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原本大學微言   》 第一篇 開宗明義      南懷瑾 Na Huaijin

  一、原本《大學》的原貌
  我們在開始講解、研究《大學》之前,先把這份原本《大學》的原文發給大傢,希望平時多加熟讀,要能背誦,那就更好了。那麽,我們以後在講解、研究時,就方便多了。現在,請大傢看看原本《大學》的原文是怎樣說的: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傢;欲齊其傢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緻其知;緻知在格物。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傢齊,傢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
  詩云:“瞻彼淇澳(音鬱),菉(緑)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詩云:“於戲(嗚呼)!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康誥曰:“剋明德。”大甲曰:“顧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剋明峻德。”皆自明也。
  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詩云:“邦畿千裏,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於(音烏)緝熙敬止。”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zhì憤怒),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所謂齊其傢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闢(僻)焉,之其所賤惡而闢焉,之其所畏敬而闢焉,之其所哀矜而闢焉,之其所敖惰而闢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傢。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傢者,其傢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傢,而成教於國。
  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衆也。康誥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
  一傢仁,一國興仁;一傢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僨(fèn敗壞)事,一人定國。
  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國在齊其傢。
  詩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傢人。”宜其傢人,而後可以教國人。詩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後可以教國人。詩云:“其儀不忒(tè差錯),正是四國。”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後民法之也。此謂治國在齊其傢。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xié)矩之道也。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
  詩云:“樂衹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詩云:“節彼南山,維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有國者不可以不慎;闢,則為天下僇(lù羞辱)矣。
  詩云:“殷之未喪師,剋配上帝。儀監於殷,峻命不易。”道得衆則得國,失衆則失國。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康誥曰:“惟命不於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惡之;人之彥聖,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
  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菑(災)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傢,不畜牛羊;百乘之傢,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傢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傢,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這就是原本《大學》的原貌。大傢如果讀過朱子所改編的《大學》章句,可能一時不能習慣,甚至有突兀之感。但我們這次講解,為什麽不用朱子的改編本,而要用原本《大學》的本來面貌呢?我們在以後的講解中,會充分地說明其中的緣故。現在,再次希望大傢,先把這篇富有齊魯文化之美的大塊文章,先行熟讀、背誦。
  二、從教授來訪說起
  丙子年的初秋,也就是一九九六年的八月底,有一位美國哈佛大學的教授來訪,他是剛從美國到湖南,參加嶽麓書院孔子會議返美,路過香港,事先經人約好時間,所以纔有見面一談的機會。不是這樣,我實在沒有剩餘的時間,可以與賓客應酬。平常有人問我,你這麽大的年紀,還忙些什麽呢?我衹有對之苦笑,實在說不清楚。因為一個真正立心做學問的人,實在永遠沒有空閑的時間。尤其是畢生求證“內明”之學的人,必須把一生一世,全部的身心精力,投入好學深思的領域中,然後纔可能有衝破時空,擺脫身心束縛的自由。這種境界,實在無法和一般人說,說了別人也不易明白。
  自幼誦讀益處多
  話說回來,這位名教授來訪,談到在哈佛大學的一次漢學(中國文化)會議上,中外學者到了不少,大傢共同研究讀“四書”之首的《大學》一書。當大傢研究開宗明義第一章,討論“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各人都發揮自己的觀點,很久,還沒有一致的結論。有一位來自國內某一有名大學的學者便搶着發言說,我看這個問題,何必浪費精神,花很多時間去討論,衹需把“明明德”的第一個“明”字去掉就好了!全場的人聽了,為之瞠目結舌、啼笑皆非。
  這位教授說完了這個故事,當時我們在座的人,也衹有為之一笑。我便問:後來怎麽辦呢?他說:後來我就私下對他說,你太狂妄了……。這個人最後纔嚮大傢道歉。我聽完了說:我幾十年,在國外,甚至在國內,聽過這樣的妄人妙(謬)論太多了,所謂“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但我心裏不但震驚萬分,同時也慚愧自責,感慨不已。
  因為我在童年正式讀傢熟(就是請先生到傢裏來傢教),開始就是先讀《大學》,要認真背誦《大學》。長大以後,轉到民國初年所謂的洋學堂讀書,對於《大學》、《中庸》,早已置之不理。但因為基本上有童子功背誦的根底,所以在記憶的影子裏,始終並未去掉。後來在中央軍校教授政治課,又碰到要講《大學》、《中庸》,因此,駕輕就熟,至少,我自己認為講得揮灑自如。接着在抗日戰爭的大後方四川五通橋,為了地方人士的要求,又講過一次《大學》、《中庸》。每次所講的,大要原理不變,但因教和學互相增長的關係,加上人生經驗和閱歷的不同,深入程度就大有不同了。
  但開風氣不為師
  到了臺灣以後,步入中年,再經過歷史時代的大轉變,對人對事的瞭解更加深入。正如清人錢謙益的詩所說:“櫪中老馬空知道,爨下車勞枉作薪”,頗有感慨。所謂“櫪中老馬空知道”,錢詩是感嘆自己雖然是一匹識途的老馬,但馬老了,畢竟是無用了,衹能作廢,把它豢養在馬廄裏,當作一匹千裏馬的活標本罷了。“爨下車勞枉作薪”,十九世紀以前,中國用的車輪,都是木頭做的。這種木頭的輪子,在長年纍月的旋轉奔走之下,外表已磨得損壞不堪了。鄉下人把它換掉,拿來當柴燒。當些燒沒有多大的價值,因為叫它做“車勞”。“爨下”,就是指燒飯的竈下。你衹要讀懂了這兩句詩,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心境了!
  因此,當時對蔣校長所著的《科學的學庸》,雖然並不能認同其見地,而且我對學問的態度,也决不苟且,但政治部邀請我去講,如果我拒絶,在當時的人情面子上,也是勢所不能。這中間微妙關係的自處之道,正如《大學》後文所講“緡蠻黃鳥,止於丘隅”,“於止,知其所止”,完全在於操之一心了。
  而今回想起來,我也真的有過很多次衝動,希望有一兩個後起之秀,能夠立志研習原始儒傢的學問,我將為之先驅,如清人龔定庵所說的“但開風氣不為師”。然而,我也畢竟失望了。我也曾經對一般成年的學者同學們講過幾次,希望記錄成編,但每次的記錄,我都不滿意,又加捨棄。不是同學記不好,實在是我講得不透徹,講得不好。古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不過,要真正做到百無一用的書生,確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代價也太高大了。
  三、沉冤莫白的“四書”
  《大學》,是“四書”的第一本書。《中庸》,算是第二。其實,這樣的推算,是根據歷來“四書”印本的編排次序而說的。說實在一點,《大學》是孔子的學生,曾子(參)所寫的一篇學習心得論文。《中庸》是曾子的學生,也是孔子的孫子,子思所寫的一篇學習心得論文。從宋代開始,把編入《禮記》中的這兩篇論文抽出,和《論語》、《孟子》合在一起,總名便叫“四書”。
  被誤用於考取功名
  如果我們把時光倒流,退回到八九十年前,提起“四書”,幾乎是無人不知。它的威名,把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知識分子――讀書人的所有思想,十足牢籠了一千多年,中國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大致都不敢輕越雷池一步。特別從宋代以後,再嚴謹一點來說,從南宋以後,一個知識分子,想尋一條生活的出路,尤其以考取功名,達到讀書做官的謀生之道,非熟記四書,牢牢背得四書不可,尤其要依據朱熹的見解,就別無偷巧的辦法。這也等於現在的年輕人,起考進學校,取得學位,就要死背活啃課本上的問答題,都是一樣“消磨天下英雄氣”的關限。除非你像明末清初時期山西太𠔌一帶的同鄉們,第一流頭腦人才,必要經商致富,真正沒有這個勇氣和膽識的,纔勉勉強強去讀書考功名。
  元、明以後到清朝六七百年來,所謂三級取士的階梯,由縣試考秀纔,進而從鄉試(全省會考)考取舉人,到全國大考,進京考進士,中狀元,始終不離開四書、五經――《詩經》、《書經》、《易經》、《禮記》、《春秋》,這一連串編成的書本。不然,縱使學富五車,才高八鬥,能通諸子百傢之學,但文不對題,離開考試取士所用的四書、五經範圍,那就休想取得功名,與讀書做官的通途,永遠是背道而馳了。
  變本加厲的八股
  而且從明朝開始,把考取功名的作文格式,創製成一種特別文體,叫作“八股”。你如認為自己學問比韓愈、蘇東坡還好,文章格式不照八股來寫,也就衹有自己拍拍屁股走路了!這種八股意識的發展,自滿清下臺以後,尤其厲害,在國民黨當政時期,考試文章中,如果沒有講一點三民主義的黨八股,就休想有出路。後來的政黨,也不能免於類似的框框。所以幾十年前,打倒孔傢店、楊棄八股文,變成大革命的浪潮,那也是事所必至,勢有固然的結果。誰知舊八股去了,新的八股還比舊的變本加厲,以前的八股,衹是文章規格的限製,現在的八股,反成為思想控製的工具,我真是感嘆這個年代,是進步了,還是退化了。真不知中國的文化,何年何月纔得以復興它的燦爛輝煌啊!
