形體不屬於我了。這個形體,不能依它的時候,那佃東西跑到哪裏去了?要找回來。所以禪宗後來提出一個“參話頭”的方法,參“念佛是誰?”“找是誰?”莊子早就給你提出來了:“怒者其誰耶?”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鼕,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啓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魂魄與神氣
  下面莊子告訴我們知見上要懂: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莊子的文章不是說空話嗎?你不要看兩個字都是閑,但它們是不同的閑。前面的“閑”是門字裏一個木架子;後面的“閒”是門字裏一個月亮。嚴格來講這兩個字在古文裏有差別,後來則是通用,中國原始的文字並不一定是通用的。因為古人蓋的房子沒有房門,原始的房子蓋起來,像碉堡一樣,下面開個門,下層養豬呀、貓呀的,上層住人。如果去大陸的西南、西北邊疆有些地方就能看得到,一些山洞的門口用木架子一擋就算了,並不怕小偷,衹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閑”。這個“閑”,門字裏頭一個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的角一樣,現在叫“木馬”,拿木馬來擋就擋住了,所以這個“閑”字也有房子的意思。後面的“閒”字,我們晚上吃完飯沒有事情,在屋裏坐着,看從門縫裏面透進月光來,優哉遊哉,當然是很清閑的。所以莊子用這兩個字是有道理的。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真理大智慧的人,他是有個範圍的,有他的道德的標準。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
  “其寐也”,睡着了,“魂交”,“魂”跟誰交呢?“魂”跟氣相交。氣就是“魄”,所以我們叫“氣魄”。真理睡着的話,神氣相交,因此第二天能精神飽滿,如果睡不好,神氣沒有相交,就不行。
  “魂”“魄”這兩個字,都是從田從鬼的象形會意字。魂字左邊的雲字,就是象徵雲氣的簡寫。一個人的精神清明,如雲氣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徵。在白天的活動,它就是精神,在睡夢中的變相活動,它便是靈魂。魄字,邊旁是白,一半形聲,一半會意。在肉體生命中的活動力,包括荷爾蒙、維他命、維你命、維我命的,氣呀血呀,肌肉,蛋白質等等,都加起來,就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話說一個人的氣魄、魄力等等,就是這個意思。有些人身體衰老了,變得不成樣子,成了骷髏一樣,就是魂跟魄兩個分開了。年輕的時候這兩樣東西總在一起。以神仙丹道傢學說來講,認為生時魄在肉體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經亦修煉,不得和魂凝聚為一,死後魄就歸沉於地。因此,魂就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學家們,一變張橫渠的理論,便構成“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的說法。二氣,是指抽象的陰陽二氣。其實,都是從道傢的魂魄之說脫胎轉變而來。
  為什麽老年人睡不着呢?中國養生的道理,醫學的道理告訴我們:水火不相濟。水火為什麽不相濟啊?心腎不交,心火不能下降,思想情緒的火不能清下來;腎水不能上升,荷爾蒙、維他命等不夠了。心火不降,腎水不升,心腎不交,就睡不着了。中國養生之道講究培養脾氣,把心神一寧定就睡着了,愛睡得很,所以老年人愛睡覺是長壽之相。老年人睡不着,從生理上講是因為心腎不交,在理論上講是因為魂魄兩個分開了。按照中國文化的講法,人睡着時,魂並沒有離開身體,而是歸到某個部分。如果魂在後腦,就會做夢,如果到了前腦,就醒了,魂藏在心腎的中間,能睡得很安祥。我們看到中國古畫裏,人做夢的時候會在頭頂上有一個自己出去了。
  “其覺也形開,”睡醒了,就像那個花一樣,神氣充沛了,因為它們相交了一夜,睡夠了。那形態,充滿了氣與神,像花一樣張開了。
  “大知閑閑,小知閑閑;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一個是講智能的境界,知識的境界,一個是講吹大牛,說小話的境界;“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是講睡着跟醒來的境界。好象這六句話不相幹,現在我們說明你就懂了,都相幹。神氣充足的人是“大知”,他們的智慧高,不充足就“小知”;神氣充足的人是“大言”,不充足是“小言”,這些都是由你的精神魂魄,就是神與氣兩個東西充沛與否來的。所以腦子過度使用,文章寫多了,不容易睡着,因為魂與魄兩個不相交了。如果多煉氣養氣呢,氣養充足了,一定能睡着。這是氣把魂魄、精神吸收回來了,就睡着了。
  
  世上無如人欲險
  下面莊子形容一個人思想用多了,用心過度了,魂和魄相分割:
  與接為構,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
  這是形容心理狀況。普通的人,不知神與氣相交的道理,每天醒了以後,一接觸到外面的環境,就“為構”,勾心鬥角,一天用心思。那麽勾心鬥角到什麽程度呢?莊子形容得得很妙,“日以心鬥,”一天到晚自己的心裏,在作內在的鬥爭,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莊子形容自己騙自己;“縵者,”自己用起心思來像塗油漆一樣,表面上把它漆得很好,還密封起來,其實自己騙自己,坐在那裏越想越得意,我今天準備到股票市場買一千塊,三天以後漲了三萬,自己再拿去賣。“窖者,”賺了錢怎麽辦?放在銀行靠不住,我看放在公司裏,四分利息也靠不住,還是放進保險櫃,省得人傢打主意。“密者。”有時候自己想到什麽了笑一笑,問他笑什麽,“嗯,沒什麽”,在心裏頭保密。莊子一句話概括出來:“日以心鬥”,都是自己心裏搗鬼,心裏鬧鬥爭。
  接着又形容人的心理:“小恐惴惴,大恐縵縵。”人生一天到晚都在恐懼害怕的境界裏。佛也用過這個名詞,佛在《金剛經》裏提到過“恐怖”,“恐怖”就是“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如果我們檢查自己的心理,就會發覺每天都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錢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沒有事情做,自己沒有飯吃了,一天到晚都在傷腦筋,活着沒有一天痛快過。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鼕,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心理狀況開始心念一動,一開發的時候,像手指按開關一樣,衹要一按機關,稍稍有某一點小問題就會引起大煩惱,引出一大堆的是非利害。那麽開關不打開,心裏有事不嚮外發,留在裏頭呢?就是“詛盟”,自己在那裏搗鬼,心裏自己在駡人、打架、打官司,“其守勝之謂也;”“守勝”是什麽呢?道傢解釋叫“壓勝”。譬如說今天他運氣不好,到關帝廟去買兩根香蕉、幾支香、幾個饅頭去拜一拜,也屬於“壓勝”。或者叫人畫一張符放在傢裏,或是在哪個地方點個燈啊什麽的,鄉下很多廟子上都有,成都那個城隍廟經常搞這個事,還叫人抓一把香灰回去,那都叫“壓勝”。“壓勝”的道理,就是自己總想要把壞的一面去掉,總想人生得到真正的勝利,衹是想達到目的。我們一天到晚都是希望自己怎麽勝利,怎麽成功。所以這裏講:發出來作用像機關一樣,放在心裏頭則是“詛盟”。
  人生在這個心理狀態裏頭過日子,好可憐啊!本來我們的生命可以活得很長的,為什麽凋落得像秋天的落葉那麽快呢?像鼕天“千山鳥飛絶,萬徑人蹤滅”一樣,一點生氣都沒有,因為不曉得這種情況會促成自己生命的消亡,是一種自殺。等到生命真消耗得差不多,魂魄、精神沒有了,就討厭這個世界了,所以對萬事都很討厭,灰心到極點,嘴巴像封起來一樣,你問他什麽都懶得講。所以快要死的人,一點陽氣都沒有。這裏形容人是如何消耗自己的神與氣,以至於達到那麽可憐的生死狀況。
  莊子講到體的起用,從智慧的差別,講到人的心理的作用。“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人快要死的時候,這個“死”並不一定是年齡大了,灰心到了極點,人心就死完了,“哀莫大於心死”,再沒有一點陽氣了。註意,《齊物物》開始講“吹萬不同”,這裏講“近死之心”,就是中國道這所說的兩個東西:“神”與“氣”的作用。所謂“神”,就是現在我們活着的心理作用,精神;“氣”就是後世所講的生命體能上的活動力,氣魄。《莊子》裏頭沒有提到“神”,春秋戰國時的書多半不用“神”這個字,而用魂,靈魂的魂。現在莊子從心理,那個魂的作用來說明。
  
  心態與情態
  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啓態。
  把每個字連起來,當文句念,四個字一句,這就是春秋戰國時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說是道傢文章的作法,《老子》《莊子》以及後來的《楚辭》、《離騷》都是如此。我們再三提醒大傢註意,孔子、孟子的齊魯文學,和南方文章在體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樂”,這四個字值得研究,我們中國儒傢有一本書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這四個字。尤其後世,都在這四個字上作學問,講哲學的道理,講生理的狀態。實際上我們講《中庸》的時候,諸位也聽過,“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個“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東話念“”就對了,表示這個事情對了,打槍打子彈,打中了。一定要解釋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喜怒哀樂沒有發的時候,對了;“發而皆中節”,發對了“謂之和”。子思寫這篇《中庸》的時候,與莊子在時間上前後相差不會太遠,大約幾十年。我們看到,文化、哲學的發展,由春秋到戰國莊子階段,走到科學的路綫,求實證去了,求實證要有一種修養的方法,就産生了後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樂”看得那麽重要,後世人的解釋認為這幾個字代表了心態,換成現成新名詞,是心理的思想形態,也可以叫做意識形態。好像清代以來的解釋都是如此,實際上這裏頭是有問題的。心態不屬於“喜怒哀樂”,勉強可以叫它心態,它是配合情緒而來的。為什麽《中庸》衹提到四點,在《禮記》上是七情:“喜怒哀樂愛惡欲”,《中庸》與《禮記》之所以後三個字不同,是因為“愛惡欲”屬於純粹的心態,“喜怒哀樂”是情態,情緒的作用。什麽叫情緒的作用。什麽叫情緒呢?情緒是生理影響,換一句話,就是氣的作用,生理的因素。我們“喜”,高興;“怒”,發脾氣,“哀”,有時候心裏難過起來,看到什麽都掉眼淚,很悲傷,“樂”,有時高興起來什麽都快樂。這四種東西我們理智上都知道要控製,不要隨便發脾氣,也不需要傻乎乎地就笑,但是心理情緒的變化,帶上生理的關係,氣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它自然就發,勉強的禁止反而變成一種病態。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樂”作為心態來講,我們研究的方向就錯了。它同《莊子》這裏恰恰相合,莊子也是講;“喜怒哀樂”是情態。這四種典型,我們經常碰到的。
  下面講心態:“慮”,思慮,思想。“嘆”,因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嘆發出聲音來。因此由“慮”到“嘆”,也由心理的變化而到“慹”的過程。慹就是佛學講的執著,抓得很緊,由此産生人身體外在的形態。“姚佚啓態”,什麽叫“姚”呢?就是放任,我們現在講浪漫、大方、隨便。“佚”,懶惰。“啓態”,變成生活的各種形態。
  “喜怒哀樂”如果一個很好的藝術傢,看到這十二個字的描寫,就可以畫出幾十幅畫面來,各個形態不同,有內在的心態情緒的變化,有表達在外面的形態,臉上的喜怒哀樂,身體的四肢的動作,各不相同。
  
  有生於無,無中生有
  樂出虛,蒸成菌。
  莊子開頭講過“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接着他又起個高潮,描寫心態與生活狀態。上面莊子講出一個原理,由心理的變化而成了生理,身體活動的狀況。中間有個東西,書上沒有直接講,我們不要給瞞過去了,他說了六個字:“樂出虛,蒸成菌”這就是莊子的文章,我們如果隨便念過去的話,抓不住要點,所以古人批評莊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離”,其文章的氣勢啊,如“銀瓶泄水”,所謂“黃河之水天上來”、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實他的邏輯很嚴謹。現在我們為了年輕的同學講古文方便,所以羅嗦一點。
  這裏莊子提出“樂出虛,蒸成菌”兩個相反的作用。“樂出虛”,可以讀成音樂的樂;也可以讀成快樂的樂。如果按音樂這個樂的音來解釋,這個“樂出虛”是物理的狀態,接着上面“吹萬”來的。前面莊子描寫音聲,大風起來,碰到物理界的這裏一個洞,那裏一個窪,發出“嗚……”,“噓……”的各種聲音。音樂的聲音要發出來,必須通過虛的、空的樂器。同樣的,我們吹簫,吹笛子,彈琴奏樂的時候,心裏面都要很空靈,沒有雜念,很清虛的,發出來的音樂就會特別美。這是“樂出虛”的一種講法。歷代解釋《莊子》的,大部份都贊成這個講法。道傢的解釋則讀成快樂的樂。一個人心裏高興的時候,氣要散的。高興或者悲哀到極點,都可以使人死亡,因為太高興,氣就散了,虛了,所以說“樂出虛”。這兩種理由都成立,重點在於人的心理同生命的作用嚮外發展厲害了,就會空虛。
  如果嚮內部縮,悶在裏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陣大雨過後,山裏陰暗潮濕的地方,那些香菇、細菌最容易生長。大傢喜歡吃的白木耳,在培養的時候,就是選擇又悶熱又潮濕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長成。在那種情況下,空氣很鬱悶,水蒸汽彌漫上來,化生變成另處一種細菌,甚至於我們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長繁殖起來。“樂出虛,蒸成菌”這兩句話,莊子為什麽把它放在人的心態、情態的變化之中來說呢?這正說出了我們的生命有“心能轉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變化生理。所以我們的性情興奮或是鬱悶久了以後,生理産生許多疾病。道傢很重視這兩句話,道傢解釋《莊子》,修道的要點,強調念頭要空、清靜,如果保持這種清虛的狀況,那麽跟形而上道就容易接近了,如果心裏有所為,有一個東西轉來轉去的,那慢慢會變出另一個東西,所以,“樂出虛”是講由有變成空,“蒸成菌”,以物理的狀況說明由空可以産生有,重點在於“心能轉物”。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們這個生命,由空一下變成有。譬如高興過了頭,高興到極點,樂極必定生悲,不是眼淚笑出來,腸子、肚子笑得痛,也許就笑得跌一跤,縫兩針也說不定。心理狀態也是如此。所以每個情態、形態過份了,就要産生另外一個現象。我們這個心理跟生理“日夜相代”,在互相替代變化。譬如快樂到極點,樂極就會生悲;大運動之後,疲勞過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運動。“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生命的前面有一個東西,晝夜彼此互相在替代,在交流,可是我們人很可憐,自己找不出究竟是誰使我起思想?是誰使我身體衰老?又是誰促使我這個生命的開始萌芽怎麽來的?這就是人現在有的生命。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莊子說算了,算了吧!晝夜生命在互相交流,我們人一天到晚,思想、運動、作用,但自己找不到主宰是什麽?生命的主宰找不到,因此就把現在的現象,姑且當成人生就是這個樣子。早晨醒來,第一個思想怎麽來的?而且我們今天夜裏睡覺了,明天一個思想來的是什麽?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找不出我生命的來源,衹有一個逃避的辦法:算了,算了吧!
  莊子的文章很少有重複的對仗,前面有“日夜相代乎前”下面就改成“旦暮得此”,“旦暮”跟前面的“日夜”是差不多的意思。寫古文也好,白話文也好,在這種地方請註意,重複使用,文章的味道就沒有了,就要多動動腦筋,換個詞。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悅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真宰是誰
  莊子上面講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們晝夜生理在互相變化,每個思想,每個觀念在交流,好像我們生命是活的,但活到多久,是個什麽東西找不出來,既然找不出來,算了吧!就把我們這個白天到夜裏活着的,又會叫,又會鬧,又會哭,又會笑的東西,姑且就把這們當成一個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們當然會認為不好。不好怎麽辦?下面莊子又提出: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
  “非彼無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沒有我,“非我無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一個東西;“是亦近矣”這樣就差不多了,這是在講什麽話呢?可是翻譯成白話也就衹能這樣翻呀,就像有些年輕人談戀愛寫情書一樣:不是你,就沒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住你,這樣吧,差不多。《莊子》這不是一個年輕人寫的情書嗎?那麽這是講的什麽呢?莊子這裏告訴我們生命的根源:“心”“物”兩個是一樣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們講是現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體;“非彼”,沒有它,顯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麽?“非我無所取”,我們有形體的活動,如果沒有“我”,沒有這個靈魂在內,這個肉體一點價值都沒有。能夠這樣去瞭解就差不多了。
  我們從佛學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這一段,佛學講,這個生命的存在是意識的流註,我們思想意識,自己感覺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一個思想像河流一樣,表面上看這個河流是一種存在,不曉得已經跑到大西洋還是大東洋去了,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我們看起來有個“我”存在在這裏,實際這個“我”是“假我”,我們的思想、情緒不過是意識流註而已,真的找不到。但是,意識的流註要藉物,沒有生理,沒有物理,不能代表出來,我單我們身體是意識的流註而形成萬象。這些莊子在後面說得很多,我們暫時作出相比較的瞭解。至於後來莊子提到:“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這就是後世禪宗臨濟宗所講的賓主關係,拿西方哲學比較,就是主觀與客觀之間,如果沒有客觀,何以能形成主觀?主觀和客觀是相對了,同樣的,沒有主觀,也無所謂有客觀的存在。莊子他說你這個樣子去瞭解,就差不多了,還不是完全對。為什麽呢?他跟着講:
  而不知其所為使。
  為什麽差不多?差不多在哪裏?因為你並沒有找出生命的主宰來,因為你不知道“其所為使”,能夠使我們有思想的,能夠使我們身體有感覺的,最初這個機關相開動,指揮你動的,那個是什麽?你沒有找到,所以啊,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
  假定有人說:這個生命不要追究了,我們這個生理作用,生命來源裏頭有個主宰,這個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傢就叫他上帝、神、菩薩,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個鐘頭好不好?給我輕鬆一下。這個“真宰”不答應,還是照樣機關開動,那我們就不敢隨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薩這個東西?所以,“而不知其所為使。”,開始指示我的是什麽?這個生命,當我們父母沒有生我以前,要我來投胎的那個是什麽東西?還是沒有東西?“若有真宰”,如果有一個作主的,它在那裏?我們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找不出一點影子,找不出一個真正的“我”來。那一般人怎麽辦呢?
  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我們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動上,好像有個思想,有個行動在動。“已信”,好像主宰這個東西就是我,是我嗎?你找找看,我是什麽樣子?“而不見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狀。是你的靈魂嗎?靈魂又是什麽樣子呢?是心嗎?心又是什麽?心不是心髒啊,我們把心髒割了換一個還可以活着;也不是腦,現在科學進步了,把它換一換,稍稍動一個手術,還是可以思想,可見也不是腦。這個主宰是“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人的生命就這麽奇怪,有這個感情。我們很愛我們的身體,對它是最有感情的。對父母的愛也好,男女間的相愛也好,說“我愛你”,真的呀?靠不住!我還是愛我,這個最重要。我真的愛自己嗎?也不一定,如果醫生告訴你這一邊要割掉纔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對自己還是不愛。究竟愛的是什麽?找不出來,所以雖然是“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
  “百骸”,很多的骨頭;“九竅”,人身上有九個竅,頭部七個:鼻孔、眼睛、耳朵各兩個,嘴巴一個,下面雨個。“六藏”,肚子裏頭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腎大小腸等等。“賅而存焉”,把這東西湊攏來,合成一個機器,叫做人,活在這裏,存在在這裏。佛經上也說,人體是三十六樣東西,如頭髮啦,骨頭啦,牙齒啦,眼睛等等拼湊在一起,成了一個人,遣這個身體,哪一樣是我最親愛的?你說眼睛是我最親愛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絶對不幹。究竟哪一樣是我親愛的?或者說這個生命存在,一根頭髮,一個指甲,全體我都很喜歡它;或者說,我特別愛我的眼睛,或特別愛我的嘴巴。實際上我們研究下來,自己全部的身體,沒有一樣喜歡的,但是樣樣也都喜歡,因為它是屬於我的生命。換句話,這個身體,現在這個生命存在,是我暫時之所屬。猶如買了一個房子,産權是屬於你的,但是它畢竟不是你真有,死了以後它就不屬於你的了。
  如是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這個形容很妙,也可以說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領導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從理論上講,我的臣民、妻妾個個都是好的,可是他們”不足以相治”,內部之間並不友愛。所以當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時候,屁股很討厭頭腦,都是你,為什麽害得我挨打呢?我們這個生命同樣經常不平衡,今天頭疼,明天又牙疼,剛剛把拉肚治好了,又開始便秘,說明“臣妾”之間“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愛。莊子又說,我們的身體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風,要看書的時候,眼睛當主席;要彈琴的時候,指頭當主席,其它都不要管事。所以,“遞相為君臣”,遞相為賓主。但是,你找找看,身體裏是不是有一個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們看了《莊子》這一段,再看看佛學的《楞嚴經》,這一段跟《楞嚴經》的上半部分一樣,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裏?靈魂在哪裏?身體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莊子》處處都是話頭,經常講着講着,給你一個問題,卻不做回答,但是有沒有答案啊?好象又有答案。莊子說你找找看,在現有的存在的生命、身體中有沒有一個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們生命的內部找出來一個東西,好象找到了,有一點影子,“如求得其情與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說你在身體內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麽?“無益損乎其真。”沒有關係,對現在身體的存在也沒有損害,還是照舊的活下去,那個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與否,都沒有關係。
  看起來,這兩句話好象後世禪宗所講的“迷與悟不二”,開悟與不開悟都是一樣,從表面上看來是一樣。換句話說,這個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淨,不生不滅,不述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遠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樣。但是我們要懂得它,這個理由是什麽呢?莊子後面自然會講。
  
  活着在等死
  這個生命的主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
  莊子說悟到了或沒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沒有關係,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樣嘛,我找這個真宰二什麽?如果我們聽了很安慰,那就上了莊子的當了。莊子接着告訴你,要是找不到的話,“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後變成這個形體,生出來就有生命了。你以為自己活着啊?生命存在,莊子一句話:“不亡以待盡。”出生的第一天,覺得自己是活着,實際上活着幹什麽?在等死。活了一百歲是等了一百年纔死,活到八十歲嘛,從第一天生出來的時候,就等了八十年纔死。
  對於生命存在,按莊子的說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換成佛學唯識學的說法,叫“流註生、流註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斷的連接起來。在佛法唯識學中,這個名詞講得很好聽,不像莊子說得那麽露骨。如果我們把“不亡以待盡”這一句話看通了,有時會覺得特別傷感。不過不能璃莊子的,聽了我們會很灰心。
  活着在等死,這是莊子的話,對不對不知道,我們再等一等好了!接下來莊子又講另一個現象: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生命活着同外界萬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樣互相在爭鬥,互相在剋製,也互相在欺騙。“相刃相靡”這個道理,按中國文化的陰陽傢所說,就是生剋的變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剋。也相當於道傢講的:“天地是萬物之盜,人是天地之盜”。所謂“盜”,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麽打坐煉丹,打太極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華偷到自己這裏來。但是要註意,我們的父母加上我,三個人聯合起來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後有了我這個生命。這個活着的身體像馬一樣,一天天嚮前,嚮盡頭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現有狀況,永遠做不到的。這看來是多可悲啊!這一段話看起來很消極,不過不要聽莊子的,也並沒有那麽慘。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人生一輩子都忙忙碌碌做什麽呢?莊子這裏幹脆把內幕都拉開了,一句話:“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體的奴隸,做物質的奴隸。我們一日三餐下廚房,蒸上牛排啊、面包啊、飯啊、麵條啊,一天到晚勤勞苦得要命,就是為了這個身體,把它哄飽了以後,等一下又餓了,又要來了,所以是為身體作奴隸。人活着先是為身體作奴隸,然後為別人作奴隸,為兒女啊,為親戚啊,為升職啊,“終身役投”,終身都在服役。結果在哪裏呢?“而不見其成功”,最後是一無所成地跑掉了。《易經》的坤卦也有一句話,“無成有終”,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沒有結果呢?有結果,兒女講起當年爸爸媽媽怎麽樣,總算有這麽一個結果,已經是很好的一面了。
  “蕭然”是形容詞,就是這樣子;“疲役”,為生命所奴役,一輩子都在疲勞到極點的狀態。我們真正的歸宿在哪裏?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來一句“可不悲邪!”這兒又來一句“可不哀邪!”我們聽聽,簡直聲淚俱下了。生命的價值被《莊子》這一段批駁得一塌糊塗,這個還不算數:
  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長生不死,有什麽用處呢?就算活一萬年,也不遇多等了一萬年纔死。所以這個形體的生命,畢竟非究竟,不是真道。為什麽說活到長命百歲,乃至長命萬歲,沒有用呢?莊子說如果你活了一百歲呀,一百歲的老頭子和年輕人的精神完全兩樣,其實我們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會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們幾個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就講:“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耐煩。這個“不耐煩”就是體能不夠。年輕人對越麻煩的事情越有興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動了,就不行了,這是“形化”,形體的變化。“其心與之然,”“心”已經隨着身體外形變化,體能的消耗。也演變去了。我們現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聽歌,絶不是十幾歲時聽歌的感覺,“可不謂之大哀乎?”活長了又有何用呢?長生不死做個神仙又值幾毛錢呢?這是真正的大悲哀。
  
  師心自用
  這麽說來人生太悲哀了,《莊子》下面又是一轉,這就是禪宗所講的轉語。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這樣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嗎?“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類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來,他並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義,因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諦。誰找到了自己的真諦呢?這在禪宗又是個話頭,你去參吧!
  有些人認為自己找到了,開悟了,有些人認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說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種的不同。莊子下面批評: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
  一個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義,自己建立一個觀念“而師之”,認為這個纔是最高明,然後根據自己這個高明的觀念解釋一切。每個宗教、哲學家解釋生命的根本,都有一個理論,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顯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論。這些理論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構成了一個形態。拿現在哲學觀念的話來說,是形成自己的意識形態了。
  按自己的心態來判斷一切、觀感一切,如果這樣認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話,認為自己就是大師,“誰獨且無師乎?”每一個人心裏都有個老師,所以誰都看不起誰,因為我有我的高明之處,而且不傳給你。
  這個道理不需要另外一個邏輯的方法來研究替代它,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取”,這是關照上面的“鹹其自取”。每個人都形成一個自己的思想理論,越笨的人,他就認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個人沒有主觀的“成心”,藉用西方哲學的說法,就是絶對地客觀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現象,“而有是非”,可能嗎?莊子說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今天我們到了越國,不能說今天到,而是從前就來到了。你說這是什麽話?什麽意思呢?換句話說,我第一次到美國,今天剛剛在華盛頓下了飛機,人傢問幾時來的?我說我沒有動過,我一萬年就在這裏。你說這話通不通?
  鳩摩羅什大量的弟子僧肇法師,他的名著《肇論》在中國哲學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遷論》,講宇宙萬物沒有動過。有一名句:“旋嵐偃嶽而常靜,江河競註而不流。”“旋嵐”,大臺風的名字,捲起來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師說這個時候一動都沒有動;長江、黃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遷”的道理,這個水沒有流動過。《物不遷論》的道理與“是今日遷越而昔至也”有關係,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師,他在五臺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幾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麽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師打坐了很久,起來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競註而不流”,開悟了。這是什麽道理?禪宗的悟確實很難懂,憨山大師把僧肇法師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機緣一啓發,就悟了。
  現在産生一個問題:人世間哪個是真理?哪個是是?哪個是非?哪個是黑?哪個是白?其實對與不對,都是人的“師心自用”。就是說一個人有“成見”,有主觀的觀念,自以為對就對,叫“師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沒有“師心自用”。可是天地間有沒有是非呢?也可以說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間、時間,加上人的思想感覺産生了是非的觀念。對於形而上真正的真理,萬象都在動,它一動都沒有動。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沒有是非的存在?有!那個是非是泯齊是非的是非,是看起來沒有是非的是非。這是最好的觀點了。因此莊子說:
  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個是非,不是“師心自用”來的,它是泯齊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後所建立的真理。那個真理中間,自然有它的是非,這主要的是因果不滅論,還是有是非。形而上絶對的真理,本身泯齊了形而下的是非,而産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惡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惡也可以。因此莊子說:“是以無有為有。”在形而上本體上“了不可得”,就是《逍遙遊》最後“無何有之鄉”,和《齊物論》開頭南郭子綦講的“喪我”,這個時候,“無有”是空的。但它並不是唯物論的沒有,那個沒有是斷見。就是空的嗎?“無有為有”。宇宙生命怎麽來的?“真空”中生的,“無中生有”來的。“真空”裏頭怎麽樣生出一個“妙有”的呢?“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能高得像大禹王一樣,也不能夠瞭解。依照中國上古神話史,大禹王九年裏把洪水治好了。道傢的資料記載,大禹王有各種各樣的神通變化和法術,他的神通智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莊子提出來,“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縱然有大禹王那樣無比的神通和智能,都不能瞭解。大禹王不能瞭解,叫我們一般人又怎麽辦?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彀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奠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彀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夫言非吹也,”翻譯成白話很容易翻為:講話不是吹牛。這是不對的。你註意,《齊物論》開始講大風“吹萬不同”,吹出來不同的聲音,實際上莊子一開始就在駡人,駡春秋戰國時各傢學術,各傢爭鳴,都是懂大一點吹大一點,懂小一點吹小一點,都在吹,所以“吹萬不同”。同我現在一樣,也在吹,諸位聽7也在吹,不過我吹出來了,諸位在心裏吹,吹得小聲一點,衹有自己聽得見。“夫言非吹也,”言語不是“吹”,不是與風吹在洞裏發出的聲音一樣,莊子的意思是:言語不是音聲。“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話說嗎?這樣解釋也不對。言語的本身,每一音聲都有它的內涵和意義。它的意思是言語本身並不是光發出物理的音聲,言語本身後面還有一個語意。所以現在外國有稱之為“語意學”的這一套學問。“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過每一個人所發出的言語,每一句話說出來,中間都有一個邏輯不能辯的真理不確定性。所以人吃飽了飯,辯論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說一套理論,我也說一套理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沒有確定。
  莊子現在提出來”語意學”的哲學論辯,“語意學”的哲學論辯怎麽說呢?“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莊子這裏又推翻了。前面他說言語的本身都有音聲,每一句話說出來都有語意的真實性存在,跟着又講是“未定”的。這裏講,每一句話都有它的語意真實存在嗎?“其未嘗有言邪?”真的存在嗎?不一定。因為每一句話所謂的真實性,說了就說了,都是靠不住的。為什麽呢?言語本身都是空洞的東西,說過了就沒有,我們人自己認為自己講出來的話是真理,尤其搞邏輯的人認為自己的論辯是絶對真理,莊子說看起來像真理,其實同蛋殼裏有鳥叫的聲音沒有什麽兩樣。“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這個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論辯一下,用邏輯來推理一下,看能否再産生一個邏輯,或者說有比言語存在更真實性的最高真理的邏輯。
  所以,研究《莊子》無法用各傢的註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夠。我認為衹有用後世的佛學做比較,纔比較容易說明,但對佛學要有真正的瞭解。在佛教看來,“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它講的是旋陀羅尼總持法門。佛學裏叫旋陀羅尼,就是一般人說的咒子,一切咒語都是旋陀羅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釋,衹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羅尼是什麽道理呢?等於看見人“嘿”地一聲,我們就明白了,這個“嘿”,不一定叫你,這個音聲發出來沒有意義,但都懂了。如同我們對動物發出聲音,沒有含義、動物都懂了,這就是旋陀羅尼。聲音有它的意義,“夫言非吹也,”但是這個聲音就是究竟嗎?等於學密宗的念一個咒子,覺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傳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講,聲音是無常,完了!一切又統統推翻了,旋陀羅尼又統統旋開了。莊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彀音。”前面講聲音是旋陀羅尼,後面又推翻了,聲音是無常,一切聲音說過了就過去了,不存在。那麽莊子這一段話什麽意思?它說明了言語音聲的作用,言語文字是指導你瞭解形而上道,你不能執着於言語文字,如果你執着文字言語,你就完了。
  
  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
  莊子先提出兩個原則:“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無時不在,“惡乎隱”,沒有哪個地方遮起來看不見。實際上道普遍存在,應該讓任何人都有所暸解,是真理,永遠都不會變的,道是天下的公道,沒有秘密。世上有人認為,我是真道,他是邪道;我這個是正道,你那個是歪道,為什麽有這類是非呢?等於說,言語本來講話給你聽,就是要你懂,但是人類很可憐,不論用哪一種言語文字說出來,沒有辨法表達其真正的思想。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有誤會。言語它沒有辦法完全表達人類真正的思想與情感,人頰通過言語反而不懂言語的真實思想,這很有趣。
  釋迦牟尼講釋迦牟尼的道,孔子說孔子的道,墨子說墨子的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盜也有道,哪個是真道?應該到哪裏去找道?“道惡乎往而不存?”道也沒有到哪個地方去呀?它本來就在這裏。
  你看莊子的文章很有邏輯,文字很有美感。我們拿佛在《金剛經》上講的話來闡釋:“無所從來,也無所從去,是名如來。”你們真懂了這三句話,就懂了《莊子》了。或者反過來,你們把《莊子》“道惡乎往而不存”,做這三句話的註解,也就懂了《金剛經》了。“言惡乎存而不可?”言語那裏存在呢?佛在“因明”上講聲音是無常,言語講出來就沒有了,就空了,佛經上講如山𠔌的響聲,空的,講過了就不存在了。過去不可得,現在不可得,未來不可得。何必說一定要我講的話對,我講的是真理,你講的不是真理呢?這太笨了!但是,世界上是非與真理,尤其對道,大傢都好勝,都在爭一個真一個假。
  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
  道本來是天下的公道,無所不在,無古今、無中外、無來去,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但是既然道存在,為什麽我不不悟道?“道隱於小成。”一般人度量小,智能小,打起坐來身上放光,身上搖起來,再不然身體轉起來,再不然氣脈通等等現象,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凡是小玩意一來,大道就“隱”了,所以你永遠不能得到大道。
  “言隱於榮華。”“言”本來代表真理,但大傢對言語文字背後的真理找不到,被言語文字騙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懂了嗎?不懂。都被外面的虛華,都被言語文字的優美騙住了。因此,莊子又駡人了: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因此世界上有那麽多亂七八槽的學說,儒傢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傢墨子有墨子的道,諸子百傢各有各的道,你說他的不對,他說你不對,這一套爭來爭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觀的看,你的一切的都不對,“而非其所是”,又以你的不對,來證明我自己的對。莊子說,如果真想搞清楚究竟哪個對哪個不對,哪個真正是道,哪個真正不是道,“則莫若以明”,最好你去明心見性,開悟了,那麽你纔可以真正地明白道。
  我再重複一遍,內七篇是一個係統。《逍遙遊》談如何解脫生理、物理的睏惑,而進入道的境界。莊子提出一個最後結論:“無何有之鄉”,相當於後代禪宗所謂的“了不可得”。道的起用,到了形而上,一切作用、現象都是不齊的。那麽,在萬物不齊裏頭,是不是有一個真正萬物歸於平等的、絶對的“齊物”。莊子提出來,有的!但沒有明顯地講。要求證它,莊子先提出南郭子綦忘身忘我的境界,在不齊的萬物裏頭,進入了絶對的、自性平等的道體。道體起用的時候,莊子先用”人籟”,“地籟”,“天籟”加以闡釋,從宇宙萬有的一切音聲變化的不同而進入道,我們如果用佛學來比喻的話,就是由觀音菩薩修行法門聞聲而入道,由聞聲而悟入不齊裏頭的平等、自在和形而上的道。關於萬物不齊的現象和作用,莊子說“吹萬不同”,用物理世界的“氣化”來作說明。譬如風是氣的現象,風是同一個風,風所接觸到各種空隙的地方,能夠發出聲音的這個現象不同。因此,在同一個風的作用下,發出來的聲音有百千萬億的不同。我們人的心理狀況,思想觀念也同這個道理一樣。中間有個重點,就是“鹹其自取,怒若其誰耶?”鼓動這個生命作用的是誰呢?無主宰,非自然。這個道理等於《楞嚴經》上講的:自性“清淨本然,周遍法界。”一切衆生,之所以起各種不同的作用,是“隨衆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而來的。一切都是自我在搗鬼,每個人都是自我在搗鬼。
  莊子講到,因為每一個人,由於自我的觀點不同,所以理解不同,方法不同。接着就講到當時春秋戰國時期諸子學說,百傢爭鳴,由形面下到形而上道體,各種的是非,爭論得很厲害。重點就是兩句話:“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因此則有儒墨兩大傢的對立。每個人都站它自己的觀點上,看人傢都是錯的。那麽,莊子提出來,要想明確一切是非唯有一個辦法,真正能夠明道。這個明道,就是能夠明白萬物“不齊”而歸於“齊一”這個道體。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物”就是這個東西。“彼”就是它。照白話文來翻譯,“物無非彼,”這個東西沒有哪樣不是它;“物無非是,’這個東西沒有哪樣也不是的。你說這講的什麽話?如果翻譯成這樣的白話,可用古文來批之為“不知所云”。實際上,這是老莊為代表的南方楚國文學,在寫作技巧上相當高。年青同學特別要濟意,高在什麽地方?我們知道,要把自然科學,或者鈍理論純邏輯的東西文學化,非常睏難。例如,現在學校念的課本,假使你把物理學、化學、機械學,變成文學化,怎麽變?如果這個學生的頭腦特別機械,他對於科學這方面的東西,就比較容易接近;但喜歡文學的學生,他對於數學這些東西,就沒有辦法接近。這就是現在學問中所産生出的“性嚮”問題。“性嚮”這個名詞,是近幾年新興起來的,就是個性的趨嚮。一個孩子嚮哪一方面發展,這是現代科學要解决的問題。要把科學的東西文學化,很睏難,過去我們曾經試過,我有一個學生,在中學教化學,他在講化學公式的時候,突然衝入一首文學境界的詩詞,最後在教育上他成功了,學生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對科學的理解都有高度的興趣。不過,他談起這個創作,很痛苦。
  我們回到原文,莊子在這裏講一個純邏輯的問題。”物無非彼,”就是說每一樣物質的東西,都有它單獨的自體存在,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風。換一句話說,我們看到萬物,認定這個叫燈光,這個叫黑板,那就是佛學唯識學所講的,我們心理的觀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為有外境界的現象,我們的心理就相應産生了這個觀念。“物無非是”,沒有哪一樣東西不屬於我,屬於我什麽?——心。一切是唯心。而這個道理就是說,最高處形而上是“心物一元”。形而下呢?物質就是物質,心靈就是心靈。兩個是分開的,但歸根結底是一個。所以說“物無非彼”,每個東西各有它單獨自己存在的一個現象,不是它自己的性質,每個東西都無自性,湊合起來,則“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是”個什麽呢?一切是我們觀念唯心所生。道理在哪裏?與下文連起來就看到了:
  “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你受外物的影響,跟着環境在轉,光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這個道體永遠找不到。那麽,形而上的道體,莊子提出來,要求證這個東西,不像自然科學求證外物一樣,可以嚮外面去追,必須要回轉來追求自己,要回轉來“自知”。因此莊子下了個結論:
  “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因為我們自己主觀觀念認定了,這個事物就出來了。譬如我們的手錶,假使開始把它叫成水桶,我們現在也可以把手錶叫水桶。“彼出於是,”是我們人類知識的認定。但是我們主觀的認定哪裏來?“依他而起”,我們主觀認定這個是這樣,這就是依外界的物質而起,所以“是亦因彼”。
  這些道理,我們聽起來很簡單。今天世界上之所以有戰爭,也就是唯物思想同唯心思想的戰爭。我們回轉來找自己的文化,在《莊子》裏頭,已經很明顯講到“心物一元”的論辯的道理,都是認為主觀意識形態所形成的。具有唯物思想的人,喜歡用一個名稱,經常批評人傢“你的觀念,你的思想,是你意識形態形成的”,實際上,他自己講別人那個意識形態,也是個意識形態,也就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方生之說
  彼是,方生之說也。
  這是個綱領,下面莊子就論辯這個東西。
  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這一段完全是邏輯的論辯。莊子為什麽寫這一段文字?在戰國時代,我們文化裏頭,稱為名傢,亦稱名理之學,現在西方譯為邏輯、論辯。邏輯是怎麽發生的?我們必須要有一個簡單的瞭解,人類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從宗教來的,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生下來都是哲學家,每個人都懷疑地我是怎麽生下來的?天地間第一個人是怎麽來的?我的生命在沒有我之前是怎麽樣的?死之後又到哪裏去?這些問題,凡是人都想過。是不是其它的一些衆生,例如動物有沒有想過?我們不敢判斷,因為我們不能斷定動物絶對沒有思想,你非動物,你怎麽知道動物沒有思想?你不是動物,你怎麽知道動物有思想?這就是論辯的問題。
  世界上一切的學問都是由宗教而來,後來演變成哲學。因為宗教衹叫人信,而且是專製強權,絶不容許你懷疑。然而人類的智能是不可滿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訴我理由,你打開門讓我看一看,衹要看到一眼,我就信了。這是哲學精神。那麽,在我們看來,宗教素來是把大門關着的,等於說,信就行了,不要多問了,到比止步。但是,哲學家不幹了,就要在門外敲一個洞看看,究竟裏頭生命來源怎麽樣?對此哲學家有兩派見解:一種是唯物思想,在幾千年前,宇宙生命來源之說在希臘、埃及、印度等地,都在同一個階段同時存在。唯物的理論認為,宇宙最初的元素是水,由水變成火,而後冷卻逐漸形成現在的大千世界。印度也有一派講地、水、火、風的四大是天地間開始的根源。相當於中國上古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道理。這些理論慢慢演變成後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講唯心的,唯物思想在幾千年中一直跟唯心思想爭論着。唯心的理論認為,宇宙有一個超越物質的精神主宰,物質是由他所創造産生的。這牽涉到哲學問題,解說很多。隨着年代嚮後,人的知識越來越開放了,就認為不夠了提出了問題,問及哲學家你怎麽可以認定宇宙是什麽做的呢?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麽曉得?哲學家說是靠學問思想來的,那麽先要研究你哲學家那個思想(工具)的判斷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個什麽東西?因此産生了邏輯學。對思路法則的研究。這種思路的法則學,在印度的佛學中,早在希臘之先就有了。在印度佛學裏頭有,邏輯叫因明,學佛第一就要學會因明,故而大乘菩薩道,不懂因明,不能學菩薩道。
  對於這問題,世界學者也有兩派說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場,認為印度佛學的因明是受希臘邏輯的影響産生的;另一派是東方人,包括了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說法,認為希臘的邏輯,是受印度因明的影響而産生的。這裏永遠考據、論辯到現在無法清楚它。
  西方哲學的發展,正是知識論同實證經驗論同存的時代。光靠知識理想,沒有實證的經驗去求證,是靠不住的。所以西方哲學裏頭,這種學問又産生兩派,一種光是知識論,學問到了就行,然而不行,非實證不可。實證的一派在西方文化就叫經驗論,必須查清自己的經驗來。後來,由於哲學的發展,又形成了科學,科學家更進一步說,光看一下還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後,我纔相信的確有這個東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學,而科學,是今日西方文化發展的步驟。
  我們瞭解了西方,再看自己的文化,《莊子》的這一段同西方的論辯是一樣的。不過,我們的文化喜歡簡單、簡化,莊子這裏提出來一句話:“彼是,方生之說也。”“是”就是我認定,主觀的東西。他說,我們上面所講的一切,不管是我們的主觀認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而産生我們的思想,這些都屬於“方生之說”。“方生”,從文字講,剛剛生起,這有個比方,我們先瞭解這一段完了,再瞭解“方生之說”。“方生”的“生”,莊子用這個字,是很妙的。
  我們先要解决“方生之說”,是個什麽“方生”呢?這個所謂是非、心物,都不是因為外界的關係,拿中國大乘佛學禪宗的觀念來說,道都是“一念之所生”,就是說,都是因你的觀點而産生。但是,莊子的文章輿他的思想,非常鋒利,那是智能之學,高到極點,馬上推翻了自己的話:
  “雖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們很容易懂,當一個東西剛剛生下來,是死亡的開始,當一個東西我們認為他是死亡的時候,活着的另一個生命開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禪宗講了生脫死,你看了《莊子》,很可以瞭然。當我們一個人的生命剛剛生下來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經過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兩頭的現象,那個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與這兩頭的現象不相幹。等於說白晝是黑夜的開始,白畫是黑夜的開始,這是個邏輯思想的問題。我們認為天亮了,認為黑夜裏睡着了,夜裏看不見了那是你自己被現象騙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你看莊子的文章,剛剛講了“方生方死”,接着就支過來講“方死方生”,他兩頭都說完了,如珠子走盤,不着邊際。跟着又講到人的觀念問題:
  “方可方不可,”當我們認為這件事情可以的時候,這件事情已經過支了,沒有了,當你主觀肯定的時候,肯定這一念本身就是否定;“方不可方可;”你認為否定了,否定這一念本身則是肯定。所以沒有主觀客觀,天下的是和非,我主艦上認為對,不同於我的看法叫做不對,對和不對是相對而言的,因為覺得別人不對,所以纔認為我對,故而還是一念主觀來的。所以,是和非互為因緣因果,靠不住的。
  我們剛纔留了一個問題,就是“彼是,方生之說也。”這一句話,在莊子那個時代,佛學還沒有進入中國,等佛學傳過來,“緣生之說”也就是這個道理,萬物“不自生”,不是自由來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他生”,也沒有哪個主宰造得出來,不依他;萬物“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無因生”,也不是沒有因,緣於因來的,是名為“緣生”,一切是因緣所生。那麽,這一觀念就是後來的佛學中道觀,這一觀念實際上輿莊子有相同之處,不遇莊子衹有一句話,就是“方生之說”,這也就是佛學“性空”的道理,“緣生性空”。
  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故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
  莊子又進一步否定了一切,這就是莊子的邏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聖人”,得道的人,不需要做後天個人的主張,很自然的,不由自主的“而照之於天”。這個“天”不是指天體,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道自然“照”就可以瞭解這個道理。但是,雖然你認為自己是非都不動,不管對,也不管不對,不落空,也不落有,我得道了,你當心!莊子說“亦因是也”,你認為兩邊都不落就是道,道也是你自己認定的,還是一個主觀。
  “是亦彼也,”你這個主同的認定,還是屬於“依他而起”。這個”彼”不是指外物。因為認為你的不對,我的對,“彼亦是也。”那他的對與不對,也同你相對,所以客觀主觀是相封的。我們經常聽人傢講,我很客觀地告訴你,我說對不起,我不相信有客觀,因為說了我很客觀地告訴你這句話,已經是主觀了嘛。所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界上的思想觀念,他講他的一套對,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對。究竟哪個對?究竟哪一個真正的“是乎哉”對呢?究竟哪一個真正的不對呢?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彼是莫得其偶,”“偶”就是相對。真正的道,離開了相對,絶對就是絶對,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惡,也不是善。一切的相對都離開了以後,那麽,你可以得到一個道的什麽東西呢?“謂之道樞。”你把握了道的中心的樞紐,但並不是說完全得道了。你認為得了中觀了,那已經落偏了,用莊子的道理來講,這不過是個“道樞”而已。“樞”者,一個軸心,如一塊手錶,繞一個中心點。得了這個“道樞”,有個好處,可以得其“環中”。“環中”是一個圈圈的中央,在圓的中心點可以四面八方活動。宇宙和生命都是無始無終,像一個圓圈一樣,這個圓圈有個中心點,你要是把握到這個中心點,在出世入世之用,可以“以應無窮”。我們一看到無窮,一提到無量無邊,一定在觀念上盡量擴大,錯了!你忘記了自己,邊際就在這裏,無窮,也無開始,不要忘記了這個起點,即無始無終。所以莊子的文章很妙的,得了“道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我們曉得,學佛的很多法師,學佛的標記,拿個念珠,108顆或者200顆,道教則是拿着相互套着的連環在手裏玩來玩去,這個東西就是“環中”。過去在大陸,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帶着相互套着的兩個圈的風藤,這種天然的植物,當時怎麽長攏來的?還是雕刻的?搞不清楚。道教喜歡戴這種東西,在《封神榜》裏叫做乾坤圈,乾坤圈就是“環中”的作用。人體也是這麽兩個“環中”,上半身一圈,下半身一圈。所以有些人傳道,道在哪裏?給你一點,這裏,在其“環中”,密宗也用在這種地方。有沒有道理?有他的道理。我認為這無所謂秘密,這都是小孩子玩的,沒有什麽了不起。在道傢、密宗認為秘密得不得了。我素來喜歡公開,這不是道,充其量是用這麽一個方法使你能嚮這一方面轉而已,不是真正的道就在這裏。但是,莊子雖然這麽講,是要我們做到心物相忘,使它歸到中樞。人能夠真正修養到心物相忘,外境與自我都相忘,可以歸到“環中”的境界。
  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講到學術規念,也等於人生的觀念,包括政治哲學、社會哲學、經濟哲學,一切的觀念,我們中國人的老話,那是最高的哲學:“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有理說不到底。”莊子說的“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即“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是非都是“無窮”,“故曰:莫若以明。”最後是明道,明道以後,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兩句詩“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什麽叫三宿?佛傢的戒律,“頭陀不三宿空桑”,一個出傢修頭陀行的人,也就是苦行僧,不居廟子,在一棵樹下過夜、打坐不能超過三天,這是戒律規定;到第四天非離開不可。因為在那個地方住久了,就會與那裏發生感情,就會留戀了。《太公素書》(就是圯上老人送給張良作軍師的那本兵書)中說“絶嗜禁欲,所以除纍也”。人要能割捨了嗜好,拋棄了欲望,才能除纍,纔不會受感情的拖纍。人感情的牽挂比什麽都厲害,不但封家乡土地有感情,對個周圉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會産生感情、産生留戀。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這個原因。所以古人的詩:“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與莊於的觀念相同,絶對做到離塵棄欲,離開切麈,拋棄了一切欲望,使生命沒有多的拖纍,就要明這個道。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為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因有所可。無物不然,無機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予,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於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引喻失義
  下面就是莊子的名言,是歷代學者辯論很多的地方。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幾千年來,這一段文章在中國的哲學思想、文學思想上的份量都很重。文字看來很囉嗦,“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翻來復去。假認同學們是學文學的,你看能不能簡化呢?很可以簡化,用不着這麽囉嗦,可莊子的文章筆法就是這樣,我們經常引用。例如宋代歐陽修奉命修《唐史》的時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學士們,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條狗,歐陽修想試試他們寫史稿件文章的手法,於是請大傢以眼前的事,寫出一個提要大標題。有一個說:“有犬臥於通衢,逸也蹄而殺之。”有一個說:“馬逸於街衢,臥犬遭之而斃。” 歐陽修說,照這樣作文寫一部歷史,恐怕要寫一萬本書也寫不完。他們就問歐陽修,那麽你準備怎麽寫?歐陽修說:“逸馬殺犬於道”六個字就清楚了。所以,往往幾百年的歷史寫來,桌子上一堆,就是那麽一小本。如果我們幾千年的歷史,照現在白話文一寫,那實在不得了!但是照《莊子》的文章寫也不得了,以指喻指,非指……講了半天,是馬指你,還是你指馬,搞不清楚。
  對於“以指喻指之非指”這一句,我看了很多的文章,而且現在的書也在討論,認為這個指呀,不是指頭的指,這個指啊,就是中指的指,引經據典,寫論文,就這個辦法,蘇格拉底怎麽說的,孔子怎麽說的,反正看到一點半點指頭,就把它抄上去,然後下面註明我看了一些什麽書作引證,學問很淵博,實際上看了半天,你的意思呢?我沒有意思,因為這些書我都看過了,所以結論留給誰做呢?留給別人去做吧。現在很多文章,衹能這樣。
  很簡單,這個“指”就是指頭。莊子這一段講什麽?講邏輯論辯。我們曉得,以印度的因明學來講、論辯一定有四個步驟,比西方的邏輯還要完備,還要嚴密。因明的四個步驟,簡單地講:“宗、因、喻、”。“宗”就是前提,說話必有宗,引申“宗”的理由為“因”。有時候有宗有因還講不清楚的事,衹有用比喻來說明,這就是“喻”,在莊子中叫做“寓言”。因為人類世界上的任何語言文字,沒有辦法真正表達人的思想,所以意識思想、意識形態很難表達。你說我會畫畫,把意思晝出來,那個畫已經不是你的意思,那已是三四層以後的意思了。那到怎樣表達人類的意思?用比喻。人類文化中,每一個宗教的教主都很會用比喻,最善於用比喻的是釋迦牟尼,其次基督教《聖經》裏有很多都是用比喻。為什麽宗教的教主喜歡用比喻呢?因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難講出來,衹好講一個比喻。譬如一個人問:“某人什麽樣子?”“我經你講,你也沒有看見,反正那個傢夥長得臉像馬一樣。”我們就會一笑,反正曉得臉長,這就是比喻。我們人常常喜歡用比喻,比喻是論辯上表達情智的最好的一種方法。守、因都講通了,那麽就是結論的“”了。
  那麽,莊子對當時喜歡講論辯的名理學家如惠子、公孫竜,他也提出來“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說拿一個指頭,告訴你這個不是指頭,他說這個比喻不大好。這叫做什麽呢?引喻失義,就是用了比喻以後,反而喪失了真正的意義。年青同學讀古文都念過諸葛亮的《出師表》,其中有一句勸他的皇帝,劉備的兒子阿鬥的話:“不可引喻失義”,我們看了諸葛亮的造句話,就瞭解了劉備的兒子阿鬥非常聰明,會辯論,做錯了事,他會蓋得很好。所以諸葛亮以亞父的身份教訓他。“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莊子這一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這個話有點引喻失義,還不如用不是指頭來做比方不是指頭的道理。禪宗大師翻譯佛學《楞嚴經》時,比莊子用得高明“以指指月”,指個月亮給你看,以指指月叫你看月.不是看指頭,不要把指頭當月亮。後來禪宗有一部書就叫《指月錄》。現在研究禪學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頭當月亮。拿莊子的話來批評:“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禪宗的公案而講禪的話,不如絶口不談禪或許還能進入禪。“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這和上一句是同樣的道理,同樣的喻意。
  