  四、書生大半出農村
  講到這裏,有時我也覺得很有趣,而且還很有幸,生在這個古今新舊大轉變的歷史時代。當然,其中經歷的艱危辛苦,也是一言難盡。傳統的農村生活
  我從小生長在海濱的一個鄉村裏,其中的居民,過的是半農半漁的生活。這個東南海濱小角落的鄉村,也是一個山明水秀(其實水是又鹹又濁)、朝嵐夕霞、海氣波瀾的好地方。因為是瀕海的地方,到底是得風氣之先,東洋、西洋的洋風很快吹到小村裏。做飯燒火用的打火石還未完全消失,新的緑頭洋火(火柴)一盒一盒地來了。在海上驕氣十足,橫衝直撞的火輪船,一聲聲嗚嗚號叫的汽笛鳴聲,使大傢趕快跑到海岸邊去看熱鬧,既好奇,又驚嘆!慢慢的,又看到了天上飛的飛輪機,問時也看得到坐在飛輪機前面的人。當然,飛得還不算太高,所以纔看得見。人們更加奇怪,人怎麽會飛上天呢?晚上用的青油燈、蠟燭,慢慢退位給大為不同的洋油燈,比蠟燭光亮過太多倍也有了。可是鄉村裏長年纍月都是平平靜靜地過,沒有什麽警察或鄉長、村長。衹有一個年紀比較老的“地保”,是滿清遺製,地方最小的芝麻緑豆大的官,叫做“保正”。不過,都是熟人,他保他的正、與大傢了不相幹,除非衙門裏來了公事,他出來貼佈告,或者上門來打一聲招呼。偶然聽到人們亂哄哄的談話,找“保正”山來,那一定是那一傢的雞被人偷走了。地方上來了偷雞賊,這比以前長毛(太平天國)造反還要新奇,還要可怕。
  這種江南村居生活,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初期,歷代除了兵亂或饑荒外,幾乎從來沒有變化。宋代詩人就描寫得很詩情畫意,如範成大的田園詩:
  緑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
  鄉村四月閑人少,纔了蠶桑又插田。
  尤其是雷震的一首《村晚》:
  草滿池塘水江陂,山銜落日浸寒漪。
  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
  每當斜風細雨或黃昏嚮晚的時候,我站在自傢門口,真看得出神入化,很想自己爬上牛背,學一學他們的信口吹笛。可惜,我沒行達到目的,衹是—生信口吹牛,吹到七八十歲,還不及當年橫身牛背小朋友的高明,真太泄氣了!
  農村自動自發助教育
  在這樣—個寧靜的小鄉村裏,有幾傢的孩子們想讀書,其實,也是大人們起哄,鄉村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讀書是怎麽一回事,而且聽說請來了先生、書讀不好還要挨打手掌心,這對孩子們來說,實在沒有興趣。不過,大人們都還要說:“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所以總要讀書纔對。
  話說中國人三千多年的教育,歷來都是全國人民由農村開始,自動自發的教育;在二十世紀以前,所有當朝政府,掌管教育的權威,都是衹顧讀書人中已經學而有成的高層知識分子,所謂歷朝的考試選舉士子,都是當朝政府,揀現成的選拔民間的讀書人,給他官做。事實上,做官是—種釣餌,當局者以此釣取天下英才收歸己用。從來沒有像現代政府,編有教育經費的預算,培養人民最起碼義務教育的計劃。
  從十九世紀末期,二十世紀的初期,鄉村傢塾的教育,是內—傢或幾傢熱心子弟讀書的家庭發起,請來了落第秀纔,或是所謂“命薄不如趁早死,傢貧無奈做先生”的老師,呼朋喚友,約了幾個孩子或十幾個兒童,開始讀書。這種情形,讓我引用—首清人的詩來概括它:
  一群烏鴉噪晚風,諸生齊放好喉嚨。
  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玄黃宇宙洪。
  三字經完翻鑒略,千傢詩畢念神童。
  其中有個聰明者,一日三行讀大中。
  現在大傢看了這首詩,一定覺得很有趣,但是不一定懂是什麽意思。在這裏,首先要瞭解我們八九十年前兒童啓蒙書本(讀物)。最基本的有八本書,《百傢姓》、《三字經》、《千字文》、《千傢詩》、《神童》、《鑒略》。深入一點的,加上《大學》、《中庸》。
  五、啓蒙教育的審思
  《百傢姓》是四個子一句,第一句是“趙、錢、孫、李”,第二句是“周、吳、鄭、王”。有人問,為什麽第一個姓是趙字呢?因為這本書是宋朝編的,宋朝的皇帝世傢姓趙,所以第一。第二個是江南浙江封王的錢鏐,所以第二是錢,當然不是說趙皇帝第一,有錢人算是第二位。但是為什麽這首詩裏第二句衹寫到周、吳、鄭為止呢?那是為了作詩,七言的詩,不能用到八個字,所以到此為止。下面的話,當然,大傢一看都明白的,就不必多說了。
  《千字文》也是四個字一句,那是一本了不起的好書,用一千個中文不同的字句,寫出一部中國文化基本的大要。這本書的第一句是“天地玄黃”,第二句是“宇宙洪荒”。但上首詩裏,為了拼湊七個字一句,衹好把這兩句話截去一字,變成“天地玄黃宇宙洪”。既合平仄,又正好押韻。
  一夜發白《千字文》