  天地一指萬物一馬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是莊子的名言,後來的人因這兩句話悟道的也很多。莊於歸納“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表達“心物一元”的觀點。“心物一元”絶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說是純粹的唯心。(不同於西方哲學的“唯心”。)這個“天地一指”的“一指”,並不是一個手指,而是一個東西,是一體的意思:“萬物一馬也,”是以宇宙萬物不過是一匹馬來作比方,整匹的馬,有馬頭、馬腳、馬尾、馬毛……等等。所有天地間的萬物,就好象馬的頭,馬的腳,馬的毛……等等總合起來,纔叫一匹馬。離開了馬的勝,不是完整的馬,離開了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馬,離開了馬的任何一樣,都不是完整的馬。由衆歸到一,由一散而為衆。所以明朝憨山大師有兩句著名的詩:“天地蜩雙翼,乾坤馬一毛”,他這個名句的觀念,也就是應莊子的“天地一指,萬物一馬”來的。我們知道,南北朝一個著名的年輕和尚僧肇說過這麽一句話:“會萬物於己者,其惟聖人乎。”僧肇衹活了三十幾歲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響了中國幾千年。他的名著《肇論》,融和了儒、道、佛三傢。他這話是真正的聖人境界,修養不是理論到物我同體。人與物是一個來源,一個本髓,衹是現象不同,好比在這間屋子裏,我們都同樣是人,但相同中又有所不同。因為你是你的身體,你的樣子,我是我的身體,我的樣子。但是雖然各人不同,卻又同是人類,“乾坤馬一毛”就是這個道理。
  莊子為什麽用邏輯的道理講這一段呢?當時一般講邏輯論辨的這一幫人,慣用的這些比喻,莊子拿來批判一番,但是.莊子用的比喻,它影響後世很大。比方,中國産生大乘佛學,到唐代有十宗的不同。唐武則天時,是華嚴鼎盛的時代,華嚴宗第
  三代祖師賢首大師,法名叫法藏,他有一篇很著名的影響中國哲學思想的文章《金師子章》。莊子拿馬來比方,他就用獅子來作比方。賢首大師用《金師子章》,說明天地一指,萬物一獅子,這個宇宙萬物等於一個獅子,獅子的頭、獅子的尾、獅子的腳、獅子的毛,分析起來,獅子全身無數的毛,每一根毛代表了這一個獅子,每一根毛也都不是這個獅子,由此而說明華嚴境界是玄門,所謂帝綱重重無盡的道理。那麽,賢首大師“萬物一獅子”的觀念同莊子“萬物一馬”的觀念是一樣的道理。
  莊子用邏輯的道理講到這裏,跟着還是在批判邏輯,是非觀念和一個人觀念的認定。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
  莊子說:是非觀念所産生可以不可以,是從我們的主觀來的,我們的認識,你認為可以就可以,你認為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間沒有一個真正的離開身心以外的是非觀念。他提出了一個結論:“道行,之而成,”我們要想成道,要想返回到形而上道體上,衹有實行。在這裏,我們看到莊子偏重於經驗論,講實驗,衹有真正去行道而成道,不是講空洞的理論。拿論辯思想來當道,完全錯了。現在講道、講佛學,都變成一種思想學問,那完全錯了。“物謂之而然。”“物”就是宇宙萬物,我們認定對了就對了,你認定這個東西叫什麽,這個就叫什麽,一切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要修行就到,即“行之而成”;形而下的萬物是人為的,你認為什麽就是什麽,“物謂之而然。”那麽,講對了或者不對?他又引用:
  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惡乎然?”怎麽叫對了呢?“然於然”,怎樣一定認為對了?還是唯心的作用.你觀念認為對了,它就對了。“惡乎不然?”怎麽認為不對呢?“不然於不然。”你的觀念認為不對就不對。這是莊子的文章,狂放恣肆。白話翻譯過來很簡單,莊子這麽一寫,讓人眼花繚亂,就像戲臺上跟人打鬥一樣,上面來個花樣晃一下,花槍東一挑,西一挑,實際上他一刀從中間就打過來了,他的文章就是這樣,我們不要被莊子的文字騙過去了。“物固有所然,”天地萬物它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形成了萬物。電就是電,電通過燈時,它發亮;通過錄音機收音機時,它發聲。這個物體有它所以然的特別的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萬物有它適宜應該的本位。有它適宜應該的立場。但是在現象界來講,各有各的性質,水跟火兩個就不同水有水的用途,火有火的用途,“物固有所可”,形而下的是這樣。形而上來講呢,“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歸到道體,兩個
  東西都變成原來的能量了。衹是一個能量,那沒有關係,因此說明一個道理:
  
  唯達者知通為一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
  因為有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這裏産生一個現象。這裏講:“莛”茅草的一根桿桿,很細,很輕賤,很脆弱;“楹”: 一個大柱頭,大殿的柱子,很粗,很大,很貴重,這是兩個相反的東西。“厲”就是一個很醜的醜八怪;“西施”古代的一個美女,最漂亮,兩個相反相對。“恢恑憰怪”,講人的現象,人的心理,人的個性。衹講四大類,“恢”:豁大,什麽事情不在乎,胸境恢豁;“恑”:狹窄,腳境狹小;“憰”:很姦巧;“怪”:很怪。這四種不同的現象,萬有的現象,同人的個性、現象,各有各的不同,“物固有所然”,就是這句話的解釋。醜的就是醜的,漂亮的就是漂亮的,細的就是細的,粗的就是粗的,胸境大的就是大的,胸境窄的就是窄的,古裏古怪就是古裏古怪,有些人很姦巧就是很姦巧,現象都不同,作用也不同,這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但是,“道通為一。”形而上講起來,它是一個東西,譬如人,長得漂亮與醜的,死了以後變成白骨,白骨變成灰塵了,漂亮與不漂亮一樣,這是“一”:一個毛草桿與一個大柱頭化成灰了,還是一樣,這是“一”,所以“恢恑憰怪”到了最後,還是“道通為一。”那麽,在這個裏頭又產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這是物理的道理。一個東西分化了的時候,是它成功的時候,譬如,我們把稻子割下來,把它加工磨成細粉,分化開了,可以做成很多好吃的東西。“其分也,成也,”分散開,是另外一個生命的開始,等於夫妻結合生了自己的孩子,兩個人的分化成了一大傢人。但是,“其成也,毀也。”這就是“方生方死”之說,成功的時候,也是開始毀壞的時候,譬如這個房子,當我們第一天蓋成功開門的時候,從這一天已經在開始毀壞了。所以,他有個結論:“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天地萬物沒有永遠存在的,也沒有永遠毀壞的,空久了以後,加上許多因緣的構合,自然會形成有,這是自然的有,最後,還是歸到“一”。下面有個中國文化重要問題來了: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
  我們曉得中國儒傢約文化,在幾千年來,人文思想占了最重要的一環,儒傢的文化到宋朝以後,所謂《四書》。《四書》裏頭有《大學》、《中庸》,現在的年輕人不一定會背誦,我們當年讀書,在小孩子的時候,就非背誦不可,不會背誦,老師就要打手板,腫得象螃蟹蓋一樣,痛好幾天,很可憐的。這個《中庸》,有大學者考據提出來,認為子思比莊子還後一點,子思的《中庸》是依據莊子這個思想來的。稱“中庸”,“中庸之用”,是莊子在這裏先提出來的。幾千年以後的人考據幾千年以前的事,說絶對準確,我不大相信,因為我經常考據自己,前天做了些什麽事,自己今天想考據一番,都不大準確的,自己前天放的東西,今天就找不到了,而且有時候忘記了,有時候昨天的事,今天都不大考據得出來,不曉得諸位有沒有這個經驗。所以,現在根據古董,根據死人的骨頭,就斷定幾千年以前的人,是這個樣子,是那個樣子,我衹能引用莊子的話“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謂之是也,非者謂之非也。”很難說了。
  “唯達者知通為一,”莊子這裏提到“庸”的作用,所以他講,“唯達者”,衹有真正得了道,通達者,“知通為一”,歸到形而上的一體,是絶對的,“一”也不是一,就是絶對的。天地間的事,沒有成敗、是非、善惡,從形而上道體上講什麽都沒有,形而下萬有的現象是不齊的,形而上是“知通為一。”
  那麽說,得了道的人;“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始終不用。所以有些人學莊子學壞了,我過去看老一輩的朋友,他們的年齡都比我大幾倍,學問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輩子喝酒,優哉悠哉,我問他們:“為什麽世界這麽亂,不出來做一番事業?”他們說:“你不曉得,我不了莊子。無用之用是為大用。”我那時年青,很喜歡跟這些老朋友開玩笑,我就叫他們外號:《水遊傳》上智多星吳用,“無用”。莊子的道理,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不用而寓諸庸。”怎麽叫做“庸”呢?“庸”就是“用”的意思,莊子說“庸也者,用也。”把《莊子》內七篇搞通了,就明白莊子並非是主張完全不用,還是用,用而恰當,用而適可,他下面就有“用”字的解釋:“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所以《中庸》的來源差不多也有這個意思。
  在莊子那個時代,變亂到了極點,那個時候人的思想,有相通之處,處亂世之間,慢慢會逃避現實,人容易變成“鄉原”。然而現實逃不逃得開?人是逃不開現實的,衹有想辦法,善於用現實,而不被現實所用,用得好,就是莊子所講這個“庸”,用得不好,就變成鄉原。鄉原看起來樣檬都好,像中藥裏的甘草,每個方子都用得着他,可是對於一件事情,問他有什麽意見時,他都說,蠻有道理:又
  碰到另一方反對意見,也說不錯。反正不着邊際模棱兩可,兩面討好。現在的說法是所謂湯圓作風或太極拳作風.而他本身沒有毛病,沒有缺點,也很規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惡之間,下一個定論時,他卻沒有定論,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樣子。所以孔子最看不起“鄉原”,認為“鄉原者,德之賊也。”莊子所講的,不是這個意思,他說,衹有通了道的人,得這個“用”,中庸之“用”的作用。莊子這一段,關於邏輯論辯而講到是非、成敗,我們不要給他這一段騙過去了。什麽叫“不用而寓諸熥”呢?“庸”不是馬虎,不是差不多,是“得其環中”,恰到好處,換句話,“庸”不是庸庸碌碌,也不是後世所講的笨人叫做庸人,而是高度的智能,最高的智能到了極點,看起來很平常,但“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適得”,得到了這個道理,“幾矣”就是差不多了。這也就是上面說的“得其環中,以應無窮。”“環中”是很圓的,雖然很圓,它中心是直的,不走彎麯,直道而行。
  “因是已,”得到這個“適得而幾”,差不多了。“”就是機關,電燈的開關,手指頭衹要一點原子彈的按紐,衹要國傢首領用一個指頭輕輕一按,地球就可以被毀掉,這就是“”。“”是很輕鬆的
  就那麽一點,最睏難就是這一點。你得其“”,你懂了這個,“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這個機關在這裏,高度的智能,用起來極簡單、極容易,但是中間包含了最高的智能。那麽,我們有一這個最高的智能,在用的時候,不覺得是道,也不覺得自己是智能,很平凡的這個用。下面莊子就拿道的用,說明一般人的用。
  
  朝三暮四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予,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
  這一段是駡世人的,也是警告世人。我們人不曉得用這個“庸”,聰明人為什麽反被聰明誤?就是喜歡玩弄自己的聰明,笨人吃虧在哪裏?不曉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聰明的人也很笨,玩弄自己的聰明也是笨人。這些人笨是為什麽?莊子說:“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後也。”把自己的精神、聰明嚮一點上鑽。這個“勞神明為一”的“一”,不是“道通為一”的“一”的意思,不要搞錯了。衹嚮一點上鑽牛角尖,他認為自己最高明,不曉得嚮大同方面鑽,這些人叫“朝三暮四”。怎麽叫“朝三暮四”?有一位“狙公”,一個養猴子的老頭,動物園的院長,拿板粟喂他養的很多猴子,(“予”,像板慄一樣的另外一種食物,究竟是什麽,考據出來甚是為難,這個東西是猴子喜歡的食物。)本來每天早上喂四個,晚上喂三個,有一天,老頭子好玩,忽然對這些猴子講:明天開始,早上喂三個,晚上喂四個。猴子就吵了。老頭說:仍然是早上喂四個,晚上喂三個。猴子乖乖的。世界上的人都是這一群猴子,高明人玩一切衆生像玩猴子一樣,反正七個板慄給你吃就是了。時間安排不同,位子安排不同,你不要這麽高興,駡你一聲混蛋,你氣得非要打架,恭維你天下第一,這一下高興了,實際上都是給人傢玩弄。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莊子最後一個結論:“名實未虧而喜怒屬用,亦因是也。”等於那個喂猴子的老人板慄一天喂了七個,實質並沒有變,衹是把觀念變一變就受不了。
  
  民曰未便
  你不要小看這個故事,社會學、經濟學、哲學的道理都在內,政治上的道理也一樣,領導政治的人很睏難,一個政策一轉變,明明這個辦法拿出來,全社會全世界都有利的,開始老百姓絶對反對,不習慣,如果一件壞的事情習慣了,叫他改變也會覺得不習慣。所以我們讀了歷史,非常感嘆,歷史上有“民曰未便’這種事,老百姓習慣了的,法令辦法有改變,鬧起來造反了。實際上造了半天,改變了的就是“狙公賦予”。
  歷史上的商鞅變法,當時改變政治的“法治”主張,第一項是針對周公的公産制度。商鞅在秦國的變法,首先是經濟思想改變,主張財産私有。由商鞅變法,建立了私有財産制度以後,秦國一下子就富強起來了。但商鞅開始變法的時候,遭遇打擊很大,關鍵就在四個字:“發曰不便”,這一點大傢千萬註意,這就講到群衆心理、政治心理與社會心理。大傢要瞭解,人類的社會非常奇怪,習慣很難改,當商鞅改變政治制度,在經濟上變成私有財産,社會的形態,變成相似於我們現在用的鄰里保甲的管理,社會組織非常嚴密,可是這個劃時代的改變,開始的時候,“民曰不便”,老百姓統統反對,理由是不習慣。可是商鞅畢竟把秦國富強起來了。他自已失敗了,是因為他個人的學問修養、道德確有問題,以致後來被五馬分屍。可是他的變法真正成功了,商鞅這一次在政治上所做的改變,不止是影響了秦國後代的秦始皇,甚至影響了後世三千年來的中國,中國後來的政治路綫,一直沒有脫離他的範圍。
  由商鞅一直到西漢末年,這中間經過四百年左右。到了王莽,他想恢復郡縣,把私有財産制度恢復到周朝的公有財産。王莽的失敗,又是“民曰不便”。王莽下來,再經過七八百年,到了宋朝王安石變法,儘管我們後世如何捧他,在他當時,並沒有成功。王安石本人無可批評,道德、學問樣樣都好,他的政治思想精神,後世永遠留傳下來,而當時失敗,也是因為“民曰不便”我們讀歷史,這四個字很容易一下讀過去了,所以我們看書碰到這種地方,要把書本擺下來,寧靜地多想想,加以研究。這“不便”兩個字,往往毀了一個時代,一個國傢,也毀了個人。以一件小事來比喻,這是舊的事實,新的名詞。所謂“代溝”,就是年輕一代新的思想來了,“老人曰不便”。就是不習慣,實在便不了。這往往是牽涉政治、社會型態很大的。一個偉大的政治傢,對於這種心理完全懂,於是就産生“突變”與“漸變”的選擇問題。漸變是溫和的,突變是急進的。對於一個社會環境,用哪一個方式來改變比較方便而容易接受,慢慢改變他的“不便”而為“便”的,就要靠自己的智能。
  像當年在四川成都開馬路的時候,就發生這種事,那裏的路都是石頭鋪成的,下雨很滑,成都當時開馬路很睏難,當時群衆認為破壞了風水,大傢反對,所謂五老七賢,出來講話,硬是不準開。五老七賢是滿清遺老,地位很高,財産很多,學問很好,社會力量很大。後來有一先生(他是在這裏去世的,後人叫他軍閥),他實在府有辦法,有一天,他請五老七賢來吃飯,這邊在杯酒聯歡吃飯的時候,那邊已經派兵把他們的房子一角折掉了,等五老七賢回傢,已經是既成事實。隨便大傢怎麽駡法,而事情還是做了。等到後來馬路修成了,連瞎子都說:有了馬路走路不用手棍了。天下事情,有時要改變是很難的。有時必須正以逆衆意,違反大衆的意思堅持正碓的政策。要有這個但當。這就要諒解他這樣是為了長遠的公利,也有的時候,在執法上違反了自己的私欲,寧可自己忍痛犧牲,這都是難能可貴的。
  一個時代,一個環境,譬如我們這個環境,假如下一次來改變了,許多人就會覺得“民曰未便”,一定一塌糊塗,其實都是心理作用。很多事情,不但政治、社會、家庭也是這樣。你的孩子讀書不用功習慣了以後,一下又叫他用功,“民曰未便”,他也不會用功的。所以,“朝三暮四”“狙公賦予”這個故事所包含的哲學意義,很深的人生實用,太多的道理,你當一個笑話聽過去了,那就辜負了莊子。
  
  道並行而不悖
  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形而上之道無是也無非,無善也無惡,形而下之道,有是非,有善惡。那麽,得道的“聖人”,取形而下之道,人與人之間怎麽處呢?一個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惡要調和。道個“和”就是《中庸》這個“庸”的意思。《中庸》也提到“中和”這個“和”字,“至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所以有人提出子思着《中庸》是根據《莊子》來的。
  所以得道的聖人,曉得形而下有是非,是非是絶對的,衹有調和它,中和了,在人道,在形而下就好多了。但是還不行,要進一步“休乎天鈞”,這是莊子取的名字,“天”就代表形而上道,“鈞”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樣的公平。像天地一樣的公平,怎麽調和?這就是智能之學。依我們看,天地並不公平,當我們喜歡熱的時候,它偏要冷起來;當我們喜歡冷的時候,它偏要熱起來。但是,這個天地有了白天給你鬧,還有夜裏給你休息,它又是很公平的。要怎麽才能做到天地一樣的公平呢?這個中間的調和,要參透天地的造化,“而休乎天鈞”,在《莊子》裏提出來,這叫做“兩行”。“兩行”的道理,拿我們現在的觀念,認為莊子是主張雙軌的。許多東西都走雙軌的路綫,走雙軌的路綫往往發生矛盾,發生爭鬥。實際上,“兩行”的道理不是雙軌,也就是孔子講的一句話:“道並行而不悖”。
  講到這裏,我們不要被莊子文章汪洋倘恍迷住了,說了半天,還由邏輯講起,自己各說一番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然後他又批評了每一個人所用的邏輯的方法都是主觀的形成,天地間沒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講遍了,中間引用的很多。莊子的文章等於我們去看一個噴水池一樣,萬花筒噴出來,給燈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裏頭波浪起伏,就這麽一個畫面。但不要被騙住了,我們還是要看水,不要看那個現象,看現象已經上了莊子的當。他始終講形而上的道,現在還沒有講到中心來,還在中間轉。下面,莊子又提到道的影子啦。
  
  生命的來源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
  通過對道的研究,對形而上與形而下之辯論,莊子提出來,中國上古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他的智能高到了極點。高到什麽程度呢?“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認為宇宙萬物沒有開始以前那個東西:“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道在哪裏?萬物沒有開始以前,世界沒有天地、太陽、月亮以前,一切都沒有的時候,那個境界,是形面上的道體,在中國文化裏、後來叫做“無極”,佛傢就叫做是“空”。莊子提到,中國上古的老祖宗,早知道形而上道體是“空”的,是“無極”。
  我們這個生命從哪裏來?從“真空”裏面“妙有”變出來的。怎麽樣?這是個大問題了。那麽,莊子又講:
  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末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末始有是非也。
  以莊子的觀念,看世界上的哲學,《莊子》這一段可以作評論。就是說,剛纔講到上古的時候,老祖宗們已經曉得宇宙萬物沒有開始以前,是空的,那個空的東西,也可以叫它“唯心”,“心物一元”。等而下之,“其次以為有物矣,”其次有些人曉得宇宙寓物剛剛開始以後,物質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體變為熱能,或者由氣體變屬風、或者地水、火、風,金木、水、火、土一起開始運動,有“物”在變化,但是物質一變出來形成這個世界以後,“未始有封也”,並沒有界綫。
  我們看到我們祖宗的文化,很多都提到遭個根根,莊子在這裏提到,孔子在《易經》上也提到,那幺,這也就是中國的政治哲學思想、社會學思想、經濟學思想的根。譬如地球形成以前,拿社會觀念講,沒有什幺叫做財産制度,也不能分出哪個是公有,哪個是私有,這些觀念都沒有,等於一個人到荒島上去開荒的時候,“未始有封也”,沒有說這個界綫屬於你,那個屬於我,地球開始也是如此,到了人類人口懂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私心來了,私有財産制度産生了,就你有你的範圍.我有我的範圍,開始占有,這就“有封”了。人類社會到了這個時候,就是莊子那一句話:“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雖然“有封”,但此時人類還少,人的私心還不大,是非爭鬥還沒有。
  現在我們經常講時代在進步,在哲學的觀點、邏輯的觀點上,時代究竟在進步?還是在退步?很難講。在東方的文化,我們的固有文化裏,一切宗教原有的文化開始,認為人類的文明在衰落退步,越到後世越亂,是退步的。我們現在講社會時代進步了,是站在物質文明的發展立場來講。所以用邏輯用哲學的觀點,衹能說人類的物質文明,越嚮後是進步的,至於人類道德文明不能是進步的,退化了,我們的文化素來這樣認為,佛傢的文化也講人類越嚮後走,越墮落,越退步。
  物質文明發展是進步的精神文明是墮落的,是退化的,至少站在我們赤去文化的立場這麽認為,現在莊子也是為個觀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有是非就有爭鬥,是非爭閈發達了以後,與形而上道就越來越遠。所以我們經常提這個問題,為什麽看到古書上古人得道啊,或者學問成功的人,以前好得多,也快得多,為什麽後來這麽差呢?昨天我還接到國外一個同學的來信,就是問這個問題,他說我也很用功,也很努力,修了那麽久的道,一點影子沒都有,為什麽古人一修就會,他說老師啊,我有點不相信,是不是古書騙我們的。為封信現在還壓在案頭上沒有回,這一回信就要寫長文章了。古人並沒有著書騙我們,物質文明越發達,社會越復雜,思想之混亂,是非善惡觀念之復雜,都是障道的因緣,而且人類教育越普及,知識越開化了,學問越設有基礎了,知識並不一定是學問,我是站在莊於的立場來說明這個道理。所以莊子說“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這個“愛”呀,代表私心的偏愛,人的自私越來越嚴重。
  我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道體,宇宙萬有的本體,本來是絶對、同一的。當道體起作用的時候,一切萬類的現象不同,作用不同,但道體是一樣的。比方,像水一樣,水的性能就是濕性,至於水有清水、渾水,或變成各種味道如鹹、淡等,其性能不變,衹是它的現狀、作用變了。這個原則,我們必須要把握。讀《齊物論》,實際上是有其連貫性的,因為中間的文章和理論引用得太多了,我們容易被莊子的比喻說明所騙,看似漫無頭緒,實際上狠連貫。
  比方上我們講到,中國文化裏慣用的典故“狙公賦予”,“朝三暮四”,就是觀念上隨便一變,大傢就被這些現象、概念迷住了,就引起人情緒上好惡是非的不同。講到“朝三暮四”這個故事,因為比喻講得太好了,我們容易被這很小的故事引走了,忘記了全篇裏頭引用這個故事的道理。那麽全篇說什麽呢?道體是“一”的。因為大傢自己的觀念不同,被現象騙了,所以各傢有各傢的看法,儒傢有儒傢的看法,墨傢有墨傢的看法道傢有道傢的看法,各種說法都不同,應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被現象迷住了,忘記了本來。莊子講的重點在這裏。
  這個重點把握住了,就明白莊子的比喻如同佛經上引用的一個道理一樣:“衆盲摸象各執一端。”一個大象站在那裏,由一群瞎子來摸這個象,他們摸到了象的鼻子、耳朵、嘴巴、腿、尾巴,就根據自己接觸到的一點,認為整個象就是這個樣子。每個瞎子摸的一點都是象的一部份,不能說它不是象,但是,畢竟不是全體的象。換一句話說,全體都錯了。佛學裏頭還有一個比方,禪宗常用的“分河引水,各立門庭。”世界上的水是一樣,因為海洋、江河性質的不同,土壤的不同,種種原因的不同,所以水的味道有鹹、有淡、有清、有渾、有硬、有軟,一般人喝了一種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大概就是這樣。這種“衆盲摸象,各執一端”、“分河引水,各立門庭”的道理,同莊子所講的觀念是同一個道理。
  不過,莊子表達方式不同,尤其他的故事說得很美。所以莊子講到“狙公賦予”“朝三暮西”這裏,他說正好,兩邊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不過他沒有建立一個“中”字,莊子這裏來個“庸”,“中庸之庸”,在結論裏叫做“兩行並存”,我們引用了孔子在《易經》上說的“道並行而不悖”來說明。接着,他引申這個道理,就講到人對於道體形而上的知見,開始有一個最初追求原始生命的來源,因為大傢都在追求這個道體最後的來源,理論知識越來越進步了,因此辯論也多了,各人的私心思想的偏見越來越多,那麽,莊子最後的結論就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下面,莊子接下去又說明一個道理。
  
  成虧之間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這裏我們看了莊子的文章,再看歷史上寫古文的很多的名人,如宋朝的蘇東坡,他全體是采用《莊子》的東一句西一句的筆法,喜笑怒駡皆成文章,我們幽默地稱他為蘇東皮。跟着下來,包括明朝的袁中郎、李卓吾、馮夢竜,清朝的金聖嘆,李笠翁等等,這一類都是莊子文學路綫與佛學路綫、禪學路綫相結合的中國文章的格式。你看莊子的文章,沒有一句話是固定的,所以後世說莊子是禪宗的開山祖師,是禪、禪師的文學。禪宗大師們的講話,多半是這個樣子。
  莊子說:果然真的有成功與失敗馬?果然真的沒有成功與失敗嗎?這是一個觀念。但是拿邏輯來講是四面的,莊子文學很美,運輯也很清楚,他衹提出這個問題。接着提出“昭氏”,姓“昭”,名“照文”,魯國人,因而稱“魯照文”。他是鼓琴的音樂傢,技藝已經出神入化,所謂進入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彈。可以使聽的人忘掉一切萬物,人衹要聽到他的琴,就進入道的境界,人就升華了,變成神了。莊子講昭氏鼓琴,“有成與虧”乎哉?就是說,昭氏為什麽彈琴?他是在琴音表達世界有生滅、盛衰、成敗。這個世界由許多的物質構成,花開了,花又落了;春天來了,春天又過去了,人生出來了,又衰老了,死亡了,這個成虧之間,生滅變化,使人引起很多感慨,由這個感慨、情感的表達,所以“昭氏之鼓琴也”。當彈琴完了以後,最後一聲,這個手啊,把琴一停,聲音也清寂了,人也忘我了,什麽都沒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彈這個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這就是說,昭氏彈琴的技藝,彈琴的應有的境界,正符合道的境界。當他對人生、宇宙萬有的盛衰、成虧的許多的感情一來的時候,他在彈琴;當他彈完琴的時候,一聲不響,天地萬物皆空,這個時候是合於道的體。此時,世界上沒有成功與失敗,一切皆空。莊子先提了昭氏鼓琴,同時提了二個音樂傢: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
  “枝策”是樂器。就是八仙之一曹國舅手裏拿的那個竹筒子。這個東西兩塊竹片,用手一捻,可以發出聲音,也叫做板。“師曠”是晉國名音樂傢,他的板的造詣到了最高峰、同昭文彈琴境界一樣。師曠音樂造詣高,在《孟子》裏頭經常提到。我國古來的大音樂傢,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師曠為了要使自己的音樂素養更上一層樓,他覺得眼睛外視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將自己的雙眼刺瞎,果然成為中國的一代音樂宗師,這個道理也就是中國道傢修持的理論,“絶利一源,用師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說的“不見可欲其心不亂。”因為一個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來補充,但又由思想、九竅消耗。而補充的永遠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惠子是有名的邏輯專傢,他彈古琴。等於我們今天的國樂大師孫教授一樣,獨一無二的彈古琴專傢,把惠子換成孫子,就是“孫子之據梧也”。惠子彈琴的時候,長袍一穿,摸着那個琴弦,他自己鬍子長在哪裏都忘記了,就是說他那個境界非常超越。莊子提的這三位大音樂師造詣都很高,他們表達音樂的境界和情緒,關鍵在音樂彈起來的時候,聲音的音量、清濁,時有變幻,萬以不齊,情感的表達,喜、怒、哀、樂都不同,當一麯,所謂“麯終人散後,江上朔風吹”,天地萬物非常寂寥,在第一聲沒有彈以前那麽高雅,那麽空曠、那麽高遠。這個時候,沒有盛衰成敗,也沒有喜怒哀樂,心裏很平靜。
  《齊物論》開始就講,大風直吹,萬竅始呼。我們要特別註意莊子在這一段為什麽要提出音樂境界?音樂、繪晝或者詩歌等一切藝術,都是基於人的感情的發揮,所謂有感慨,當喜、怒、哀、樂無法表達,就用音樂這個東西表達出來,乃至用歌舞等等,都是同一道理。人的情緒的變化,分析起來就多了,古代歸納為喜、怒、哀、樂。人世的喜怒哀樂四個字與人事的成敗盛衰相關聯,成敗盛衰之間又引起人的喜怒哀樂。下面有一句話作結論:
  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
  這三位歷史上的大音樂傢,“此麯衹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已經由音樂而進入道的境界,成了神仙了。莊子說道三個人,音樂的造詣到達這個境界的時候,是“知幾”的境界。這個“”在哪裏呢?當情感來的時候、表達出來、簡直跟天地風雲變化是一樣的。當風雲雷雨過了,宇宙萬象正在清明的時候,他一聲都不響,就同天地的空靈一來。所以,這個“知幾”,拿音樂的境界、藝術的境界講,現在叫做靈感,這是小的方面;大的方面,“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身體、技能、藝術造詣到最高的那個境界的時候,他把握住了成功,所以留名萬古。等精神衰老的時候,譬如彈琴,腦子想到某一手法怎麽彈,但兩手有風濕病,或者神經不對,縱然有高度的理想,表達不出來了。所以,世間法和出世間法都一樣,修道與做人都一樣,人要曉得“知幾”,把握自己生命的重點,不”知幾”,對於自己是在開玩笑,沒有用。“知幾”的道理呢?莊子點題了:“皆其盛者也”,當他鼎盛、登峰造極的時候,成功就在那一剎那,再不能有第二下,“”一過,一切都過去了。那麽,莊子引申這一段,又進一步講:
  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
  昭文、師曠、惠子,為什麽他們的音樂到達了神仙的境界呢?這是因為他們個人的愛好不同。一個人有所“好”,這也是“”,把握這個長處,專搞這一行,沒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學問,任何東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麽程度,“好”到發瘋了,入迷了,他一定成功。“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 “彼”就是外面一切其它的東西,都不在話下,都不在心目中,這就是人的成功之路。“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了不起的專傢,萬世留名的有專長的人物,因為他對某一件事有偏好,所以他死死地鑽進去,硬要把這個問題弄到透頂、透徹,因而纔有成就。
  下面又回到邏輯上來了。“彼非所明而明之,”莊子說可是有些人,像他的朋友惠子,好辮,惠子好辯並不是愛講話好跟別人辯論,而是好研究邏輯,好研究思想的方法問題。邏輯就是把思想有方法的去思想。莊子認為,不去研究思想本身,而去研究怎麽去思想,這些是“彼非所明而明之”,是浪費時間、“故以堅白之昧終。”“堅白非堅”“白馬非馬”,惠子始終在自己邏輯的圈子裏,把自己套住,邏輯講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邏輯。世界上有些理論邏輯雖然講得通,實際上行不通,就是這個道理。莊子說,可惜這些講邏輯的人,自己以為學問很好,他們由於有文字論着,寫書寫文章,在邏輯的理論上,又發表邏輯的理論,邏輯的邏輯,不曉得邏到哪裏去了。一句結論:“終身無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間做一件事情也好,沒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
  這就是莊子的文章,他兩邊都說完了,絶不留一個尾巴給你拿的。
  用邏輯思維去推測形而上道究竟怎麽樣,永遠搞不清楚,莊子已經駡了用邏輯方法、用推理求道,認為思想就是道,根本錯了。“若是而可謂成乎?”如果認為一天到晚在那裏講空話,等於《三國演義》中,諸葛亮駡東吳一般讀書人“坐以立談,滔滔不絶,靈機應變,百無一能。”把一批學者統統駡完了。諸葛亮口才的章法好象就是學莊子來的。如果認為這樣坐以立談,滔滔不絶叫做學問,也叫做成功,莊子很幽默又很傲慢也很認真謙虛地說:“雖我亦成也。”那我早就成功了。
  “若是而不可謂成乎?”那世界上什麽叫有用的?“物與我無成也。”天地萬物與我本來沒有個結論,都無所謂成功。上帝創造了這個宇宙,最後又變成一蹋糊塗而毀滅,天地萬物跟我們一樣,都沒有結論。不要認為學問論辯沒有結論,就無所謂成功。莊子兩面都說完了,你看莊子究竟站在哪一邊講話,你認為這樣是對的,以偏概全,錯了;你認為那樣是對的,也是以偏概全,也錯了;你說我偏也不偏,全也不全,你又錯了。那麽,要如何不錯呢?莊子告訴我們一個路子:
  
  用而不用不用而用
  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滑疑”,莊子提出這個名詞,這個名詞要了命了。“滑”,古代讀音為古,現在讀音為華。滑頭的滑,加上懷疑的疑,滑頭和懷疑搭在一起,後面又加上“之耀”,發了光明,這是什麽意思?“聖人之所圖也。”修道人要走這個正途,就是實證的路綫。這個實證的路綫是“滑疑之耀”。什麽是“滑疑之耀”呢?“滑疑”這個東西就是時有時無,非真非假,內心自然的光明的這麽一個境界。莊子他自己也沒有辯法講清楚這個境界是什麽?他
  造了一個名詞叫“滑疑”。嚴格來研究這個名詞,要研究春秋戰國時期的楚中南方的音。我一直留意湖北人的說話,湖北同河南邊界一帶的一定有一句土語同這個音一樣,這個音就是楚國的土音。那麽,如果藉用佛傢來解釋呢?容易懂了,就是《楞嚴經》上講的“脫粘內伏,耀發明性”,這個時候,一切外界,六根六塵脫開了,(“內伏”不是身體以內,這個“內”也是假定的。)到了那個道體以內了,自性的光明就出來了。可以說,莊子這一段所發揮的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實證到了就是這個樣子。
  到達了“滑疑之耀”這個境界,“為是不用而寓諸庸,”那就離開了市俗一般人的應用,那個時候就到達用而不用,一切無為而這之,這是道的境界。這樣就叫做明道,悟了道。所以,用理論推理來求道,思想妄念不斷,永遠不是,必須要求證。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不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末始有無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末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發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隹,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莊子跟惠子可以說是好朋友,莊子對於惠子平時喜歡講道理,以推理來說道理,以邏輯講道,思想上是痛惡的。另一點,我們看出來,歷史文化上,戰國時候,各傢學說爭鳴,思想很發達,可是因為思想發達,論辯太多了,大傢茫茫然,無所主。
  歷史上有三個階段是學說思想非常發達的時期,一是戰國時期,莊子這個時代;二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所謂清辯,三玄之說、其實不止於三玄;三是南宋北宋時期,實際上宋朝衹有半個中國,應叫第二個南北朝,那個時候,理學特別發達,該學說一發達,對我們歷史上産生三道痕跡,很悲哀。另外半個中國是遼、金、元,有他高度的文化,可是我們研究歷史以漢人為主,往往把遼、金、元忘記了,這是不對的。天下都是在很亂的時候,學說思想非常發達,可是社會給思想撓亂子,所以莊子痛惡搞論辯搞思想。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頰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
  莊子上面講到一個實證的境界,提出一個名詞,“滑疑之耀”,先把它擺在這裏,這就是莊子的禪,後來的禪宗許多大師也這樣,講到最重要之處,一點題,剛剛點一句,等於照相一樣:“你註意啊,笑一笑,笑笑……”“咔嚓”,鎂光燈一亮,沒有了,你準備啊,來不及也,已經給你照了。莊子的教育手法就是這個樣子,你懂了也這一下,不懂也在這一下,下面又推開了,看起來不相幹,其實是連帶的。
  “今且言於此,”我先說,先聲明:“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不曉得我講的與你們講邏輯的相同不相同,或者我講的話合於你的邏輯,或者不合於你的邏輯。莊子的文章很活,也可以這麽解釋,不曉得我說的對不對。下面是他的結論:“類與不類,相與為類,”或者同你的也好,同他的也好,或者同兩傢都不同也好,乏他對與不對,那就是我的,也總算一個對吧。這就是論辯上下反合的論辯辦法。“則與彼無以異矣。”這一句話,把自己建立邏輯觀念又推翻了。
  總而言之,我現在要說一句話,不曉得對不對,你們的觀念認為合不合邏輯,都不乏,如果你們認為,都豐富這個不合邏輯,我自己也成立一個體係,雖然如此,也同你們一樣亂七八糟,沒有兩樣。這一段也可以這麽解釋,現在我先要同你講一句話,不曉得中聽或者不中聽,不管中聽也好,不中聽也好,反正我講了,你一定要聽,聽了對不對,反
  正是狗屁的話,囉嗦過去就算了。你說莊子他有道理吧?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對了。這幾句文字,非常簡單,如果用普通的方法看《莊子》,如果當國文老師,這幾句很可以拿紅筆劃掉,有也行,沒有也行,多餘的。可是,真正懂邏輯的人寫的邏輯文章,一個字都不能動它,他講得非常清楚。換一句話說,一個人學會了這樣一種論辯術,很高明了。
  