  《千字文》的作者,是梁武帝時代官拜散騎員外郎的周興嗣。歷來在正史上的記載,就這樣一筆帶過,但據私傢筆記的野史記載,內容不是這樣簡單了。周興嗣同梁武帝本來便是文字之交的朋友,在蕭齊時代,還在朝廷上有過同僚之誼。到了梁武帝當了皇帝,那就變成君臣的關係。由朋友變君臣,說是關係不錯,其實,伴君如伴虎,反是最糟糕的事,周興嗣有一次不小心得罪了梁武帝,梁武帝一怒之下,想殺他或很嚴厲地處分他,到底還是於心不忍,衹好下令把先關起來再說。但梁武帝又說了一句話,你不是文才很好嗎?你能在一夜之間,把一千個不同的字,寫一篇好文章,就赦你無罪。因此,周興嗣就在一夜之間,挖空心思,寫了這篇《千字文》。文章寫好了,可是在一夜之間,頭髮、眉毛、鬍子也都白了!大傢要註意,用一千個不同的中文字,一夜之間,寫出有關宇宙、物理、人情、世故的文間,等於寫了一篇非常精簡的“中國文化綱領要點”,雖然,衹寫到南北時期的梁朝為止,實在也太難了。梁武帝本人,才華文學都自命不凡,看了周興嗣一夜之間之間所寫的《千字文》,也不能不佩服。周興嗣因此得到寬恕,而且還特加賞賜。
  《三字經》是三個字一句的,先由儒傢學說中的孔子觀點“人之初,性本善”開始,闡發儒傢的其本理念,以教育後代青少年。在過去時代,是屬於兒童啓蒙的書,現在,應歸國文研究所的課。
  《千傢詩》是集唐、宋各傢的名詩,比較偏嚮於初學作詩的課本。在清末民初的石印本上,有的還附有李漁(笠翁)的韻對,如“天對地”、“雨對風”、“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等等,很有趣。過去讀書考功名,不管你有沒有作詩的天才,一定要考你作詩。要作詩先學對對子。尤其到了清朝,作對子比作詩還要盛行。這種風氣,由唐代開始,一直到了民國,衹要讀過幾年書,好詩不會作,歪詩也要歪幾句。有人說,過去中國,是詩人的國土。這未免有點誇張,但也有些諷刺的意味。
  先學做人,再談政治
  《鑒略》是全部中國通史濃縮再濃縮的書,是便於青少年初懂自已本國史,先記其大綱大要的書。
  《神童》或《弟子規》,都是教孩子們先學做人,敦品勵行的書,當然,並不太註重政治意識。到了清末時期開始要維新變法,廢掉了科舉,辦起了洋學堂,仿照日本明治維新的作風,法定不承認傢塾和書院的教育,並且依法叫傢塾為私塾,新式學校纔叫正規教育。一直到滿清被推翻,民國成立,起初還在北洋政權時代的民國小學、中學裏,不用什麽《神童》、《弟子規》等老古董,由教育部編了《修身》的課本。用到北伐時期以後,國民政府成立,又廢了《修身》,改作《公民》一課。抗日戰爭前後,改成《政訓》。隨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就變成《政治》課了。由《政訓》到《政治》,要教育全國人民都懂得政治,但如果做一個人的基本教育還沒有根基,叫他怎樣能做好一個好國民,或公僕呢!
  六、烏鴉式的讀書法
  除了以上所講的《三字經》、《百傢姓》、《千字文》《千傢詩》等之外,在當時的傢塾、民間社會裏,還普遍流行一本書,叫《增廣昔時賢文》,這也算是課外讀本。這本書收集了古人的名言好句,有關人生處世的格言,有消極的,也有積極的,反正男女老幼,容易讀懂,也容易上口背誦,幾乎是大傢共同首肯,好像是人性的共鳴一樣。例如“路遙知馬力,事久見人心”、“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衹為貧”等,有趣而有意義的句子多得很。其中有許多是唐、宋詩人的名句,也有些是從小說上來的,還有的是民間口口相傳的𠔌語,但都很有文學和人生哲學的意味,所以特別一提。
  但求能夠寫信記賬
  那麽,當年農村裏傢塾讀書都很成功嗎?可以說,大半都很失敗。有許多人,把孩子送來讀書,特別聲明,衹要他認識幾個字,將來能夠記賬就好了。農傢人手不夠,需要幫手,並不希望讀書做官,如果能夠寫信,那就算是鄉下才人了!事實如此,我所見到當年的鄉下人,傢裏有人外出,要寫一封信寄出,或在外面的人寄信回來,都要拿到街上或別人那裏,請教那些讀過書而考不上功名,專門擺張桌子,為別人寫信、記賬謀生的先生來講解。有個故事說,有個丈夫外出謀生,忘了帶雨傘,寫信回傢說:“有錢帶錢來,無錢帶命來。”嚇壞了一傢人,後來纔弄清楚,把“傘”字寫作“命”字了。
  另外,有一個我親自經歷的故事,當年在我們鄉下,有一位年齡和我不相上下的鄰居,他也在鄉下先生教書時讀過書。二十多年後,我們在臺灣碰到,真有“視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的感覺。他是知道我,我幾乎認不出他了!我問他在這裏做什麽,他說:“作生意,比較順利,發點小財,現在要開一傢大飯店。老婆在家乡,但在此地又娶了一個老婆,傢裏不知道。知道你也來了,真高興得不得了。你知道我傢底細,我要寫信,不敢找別人,你就幫幫我吧!”我說:“你不是也讀過書嗎?他說:“啊喲,你還不知道我是怎麽一塊料嗎?當年讀了一兩年書,鬥大的字會認得幾個。現在都還給先生了。”老鄉,又是童年小朋友,我當然義不容辭每次代他寫信。這種秘書很難做,要設法寫鄉下人看得懂的話,還要合於方言。
  有一次,他有急事跑來找我,我正在忙,他就站着急催,要我快動筆寫信。我說:“你怎麽這樣不通情理,你不是看到我正在忙嗎?你急就自已寫吧!”他說:“我拿起筆,就好像扛一根杠子一樣,你用鋼筆畫幾下就對了,很輕鬆。”我聽他這樣講,就說:“你知道我代你寫一封信,要花多少代價嗎?”他聽我這樣一說,眼睛瞪大了,就說:“咦!你不過花一兩張紙,手動動就好了,何必說得這樣難聽。”我說:“你真不懂,你想想看,從我媽媽十月懷胎,生了我,幾年吃奶,把我帶大,後來再加二十多年的辛苦讀書,不說學費,飯錢要多少?到了現在,才能為你作秘書,寫一封信,你想,這一路算來,成本多大嗎?”他聽我這樣一說,楞住了,想了一陣,笑着說:“你說得也對,同時駡我也駡得慘,不管怎樣說,還是快代我寫封信吧!”
  學童“齊放好喉嚨”
  前面的話,是由那首描寫從前舊社會裏傢塾啓(發)蒙教育的情形說起,這首詩作者並未留名,大概是失意的文人,為了生活,擔任教書先生的作品。第一、第二兩句,描寫當年傢塾兒童讀書的情景,真是活竜活現。鄉下的兒童,真正喜歡讀書的並不多,這便是現代學教育的要研究孩子的“性嚮”問題。兒童們最高興的,是盼到黃昏傍晚的時候,要放學回傢了,先生坐在上面,叫學生們好好讀幾遍書,就可放學。於是,每個學生精神來了,各自拿出自已的課本,照先生今天所教的,放聲大叫地朗誦起來,那不是為自已讀,是為了讀給先生聽。低年級讀《百傢姓》或《三字經》,高年級讀《千字文》或《千傢詩》等,搖頭擺尾,彼此瞪瞪眼,偷偷地你拍我一把,我打你一下,一邊笑,一邊叫着念書,真像“一群烏鴉噪晚風,諸生齊放好喉嚨”。有讀《百傢姓》的,“趙錢孫李周吳鄭”;有讀《千字文》的,“天地玄黃宇宙洪”。“《三字經》完翻《鑒略》,《千傢詩》畢念《神童》”都是實際的情形。
  最後兩句“其中有個聰明者,一日三行讀《大》、《中》”。這是說學生中真有一個比較聰明一點的,將來準備讀書上進考功名的,先生就每天照書本多教他幾行,《大學》或者《中庸》,可是教是教你認字,《大學》、《中庸》真正深奧的意義,那就不一定講給你聽了!事實上,先生未必真懂,大多衹是叫你死背記得,將來慢慢地會懂。以我來說,一二十年後,對於當時先生教我背書,將來慢慢會懂的說法,反省過來,還真覺得他有先見之明,反而很敬佩他的搪塞教育法,真夠雋永有味的幽默感!
  七、先擺幾個方塊陣
  我們在式講解《大學》、《中庸》之前,首先須要瞭解中國文化中三個重要文字的內涵:“道”字、“德”字、“天”字,再加一個“大人”名詞的意義。然後再研讀《大學》或《中庸》,就好辦得多了。
  我們中國的文字,自遠古以來,就不同於其他一些民族的文字。中國字是方塊字,它與印度的梵文,埃及上古的形象文字,都以個體形圖來表達思維語言的內涵意義。所以到了漢代,使有專門研究文字學的學問,以“六書”來說明中國文字的形成及其用法。所謂“六書”的內容,包括: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註、假藉。這屬於漢學中最出色的“小學”和“訓詁”的範圍。但是,這是一門專門的學問,我們不必在這裏多講,免得浪費時間。不過,這裏所講的“漢學”,是專門指漢代文字學、考證學,並不是現代外國人對中國文學或學術都稱作“漢學”的意思。
  那麽,我提出讀古書須先理解“道”、“德”、“天”等字,以及“大人”一詞是什麽意思呢?這也與漢代文字學的“小學”、“訓詁”很有相關之處。因為我們要研究從春秋、戰國時期以來的諸子百傢書籍,尤其是儒、道兩傢的書,對以上的幾個字,用在不同語句、不同篇章裏的涵義,並不可衹作同一意義的理解。否則,很容易把自已的思維意識,引入歧途,那就偏差太遠了。
  “道”字的五個內涵
  “道”字,便有五個不同用處:
  一是道路的道。換言之,一條路,就叫作道。很多古代書上的註解:“道者,徑路也。”就是這個意思。
  二為一個理則,或為一個方法上的原理、原則的濃縮之名詞,例如,《易經·係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在醫藥上的定理,有叫醫道,或藥物之道。用於政治上的原則,便叫政道。用事軍事,叫兵道。又如《孫子》十三中所用的一句話:兵者,詭道也。”甚至自古以來,已經為人們慣用的口頭語,所謂“盜亦有道”。或者“天道”、“地道”、“人道”等等的“道”字,都是指有某一個特定法則的道。
  三是形而上哲學的代號,如《易經·係傳》所說“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學者謂之道”。形而下,是指物理世界、物質世界有形有相的東西;“器”字,就是指有形相的東西而言。那麽,超越於物質或物理的有形有相之上,那個本來體性,那個能為“萬象之主”的又是什麽東西呢?它是實在唯物的,還是抽象唯心的呢?這是我們自古祖先傳統的答案,不是“物”,也不是“是”,心物兩樣,也還是它的作用現象而已。這無以名的它,便叫作道。例如《老子》一書,首先,“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就是從形而上說起。其實,“大學之道”的道,也是從形而上而來的理念,且聽後面慢慢道來。
  四是講話的意思,這是古代中原文化習慣的用詞,你衹要多看看中國古典民間通俗小說,就處處可見,“且聽我慢慢道來”、或是“他道”、“老婆子道”,等等,真是隨手拈來,多不勝數。
  五是漢、魏時期以後,這個“道”字,又變成某一個學術宗派的最高主旨,或是主義的代號和標志。例如“俠義道”或“五鬥米道”之道等。到了唐代,佛傢(教)也用它來作代號,如“道在尋常日用間”。道傢(教)更不用說,把它視為唯我道傢獨有的道了。推而衍之,到了宋代,非常有趣的,在儒傢學說學派之外,卻另立一“道學”名詞,自以為在“儒傢”或“儒林”之外,別有薪傳於孔、孟心法之外的“道學”的道,豈不奇而怪哉!
  “德”字的內涵
  “德”字,我們現代人,一看到“德”字,很自然地就會聯想到“道德”,而且毫無疑問的,“道德”就是代表好人,不好的,便叫他“缺德”。其實,把這兩個字聯繫在一起,是漢、魏以後,漸漸變成口語的習慣,尤其是從唐代開始,把《老子》一書稱作《道德經》。因此,道德便成為人格行為最普通,又是最高的標準了。但是,根據傳統的五經文化,又有另一種解釋,“德者,得也”。這是指已經達到某一種行為目的,便叫德。《尚書·臯陶謨》篇中的定義,共有九德——九種行為的標準:“寬而慄,柔而立,願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在《尚書·洪範》篇中,另外說到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剋,三曰柔剋。”在《周禮·地官》篇中,又有講到六德:“知、仁、聖、義、中、和”。
  另外有關“德”字,在魏、晉以後,因為佛教、佛學的普及,提倡“布施”,教導人們必須將自已所有,盡心施放恩惠,給與衆生,這樣纔有修行的功績基礎。由此采用《書經》上一個同義詞,叫做“功德”。後代人們有時講到“德”字,就慣性地與“功德”一詞的觀念連在一起,所以附帶說明,以便大傢瞭解。
  我們瞭解到上古傳統文化對於“德”字的內涵以後,把它歸納起來,再加簡化一點來講,“道”字是指體,“德”字是指用。所謂用,是指人們由生理、心理上所發出的種種行為的作用。這對於研究《大學》一書,尤其是最重要的認識。不然,到了“明德”和“明明德”關頭,就很容模糊、混淆不清。因為古文以簡化為要,到了現在,中國人的教育,不從文字學入手,搞得自已不懂自已的文化,反而認為古人真該死,自已的傳統文化真糟糕。
  “天”字的五個內涵
  “天”字,真是“我的天哪”!讀古書,碰到這個天字,如果要仔細研究,也不是那麽容易,同是一“天”看它用在哪一“天”的意義,我們現在把它歸納起來,也與“道”字一樣,有五個內涵。
  一是指天文學上天體之天,也可以說,包括了無量無邊的太空。可不是嗎?外國叫航行太空,我們叫航天,並沒有兩樣,各自文化不同,用字不同而已。這是科學的天。
  二是宗教性的天,這是表示在地球人類之上,另外有個仿佛依稀,看不見、摸不着的主宰,叫它為天。在我們上古以來的傳統習慣上,有時和“帝”字、“皇”字是同一意義。不過,“帝”或“皇”是把那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加上些人格化的意思而已。如果用“天”字,就抽象得多。在意識上,便有“天人之際”,自有一個主宰存在的意思。
  三是形而上哲學的天,它既不代表陳列日月星辰的天體,統屬於自然科學的範圍,又不是宗教性的唯心之天。它既非心和物,又是心和物與一切萬象的根源。它猶如蕭梁時代,傅善慧大師所說的一首詩“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的天。簡言之,它是哲學所謂的“本體”之天。
  四是心理情緒上的天。它如一般人習慣性所默認的“命”和“運”關聯的天。所謂“天理良心”,這是心理道德行為上所倚仗的精神的天。又如說:“窮極則呼天,痛極則呼父母”,是純粹唯心的天。
  五是屬於自然科學的範圍,作為時間和空間連鎖代號的天,例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明天、昨天,以及西天、東天等等。
  總之,先要瞭解這幾個中國古書中,“天”字的差別意義,這在研究《中庸》一書時,更為重要。好了,我們為了講《大學》,又是“過了一天又一天”了!