  道可道非常道
  雖然,請嘗言之。
  “雖然”,翻譯成白話就是但是,“雖然”兩個字從文章中哪裏來?“則與彼無以異矣。”一句結論推翻一一切,就不改說話了,雖然不要說話,但是,“請嘗言之”,我還是囉嗦給你說一說吧,結果他還是要說。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這就囉嗦了,他說你要聞道道,就是西方哲學家所要研究的先有雞先有蛋?也就是宗教哲學所要研究的上帝從哪裏來的?上帝的外婆誰生的?究竟宇宙從哪一天開始?這是西方哲學的問題。中國哲學沒有一個單獨成立的係統,要講中國哲學,有四樣東西是要連起來的:第一文哲不分,文學家是哲學家,一個中國哲學家先要懂《詩經》、《易經》。《詩經》裏頭都是哲學,中國哲學。文哲素來不分,不像西方,哲學家、科學家、詩人都是獨立的。第二,文史不分,文學家和史學家不分。第三:文政不分,一個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傢,這個政治也不是講普通主觀的政治,它同人生實際作人處事分不開的。第四文史哲也不分,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傢,也是文學家。
  西方哲學,問先有雞先有蛋?宇宙有創世紀,中國哲學沒有談這個東西,中國的哲學在哪裏找呢?譬如我們隨便舉文學的境界,像隋唐之間的有名的詩,叫《春江花月夜》,這篇長詩充滿了哲學問題,最有名的兩句:“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個文學境界,比先有雞先有蛋這種間題好多了。我們經常講蘇東坡,現在講他的笑話,蘇東坡還在宋朝時就想當太空區的區長,為什麽?他作的詞“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這就說明,中國的哲學思想充滿在文學著作裏。如果把中國人的文學著作,文章、詩詞、歌賦、對聯裏有關哲學的東西找出來,那不得了,哲學的問題,哲學的解答,多得很。
  莊子在之裏,就提到這個哲學問題。天地間有一個“未始”,還沒有開始以前,對這個地球來說,男人女人還沒有,雞跟蛋都還沒有。“有始也者,”應該有一個東西開始。體說是個空,對呀,假使叫佛傢來講,就不要問了,原來是空的;假使是一個講邏輯哲學的人就要問了,這個空是誰使它空起來的呢?這個空是自然空起來的,還是有人造出來的一個空呢?這個問題很重要。假使自然空起來,最後也必定歸於空,這個空本來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到那一天自然空了就對了,何必辛苦修一場,白修的嘛!如果不是自然,那麽這個空是誰造的呢?你說沒得人造,那麽這個空又從哪裏來呢?這個問題會把人問瘋的,我們不能再問了,如果再問下去結果非發瘋不可。所以學哲學的人,因為問不出來究竟,最後很多都學到跳江了。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這裏有個三段假設的問題,一段一段地嚮前面推。如果拿我們中國文化來做註解,那好辯,名稱多嘛。“有始也者”,有開始的,那叫太極。“有未始有始也者,”那叫無極。“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無極之前,我看最好起一個名字叫太太極。有人這樣註解:“有始也者,”萬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太極;“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這叫無極。拿中國文化來註解它,這是三段。
  青年同學應註意研究文字上的技巧,莊子這一段文字蠻囉嗦,我們就囉嗦不出來。“有始也者,”有一個開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個沒有開始以前的那個有開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個沒有開始好象又有一點開始的那個東西。怎麽這樣講話?好象是帶有神經質的講話。拿佛傢來說,釋迦牟尼以前的佛學論辯也是這樣,所以釋迦牟尼佛也像中國的孔子一樣刪詩書,定禮樂,重新裁定就是“能”、“所”兩個字。譬如佛學講八識,在釋迦牟尼以前,有講到十識,十一識,十二識的,後面引申很多,釋迦牟尼佛把它們歸納起來,裁定為八識。這些都是論辯學說的建立。那麽,莊子也是這樣,他代表了中國上古這一思想。
  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有有也者,”有一個有;“有無也者,”有一個沒有。有跟無是相對立的。“有未始有無也者,”有一個有無都沒有開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有一個有和無都沒有開始,就是剛纔所講的“能”與“所”的“能”。
  “俄而有無矣,”天地還沒有以前,空空洞洞,突然之間生出一個有,一個無,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但是我們還不知道這個有與空,究竟是真的有,還是真的空?這個問題比較科學了,實際了。
  空,是像空間一樣空空洞洞的空,還是代表絶對沒有了的空?我們到一個空的房間,或者到高山絶頂上見到天地太空,這個空是空間的空。那麽,還有一個空是理念上的空,這個理念上的空同空間的空是兩樣。所以這個有跟空都如有如無也,究竟怎樣叫做有,怎樣叫做空?空是哪一個空?
  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果有其謂乎?其果無謂乎?
  莊子說,我現在提出一個理論,所謂宇宙萬物有一個開始,有一個有,有一個空,我不知道所講的空與有,“果有果無”,究竟是真正的有,還是真正的無?
  莊子為什麽講這一段?上面所討論的,宇宙有一個開始,有一個沒有開始,不管有沒有開始,衹有一個空,一個有,在我們沒有求證到空有以前,統統是思想假設的主題,是唯心所造,這很虛玄,靠不住的。把《莊子》研究到這裏,全篇前後一看,他原來說這個。看他的文章,手法之高明,花拳綉腿,實際上他說得很清楚。換言之,天地間,人世間的一切學問,不管是宗教的,哲學的,科學的,古代諸子百傢的,現在的科學分門別類,都有一個大原則,一切學問與人身心性命沒有關係的,它不會成立不會存在。你說預言、卜卦、算命與我們沒有多大關係吧?有關係,因為我們要知道生命究竟怎麽樣?所以它幾千年都存在。有人說七月半有鬼,你知道有鬼無鬼?如果是莊子,就會說:“果其有鬼乎哉?果其無鬼乎哉?果其有鬼之於無鬼又何哉?”誰知道呢?可是它對人的身心性命有關係呀,無法解釋的時候,說你撞到鬼了,因此鬼神之說它也存在。所以,天地間的學問,與人身心性命無關的它不會存在,它自然淘汰了。那麽與身心性命有關的呢?
  
  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莊子的《齊物論》點題了。
  前面幾個高潮告訴我們:“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高潮結論一起來,像臺風驟起,海水倒灌,水流到平地,一點小水都沒有,到最後“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個高潮到了最高峰。這就是莊子,代表了中國文化的那個道。
  莊子批駁一般人講邏輯,亂七八嘈,辯駁了半天,沒有用,實際上,莊子本身就是大邏輯傢。“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天地之間最月的是什麽?秋天的毫毛。頭髮不是毫毛,剛生下來的
  小孩子身上的細毛叫“毫”,那很細,眼睛不好還看不見。秋天的毫更細,為什麽秋天更細?人跟動物一樣,春秋兩季要換一層皮,所以春秋兩季洗澡身體特別髒。到了秋天毛掉了,剛剛長出來的新毛是“秋毫”,細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見,那代表最小。什麽東西最大?“秋毫”最大。“太山”不說大,說小,這是什麽話?你說什麽叫大?大到無可說處,那也不大,你能理解的,都不大,沒有辦法理解的纔最大,那也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得沒有辨法看見,那當然最大,它同虛空一樣。大小沒有絶對的標準。因此,大小,是非,善惡,都是唯心觀念所生,沒有畢竟的。故“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呑。”古人把剛生下來的孩子就死掉叫“殤子”,有兩種說法,一種三歲以內死的,一種七歲以內死的。反正小孩子死了就叫“殤子”。莊子說小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壽命最長。我們老祖宗有一個叫“彭祖”,活了八百歲,那算短命。
  空間的大小,壽命的長短,都是人唯心所造的觀念,沒有絶對的標準。絶對的標準在哪裏?莊子在上面都說完了,要我們去證悟。
  “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個是道,沒有辦法解釋了,大傢讀了也懂了,讀了也得道了,因為都懂了嗎,你要註意,不要以為懂了,“天地與我並生”,並不是說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說我就是天地,天地還是天地,天地人並生,一起來的;“萬物與我為一”,萬物與我不是一個,都是那個東西的一份子。
  這兩句話看起來都懂了,其實我看許多人,引用錯了,解釋錯了,都把“天地與我並生”當成天地就是我,“萬物與我為一”當成做饅頭,把面、????、糖合在一起,就叫鹹甜饅頭,完全錯了。所以我們讀了這兩句,再看古人今人的許多註解,經常把這個重點搞錯,這一錯,錯大了,“差之毫釐,失之千裏”還不止。註意,“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裏特別提出來,天地是與我同存的,萬物是與我同一的,我們跟萬物同樣都是那個東西的一份子,並非天地就是我,也不是我就是天地,物是物,我是我,天還是天,地還是地。
  這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
  莊子他老先生又來了,既然已經一體了,還有什麽好講?既然已經一體了,為什麽沒有話講呢?這就是邏輯的道理。大傢學禪宗,覺得禪宗很玄妙,禪宗的祖師就是搞最高邏輯的顛師,沒有一句話,一個動作不合邏輯,非常合理。你懂了《莊子》,也就懂了禪宗。譬如說,我已經不對了,你為什麽駡我?既然已經不對了,駡駡又有什麽關係呢?那麽既然已經不對了,駡與不駡都沒有關係,所以駡可以,不駡也要得,都合理嗎。這個都就是這樣。
  我們現在有一個觀念,看中國的哲學,喜歡西方文化的引證。這一百多年來,關於“道”這個名稱,我們在學術上,文學上習慣用西洋哲學思想的翻譯,叫“本體”。大傢要知道,“經濟”,“哲學”,“物理”,“自然科學”,這些名詞,不是中國人翻譯的,而是日本人翻譯的,我們當時翻譯西方文化,二手貨,因為日本人用中國的文字首先翻譯,我們翻譯再看日本翻好的,這樣就把二手貨拿過來了,“哲學”,“經濟”也就來了。譬如“經濟”,這個詞翻譯得不大恰當,可現在經濟也用了一百多年了。過去我們中國人講的“經濟”,思想觀念可大了,以前過年門上貼的對聯,“文章西漢雙司馬,經濟南陽一臥竜”,雙司馬——司馬遷、司馬相如;什麽叫經濟呢?經綸天下,濟世之才,這個學問在古代叫經世之學。後世西方文化的經濟觀念進來,把有東西弄出來賣,口袋裏空空的,把它變出錢來,這個東西叫經濟。這一下,中國文化的經濟觀念完了。對西方把“道”翻譯成本體,我們已經習慣了,有了這個名稱後,現在研究哲學,一講到本體,已經不是道的那個境界,思想觀念已經有了個東西,就偏嚮唯物的思想去了。
  我們為什麽要說這一段話呢?因為同這一節有關係,莊子提出來“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是一體的。“既已為一”,共存,是一個東西,“豈得有言乎?”既然是一個,為什麽不靄呢?那麽就讓你講吧。
  
  窮到源頭窮亦空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這個思想是從老子《道德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來的。“一與言為二”,說一個“一”,已經是兩個了,等於說,我很客觀地告訴你,說個客觀,它已經是主觀了,在這個觀念已經是兩個了;“二與一為三,”告訴你這裏衹有一個,,批駁你不要認為是兩個,這個“一”是對“二”而言,我講了這句話,這一句話講出來中間已經有三個了。同一句話,三個存在。
  所以太極含三,禪宗臨濟宗一句話含三玄門,一玄門有三要義,這理由,這道理都是邏輯。宇宙發生有三個層次,所以基督教聖父、聖母、聖子三位一體;佛傢法、報、化三身三位一體;道傢上清、太清、玉清,一氣化三清,三位一體。天地間萬事不過三,中國文化就是天、地、人三個符號。研究起來可以寫一篇博士論文了,寫博士論文小題大做,大題小做,你一定成功。
  “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道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也同莊子一樣,“三”以後不談了,“三”以後變成多少?電腦都算不清楚,什麽叫“巧歷”?就是數學家。談到科學,天文是第一位,世界科學的發展,最早是發展天文,中國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發達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馬當先的。如果瞭解天文,必先研究數學,而中國的數學,六千年以前,也很發達。尤其發展到像《易經》的數理哲學,實在是精深幽遠。中國文化的科學,全世界最早,幾千年前就有,那時西方還沒有發展。中國上古文化,數學叫歷算,也叫歷數。歷算是幹什麽的?算天文的,堯舜黃帝的時候,就算二十八宿太陽月亮五星的行動跟我們地球的關係,所以建立了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這是幾千年前建立的,更妙的是,中國上古歷算沒有數字,數字太多了,歸納起來,衹有用一個字代表。我看西方的科學發展,可以大膽地預言,將來數學發荱到最高處時,不用數字了,於是産生一個新的八卦或者新的什麽代號。
  天地間“一生二”,“二生三”,過了“三”以後無窮無盡地發展,“巧歷不能得,”莊子講最巧妙最高明的數學家,永遠搞不清了,下不了一個結論了,“而況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頭腦,懂得天文數字的,都不能瞭解,何況一般的凡夫?
  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
  註意,講宇宙的來源,當萬物沒有開始以前,究竟有沒有,不去管他。聽了這個話,你如果認為萬物沒有開始以前真的沒有,你就錯了,不過為瞭瞭解宇宙這個道體,宇宙的來源,衹好把這切斷。所以佛學也好,其它的科學、哲學、宗教也好,衹好到這裏把它截斷。那麽,“無”以前那一段有沒有,我們不要先下結論,暫時保留在這裏。
  “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這個層次的變化,以“三”為最有力的基礎。就是說,從“無”亦到“有”,經過三個階段。宇宙發生有三個層次,天地間萬事不過三,所以中國的《易經》開始畫卦,一卦為三爻,三爻成一卦,畫成六爻是後人加上去的。“而況自有適有乎?”由“無”到“有”經過三個層次,要由“有”回轉到“無”就難了,還有一個更難的,由“有”再發展下去,無窮無盡,沒有底了,佛傢有一個名詞,叫無量無邊。研究佛學要註意,無量無邊,無窮無盡,是有的發展,但是一般學佛的把這個名詞當成空的觀念,錯了,在禪宗又要吃棒了。有的發展,無量無邊,所以中國《易經》最
  後一卦叫“未濟”,永遠下不了結論,永遠不需要做結論。你說沒有結論的東西怎麽辦?這就結論。
  無適焉,在是已。
  “適”就是到達那裏,既然到不了底,那就“因是已”,那就截止到這裏,到目前為止。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有畛:有左有右,有倫有儀,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衆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夫大科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仕,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園而幾嚮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註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接着莊子講他的邏輯,這個邏輯不是空泛的討論,是根據道是“一”,絶對的,就在這裏。或許因為我們喜歡用思想推測,莊子就用邏輯來表達。
  夫道未邕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
  “夫道未始有封,”這個道沒有什麽界限,無所謂形上形下,也無所謂古今,也無所謂本體非本體,
  “未始”不是開始的意思,“封”就是界限。“言未始有常,”“言”就是言語,代表所有的文字理論,也代表所有的思想,沒有一個言論思想是永恆的真理,沒有什麽是永遠存在的。如果言語文字可以確定,那就永遠都不變,實際上人類言語文字,三十年變一次,再過六十年,我們的許多講話,說不定後人又聽不懂。“為是而有畛也”,不得已,人文假設建立一個區域,“畛”就是界,畛界,建立一個象田坎一樣的畛界。
  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儀,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
  我們剛纔上面提到了《易經》,莊子的“八德”觀念,跟孔子在《易經·係辭》上提出的“方以類聚,物以群分”相通。這個“方”字,有的人解釋成猴子,這個理由不成立。“方”就是方位。東南西北,每一方位一同,人類動物植物礦物就不同。“方以類聚”,以類來分開,“物以群分”,萬物是一群一群的,這是孔子的思想。我們把莊子提出來的“八德”,用孔子的《易經》思想一歸納,即“群、分、類、辯”四個字。
  莊子用“八德”,這八個方法,八個程序的羅輯,把戰國時的邏輯名傢如惠子、公孫竜等人,辯得一塌糊塗,在莊子圓的邏輯面前站不住。禪宗也是走這個路綫,如珠之走盤,沒有邊際,沒有輪廓,
  邏輯論辯到這個地步,沒有邊際可以給你拿,沒有尾巴給你抓。西方的黑格爾的辯證法,衹是正、反、合三段論法,印度有因明五段論辯法,有人講中國的《易經》也是三段論辯法,我說不要亂講,《易經》的辯證是八段乃至十段觀象,那是有根有據的。衹在大傢學過“卦”的道理,每一個卦的錯綜復雜,真是“八面玲瓏”,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點來講,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論衹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統一,那幺,也可以說永遠衹有否定,也可以說永遠都是肯定囉!由這個道理我們便知道老莊的思想與孔孟的學說,都是由“易”理而來,就明白了中國文化的源遠流長。
  莊子在這個普通的論辯上,提出了“八德”,他講什麽呢?“有左有右”,物理世界的次序;“有倫有儀”,人文社會的次序;“有分有辯”,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競有爭”,人類社會的現實,他不過用八個類別加以歸納。
  我們知道,孔子讓人傢挖苦得最慘的是道傢,這個聖人碰到道傢的人物,每個都幽默他幾句,但是天理良心,道傢每個人都很捧孔子,後人不懂道傢的幽默,不懂道傢的機鋒,以為在駡孔子,都錯了。駡孔子最有害的是莊子,但捧孔子最有害也是莊子,可以說莊子是孔子的知己。這裏他又在捧了。
  
  春秋經世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青年同學特別要註,我們現在提倡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是什麽?我還下不了定義,你說館子裏的菜,辣椒炒豆腐,那是中國文化?故宮博物院那些老祖宗的畫,說我們的文化多麽了不起,我經常告訴青年同學,了不起是我們祖宗的,不是你畫的,對不對?所以要慚愧慚愧。如果有人問到中國文化,你把他帶到故宮博物院,你怎樣不把他帶到你的書房處呢?因為你書房裏沒有東西,衹好找老祖宗撐面子。所以中國文化下不了定義。
  講中國文化哲學問題,宇宙的來源,先有雞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見月”?上帝怎樣創造世界?莊子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因為搞這個會搞邏輯,搞邏輯會搞發瘋,你搞五千年還沒有搞出結果,沒有結論。所以《易經》最後一卦叫“未濟”,永遠下不了結論,永遠不需要做結論。如果拿現實來講,我們老祖宗蠻聰明。
  什麽叫“六合”?東南西北四方加上下,叫“六合”;四方如四個角,叫“八方”,佛教進入中國,八方加上下,叫“十方”。“十方”是佛學傳入中國以後,中國文化關於宇宙天地的觀念,“八方”和“六合”是稍後的觀念。莊子提出,最早的上古文化,老祖宗對天地宇宙的觀念叫“六合”。天地以外究竟還有沒有世界?人類是否是外星球過來的?這是中國文化和佛經裏討論得最有厲害的事情,是有根有據的。人類從哪個星球過來的?佛學裏有明確地指定,怎麽來的,坐什麽來的。來了以後,流落在地球上,變成了我們的老祖宗。我們老祖宗流落在地球上很可憐的,是貪吃????巴搞壞了的。
  “六合”之外的事情,莊子說“聖人存而不論。”註意這個“存”字,不是沒有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永遠存在,不過暫時不去追問,“存”而不論。
  那麽宇宙的人事,“六合之內”呢?“聖人論而不議,”就是討論研究不加以批判,不做一個嚴格的結論。
  在這兩個原則之下,我們的歷史比任何國傢,任何民族都完備,都早。許多國傢許多民族的歷史,都是後人慢慢追溯的,例如印度,自己國傢沒有歷史,到了十七世紀以後,纔由德國人英國人寫出印度史來。大部分的印度歷史資料,保存翻譯成中國的佛經經典《大藏經》裏,西方人有意的不承認,都沒有采用,很可惜,印度有兩個原因,不大講究自己的歷史:沒有時間觀念,也沒有數字觀念。它的民族文化究竟好與不好?很好,很解脫。所以修道優哉遊哉,餓了躺在香蕉樹下,拿根香蕉吃吃,起來後打個坐;沒有褲子,拿片葉子遮一遮,這很好。講人文文化就不對了。
  衹有中國從老祖宗開始就建立歷史觀念,這個歷史叫春秋。我們學歷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個時代,我們後世稱它為“春秋時代”,就是西周與東周之間的時代,孔子寫了一本書叫《春秋》,後來“春秋”成了歷史的代名詞。在孔子前後,有人寫了歷史,都稱春秋。為什麽中國文化中為什麽把歷史稱為“春秋”而不稱為“鼕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熱就是熱,稱鼕夏也無不可。中國文化是自天文來的,我們知道一年四季的氣候衹有一個現象,一個冷一個熱。冷到極點是鼕天,熱到極點是夏天;秋天是夏天進到鼕天的中間,不冷不熱,最舒服;春天是鼕天進入夏天的中間,也是不冷不熱,所以在我們的上古文化二十四個節氣上,夏至是白晝最長,團夜最短;鼕至是黑夜最長,白晝最短;衹有春分與秋分那兩天,就是在經緯度上,太陽剛剛走到黃道中間的時刻,白晝默認一樣長,不差分毫,這兩天不冷也不熟,所以稱歷史為春秋。春秋是最和平,最公平,“持其平也”,歷史是持平的公論,這就是中國的歷史學家,認為在這一個時代當中,社會、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這個像春分秋分一樣平衡的天平上來批判。拿現在的觀念來說,稱一下你夠不夠分量,你當了多少年皇帝,對得起國傢嗎?你做了多少年官,對得起老百姓嗎?都替你稱一稱。歷史叫做“春秋”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孔子寫《春秋》,“從往今也”。如果大傢認為,孔子的《春秋》寫的歷史,是從以往到今也,那就錯了。
  “春秋經世先王之治,”中國文化的開頭就是“春秋”的道理。中華民族為什麽那幺重視歷史文化呢?歷史是給人類留下人生的經驗,把人類歷史過去的經驗,興衰成敗、是非善惡,都留下給後世人做榜樣,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經濟之學,也叫經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學問,不是學校經濟係的經濟。所以,《春秋》是“經世”之學,是“先王之治”,使我們瞭解祖宗的文化,瞭解和平安樂是怎樣。我們後世的子孫不孝,把天下人類弄成這樣的痛苦,這就是非先王之治。
  “春秋”的着法,是“議而不辯”,平論。孔子着《春秋》,像是現代報紙上國內外大事的重點記載。這個大標題,也是孔子對一件事下的定義,他的定義怎樣下法呢?重點在“微言大義”。所謂“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來不太相幹的字,不太要緊的話,如果以文學的眼光來看,可以增刪;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則一個字,都不能易動;因為它每個字中都有大義有深奧的意義包含在裏面。所以
  後人說“孔子着《春秋》,亂臣賊子懼。”為什麽寧害怕呢?一字表决,一個字下去,把你的罪名萬代都判了。而“《春秋》責備賢者”,社會搞壞了,歷史搞壞了,社會領導壞了,與老百姓無前,《春秋》要批評的是歷史上負責的人。因為老百姓是被教育者,而你是負責教育,你有這個責任。這就是《春秋》的道理。
  上次講到,莊子提到中國文化的人倫之道,“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其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這幾句話,幾乎成為中國文化儒、道、釋三傢的不易之論。後來的文化,關於歷史哲學,東方哲學的看法,一切的觀想,都是以這幾句話作基礎的,各方面都引用到,尤其儒傢很嚴正地引用它,可是大傢把這個本來忘記了,這幾句話出處《莊子。,也可以說屬於道傢的思想。
  對於莊子本題來說,說了半天,莊子在本篇還是講邏輯觀念問題,還是講人文文化思想論辯的問題,現在他提出來我們傳統文化人倫道德倫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學,一般哲學、歷史哲學的看法,因此這一節的結論。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
  “故分也者,”這個“分”念份量的份,“有不分也;”這個“分”念分開的分,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體的看。“辯也者,有不辯也。”天地間道理講不完,如果作邏輯觀念的推理,辯下去,講不完。辯到了最後,是無言之辯,沒得話可講。佛學《維摩詰經》上講的“不辯”,不說之說,不論之論,同莊子的觀念一樣。因此佛傢論辯的最高處,就是釋迦牟尼的自辯自答,沒有什麽可辯的,也沒有什麽可答的。
  真正的理是什麽?一個字都沒有,沒有話可講,那是真理。換句話說,“本體”“道體”是空的,等於佛傢說的“不可思議”,到了最高處,佛學就有個名詞“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禪宗經常提到。道理到了最高處,沒有文字,沒有理念,什麽都談不上,一切到那裏都石沉大海,它本身包羅了一切文字,一切語言,一切思想。莊子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佛學並沒有進入中國,可見東西方的聖人,有道之士,他們的境界都是一貫的。
  曰:何也?聖人懷之,衆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既然這個道無可辯,無可答,什麽原因呢?“聖人懷之,”“聖人”代表學問真正到了最高處,真正得了形而上道,“懷之”,胸懷裏衹有自己知道,這點說明起來比較難,很難透徹,也衹好引用佛學的觀點加以說明,佛學裏的有一句名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就是“聖人懷之”,到了那個程度,那個境界,“聖人”衹有自己知道。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上體會,就衹在嘴巴上論辯;“以相示也”,來表明自己的高明。“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如果從推理,從思辯上來求這個道,越辯神識越散亂,越辯越看不見道,距離道越遠。
  接着,莊子連帶講一段人倫的思想,人倫的規範,由道講到德。我們要瞭解,在春秋戰國的時候,道德兩個字大部分的書還不合用,譬如《老子》上半部分是講道,下半部分講德,所以,道字與德字各有單獨的一個內涵。這個德是講用,人生的行為言語、人倫道德的作用。現在,他由道說到德。
  