  八、大人之學的探討
  為了講解研究《大學》,有關於“大人”這個名詞,也必須在研究本文之先,要有一番瞭解。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禮記》中記載:古人八歲入“小學”。先由學習灑掃應對開始,漸漸地學習“六藝”——禮、樂、射、禦、書、數。
  灑掃,是人生基本的生活衛生和勞作。
  應對,是人與人之間,所謂人倫之際的言語、禮貌、態度。
  “六藝”所包括內容很廣:
  禮:是文化的統稱。
  樂:是生活的藝術,當然也包括了音樂。
  射:是學習武功,上古遠程攻擊的武器,以弓箭為主,所以用射箭的射字作代表。
  禦:是駕御馬匹和馬車等駕駛技能。
  書:是指文字學,包括對公文的學習。
  數:是指算術和數學,是上古科學的基本先驅。
  由八歲入“小學”,到二十歲,已經不算是童子,在傢族中,要舉行“冠禮”,算是正式成人了。但是“冠禮”之前,又有一說,十八歲束發,也算成人了。所謂“束發而冠”以後,再要進修就學,那就要學“大學”了。
  怎樣纔算是“大人”?
  那麽,我們現在要研究的這本《大學》,是不是古代所說的成之人學呢?或是如宋儒朱熹(晦庵)先生所註,含糊其辭地說,“大學者,大人之學也”呢?假定說,《大學》劈頭第一句所說的“大學之道”,確是指定是大人之學。那麽,怎樣纔算是大人?或者如中國文化三千年來的習慣,凡是做官,甚至捐官並未補實缺的,都稱作大人哪!但不管是曾子的原意,或朱熹的註解《大學》一書,絶不是專門教做官做吏的人學習的。
  從字源學上來看,“大人”這個名詞,首先出在中國文化寶典中。所謂群經之首的《易經》裏,就有二十九處之多。例如:在乾卦九二、九五、“利見大人”,升卦的“用見大人”,革卦九五“大人虎變”,等等。但很遺憾的,在《易經》上,每次提到大人,也都沒有確切的定義,是指做大官的大人,或是年齡成長的大人。但《乾卦·文言》上說: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
  這樣的“大人”,連鬼神也都無可奈何他,天也改變不了他,這又是個什麽東西呢?說到這裏,我先說一段往事。
  《乾卦·文言》新解
  當年我在成都時,曾經和一位宿儒老師,蓬溪梁子彥先生,暢論這個問題。梁先生是對朱熹的“道問學”和陸象山“尊德性”的調和論者。可是我們經過辯證,他衹有說,依子之見如何?我就對他說,如果高推《大學》、《中庸》為孔門傳承的大學問,那我便可說,《大學》是從《乾卦·文言》引申而來的發揮;《中庸》是從《乾卦·文言》引申而來的闡揚。《乾卦·文言》說:“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肢,發於事業,美之至也。”梁先生聽了說,你這一說法,真有發前人所未說的見地。衹是這樣一來,這個“大人”就很難有了。我說,不然!宋儒們不是主張人人可以堯舜嗎?那麽,人人也即是“大人”啊!
  梁先生被我逼急了,便說,你已經是這樣的境界,達到這樣“大人”的學養嗎?我說,豈止我而已,你梁先生也是如此。他說,請你詳說之。我便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我從來沒有把天當作地,也沒有把地當成天。上面是天,足踏是地,誰說不合其德呢!“與日月合其明”,我從來沒有晝夜顛倒,把夜裏當白天啊:“與四時合其序”,我不會夏天穿皮袍,鼕天穿單絲的衣服,春暖夏熱,秋涼鼕寒,我清楚得很,誰又不合其時序!“與鬼神合其吉兇”,誰也相信鬼神的渺茫難知,當然避之大吉,就如孔子也說“敬鬼神而遠之”。趨吉避兇,即使是小孩子,也都自然知道。假使有個東西,生在天地之先,但即有了天地,它也不可以超過天地運行變化的規律之中,除非它另有一個天地。所以說:“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就是有鬼神,鬼神也跳不出天地自然的規律,所以說:“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
  我這樣一說,梁先生便離開他的座位,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說,我已年過六十,平生第一次聽到你這樣明白的人倫之道的高論,照你所說,正好說明聖人本來就是一個常人。我太高興了,要嚮你頂禮。這一下,慌得我趕快扶着他說,我是後生小子,出言狂放,不足為訓,望老先生見諒,勿怪!勿罪!這一故事,就到此為止,但梁先生從此便到處宣揚我,為我吹噓。現在回想當年前輩的風範,如今就不容見到了!
  說到這裏,我已經把《大學》裏的“大人”說得很清楚了,如果還不瞭解,勉強下個定義吧!凡有志於學,內養的功夫和外用的知識,皆能達到某一個水準,稱之做“大人”。至於內養的功夫,外用的知識,要怎麽養,研究下去,自然就會知道。
  還它的本來面目
  現在我們要正式講解研究《大學》的原文,首先須說明所謂的原文,也叫做“原本大學”或“大學原本”。
  為什麽呢?因為自宋代以來,尤其是南宋以後,所有印刷流傳的《大學》,都是朱熹先生根據他的師承二程(即程明道、程伊川)先生重新改編原本,加上朱熹先生的心得做註解的《大學》章句。最嚴重的是,自明朝以後,不但根據“四書”考功名,而且規定都要以朱熹為標準。
  而我們現在講解《大學》,就要返本還原,恢復曾子原著的《大學》論文,如果照古人尊稱的意思,應該說恢復曾子原經的本來面目,這樣並不過分吧!程伊川與朱熹兩位先生,對孔、孟之學的造旨,的確有其獨到高深之處,也的確可以自成一傢之言,但沒有必要,更沒有理由隨便篡改經文,他們的學問主旨,都要“主敬”、“存誠”,隨便篡改前賢的原文,豈不是大不敬,太不誠嗎?這樣就犯了邏輯上“自語相違”的過錯了。
  但是,我們也須先看一看,聽一聽程、朱之說是怎樣講呢?如果我們瞭解程、朱的錯誤,而《大學》的真面目也自然就出現了。大傢且看在《大學》的前面,朱子寫道:
  子程子曰:《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於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
  嘿!嘿!程朱的理學,最重尊師重道,更重尊敬先聖先賢。《大學》一書,是理學家的儒者們,一致公認是孔門弟子、所謂“先賢”曾子的遺書。但他朱先生一開始,就非常尊重他的師承,叫程子還不夠,在程子上面還要加上一個特別尊稱的“子”字。不衹撇開了曾子不理,而且也摘掉孔子的“子”字,輕慢地換成“孔氏”,竟變成“大學,孔氏之遺書”。這真像明清以來衙門裏刑名師爺的筆法,把曾子的著作權,輕輕易易地判歸孔子門下,而且還不是指定是孔子受益,不過是孔氏門下的公有而已,因此,宋朝以後,理學家的儒者們,都是自認為直接繼承孔、孟之學,當然就可自作主張,隨便篡改,曾子又其奈我何:(衆笑過後,老師自說:口過!口過!)
  不但如此,朱先生又說:“而初學入德之門也。”啊喲!明明本書開宗明義第一句就是“大學之道”。而他卻說是初學入德之門。這種筆法、這種寫法,如果朱先生在北宋神宗時代碰到蘇東坡,他一定寫文章大大批一番。如果說碰到清初的金聖嘆,可惜他本來就不大註重理學家們,否則,由他來一批朱文,那就更加精彩幽默了!
  但是大傢不要小看這一段五十六個字的短文,如果我們生在明、清兩朝六百年間,想考取什麽秀纔、舉人、進士的功名,就非照此背熟不可,還要牢牢記住朱子的章句是這樣說的。假使有半點違反這種思想意識,小則,永遠取消考試資格;大則,也許吃飯的傢夥也保不住了!學問被禁錮到種程度,還說什麽文字獄有多麽可怕嗎?中國過去的帝王或大政治傢們,都有這種人性特點的偏狹習氣。以古例今,所以中國文化、文明的進步,始終衹能在某一特定的圈圈中打轉。孔、孟以後的儒傢,也永遠衹能口是心非的,在高呼萬歲陛下聲中,承虛唼(shà)響,討個官做,聊以自已鳴高,學問之道如此而已矣。《大學》中所說的“修身”學問,真的就是這樣嗎?
  九、中原文化的精品
  現在我們先讀《大學》原文第一段,也是《大學》最基本的宗旨所在: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大傢讀完了《大學》第一段原後,我要先講正反兩點,請大傢留意。所謂正面的:《大學》和《中庸》兩本書,文章很簡要而且美麗,後來的《孟子》一書,也是這樣。我小時候讀書,要學寫作古文,老師們便告訴我們要熟讀、熟背《大學》、《中庸》、《孟子》的文章。那麽,文章一定會寫得四平八穩,而且很好。至於《大學》、《中庸》、《孟子》、《楚辭》的文章,初學不宜,不然,會流於奔放,容易變成狂妄。
  北方與南方的文學風格
  事實上,《大學》、《中庸》的文章,不僅簡練,也真有溫柔敦厚之美。我個人在三十以後,在多讀古書,多學習瞭解以後,我又大膽下了一個定論:《大學》、《中庸》、《孟子》是齊、魯文化的精品,也代表了古代中原文學的精華。當然,如《禮記》、《春秋》的文章,也大多如此。
  至於《老子》、《莊子》、乃至《楚辭》,卻代表了南方文化和文學的精華,使人心胸開豁,意境灑脫。如果比方的說,中原文化猶如唐代杜甫的詩,渾厚有味,好比吃河南、山西的面食,北方的餃子、饅頭。南方的文學猶如唐人李白的詩,豪情奔放,好像白米飯配上魚肉菜餚。換言之,古代中原的文化—文學猶如德國—日耳曼民族的文明,渾厚樸實。南方的文化—文學,猶如法國—法蘭西的文明,風流瀟灑。總之,希望大傢多讀、多念、多背誦,當歌一樣地唱着來讀。那麽,必定有如我當年讀書時,老師並不太給你講解,衹說,你讀熟了,將來你自已會懂。現在套一句成語來說,你讀得背熟記牢了,將來你會自已開悟。這是正面的經驗。
  《大學》首文竟可以治病!
  另一方面,我可告訴你一個非常有趣的經歷故事,我在年輕的時候,興趣是多方面的,而且也如大傢一樣,好奇、好神秘,到處求師訪道,想變成超人,成仙成佛最好。在三十年代的時候,湖南有一派道門,由一個姓蕭的道長領導,據說有道又有法術。那多好啊!本人當然千方百計找人介紹去求道羅!真奇怪,見面了,他正替一個人念咒治病,左手拿一杯水,右手捏個劍訣,指天畫地,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念些什麽。念完了,叫那個病人喝下去,那個病人說:感覺好多了。我看了心想,這不是跟出傢的和尚們,念《大悲咒》水叫人喝一樣嗎?但別人告訴我,這不是《大悲咒》的法門。好了,我當然要試探一番,先請他教我這個念咒水的法門也不錯啊!
  經過百般刁難,我又再三懇求,他終於說我有緣,又是上天允許了教我。到了真正傳道、傳口訣那一天,當然賭咒發誓,不可泄漏天機,所謂“六耳不傳”也就是說,一個對一個的傳授,口傳心授,不能公開,真是秘中之秘。他傳了,我也學了,不但使我大失所望,幾乎使我笑掉大牙。你說他傳個什麽咒啊!告訴你,就是我剛纔念的《大學》開頭一段。我想,天哪!我早知道你傳的是這個,我在十二歲起,背得比你還熟、還快,早可當你的祖師了!(衆笑)但是你不要笑喔!他們誠心誠意念了這一段,給鄉下人治病,有時候真地有效,所以人們纔相信他。如果是我或你們來念,保證不靈,因為你我不信。這是精神學上一個問題,也不簡單。知識分子不信,不一定對。愚民的迷信,不一定是錯。這其中的道理,還有很深的學問哩!
  附帶講一個故事:有一次,我在西南邊區碰到一個人,會“祝由科”,念咒畫符能治病。我看到他替受傷的人止血。我也要學,他傳授給我。等我知道了這個咒語以後,實在笑不出來。我知道我如照作,百分之百保證不靈。你說它的止血咒怎麽念呢:“東方來個紅孩兒,身穿大紅袍,頭戴紅纓帽……太上老君,急急如敕令,止!”他把手一止,別人傷口的血真不流了。因為他有信心。這都是精神學上的問題,所有宗教的迷信作為,都有此來的。
  剛纔所講用“大學之道”一段來治病,當年這一派,是清末民初,民間秘密道門,所謂“同善社”一派的支流。那時,還沒有什麽“一貫道”呢!至於這些人物和宗派來源,後來我都一清二楚,實在不足一談,我們現在是講《大學》,不是在講旁門左道的史料。
  十、《大學》修養的次第
  現在我們正式研究《大學》第一段的四句書: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古文就是這樣簡化。如果用現代的觀點來說,這種古文,就是春秋、戰國時代的簡體文。把人類的意識思想、言語,經過濃縮,變成文字,但永遠保存意識思想的原有成分,流之久遠。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古文。
  這四句書,到了南宋開始,經過宋儒理學家們的研究註解,尤其是程、朱學派以後的學者,大多必要遵守程、朱章句之說,因此習慣地說《大學》書中的要領,便有“三綱八目”的說法。綱,是綱要;目,是條目。綱目,是朱熹首先習用的創作。例如,他對於中國歷史的批判,不完全同意司馬光《資治通鑒》的觀點,自創一格,他對歷史的編寫,被後人稱作“紫陽綱目”。
  其實,綱目是寫作文章和對學術分類的邏輯方法。綱,是前提,也可以說是標題。目,是分類的引申。很有趣的,我們現代在政治術語上,聽慣了“上綱”這個名詞,但大傢還不知道,首先使用這個名詞的導師,也是采取儒傢學說中來的,並非導師自已的創作。衹是大傢書讀得不及他多,就不知道他當年也是此中的健者。
  過去所講的《大學》一書中有“三綱八目”的說法。是哪個“三綱”?是哪個“八目呢?