  五不方能稱其大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可以說,莊子對春秋戰國時代,到處標榜的仁義道德,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也指示了一個正確的路綫。那個時代,到處標榜仁義道德,事實上呢,可以說是最不仁,最不義的時代,老子也批評過。同時,在這一點上,我們需要有一個反省的,對於中華民族的文化,從古以來,我們自己號稱是禮儀之邦,號稱是忠孝仁義之道,事實上,深入研究了歷史文化,從歷史的經驗上記錄的,我們對這幾句話,是讓人非常的難過,很痛心。你要知道,孔子提倡孝,可見社會上都不孝,因此纔提倡孝,大傢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仁。等於說,社會有了這個病態,他因病給藥。實際上,我們標榜的忠孝仁愛等等,幾千年一樣都沒有做到。例如,莊子所提過的“春秋經世先王之治”,拿孔子所舉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歷史,子殺父的,臣殺君的,不知有多少。可以說,這個自己號稱是禮儀之邦的民族,非常的不禮儀。知道了這個觀點,纔知道老子、莊子正是針對在文化學說上,教育上的這些標榜的目標、口號而進行的批評,認為這些標榜沒有用,結果看到社會每一個人的行為完全是相反。
  因此,他在這裏提到“大道不稱,”真正的道是沒有理由,沒有名稱的,不像我們的社會講了幾千年的道,現在社會上狹隘的宗教,譬如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等,這些以外,民間各種各樣的什麽一貫的二貫的,雞蛋的鴨蛋的各種教,加上各種的迷信,起碼都有一百多種,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種,每一個都說自己有道,而且都說自己是正道。但是莊子“大道不稱”的觀念,就是大道沒有名稱的,真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標榜自己得了道。
  “大辯不言”,這是針對當時惠子他們講邏輯,講思想,講名學的,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處,沒有話講。看到這裏,我們就想到一個歷史故事。
  宋太祖趙匡胤剛做皇帝時,南唐還沒有平定下來。南唐李後主文學很好,“車如流水馬如竜,花月正春風”就是他寫的。李後主派了一位叫徐鉉的出使宋朝,外交部嚮皇帝報告,派哪個外交官來接待他呢?等於現在講,世界的名學者來做大事,哪一位有學問的人來接待呢?趙匡胤知道徐鉉是鼎鼎大名的文學家,結果趙匡胤在自己衛隊中,選了一個相貌堂堂的衛士,穿了外交禮服,去對付徐鉉。徐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哲學、科學、文學都搬出來。而這位冒充外交官的衛士,唯唯是應,什麽都不談。三天以後,徐鉉就認為宋朝的確有人才,以負責接待的先生來說,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學問。趙匡胤這一手很厲害,你學問再好,派一個沒有學問的跟你談。當然這個人要穩得住,如果沒有學問反而愛談,那就糟了。“大辯不言”就是這個道理。
  佛傢也有一句話:“是非以不辯為解脫”,禪宗註重的行為,不完全是打坐,所以百丈禪師講“疾病以減食為湯藥”,有了病最好少吃東西,腸胃清理一下,不管中醫西醫,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是非越辯越糟糕,故“大辯不言。”
  “大仁不仁”是什麽道理呢?這個話就牽涉到道傢的思想,我們大傢都研究過老子,老子有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們一般都認為老子這個話,講宇宙是很殘忍的,上天不仁慈,他把萬物都看成芻狗,就是草紮的狗。上古我們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現在廣東人保持了這一習俗,上古祭祖宗都要用狗肉來祭,大約到了商、周以後,在祭禮中,纔漸漸免除了狗肉這項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須用草紮一個象形的狗,替代一頭真的狗,這就是芻狗的來源。芻狗還未登上祭壇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顧,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過的芻狗就視同廢物,任意拋棄,不值一顧了。這正如流傳的民俗祭神,有時簡化一點,不殺活豬,便用米粉做一個豬頭來拜拜,拜過以後,也就可以隨便任人當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壇上那麽神聖不可侵犯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說天地並沒有自己立定一個仁愛萬物的主觀的天心而生萬物,衹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歸於還滅。假如從天地的立場,視萬物與人類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暫時存在,終歸還滅的芻狗而已。表面看起來,老子說天地不仁慈,把萬物當成芻狗一樣在玩弄,但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同莊子“大辯不言,大道不稱,大仁不仁”的道理一樣,天地並沒有仁與不仁的觀點。天地生萬物,是非常的仁慈,好的它也生,壞的它也生,稻子它也生,毒藥它也生,它包容萬象,一切都是它所愛的,下雨也一樣,好的地方下,壞的地方也下,太陽光也是這樣。所以,天地是無心的,沒有特別有個觀念,沒有特別有個標榜,它看萬物都是平等的,自然而成。如果把人當成芻狗,萬物也是芻狗,把芻狗當成人,人也就是芻,真正的“大仁”,如太陽一樣,如天下雨一樣,普遍的,自然的,它並沒有對某一方面特別的仁。如果你有心來求,已經不是“大仁”,那是做出來的。
  “大廉不嗛”,這個“廉”就是廉潔,中國文化裏頭,標榜人倫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潔,尤其歷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潔,廉到什麽程度呢?一清到底,傢裏稀飯都吃不起。歷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鐵面無私。我們中華文化的小說也好,歷史也好,所標榜的清官鐵面無私。什麽是鐵面?看了包公的歷史傳記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沒得笑容,沒有笑過,親戚朋友一概不往來,臉板得像鐵板一樣,鐵板的氣色是青的,那個臉是鐵面。老實講,包公的學問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還活着,我不會跟他交朋友,因為沒有味道。一個人臉板板的,像塊鐵一樣,臉還發青,不要說沒有紅潤,一點黃顔色都沒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麽病。他親戚朋友一概不往來,當然傢裏很窮。這個很廉潔。實際上《包公案》這部小說,把歷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個人身上。我們研究歷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闆,宋仁宗同樣了不起,有後臺老闆支持,儘管幹,出了事老闆負責,包公當然可以鐵面。沒有這種老闆,不要說鐵面,你肉面涼面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後臺老闆支持,那我們每個公務員都可以做到鐵面無私,不會鐵也可以銅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時代環境允不允許。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沒有謙讓,“嗛”與謙是相通的。怎麽叫“不嗛”呢?比如說,廉潔的人有愛談錢,談錢不好,歷代知識分子標榜做官要做清官,錢字都不敢談,不願意談。中國文化裏頭,這個錢字還有另外一個別號“阿堵物”。南北朝時有個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後,人傢給他送錢送紅包一概不要,而且連錢字提都不提,傢裏人等他睡着了,在床前擺着錢,等你明早下床總要講把錢拿開吧,結果他醒來一看說,把這些“阿堵物”拿開,就是把這些堵住他的東西拿開,還是不談錢。
  談錢就髒了?這倒不然,我倒贊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談未必是清高”,因為你心中還有錢的觀念,還有怕與不怕,人真到了最高處,無所謂錢與不錢了。這一句詩,所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說完了。真正的廉潔就是人生冰清玉潔,任何行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個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潔,豈止不談錢不要錢,沒有嗛與不嗛,並不是不謙虛,他用不着標榜自己這個叫廉潔。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經常說一個笑話,拿什麽來比呢?拿豬來比,實際世界上最愛幹淨的是豬,研究生物學的都懂。你看豬一天到晚用嘴東拱西拱,人們以為豬髒,其實它最愛清潔了,髒東西一點都看不慣,看到髒東西就把它拱開,結果是越拱越髒。由這個笑話,我們可以瞭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潔,一塵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濁的塵世打滾,心裏不着任何一點外緣的,他可以做到“大廉”。這也就是莊子所講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氣的人“不忮”。什麽是“不忮”?以現代觀念來解釋,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蕩。孔武有力的人,他到處可以打架,站在那裏,都要擺起一個樣子給人看,但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來很文弱,他沒有什麽特別的,忮愛的表示。
  上面說的一個原則,就是人倫之道。莊子講了半天,從“吹萬不同”開始,這一“吹”,怎麽吹到這裏來了呢?他提出“天籟”,“地籟”,“人籟”,這一段都是講“人籟”。因為這一篇文章長,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淵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這與《齊物論》有什麽相幹?這一段講“人籟”,那麽他相反地提到“人籟”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無所不在,昭昭靈靈,沒有固定的規範,沒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個道。所以佛說的,老子說的,莊子說的,孔子說的,孟子說的,耶穌說的,穆罕默德說的,都對,都是說全體道的某一點,某一個個體。既然標榜了一個道,就不對了,道無所不在,隨時隨地都在那裏,也都在人人的心靈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個宗教,每個修道的,你說衹有我這樣纔是道,他那個不是道,那你就無道。因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無私的。
  “言辯而不及”,天地的理論到了最高處,沒有話講了,講出來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興,我們表達出來:“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極點,沒有話講了,因為痛死了;“你高興不高興?”“我高興到了極點!”那是有限度的,真高興到了極點,會把人高興死的。世界上情緒到了最高處,無言可講,故“言辯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麽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還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餓了,我正好在塊面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說你餓了,我拿塊面包給你吃,因為我學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間哪個沒有仁心?人人都有愛人之心,都是說每一樣生物,它對別的一種生物有抵抗,有殘害時,殘害的心理是防禦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種類,有時都有一種仁愛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並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沒有個陳規在那裏。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潔的人,自己顯示清高。這個“不信”不是講沒有信用,廉潔很清高,但不要講信用,如果這樣做文字解釋就錯了。真正的廉潔,清高,沒有外面的信號,沒有外面一個標榜給你看到,不展示出來給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標榜自己,處處表現出自己有力氣,或者我會打人,我會做人,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來沒有勇的。
  五者圓而幾嚮方矣。
  “五者”就是言語,思想,仁慈,廉潔,大勇,簡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這“五者”,五個條件全都完備的人,“幾嚮方矣”,差不多摸到嚮道的路上這個方向走了。
  
  絶頂聰明絶頂癡
  莊子這一段由“吹萬不同”,“天籟”,“地籟”,講到“人籟”,他在這一切加一個研究的總結論: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故知”,一般的知識智能。道,有沒有一個最高的標準?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處,不知。所以真正瞭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能,知識,思想沒有用處,用思想,知識的道理來推測,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幹,道最後到無念之境,無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時高僧,鳩摩羅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論》是與中國哲學思想離不開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無知論》,智能到最高處,沒有智能可談,那是真正的智能,那個就是道的智能。這個觀念同莊子所說的一樣。我們在《論語》中也看到孔子學生問他,孔子說自己一無所知。什麽都不會,因此能夠樣樣會。如果一個人有某一專長,某一個最高境界,它會擋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處,就像禪宗經常標榜的如珠子走盤,它沒有一個方所,沒有一個固定,它一無所知,因此無所不知。所以莊子說“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識最高處就是“無知”,就是始終寧靜,沒有主觀,先沒有一個東西存在,這是最高的學問境界。不但孔子莊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傢、教主、哲學家,都是如此。希臘第一位哲學家蘇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樣,出身貧苦,什麽都懂,行為做人也很相似於孔子,他說:“你們把我看成有學問,真笑話!我什麽都都不懂。”
  這是真話。釋迦牟尼也講過這樣的話。他十九歲放棄了王位而出傢修道,到了三十二歲開始傳教,八十一歲纔死。四十九年之間,他最後自己的結論說“我這四十九年中,沒有講過一個字,沒有講過一句話。”真理是語言文字表達不出來的。我們可以退一步說,莊子講的“無知”,是俗語說的“半罐水響叮當,滿罐水不響。” 學問充實了以後,自己硬是覺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覺到沒有東西!空空洞洞的沒有什麽,這是有學問的真正境界。如果有個人表現出自己很有學問,不改考慮,這一定是“半罐水”。從學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沒練到傢的人,就喜歡比畫,他是筋骨發脹,並不是故意的。而練到了傢的人,站在那裏好象風都會把他吹倒。打他兩個l耳光,他會躲開,絶不動手。學問也是一樣,一個人顯得滿腹經綸的樣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真正的學問到了最高處是“無知”。
  下面一段還是講“人籟”,人倫之道,因為把人倫之道做完了,才能由“地籟”到“天籟”,超越人的世界。因此、莊子說人倫之道,由普通一個人,怎樣去修道?
  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
  莊子說,假使你懂了最高處沒有語言文字可以講,一切言語思想所不能到達的道理,是“不言之辯,不道之道”,沒有各種的法則,也沒有道理可講形而上的道。
  道在哪裏?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現成中。“若有能知,”假使能知道這個,認清了這個方向修道,“此之謂天府。”莊子定名為“天府”,這個“天”不是天文上形象的天,而是指理念世界的天,“府”就是它的宮殿,用“天府”來代表形容道的寶庫,拿現在的話講,就是道的淵源。你懂了這個以後:
  註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真講做功夫,修禪修佛同修道傢是一樣的。譬如流行的瑜伽的打坐,學道的打坐,學佛的打坐,你坐起來幹什麽?坐在那裏辯論,收裏自己給自己辯論:這個不對吧?這個不大靜吧?這個不是功夫吧?這個氣脈沒有通吧?這個恐怕不是道吧?都是閉着眼睛坐在那裏心裏思辯。真到達了內心無爭的境界,沒有思辯,腦子裏心裏絶對的清淨,“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也沒有管什麽方法,什麽都不管了,那幺,你已經跟道的東西接近了,就是莊子講的“此之謂天府”。修養到了這個境界:“註焉而不滿,”像流水一樣,永遠把水灌進去都不滿,所以老子也講,此時纔叫“虛懷若𠔌”,心中空空洞洞的,像山𠔌一樣,流水儘管灌進去,一萬年一億年的流水也灌不滿,它沒有底的;同樣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樣,你把它舀掉,也永遠舀不完,它不增不減。那幺,這個“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哪裏來的?
  “不知其所由來。”無所從來也無所去,不知道的來源,也不知道的去處。“此之謂葆光,”生命的光輝永遠是揮發的,永遠是存在的。
  大傢修道,不管修道傢、密宗、禪、瑜伽,修到這樣,對了。莊子現在傳我們道,這個方法很好,不要你打坐,不要你念咒子,免得一個咒子學來,還要花五千塊錢,劃不來。萬一要念咒了,就念“註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就行了。這是莊子的咒子。出自《莊子》的“天府”、“葆光”,後來道傢經常引用。內在的光輝永遠在揮發,這是講內養之學,每個人內在的修養,就是修道。下面講外用之學,就是仁道。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聖人也有煩惱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
  研究中國三代以上的上古史,莊子這裏提出來的資料,不是根據孔子那裏來的,別的地方很少看到這個資料。莊子說堯當皇帝時,所謂公天下,要培養一個繼承人,就是舜。舜跟着從政三四十年,從小職員開始到宰相,當了副皇帝四五十年,堯到一百多歲纔交給他,有一天,堯問舜,西南方的邊疆,有兩個小國傢,“宗膾”、“胥敖”,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邊疆地區的這兩個小國傢,是被我們上古老祖宗趕出了傢門的,流落在邊疆;一種認為西藏、雲南邊疆地區都是。是不是?不知道。宗膾同胥敖因為不服教化,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堯想出兵打他們。堯是聖人,以道德做政治的,道德實在教化不了,衹好出兵去打。
  “南面而不釋然,”“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中國古代帝王素來坐北朝南。讀古書讀到南面稱雄,這就是王者。因為中國古代方向有一定,所以幾千年帝王專製時代,老百姓的房子不準身正南的,總要偏一點。如果嚮正南,不得了,你想當皇帝啊,殺頭的。衹有每個地方的政府機關,寺廟,可以坐北身南。堯告義舜,他想出兵打宗膾、胥敖,“南面”坐着一想,“不釋然”,心裏頭總是難過。“其故何也?”心裏放不下這件事,這是什麽理由?如果這一段歷史是真的,我們可以看到,堯講這段話有兩層意思:實際上,堯舜傳位之間,真正的實權已經交給舜了,但主要的事情還要跟堯講一聲,一方面堯主要想測驗一下,你接位了,有不有仁慈的心理,一方面雖然堯舜是已經到了聖人的境界,有時候心裏遇到一點不滿意的事情,還是很難平下去,可以從這兩方面看。
  舜曰:“夫二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舜答復說:這兩個同民族的同胞被趕出去了,現在還在邊疆,文化落後,過着野蠻的禽獸一樣的生活,你心裏過不去,我心裏也過不去。“昔者十日並了,萬物皆照,”古時代講天上有十個太陽,光明遍照萬物,舜告訴堯:凡是人類你都要愛護,還有我們人類的同胞流落在邊疆,你心裏當然很難過,但是他們又不聽教化,你想出兵去打,又不願意,這是當然的,這就是仁慈。況且你的道德愛天下,愛萬民像天上的太陽一樣,比太陽還要光明,你想到這個事情,當然心裏不高興。
  《齊物論》的這一段講人倫之道,說“人籟”。我們用普通的觀念講,莊子講到這裏,人倫之道差不多告一小段落,跟着提出人超越於平常的生命,而找回來真正的生命的道理。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遊。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决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嚙缺”、“王倪”是上古修道的人物,都被列入《高士傳》,稱為隱士,道傢稱作是古代的神仙。他們兩個的對話很有意思。嚙缺問:你知不知道,天
  地萬物有一個到了最高處基本是相同的,絶對的同一的那個東西?王倪答復:我哪裏知道?換一句話說,我不知道。嚙缺又問:你為什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那個時候你不知道的?王倪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懂。那幺嚙缺就問:既然這樣,宇宙萬物的最高處是無知嗎?王倪又說,那我也不知道。我們中國文化有一個成語,叫“一問三不知”,就是出自這裏。
  他們的對話換一句話:“你懂不懂得道?”“我不知道。”“你怎麽不懂得道?知不知道你為什麽不懂得道?”“我也不知道?”“那麽世界上沒有道,沒有智能了?”“那我也不知道”,一問三不知。
  
  辯來辯去辯不完
  講到這裏,王倪就答話了:“雖然,嘗試言之,你雖然這樣問,我實在不知道,但是,“嘗誡言之”,不過呢,我給你講。“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是莊子的文法,創作的一個文章體裁。在中國歷代大文豪的文章中,尤其是蘇東坡的文章,常常引用莊子的“庸詎知”,不過這三個字也沒有什麽稀奇,拿現在的白話文翻譯過來,就是你哪裏知道。“吾所謂知之”,我如果告訴你這些我都知道,那知道這個“知”,“非不知也”,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是智能的愚癡,他的愚笨就越厲害。“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無知。
  “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他說,你哪裏知道,我告訴一切都不知道,纔是真知道,就等於說,不知道的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講了半天,這就是禪。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結論,一個人的智能,一個人的論辯,盡於“知止;最高的智能,最高的學問,盡於“知止”,一切到了最高處,無知。註意啊,我們在座的學佛學道,你認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修道,懂得中國哲學什麽的,你所認為知道的,就是你最不知的。所以,你修道不成功,是頭腦懂得太多,太聰明就是最笨的人。人有本能的自然的靈感,那個真智能不屬於學問,思想、聰明的,所以智辯盡於“知止”,這是我個人的結論,不是定論。再進一步,我們知道,人不外乎知覺和感覺,知覺思想到了最高處,完全寧靜,無所不知裏頭,實在好象無知,那是最高的境界。
  現在莊子又把知覺與感覺連起來講,他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比喻,是答復上面的話。莊子藉用王倪的嘴巴往下講,看起來他在狡辯:
  “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民濕寢”,“民”就代表一般的人。我們人在水裏頭,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濕,“腰疾偏死”,慢慢地腰也痛,肩膀也痛,風濕病就來了,結果風濕病還害得你死掉。“鰍然乎哉?”那個泥鰍呢?一天到晚在水裏,怎麽沒有腰痛呢?也沒有風濕呢?可見這個感覺不一樣。“木處,則惴慄恂懼,”如果把一個人吊在或挂在樹上,會害怕掉下來跌死。“猿猴然乎哉?”猴子呢,越爬得高越好,越挂在樹頂上越好。你看莊子這個論辯很巧妙,人在濕地上睡久了,會得風濕病,而泥鰍生活在水中沒有風濕病。人爬高了怕跌死,而猴子越爬得高越好。
  “三者”,人、泥鰍、猴子,“孰知正處?”你說說看,哪個感覺究竟是對的?哪個是正道?知覺感覺都不同,換句話,秉賦的生命功能不同,習慣不同,一切感覺思想就不同。
  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民食芻豢,”人類吃什麽?菜、飯、肉,素的葷的合攏來。“麋鹿食薦,”“麋”是頭上沒有長角的小鹿,屬鹿的一種,“麋鹿”吃草。“蝍蛆甘帶,”有一種蟲像大蜈蚣,喜歡吃蛇。“甘”就是覺得味道很好。“帶”就是蛇。“鴟鴉耆鼠,”空中有種飛鳥,很兇的,叫老鴟,喜歡吃死老鼠。
  “四者”,人、麋鹿、蛆、鴟鴉,人喜歡吃菜吃飯;糜鹿喜歡吃草;蛆喜歡吃蛇;鴟鴉喜歡吃臭的死老鼠。四樣東西比起來,“孰知正味?”哪個是真正的對呢?這是飲食的不同。
  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遊。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决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猿猵狙”,“猿”是猴子的一種,猴子有猿、猴好幾種,有猵,有猵狙,等於北方的牛有黃牛、水牛的分別一樣。猴子裏頭有一種猴,同性戀,以“猵狙”為雌。“麋”和“鹿”沒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分別,互相交配。“魚”與“鰍”做好朋友,甚至於它們互相交配。這是生物的現象。莊子對於生物很瞭解,常常引用到這些東西。“毛嬙”、“麗姬”是中國古代的兩個美人,大傢知道她們長得很漂亮。“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决驟。”魚看見她們就沉下去了,鳥看見她們就飛走了,山裏的野獸看見她們就立即跑掉了。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哪樣叫漂亮?哪樣叫不漂亮?你以為漂亮的,而別的東西認為不漂亮。莊子駡人傢邏輯詭辯,而他的詭辯比別人還厲害。
  這些看似不倫不類的比喻,但是拿現在的觀念看,都深有科學道理,莊子所引用的每一樣東西,如果把專門的資料找來,叫生物學家、物理學家來研究分析,覺得莊子引用得非常對。總而言之,這裏提出了三迠: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飲食的不同。其實佛經上也有這種比喻,衹是同莊子的說法不同,譬如說水,佛經上比莊子講得還玄一點,我們看到是水,佛經上講餓鬼看到的不是水,是火,所以餓鬼的口一天到晚都是幹的,不敢喝水,即使他喝水,一進到嘴裏也會變成火了。這個我們沒見過,但有一點我們知道,不會喝酒的人喝一口酒,嘴裏燒得要死,酒不能說不是水呀,怎麽會發燒呢?還有,佛說我們人吃的飲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看到臭得不得了,當我們吃最好的飲食,天人都要掩鼻而過,看都不也看,覺得人這個動物,怎麽吃這樣髒的東西?佛經上說的這些,“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因為天人我們沒有辦法找來對證,餓鬼也沒有辦法站出來證明。莊子的這些比喻,拿生物來研究,是有道理的。第三,提出人性好惡的不同。因此莊子辯論的結果,,推翻了春秋戰國一般的諸子百傢的學說,儒傢、墨傢講怎麽可以救國,怎麽可以救世,怎麽可以救人,等於美國人天天講人道,實際上是搞得世界上不人道,同一個道理。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環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環境的不同,思想觀念也就不同,自己心理秉性也不同。有色盲的人,用正常眼睛看起來,有知道色盲的正常,還是我們的正常。等於我們到神經病醫院,自己傻了,不知道他是神經病,還是我是神經病,搞不清了。神經病四面八方圍到你的時候,搞了半天,發現我們是神經,他們是正常,你到了那個環境,分別不清了,但是你要搞清楚。
  莊子說,依我看起來,你們天天講“仁義之端,是非之塗,”辯來辯去,“樊然餚亂”,物質文明越發達,知識越普及,智慧越低落,人類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落。“吾惡能知其辯”,你叫我來辯,我講不出哪裏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裏?他說我不知道,我也懶得來辯。這一段話,是莊子藉嚙缺問王倪,王倪答復的話說的。說到這裏,他們兩個又對辯,作這節的結論。
  