  答案是這樣的:《大學》書中首先提出的“明德”、“親民”、“至善”,便是三綱。不是古代傳統文化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那八目呢?
  答案是《大學》後面的:“格物”,“緻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
  其實,對於《大學》一書,指出有“三綱”之說,也不盡然!事實俱在,如說《大學》一書的綱目,應該說它有四綱、七證、八目纔對。
  四綱、七證、八目
  那麽,四綱是什麽呢?就是在“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之上,一個最重要的前提“道”字,也可以說是大學之道的“大道”。詳細的理由,待我們慢慢地“明辨”。但可以從“以經註經”的原則去探討,衹要從《大學》開頭兩段的本文中,就可看出來事實俱在。本文中不是明明白白地寫出“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嗎?所以“大道”或道,纔是首綱。
  那麽,為什麽又特別提出“七證”因為《大學》本文,在四綱以後,跟着就提出有七個求證大道與明德的學問程序,也可說它是求證大道的學養步驟。如果你高興要說它是七步學養的功夫,也未嘗不可。這就是知、止、定、靜、安、慮、得。這就是《大學》學問的綱要所在。過此以後,所謂格物、緻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的八目,纔是“親民”的實際學問和修養。
  也可以說,初由大道到明明德,每個人自立自修的學問。也就是宋儒理學們冒用莊子學說,作為自已廣告的“內聖外王(用)”之說的“內聖”之學。也可以說是“內明”之學。再由明明德到親民,纔算做到真正修、齊、治、平的功德,便是自立而立人,自利而利他的“外王(用)”之致用。但無論是自立的“內明”,或立人之道的“外用”,都要達到“至善”的境界,纔算是人倫大道的完成。
  瞭解了這些預備學識以後,我們再來用白話文的方式,試着簡單的直譯《大學》首先的四句書看看。
  “大學的道,首先在明白明德的修養,然後才能深入民間做親民的工作,達到極其圓滿的至善境界”。
  當然囉!這樣直譯了《大學》的原文,無論怎樣說,已經是隔夜油炒飯,肯定不是原來的本味了!況且對這四句書的四個句詞的內涵,也是隔靴搔癢,始終抓不到重點。因此,還要一點一點、一層一層來抽絲剝繭再加研究。
  既然知道用白話文直譯古文的內涵,畢竟似是而非,完全不是那個味道,那衹有用孔門所教治學的方法,所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來抉擇它,也就是現代所說用分析、歸納的方法來研究了。
  自立立人而達於至善
  第一,在兩千多年前的中國,所謂春秋末期、戰國先期的階段,中國的傳統文化,本來就儒、道並不分傢的一個道統時代。即使諸子百傢之說,也都是標榜一個“道”字作定點。
  《大學》作者曾子,就生在這個時代,而且在孔門七十二賢之中,他是傳承道統心法的中堅分子。在那個時代裏,在政治係統、社會風俗習慣上,至少表面上還是宗奉周朝皇為中央,尤其在文化習俗上,還是以周禮為準。所謂子弟八歲入小學,到束發而冠的十八、二十歲,再進習成人之學,也就是準備作一個真正大人,已經不是童子的細(小)人了。
  那麽,大人之學所教授的,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人倫之道是什麽呢?那就是先要明白這個“明德”。所以這一句書裏有兩個明字,第一個明字當動詞用,第二個明字當形容詞或名詞用。這種用法,在上古時代,是很平常的。例如:父子,子子,親親等,都是把第一個字當作動詞,第二個纔是名詞。就是說:對父親而言,要做父親的本分;對兒子而言,要做兒子的本分;對自已的親人而言,要做到對親人的本分。
  瞭解了以上的道理,同時也可以知道我們上古傳統教育的主要宗旨,就是教導你做一個人,完成一個人道、人倫的本分。不是衹教你知識和技能,而不管你做人做得好不好。因為做工、做衣、做小販、做官、做學者、做皇帝,那都是職業的不同。職位雖不同,但都須要做人,纔是本分。你的職業職位果然榮耀值赫,而人都做不好,做人不成功,那就免談其他了。
  第二,“大學之道”的道,是根本,也可以說是體。“明德”是由道的致用,是從道體出發的心理和身體力行的行為。“親民”是由個人學問的道和德的成就,投嚮人間,親身走入人群社會,親近人民而為之服務。這便是明德立已以後,外用到立人的目的。最終的結果。無論是個人立已的明德,或是外用立人的親民,都要達成“至善”的境界。
  第三,如果我們照這樣的說法,怎樣纔可以表達得更明白一點呢?那衹有用“因明”(邏輯)的辦法,藉用相似的比類做譬喻、做例子,或者可以比較明白一點。怎樣藉譬呢?那衹有嚮鄰居的佛傢去商量,暫藉用佛學來做說明了!
  自覺覺他而覺行圓滿
  佛,是古代印度梵文“佛陀”的簡譯。佛是什麽,在中文來說:佛者,覺也。覺個什麽?覺悟心性的自體。怎樣才能自能自覺心性自體成佛呢?那必須先要修行大乘菩薩道的功德,所謂:自利(等於儒傢的自立)、利他(等於儒傢的立人),達到福(功)德資糧圓滿,智慧資糧圓滿,纔可以成佛。所以自覺、覺他、覺行圓滿,就叫作佛。如果用佛學來比方儒傢學說,佛就是聖人的境界,菩薩就是賢人的境界。菩薩是梵文“菩提(覺悟)薩埵(有情)”的簡稱,中國初期的翻譯,也叫做“開士開車”大士“。
  我們藉用了佛學這個比例來說明《大學》的“大學之道”。那麽,明明德是自覺,親民是覺他。止於至善便是覺行圓滿而得道成聖了!這樣一來,恰恰如道傢的列子所說:“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是不是如此呢!大傢再去想想看,再做研究吧!
  瞭解了前面所講的理念之後,就可以明白這四句綱要的下文,所謂知、止、定、靜、安、慮、得七個層次的學問修養次序,完全是銜接上文四句的註腳。不然,讀了半天《大學》,好像在看教條式的條文,聯貫不起來。就如說。“知止而後有定”到最後一句的“慮而後能得”,它究竟得個什麽呢?
  如果我們照前面所講的理念,那就可以明白“慮而後能得”,便是得到明德之目的了。不然,這個“明明德”,也不知道從怎樣明起?當然,既能達到明德的境地,那就真能達成“大學之道”這個道的境界。
  這樣便可能瞭解從漢、魏以後,儒傢、佛(釋)傢、道傢,把各個自傢修行的成果,都用中國傳統文化的習慣用語,統統叫做“得道”。其實,得道這個名稱,也就是從《大學》“慮而後能得”這個理念而來的。由此演變,到了唐、宋以後,佛傢的禪宗普及流行,大致標榜禪以“明心見性”而得道。道傢也相隨而來,標榜以“修心煉性”而得道。儒傢的理學們,當然不甘落後,也自標榜以“存心養性”而得道。你們看看,曾子這一句“慮而後能得”的內涵,是多麽雋永有味啊!