  至人的境界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嚙缺說:既然你不知道人世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不對的,你不知道利害,“至人”都不知道利害嗎?莊子這裏提出來一個“至人”,得道的人。我們知道,莊子就人的價值,提出了三個名詞,後來的中國文化道傢道教經常引用,每一個是《逍遙遊》提出的“神人”,第二個在這一節提出的“至人”,後面還要提出“真人”。以莊子的觀念,我們現在不是人,因為把人的本錢玩掉了,雖然我們活着,都在玩掉自己的本錢。人的本錢真做到會變成仁人,人變成仁人就超神入化,超出了物質的世界,升華到精神與物質的統一。我們人活在世間,沒有達到人的真正價值,沒有做到這個標準,道傢叫做行屍走肉。我們是個屍體在走,裏頭空空洞洞的,沒有東西,衹是幾十斤肉在街上跑就是了。但是人做到了,不是條屍走肉,那叫作做人。有時,同學跟我說笑,老師,你越來越瘦了,我說這是所謂標準的“行屍”,胖一點就是“走肉”。
  莊子把“人籟”講完了,下面由“人籟”又到了“天籟”: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中國文化裏頭,生命的價值,莊子在這裏講完了。我們做到了,印度佛教就叫成佛了,中國就是成神人了。
  王倪說,你老兄不要問這個問題,當然我們是普通人,“至人神矣!”“至人”是真正到了道的境界,已經達到神化。“大澤焚而不能熱”,整個四大海洋,火山爆發,燒起來,莊子在上篇《逍遙遊》提過,他覺得溫暖,洗個澡,一點都不熱。“河漢冱而不能寒”,整個海洋,北極冰山化了,他覺得像吃了冰淇淋,到冷氣間裏坐坐,涼快涼快,“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整個地球震開裂了,山海動搖,海水幹了,他一點沒有感覺,也不害怕,覺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壞了。“至人”修養超神入化到了這個程度,莊子這麽一寫,中國後來道傢神仙思想,《封神榜》等都是從這裏來。
  人做到了這個境界,不要坐飛機,手一招,天上的雲就來了,要到哪裏就到哪裏;太陽、月亮拿來就是摩托車的兩個輪子,就騎上了;“而遊乎四海_之外;”到宇宙外玩玩。“至人”修養到了生死同他毫不相幹,他已經不生不死,物質世界的變化與他毫不相幹。他當然不懂人世間什麽叫是非,什麽叫利害,不是不懂,而是人世間的是非,在他看來,猶如小孩子的爭吵,跟自己毫不相幹,就等於我們看螞蟻打架,又等於看一群動物在籠子裏自己鬧,不相幹。
  《齊物論》這一段,從“人籟”而到達“天籟”,把人的價值提到最高。道在哪裏。每個人都有道,可是每個人自己喪失了。真正得了道,修行成功的人,“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經之外。”上面還有“乘雲氣,禦飛竜。”騎在竜背上玩玩的。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皇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xiāo)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衆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藴。”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孟浪之言
  到這裏,莊子又講了一段故事,這是大傢最容易犯的毛病。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瞿鵲子”和“長梧子”都是古代道傢《高士傳》上的人物。瞿鵲子據說是孔子的學生,這裏的“夫子”是孔子。瞿鵲子問長梧子:我聽老師講,得道的人,“人從事於務”,好像對於世俗的事務不需要管。這是我們一般修道人的思想,據我數十年之經驗,凡是一有修道觀念的人,這個人就廢了,就完了。什麽原因?第一,學道難,非常難,一般修道人認為“從事於物”會擾亂我的道心,什麽也不管,以為不管事纔好修道;第二,修道本來是個自私的事,但是一般修道人以自我為中心,非常自私,我要成道,想“乘雲氣,騎日月,”對不對?你們去研究,這是不是真的道?
  瞿鵲子問長梧子:我聽老師說,學道的人,不從事於世間的事物,“不就利,不違害,”好的事情不沾邊,壞的事情也不管,真正修養到了這個地步很高。絶對的自我主義,在西方文化中叫做真正的自由,個人的自由主義發展到極點。可惜我們一般人沒有學到“不就利,不違害,”“不違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就是要去,那就是《禮記》中講士大夫知識分子國難當頭,見危受命,不怕禍害,我們做不到。“不就利,”修道的人,表面上萬事不管,但是如果你傳我一個道,對自己有利,我就磕頭,你就是叫我龜孫子,我也幹,雖然看起來很誠心,實際上做的動機卻是“就利”,對不對?佛傢講布施,為別人布施你的精神生命,基督教講奉獻給大傢,衹要犧牲一點,對自己有害。就不幹!對不對?
  真得道的聖人,“不喜求,”不喜歡要求什麽;
  “不緣道,”不標榜自己在修道。大傢註意,一般修道的人要求多得很,既要健康,又要長壽,又要發賭……帶個香蕉到廟子裏拜拜,所有打求完了,香蕉帶回來自己吃飽,總而言之,統統希求。還要大傢看得起我,做起一副修道的樣子,裝模作樣。
  “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你說他有所謂嗎?看到他在這個世界上活着不知道有什麽目的,好象無所謂。你說他無所謂?他在世界上又活得很起勁,但是仔細研究,他雖然生活在人世間,照樣做生意,照樣騎摩托車,每天六點鐘起床,匆匆忙忙地趕,晚上十二點鐘纔睡,而且忙得不得了,“而遊乎塵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了世俗的塵垢之外。
  瞿鵲子說,我給老師那麽講,可老師呢,說我太孟浪,好高騖遠,沒有資格問這個話。我給老師駡了,但心裏不服氣,“而我以為妙道之行,”我認為真正得道的人一定是這樣,“吾子以為奚若?”你認為怎麽樣?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
  長梧子說:“你問的問題太大了,不要說你,就是我們老祖宗黃帝,得道的人,“之所聽熒也”,你問他,他也會裝作聽不懂,不是不知道,而是你問
  得太高了,不會答復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你的老師孔子哪裏會知道。看起來莊子在駡孔子,實際上孔子也是用不知道表示不懂是真懂。
  “且女亦大早計,”你太急性了,牛吹得太早了;“見卵而求時夜,” 看到雞蛋,就想到明天早上公雞會叫了,我會起床了,不要鬧鐘了;“見彈而求鴞炙。”看見了彈就想到明天我打到野鴨了,明天中午請你吃野味,你衹不過子彈在手,還沒上山獵,打不打得到還是問題,所以老師駡你孟浪,不是真的嗎?
  註意啊,你看這一段,描寫千古以來一般修道的人都是這樣,打坐三天就想氣脈通了,神通來了,再不然明心見性悟道了。有個學生曾經問我,老師啊,我在你這裏坐了四個禮拜,一點都沒有什麽,我說這個樓上本來就沒有什麽,誰叫你來坐的呀。看到蛋就想到公雞,看到了子彈就想到野味明天上桌子了,挨老師的駡是當然的。
  
  姑妄言之姑聽之
  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衆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藴。”
  長梧子接着說:“予嘗為妄言之,女亦以妄聽之。”你既然亂七八糟地問我,對不起,我亂七八糟地答復你,所以中國文化後來有一句成語“姑妄言之姑聽之”,就是出自這裏。你們年青人要知道,以前我們讀書,寫一篇文章,根據出在哪裏?典故出在哪裏?都要知道。如果不知道,老師就要把手心打腫。《聊齋》裏頭,王漁洋在書的開頭題了一首詩:“姑妄言之姑聽之,瓜棚豆架雨如絲,想來厭聞人間語,卻話秋墳鬼唱時。”這是駡人的,駡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人,都是鬼。蒲鬆齡寫了《聊齋》給王漁洋看,王漁洋準備出十萬元買下稿子,蒲鬆齡不幹,王漁洋知道這一定是個流傳劇作,所以就寫了這首詩。後來王漁洋依照《聊齋》再寫一部,但始終不如蒲鬆齡之作,而這一首名詩卻淬下來了。
  這一段講成道的聖人境界:
  “奚旁日月,”“旁”,是臨近,可以把太陽月亮拿在手上玩;“挾宇宙,”整個宇宙他可以像拿手巾擦汗一樣,紮在身邊。真正得道的人能夠到達這個境界。
  “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以文字講,這三句話很討厭。我們知道莊子上面提出有個名稱叫做“滑疑”,講“滑疑之耀”,這裏不用“滑疑”了,用“滑涽”,第一個字相同,第二個字不同,所
  謂“滑”,拿現在的觀念就是不定,沒有個固定的形態和樣子,就是禪宗經常用的一句話,如珠子走盤。我們上面對“滑疑”做的註解是非空非有,引用《楞嚴經》的“脫粘內伏,耀發明性”來說明它。“滑涽”同“滑疑”意思是不是一樣呢?一樣,衹是“滑”程度深一些。“涽”字就是幽冥那個冥,“滑涽”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錄,沒有呆板,比“滑疑”深一層,等於勉強一個比方,藉用佛傢的名稱“寂滅的境界”。莊子說“為其脗合,”道修到那個境界,“心物一元”,心與物兩個滲合,“脗合”為一;“置其滑涽,”已經證到寂滅的境界;“以隸相尊,”我們簡單解釋是完全平等,拿佛學的《金剛經》來註解是性相平等。到達這個境界,衹有藉用佛學來解釋了,如果衹用中國文化的文字來解釋,起碼要寫幾千字或萬把字才能講清楚,藉用佛學來解釋就簡單明了。“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就是講跟天地的精神相合,人和宇宙合一了。到達這人境界,使我們想到一個故事。
  佛經上說釋迦牟尼佛剛出世時,就站起來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靄了兩句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我們聽了這兩句話,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統治性的英雄氣概,表面上看,好象是宗教教主自我推崇的話,如果真透過在的意義,以佛學的意義來講,不是這個意思。這個“我”字,佛
  學本來標榜“無我”的,肉體是假藉的房子,不是真我的生命,真我的生命暫時在肉體上。比方電能,通過電燈管而發亮,若通過錄音機就發聲,所以聲光是電能發出來作用的現象,可以說,聲光它本身不是電,也可以說它就是電,因為它發出作用的現象,電的能量通過聲光,用過了就歸還本位,就消散了。所以說人是無我,現在人本身是電燈管,好的時候,它發光,若壞了,就不發光,而電能並沒有生滅,沒有死亡,回到自己生命本來那個地方,你叫它主宰,神都可以,宇宙萬物都是這個東西所變化的。這也就是西方哲學所講的“本體”,此“本體”是“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是大傢所共同的體,是大公無私的真我,不是現在(私心占有的小我。釋迦牟尼佛生下來所講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什麽“我”?就是大傢自己這個“我”,“我”是什麽?“我”就是心,心就是佛,不是宗教性的迷信,不是統治性的。莊子藉長梧子答復瞿鵲子所講的“置其滑涽,以隸相尊”,與釋迦牟尼佛生下來所講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是同樣的意義。
  中國文化自古相傳,得道的人,把生命的真諦拿到手了,做到聖人的境界有沒有?有的,不過瞿鵲子不可能相信,因此長梧子引用一段理由:“衆人役役,聖人愚芚,”這個時候是得道的境界,並不是說離開人世間,另外有一個道,他是入世的。“衆人”就是一般人,“役役”,第一個“役”是動詞,第二個“役”是名詞,就是奴役。為什麽叫“衆人役役”?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被自己的欲望和身體所奴役,一輩子勞勞碌碌。像天氣冷了快穿衣服,熱了快脫衣服;餓了要吃,吃了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為身體做了奴隸。這就是“衆人”,佛傢叫做凡夫。而“聖人”境界不同,表面上看起來很笨,“愚”而“芚”,“芚”不是利鈍的鈍,“芚”是有生機的,外表笨,自己內在的生命生機充滿。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在“天府”中間,外面看起來“愚”。
  到達這個時候:“參萬歲而一成純,”他超越了時間的觀念,一萬年他看起來就衹是一剎那,他活一萬年不過活一剎那。“參”是參和的參,如果寫成“萬歲而一成”,就統一了時間觀念,活得很長,“參”者,參通、貫通、中合、融匯。“而一成純”,到了萬跟一一樣,空間的大小,時間的長短,他看都是合一的,“脗合”,就是一個,沒有差別,也許活一秒鐘等於一萬年,活一萬年不過一秒鐘。因為時間觀念完全是人的心理製造的,譬如人高興,一天覺得很短就過去了,人遭遇痛苦的環境,半個鐘頭像過了一年。“成純”,完全是一個純清絶頂的“脗合”的境界。“參萬歲而一成純”,參通了時空觀念這個道理,引用佛學禪宗經常用兩句話“一念萬年,萬年一念”,“念”就是思想觀念,我們想古人到現在,一萬年,五千年的歷史就在一念之間,這一念,上下古今可以貫徹通,萬萬年都是唯心所造。
  “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藴”。這個時候,“心物一元”,身心一體,心物合一了。“萬物盡然”,與物相同,人與物統一,同一個本體,不分彼此;“而以是相藴”。“藴”,含藏。道在哪裏?在心物中,在心身上。“而以是相藴”,怎麽解釋呢?藉用佛學的解釋是無分別,一點分別都沒有。修道成功,“心物一元”,人不會被物質奴役,物質世界一切萬有,包括在此範疇之內,藴藏其中。所以得道的人不是做物質的奴隸,萬物乃至聽他的指揮。因而可以達到“旁日月,挾宇宙”的境界了。
  後世道傢修神仙之道,修長生不老的方法,都是這個思想下來的。
  
  生者寄也死者歸也
  跟着,莊子補充一個理由: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這就是莊子的文章,後世很多大文豪如蘇東坡,都學這一套。讓我們看,有許多廢話,可以簡化一點,但簡化為白話文,用白話文寫就很麻煩,比這還要多。古文是唱念出來的,白話文的文字是從嘴裏講出來的話。古人曉得語言文字三十年一變,以後時代變了,用白話記錄下來的文字,幾千年以後看起來不通了,因為那時的語言與現在的文字脫離了關係。中國字典從《康熙字典》到現在,增加到十幾萬字,但真正常用字不過幾百個。認得兩千五百至三千字,寫文章足夠用了。我經常告訴來學中國文化的外國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讀“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經》、《百傢姓》、《千傢詩》、《千字文》四本書,努力一點,三個月的時間,對中國文化基本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經》,把一部中國文化的簡要的介紹完了。歷史、政治、文學、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內。尤其是《千字文》,一千個字,認識了這一千個字以後,對中國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國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學者,認識了三千個中國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來默寫三千個中國字來,我還要花好幾天的時間,慢慢地去想。一般腦子裏記下來一千多個字的,已經了不起了。有些還要翻翻字典,經常用的不過幾百個字。所以《千字文》這本書,衹一千個字,把中國文化的哲學、政治、經濟等等,都說進去了,而且沒有一個字重複的。這本書是梁武帝的時候,一個大臣叫周興嗣,據說犯了錯誤,梁武帝要處罰他,要他一夜之間寫一千個不同的字,而且要栬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來就問罪,作得出來就放了他。結果他一日一夜的時間寫成了《千字文》,頭髮都白了。即“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四個字一句的韻文,從宇宙天文,一直說下來,說到作人做事,所謂“寒來暑往,秋收鼕藏。”不要以為《千字文》簡單,現代人,能夠馬上把《千字文》講得很好的,恐怕不多。有一本書《增廣昔時賢文》,是一種民間的格言。過去讀舊書的時候,等於一種課外讀本,個個都會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內。當然裏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話,如“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的作風。但有很好的東西,都收進去了。
  講中國文化,除四書五經以處,不要輕視了這幾本小書,更不要輕視那些傳奇小說。真說中國文化的流傳與影響,這幾本小書和一些小說發生的力量最大。四書五經,除了為考功名而外,平常研究起來又麻煩,就很少人去研究。而這幾本書,淺近明白,把中國文化的精華都表達出來了。
  我們中國的歷史,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經過好幾次的外族入侵,為什麽中華民族始終站得住,外來的民族結果都被我們的文化所同化,就因為文化力量的偉大。有個哈佛大學的教授來問我,全世界的國傢亡了就亡了,永遠站不起來了,唯有中國經過好幾次的大亡國,但永遠打不垮,永遠站得起來,理由在什麽地方?我答復他說,關鍵在一個很簡單的名詞“統一”,文化的統一,思想、文字的統一。現代的歐洲,和我們春秋戰國的時候一樣,交通不統一,經濟不統一,言語不統一。我們中國言語,到現在在還沒有統一過,廣東話、福建話,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漢文化統一以後,不但是整個中國,即使整個亞洲,包括日本、東南亞各國,都是中國文字。所以統一文化非常重要。尤其文字與語言脫開以後,沒有時間距離,懂了這種文字,幾千年後的人看幾千年前的書是一貫的,不過衹要花半年、一年時間熟悉文字就會了。過去《水滸傳》、《紅樓夢》這些白話文,你們青年現在看已變成古文了。關於莊子文學方面的這種寫作方法,不多去研究了。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實際上衹有兩個觀念,“予惡乎知”,我怎麽樣曉得,“說生之非惑邪?”“說”等於悅,一般人貪戀世界不一定是聰明的事。中國文化術語裏有一句話“好死不如惡生”,人再好的死掉都不願意,寧可最壞的活着認為最舒服。人因為貪戀世界,許多人害怕沒有錢,害怕沒有飯吃,害怕生病,害怕年老,害怕很多很多的問題,最害怕的,就是害怕死,所以人年真到了最後,最大的問題就是生死問題。禪宗標榜第一個問題是先“了生死”,父母未生我以前,這個生命究竟在哪裏?在沒有生我以前究竟有沒有?假設我們現在就死,死了以後到哪裏去?有沒有天堂?有沒有極樂世界?生死問題,這是個大問題。現在莊子提出生死問題,他說我哪裏知道,“說生之非惑邪?”我們高興自己活着,這不一定是聰明的道理,活着難道就是對的嗎?看起來好象莊子在鼓勵我們去死一樣。
  “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我哪裏知道,一般人怕死。“弱喪”,沒有膽子,沒有勇氣。“而不知歸者邪?”而不懂活着是住旅館,死了是回去的道理。這是中國文化的講法。上古祖宗大禹講過兩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活着是住旅館,死是回傢休息,等於說我們現在醒着坐在這裏研究《莊子》,也是住旅館,晚上回到床上,眼睛一閉真睡着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同白天夜裏一樣。一篇有名的文章《春夜宴桃李園序》,其中有“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幾句,整個宇宙是萬物的旅館,光陰——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過客,過了就算了,今年不是去年,去年過去了永遠不回頭;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永遠不回來,如江水東流,一去不回。這篇文章是李白所作,從道傢思想來的。
  一般人對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曉得回去,莊子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這樣看來,莊子是不是勸我們早一點死?不然。我們曉得,中國歷史上許多忠臣孝子,最有名的文天祥,“視死如歸”這是我們文化最有名的四個字,是受道傢的影響。歷史上有多少忠臣,戰死了還站着,屍體絶不倒下來,以致敵人的將領都對他崇拜萬分,往往為他立祠建廟。特別是元朝名將董摶霄戰死後,傷口流出來的不是血,是白光出來,屍體站立不倒,敵將趕快跪下磕頭。滿清入關時,很多忠臣戰死後屍體不倒,敵人的將領都受中國文化影響,馬上叫下面的人點香、點蠟燭,統帥跪下來一拜,屍體就倒下去了。所以我們中國人說:“聰明正直,死而為神。”衹要人的品格好,如忠義的人,死了以後就可以為神。我們看見許多廟,大傢都去膜拜,裏面所供奉的神,就是這一類人所升華的。他們的修養精神,同中國文化莊子道傢思想有關,不是佛教來了以後,纔把生死問題看到另外一面。
  下面莊子講了一個非常滑稽的笑話,但又是真理。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麗之姬”就是麗姬,“麗”代表地方,也代表漂亮,後來變成她的名字,等於古代的西施一樣。
  “艾”是地名。“封人”是管邊境事務的人。麗姬是封人的女兒。中國古代,男女平等,男子叫女子,女子也叫女子,所以兄弟姊妹之間,對於妹妹可稱女弟,對於姐姐可叫女兄。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宋以後的事。晉國皇帝選麗姬做妃子,她離傢時,痛哭流涕,淚沾衣襟。古代聽說皇帝要選妃子,每傢都慌了,年滿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子趕快出嫁,不然皇帝選走了,一入宮,一輩子見不着父母。所以有“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的詩。“深宮二十年”還是小事情,還有一輩子不出來的。等麗姬到皇帝那裏,變成皇后了,傢裏可以通來住了,這一下多舒服,多富貴,回想當初出來時,怕嫁給皇帝,在傢裏哭得一蹋糊塗,後來想想,越想當時越覺得當初荒唐、愚蠢、無知。
  “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誰又知道的時候拼命哭,結果死了以後到那一邊覺得很舒服,那個時候想起臨死時那個哭是多餘的。
  莊子是這麽說的,不過我們沒有這個經驗,大傢等到有經驗時,有沒有辦法通信?有沒有辦法通電話?我有個朋友六十幾了,過去也是帶兵作戰,前幾個月來看我,他說他新發明了一個道理,我問發明了什麽道理,他說人傢到我們這個年齡,怕到腫瘤醫院,他說這個怕什麽?上帝給我們一個生命
  已經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給我們這個生命,連得癌癥的機會,連死的機會都沒有,現在總算給我們一個死的機會,多可貴呀!這就是很有勇氣。
  我們人衹曉得萬物不齊,生與死兩個現象是最難齊的。生與死最不同,這是人生命上的一個大轉折。莊子這一段講生與死一樣,引用了“麗姬出嫁”的故事,假定死了以後很舒服的話,很後悔。所以,看通了生死,生死齊一,齊一生死,就四個字,把生死解决了。
  
  大夢誰先覺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這一段文章很明白,就是兩個字。“夢”、“覺”,莊子寫的文字很美,可以說是對夢的研究。中國文化對夢的研究的很多資料,醫學對夢的研究同心理學大有關係。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古人蘿到喝酒,不一定是高興的事,自天可能倒黴。中國人有句老話:“夢死得生”,夢到壞的,往往白天遭遇得好,不一定夢到好的就好,但是也不一定。“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有人夢到痛苦的事,白天可能有人請你去打獵。夢境跟白天完全兩樣,但是我們要註意,“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做夢時絶對不曉得自己在做夢,對不對?曉得做夢就醒了。“夢之中又占其夢焉,”年青人經常夢中夢,夢裏頭覺得看書在做夢,一醒來,三重夢都沒有了。“置而後知其夢也。”醒來以後,覺得做夢,醒後纔知道。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我們夜裏閉着眼睛睡着了,因為神經沒有完全休息,眼睛一張開,哎呀!做了個夢,實際上你的思想、神經沒有休息在想。“覺而後知其夢也”,醒來纔知做夢。我們白天也在做夢,人們現在的夢是張開眼睛做的,你不相信,現在扏眼睛閉起來,前面就看不見了,所以人生就是一個大夢,醒時做白日夢,睡時做黑夜夢,兩個夢的現象不同,實際上是一樣的,夜裏的夢是白天夢裏的夢,如此而已。真正什麽時候不做夢呢?必須得道,衹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大徹大悟大清醒以後,曉得人生是“大夢”。“大覺”兩個字是莊子提出來的。唐朝翻譯佛學《華嚴經》稱釋迦牟尼叫大覺金仙,很多佛經在翻譯時用莊子的名詞,如“衆生”、“大覺”等等。另外,《三國演義》諸葛亮有首名詩:“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是道傢思想境界的文學。人真
  悟道了,纔曉得人生是個大夢,未悟道前不知道,因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夢中。
  “而愚者自以為覺,”因為我們沒有悟道,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做白日夢,而“愚者”自以為聰明,說自己是清醒的。“竊竊然”,就是偷偷的,非常自私的,心裏面高興。莊子說我問你,你認為自己很聰明,自己很清醒,你那個“竊竊然知之”的心裏:“君乎?”你能不能夠知道做主的是誰呀?“牧乎?”你像牧童放牛一樣,你鼻子給人傢牽了。禪宗祖師很會駡人,駡得多漂亮。誰的鼻子給人傢穿了個什麽東西牽着走?牛不是鼻子給人傢牽着走嗎?鼻子給人傢牽,給誰牽呢?無主宰,沒有人牽你,可你自己被它牽住了,所以我們不曉得自己能夠做生命的主宰。“君乎?牧乎?”你被人傢牽,你也不知道“固哉!”你好頑固啊!好笨,不懂自己的人生。下面莊子藉用瞿鵲子與長梧子的聖誕,引出孔子的言論。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
  孔子對學生說?我同你們都在做夢,你以為我在傳道,其實都是夢。“予謂女夢,”現在我講你們在做夢,這一句話“亦夢也”,我自己也在說夢話,也在做夢。
  “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
  這樣講的道理,是禪道的邏輯,不是正反合的普通邏輯,不是辯證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傢叫“吊詭”。“吊詭”就是佛傢禪宗所謂“機鋒”。中國學武的有一句話:“弓在弦上,不得不發”,弓拉滿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是“機”。彼此兩個機關相對,非常鋒利,很快,不可以用思想,來不及用思想。等於戰場上,兩個人同時子彈射擊,你怎麽躲避子彈?沒得思考,不能用後天的思考,鋒利快速無比,就是“機鋒”。莊子說的“吊詭”這個東西,若不藉三禪宗、佛學來解釋,越搞越不懂。
  我現在告訴大傢,大傢都在做夢,以孔子的話講,我現在給你們講學傳道,也在說夢話,我姑妄言之,汝姑聽之,你也是夢中亂聽,實際上都沒有一個真實的事。這種說法、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機鋒的教育,普通人不懂,那麽誰懂呢?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莊子說,現在講給你們聽你們也不懂,衹有千萬年後,碰到一位大智能的聖人會懂這個道理。“旦暮遇之也。”等於早晚當面看到一樣,一點都不稀奇,你看莊子多會寫文章,他沒有駡人,但把天下人都駡完了,你們統統不懂,衹有萬年以後高明的人會懂我的話。等於司馬遷寫完《史記》後,在自序中有“藏之於名山,傳之於其人”,這是駡人的話,我寫的《史記》,你們不懂,衹好藏在山洞裏,
  “傳之於其人”,將來也同莊子所講的千秋萬代後,有聰明的人會懂我的話。
  我一輩子喜歡到處買書,我常常給朋友講,多買一點書,留起來。好幾個朋友給我說,買書是好的,可我看不懂,現在的房子買回去沒地方放。我說你第二個理由,馬馬虎虎還成其個理由,第一個理由不成立:你看不懂,書留着,你的孫子都看不懂?你把孫子都看成你這麽笨?說不定,你的兒子比你聰明,就看懂了。認為書看不懂,不買書是很笨的。
  莊子提到“吊詭”的這一段話,不大使邏輯。東一句,西一句,白天是夢,夜裏也是夢,現在也是夢,我說這一句話也是夢,大傢都蠅夢,夢也是夢,最後說這些話不要聽,“吊詭”,聽了也不懂,這是什麽邏輯?但是你說不符合邏輯,又覺得有理。因此,他轉過來,又批評了惠子這些講辯證邏輯的。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誰使正之?
  道衹能夠悟,沒有辦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沒有辦法用邏輯去推理,也不能從文字去追尋,若以文字推理、思考,離道越來越遠,即使用辯證的方法
  去辯證這個道,你假使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這樣一來,你真的是對,我真的是錯了嗎?反過來,假使我勝了你,你不能勝我,難道我真的就對了,你真的就錯了嗎?“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那世界上或者假定是不對的。“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或者說你我主客觀雙方都是錯。
  總而言之,天地間哪一個是對?哪一個是錯?天地間的是非沒有辦法下一個定論。“我與若不能相知也。”結果以我們人類的思想,來判斷一個真正的是非,沒有辦法下斷語,因此也可以下個結論,我與你統統是無知。如此說來,一般人認為真正的有學問、聰明,都是“黮闇”。莊子提出一個名詞叫“黮闇”,“黮”是暗淡,“闇”是什麽?白的裏頭有黑斑、黑點,有污點。“黮闇”是什麽東西?引用佛學的名詞就是“無明”。我們現在不能悟道,被自己片片墨黑的烏雲蓋住了,人類都在“無明”中,但是自己還認為是智能,“吾誰使正之?”到哪裏找個有智能的人來糾正我們思想中的錯誤呢?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假使一個人的思想跟你一樣,既然他的思想跟你一樣,他來做評判,已經有偏了,怎麽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我一樣,來做評判,也已經有偏了,怎麽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你同我完全不同,既然如此,他來做公正人,他怎麽可以確定呢?假使找一個與你我思想一樣的做公正人,既然他與你我一樣,也就不能做公正人。莊子四面八方都把你兜住了,世界上沒有辦法找個真理的判斷與公正。
  “然則我與若俱不能相知也,”我與你以及一般人都不能“相知”,誰都沒有真正得道的智能,既然沒有真正得道的智能,那幺對於普通常識,大傢都一樣,所以我們要求得真理,到哪裏找呢?“而待彼也邪?”我們自己找不到,衹有靠另外一個他,是誰?不知道。假使有另外個他,那麽這個他是什麽呢?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莊子提出一個名稱,“天倪”,這個“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天神那個天,也不是科學上天體的天,在中國文化代表這個道。所以要研究上古中國文化,碰到幾個大問題,一個“道”字,一個“天”字,都有四、五種解釋。譬如老子講的“道可道,非常道。”這個“道”,或者儒傢書裏講的“天”,有時候代表天體,科學自然界的天,有時候代表宗教性的神,等於上帝、神;有時候什麽都不代表,就是個代名詞,是抽象的。這裏所講的“和之以天倪”,真正達到道的境界,自然空靈,所謂是非兩停了,也可以講是非兩泯,無是也無非,亦即是還寂然,就是莊子講的“天倪”。
  “是不是,”你講“是”,是你主觀的成見,不一定是對的,客觀的看,你這個主觀“不是”。同樣的道理,“然不然,”你認為對的,也不一定對,都是主觀的性質。假使你客觀認為是對的,真下確定“是”,你這個客觀也就是主觀。任何人講:我現在講得很客觀,一講出來,已經主觀了。中間是非常惡之辯別,沒有辦法弄清,都是相對的。“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對與不對,也沒有辦法確定,無法辯。
  講了半天,莊子的文章等於佛學的四個字:“不可思議”,最高的真理就這四個字。不可以用思想知識去推測,不可用邏輯思辯來斷定。諸位年青同學要註意,“不可思議”是一個方法上的說法,但是我們看了這一句話,馬上下意識的一個主觀錯誤觀念就産生了,當成不能思議,完全錯了。這個“不可思議”是講方法上,並不是一個確定觀念,不可思議是不能思議。拿佛學來講,這叫做“遮法”:這個門這個路子是錯的,方法上是用錯了的,所以把你遮起來,停止你這個方法。這一點要特別註意。莊子講到這裏,同佛學理論完全溝通了。所以,用思辯推測形而上道,完全錯了。打坐修道的人註意,你們坐着什麽都不想,認為我現在坐起來很空,認為我這個就是道,你要曉得你已經犯了一個錯誤,你那個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知道的,你怎麽知道那是道呢?對不對?你認為是道那是你認為的。以佛學中觀正見來者,你這個就不是正見,是偏見。因而學佛和研究道是同樣的。你說不要邏輯,邏輯非常重要,用邏輯用過了,馬上把它推翻。所以莊子接着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一切人類文化都是從人的思想來,論辯是靠言語文字表達出來,變化的聲音變化出來,謂之“化聲”。凡是“化聲”,都是“相待”,就是相對,不是絶對。“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個不“相待”,即真正的絶對,必須“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為人沒有到達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曼衍”、“窮年”都是莊子的專有名詞。因為人不懂這個道理,幾千年來,東西方學問思想越來越復雜,越來越亂,到了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真環的戰爭是什麽?思想戰爭。嚴格來講,二十世紀的思想戰爭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戰爭,人類文明為什麽“曼衍”,越衍變越多,因為不能得道,“所以窮年也”。所以無窮無盡的日子,你去搞學問,越搞越鑽牛角尖,千年萬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來。那幺,怎樣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記了時間,“忘義”,忘記了一切理論道理,乃至道傢、老子、莊子、佛學都丟開,一切都丟掉。這給我們懶人哲學多好,尤其青年學生不肯學習,不肯寫文章,坐起來懶得想,然後把四個字拿出來,我是學莊子修道的,“忘年忘義”,什麽都考不出來最好。“振於無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麽地方?站到無量無臏 境界裏,“無竟”就是無窮盡。民國初年,一位佛學大師叫歐陽竟無先生,就是“無竟”這個觀念來的。所以最後衹有一句話,“故寓諸無竟。”就是宇宙萬物無窮無盡。
  莊子時代,“無竟”這個觀念已經有了,佛學來了就無量無邊。“無竟”的觀念也就是《易經》的道理,譬如《易經》用“”“坤”兩卦開頭,最後以“未濟”結束,永遠是無窮盡。佛學唯識學講“流註生、流註住、流註滅。”我們的思想像流水一樣,黃河之水天上來,永遠在流,無窮無盡。當我
  們看到一個浪頭的時候,事實上這個浪頭已經過去了,是接上來的另一個新浪頭,當在看這新的第二個浪頭時,它又已經過去了。佛學告訴我們,任何過程都有四個階段:生、住、異、滅,我們的思想、感覺、年齡、身體,當一個鐘頭乃至一分鐘前坐在這裏的我,與此時坐在這裏的我,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變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前一分鐘的我了。都過去了,像流水一樣,不斷地嚮前去。所謂“江水東流去不回”,歷史永遠不會回頭,時間永遠不會回頭。人生永遠像浪頭一樣,一波一波地過去了,要想拉回來是做不到了。《論語》中孔子告訴學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斷地過去了,永遠不回頭。年青人聽了,不要認為這樣
  很灰心,這是叫你不要留戀在今天,下面有句話:“不捨晝夜”,像流水一樣,不管白天夜裏,要永遠不斷地徫前涌進。這就是莊子講的“無竟”的道理。也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一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是《易經》幹卦的卦辭,幹代表了天,中國文化是用幹代表了天體,現在的名望就是宇宙,“天行健”是永遠強健地運行。“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教我們效法宇宙一樣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斷前進。也就是《大學》這部書中引用湯之盤銘說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因為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修道學佛的境界,是不斷地前進、擴展、偉大、成就。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f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天地蜩雙翼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景”就是影。“罔兩”是什麽呢?中國文化有一種講法即影子。人站在太陽底下有影子,在月光下最易看出來,中秋節快來了,在月光下,尤其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還有個圈圈。你們看到過沒有?(衆默然)。自己影子沒有看過?!可惜你們諸位青年同學在都市裏生長,真可憐,連自己影子都沒有看到過。我們在鄉下生長的,夜裏走路,兩邊都是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風味,而且影子外面還有個光圈。“罔兩”就是影子外面的光圈,那個影子的影子。
  “曩子行,今子止;”“曩”就是過去,剛剛你在走,現在你又止住;“曩子坐,今子起。”剛剛你又坐着,現在又起來。“何其無特操與?”你那麽心思不定,一下動,一下坐,像猴子一樣,你怎麽沒有自己特別的中心與主張啊?“罔兩”駡 “景”這個影子。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景”說:你哪裏曉得我的痛苦,我不想坐不想走,可我後面還有個老闆。“有待”就是相對的。他要走,我就要跟;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我就要躺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我再告訴你,我那個老闆也是個可憐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後面還有個老闆,那個老闆就是自己所思想。
  “罔兩”駡“景”很可憐,“景”說你不要駡我可憐,我有個老闆,就是這個肉體,你別看這個老闆了不起,他後面還有個老闆,就是我們裏頭有個思想。你看,有三個老闆。人一輩子賺錢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學問也好,教書也好,畫畫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個老闆在弄。
  “吾侍蛇蚹蜩翼邪?”“景”告訴“罔兩”,你以為我有什麽了不起呀,我還是幫人的,是人傢的附屬品,我像蛇的肚子下面那個皮,是附在人傢的身體上的。據說蛇走得很快,就是靠肚子下面那個皮,粗粗的,有彈性,所以走得快,叫“蛇蚹”。“蜩翼”
  就是知了,夏天薄薄的翅膀。“蜩翼”、“蛇蚹”是莊子提出的名詞,中國文學很多詩詞都用到,以後你們看到好的詩詞一提到“蜩翼”,上次引用過憨山大師的詩:“天地蜩雙翼,乾坤馬一毛”,“天地蜩雙翼”就是出在這裏,“乾坤馬一毛”出自《齊物論》“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古代佛門中的高僧大德,儒釋道沒有不通的,這些大師,對三傢學問滾瓜爛熟,因而下筆為文,一出言,一出語,每樣東西都非常寶貴。青年同學研究文學,經經常擔心本錢不夠,你說你有思想,你讀了《莊子》應該知道,你那個思想都靠不住,免談了。但是要讀懂佛學,儒道和中國文化諸子百傢不通,無法入手。
  “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景”又講,天地間生命真的主宰在哪裏?他說我也不知道,“惡識所以然?”你真不知道吧?“惡識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會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徹大悟了就笶知道。一切都是不知道“所以然”,你要是知道了這個“所以然”,知道了“所以然”的後面是什麽,你就悟道了。
  講到這裏,《齊物論》快要做結論了。文章開頭,“南郭子綦隱機而坐,”學生顔成子遊問:老師,你今天不對呀,你好象同以前兩樣。那個時候,現郭子綦入定去了。學生一問,他說:你不懂,這個時候我“無我”了。由這樣一個故事開始,然後告訴顔成子遊“無我”境界裏頭髮生宇宙萬物,“吹萬不同”。真正達到了“無我”的境界,萬物皆齊,沒有不齊的,那是進入道的境界。如果忘記了開頭,最後這個結論就做不了。
  昔者莊周夢為鬍蝶,栩栩然鬍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鬍蝶與?鬍蝶之夢為周與?周與鬍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生曉夢迷蝴蝶
  莊子自喻。莊子拿自己本身來做結論。
  昔者莊周夢為鬍蝶,栩栩然鬍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莊子講從前我做了個夢,夢到不知道有我了,覺得自己是個蝴蝶。像梁山伯祝英臺一樣,變成蝴蝶了。那個飛呀,就像青年人做的白話詩一樣:飛呀,飛得真高興呀!“栩栩然”,形容飛得飄飄的。“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自己夢到當蝴蝶,真舒服啊!那個時候,不知道我是莊周。“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一下夢醒了,“蘧蘧”是形容,唉呀!我還是莊周。
  不知周之夢為鬍蝶與?鬍蝶之夢為周與?
  這一下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蝴蝶夢見化成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化成了蝴蝶?
  現在不管莊周,想想我們自己,人生活着就是個夢,就是幾十斤肉在做夢。夢到變成我了嗎?等到我哪一天大醒了那個時候,是我變成肉,還是肉變成我嗎?這就不知道了。所以,是蝴蝶夢莊子?還是莊子夢蝴蝶?莊子沒有下結論。這個還不說,譬如一個年青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你究竟是由女兒、兒子變成媽媽、爸爸?還是由爸爸、媽媽變成兒子、女兒?這是個問題。莊子前面講,“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這個夢境很難把握。我們現在活着,生活的歷程,前途的好壞,也如夢境一樣,不可以把握。這個大夢中間,究竟哪個對?
  周與鬍蝶,則必有分矣。
  究竟我是蝴蝶?還是蝴蝶是莊周?這個中間一定有個分界、主宰,道理。
  譬如說:“我昨夜做個夢,把我嚇死了!”現在想起來很好笑,對不對?大傢都清楚,生理上不對了,就會做夢,這一類叫病夢。《黃帝內經》上講“陰氣盛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盛則夢大火而燔焫;陰陽俱盛則夢相殺;上盛則夢飛,下盛則夢墮;甚饑則夢取,甚飽則夢與;肝氣盛則夢怒;肺氣盛則夢恐懼、哭泣、飛揚;心氣盛則夢善笑、恐畏;脾氣盛則夢歌樂、身體重不舉;腎氣盛則夢腰脊兩解不屬。厥氣客於心,則夢丘山煙火;客於肺,則夢飛揚,見金鐵之奇物;客於肝,則夢山林樹木;客於脾,則夢丘陵、大澤、壞屋風雨;客於腎,則夢臨淵、沒居水中;客於膀胱,則夢遊行;客於胃,則夢飲食;客於大腸,則夢田野;客於小腸,則夢聚邑衝衢;客於膽,則夢鬥訟自刳;客於陰器,則夢接內;客於項,則夢斬首;客於脛,則夢行走而不能前,及居地窌苑中;客於股(月直),則夢禮節拜起;客於(月直),則夢溲便。”
  你再想,我昨夜裏做夢,“反我嚇死了!”你看,現在還在說夢話,還是在昨夜的夢中。這是個大問題。那麽,不管是昨夜做夢,還是現在在說夢話,昨夜做夢時,你知道不知道在做夢?你們一定說不知道。錯了!當做夢時,我們很清楚,曉得紅燒肉,也曉得去挾;喜歡吃肥的,一定選那個肥的;夢中喜歡的人,你看到高興得不得了;你夢中並沒有糊塗,對吧?我們現在醒着,是真糊塗,你不要認為我現在不像夢中。那麽,試把眼睛一閉,馬上前面的東西看不見了,如夢一樣,過去了。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想,也過去了,很快地過去了。你今天全部都想起來吧?都糊塗了!所以你白天認為自己清醒的這個主宰,是個大糊塗,夢中認為那個糊裏糊塗的並沒有糊塗。
  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應在這裏研究。莊子這裏點題點得非常清楚。
  《齊物論》由無我開始,講到最後的結論,一句話:
  此之謂物化。
  中國文化道傢的思想,宇宙都是萬物在互相變化,宇宙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我們不過是鍋爐裏的化學品而已。我們把青菜、飯、蘿蔔等裝進去,化學出來,變成身上營養成份等,等我們死了以後,肉爛了變成肥料,又變成青菜、蘿蔔。彼此都在化,化來化去“物化”了。生與死,道傢稱為“物化”。另一個生命的變化開始了,沒有什麽可悲的,活着也沒有什麽可喜的。所以在婦産科前不要送喜帖,殯儀館前不要送輓聯,不過是一個睡覺去了,一個來做夢,如此而已。
  我們註意,《逍遙遊》是第一篇,怎樣能得逍遙?我們普通人很可憐,“衆人役役”,被物質所變化,我們衹接受物質影響我們的變化,做不了主;得道的人,做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遙。“逍遙”“遊”,就是佛學講的解脫。我經常講笑話,學佛學個解脫,學道學個逍遙,但學佛學道的人可怕得很,我最怕磕頭,他磕頭我要跟着他磕,磕了頭很局促。學佛學道的人一點都不解脫逍遙,這樣不對,那樣不合道,你曉得什麽叫道?你又沒有得道?你說別人說的,別人也沒有得道。你看,都在上當。所以學佛學道的人既不解脫,又不逍遙,真可憐,不學還好些,不學還清爽。那麽怎麽才能逍遙呢?莊子說,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遙,跟着才能“齊物”。宇宙萬物不平等之間“同一”平等,這個“同一”平等是什麽叫?形而上的道。《逍遙遊》《齊物論》兩篇是連着的,不能分。乃至內七篇都是連着的。
  悟道以後為什麽講夢?真正悟道的人,“醒夢一如”,白天跟做夢一樣,夢跟白天一樣。你們學禪念佛打坐做功夫,我衹要問兩個問題,你們就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駡你也不生氣,做夢時如何?如果做夢還不行,夢中做不了主,你的功夫沒有用。偶爾一次,夢中做得了主,瞎貓碰到死老鼠,那不算數。就是夢中做得了主仍不算數,你有沒有做到“醒夢一如”?白天跟夢裏一樣,夢境跟白天一樣。如果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要談禪宗,那是講理論的,這是實際的。做到了“醒夢一如”,還沒有“了生死”。真要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所以“醒夢一如”是初步的境界,做到了真正“了生死”要“覺夢雙清”。“覺”就是悟道。大徹大悟以後,“覺夢雙清”幾年來接近了達到道的境界。所以偶爾做做功夫,蠻像修道的樣子,在夢中完全反復,那是兩回事。莊子夢到變蝴蝶,我們夢到變糊塗了,就不對了。所以,年青人不要隨便談禪,什麽青蛙“撲通”一聲跳進水也是禪。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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