  同時,禪宗把得道叫“開悟”,真正開悟了纔是明白佛學的理念,也有叫做“明覺”的說法,這明覺或覺明,與明得和得道,都衹在名詞的表達現象上,依稀恍惚,僅有輕雲薄霧,忽隱忽現的界別而已。解脫這些“名相”的束縛,就並不無多大差別了。
  十一、朱晦昧改《大學》
  講到這裏,本來就要接着研究由“知止”到“慮而後能得”這一段的求證學問。但是,從南宋以來,因程、朱章句之學對中國文化七八百年來的影響太大了,我們也不能不加重視,先來探討,這樣也是對先輩學者的尊敬態度,不能隨隨便便就一律抹煞。現在且看朱子(熹)的章句:
  程子曰:親當作新。
  大學者,大人之學也。明,明之也。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衆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
  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
  止者,必至於是而不遷之意。
  至善,則事理當然之極也。言明明德、新民,皆當止於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
  此三者,大學之綱領也。
  大傢不要小看了這一段文字,它的思想,後來影響元、明、清三代六七百年,使漢唐以來中國文化發展受到障礙,嚴重的說,中華民族國傢的積弱成性,也是由此種因。民國初期的五四運動,大喊打倒孔傢店,實在不是胡闹。其實,孔傢老店,倒還貨真價實,衹是從南宋以後,這一班宋儒學家們,加入了孔傢店,喧賓奪主,改變了孔傢店原來的産品,摻入的冒牌太多。尤其以程、朱之說,更為明顯。
  “親民”改作“新民”!
  第一,先說朱子冒用其師程頤的意見,非常大膽地將古《大學》首列的“在親民”一句,硬要說,程子曰:“親”當作“新”。這真叫做作造反有理,這不是明明白塗改文書,等於秦檜加在嶽飛身上的判决“莫須有”嗎?
  因為把親民的親,當作“新”字來解釋,他可非常有力地把後文“苟日新,日日新”來證明自已塗改有理。因此,他便可以大談靜坐觀心,暢論心性微言妙論的教化,認為人人如此,纔是學問,才能革新改過,纔算是個新人(民)。
  豈不知下文由格物、緻知,到誠意、正心、修身的個人學養成就以後,跟着而來的齊傢、治國、平天下都正是真實做到親民的學問嗎?如果要人們天天換作新民,那就要隨時變更政策,常常要來一次什麽大革命纔對嗎?所以這個思想,後遺的流毒太大了!
  擅自改編《大學》次序
  朱子不但如此,又將原文《大學》的文章,運用他自已的觀點,重新改編次序,分為十章。因此,在南宋以後的《大學》、《中庸》,便有“右一章”、“右十章”的註釋。當我在童年時候,一般同學們讀書讀得疲勞了,便大喊,啊喲!媽喲,我現在又讀到“發昏”第一章啊!
  這便是由南宋以後到清末民初,讀書人為考功名,不得不永遠墨守成規,以程、“章句”之學為準則。但當朱子在世的當時,當權派提出反對程、朱之學的大有人在。衹可惜他們在歷史上的“政治品格”太差,不但在當時起不了作用,就在後世,大傢也絶口不提他們。你說是誰,就是南宋的秦檜(反對程頤)、韓侂胄(反對朱熹)。他們指摘程、朱是偽學,要求禁止。如果排除了歷史上姦臣的罪名,就學術而言,恐怕也未可厚非。
  倘使在北宋時期,有如歐陽修、司馬光、蘇東坡等在位,恐怕朱子之說,必遭批駁。當時,如王安石的經學造旨,未必不及朱熹,甚至,宋神宗神明令規定考試經義,都以王安石的註解為標準,結果也遭到反對,所以,王安石的註解,未能流傳後世。
  以此為例,朱子豈非是時代的幸運者?這正如曾國藩晚年所說:“不信書,信運氣。”宋、元以後,程、朱之學大行其道,並非朱子自已,實為當政的領導者——帝王們,想靠它牢籠天下之士,為其所用,並且要乖乖聽話,不敢違背先儒,更不敢違背君父,如此而已。
  一字之差的故事
  講到這裏,忽然想起一個禪宗的公案(故事),頗有類同之處,不妨講給大傢輕鬆一下。當在盛唐的時期,禪宗大行其道。百丈禪師在江西的百丈山,開堂說法,座下學僧聽衆不下千人。在聽衆中,有一個白發老翁,天天都來,而且都是最後離開。長期如此,引起百丈禪師的註意。有一天,百丈說法完畢,大傢都散去,這個才能老翁還沒有走。百丈禪師就特別過來問他,你為什麽每次都遲遲不忍去,應該是別有問題吧?老翁聽了就說:“我正有一個重大的疑問,請師代我解脫。”
  百丈就說:“你問吧:”老翁說:“我在五百生以前,也是一個講佛法的法師。有人問我,‘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我就答他說:‘不落因果。’因此果報,墮落變成野狐的身命,不得解脫。請問大師,我究竟錯在那裏?
  百丈禪師聽完了,便說,:“你再問我吧!那老翁就照舊重複原句嚮百丈禪師請教。百丈就很嚴肅地大聲回答說:“不昧因果。”這個老翁聽了這話,就很高興地跪下來拜謝說:”我得解脫了。明天,請老和尚(指百丈禪師)慈悲,到後山山洞裏,為我火化這個身體。但希望您老人傢不要把我當作異類(畜生),請你還是把我當五百生前一樣,用一個出傢人的禮儀,燒化我吧!
  百丈師點頭答應了。第二天,百丈穿起正式僧服的袈裟,告示大衆,跟我到後山燒化一位亡僧呢!大傢聽了很奇怪,因為近日內,都沒有哪個出傢同學死亡,怎麽老和尚要大傢去送一位亡僧呢!結果,到了後山,在一個山洞裏,百丈去拖出一隻死去的狐狸,身體如剛生的小牛那樣大,親自舉火,依出傢人的禮法燒化了他。
  這就是後世相傳,對一般亂講禪道的人,叫他“野狐狸”的來歷。我講這一個故事,不是對朱子的悔辱。明明曾子所著《大學》原文是“親民”,為什麽一定要改為“新民”?假如曾子有知,豈不笑他胡闹嗎?如果朱子說,這親民的親字,還包涵有“做一個新民”的意義,或說“親者,義亦如新”即可;這就無可厚非了!其實,明儒理學家王陽明,也已發現朱子太過分了,他也不同意改親民作新民。
  十二、“明明德”要“明”什麽?
  接着,朱子解釋“明德”,他的奇言論就出來了。
  在這裏我們先要瞭解,從朱子的老師二程夫子(程頤、程顥兩弟兄)被後世所稱謂理學家的理學,是宋代中期以後突然崛起的學術思想,在中國的哲學思想史上,形成為宋儒學術的大係。
  宋儒理學興起的背景
  其實追溯起來,理學的興起也不算太突然。因為唐、宋以來的知識分子,早已看不慣、也受不了他們當時所處的情況:那就是由唐到宋,由於佛教禪宗的教法和道教思想的流行,普及到上下層各色社會,而幾乎使傳統的孔、孟之教,黯然無光。因此,在學習佛、道兩傢學問以後,便漸漸形成以儒傢的孔、孟之道為中心,左傾反道,右傾排佛,建立了宋儒理學的特色。這是由民族意識的頑固偏見出發,不瞭解人類整體文化的胸襟所致。但對古人而言,這種胸襟,固亦不可厚非。
  同時,他們上取唐代韓愈一篇論《原道》的文章,標榜中國固有的傳統之道,由“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孟”的傳承,雖然到了孟子而斬,但他們宋儒又重新悟道而承接上了。所以我常說,中國固有傳統文化的讀書人,無論老儒新儒,常常容易犯一種自尊狂的毛病,他們自認為從堯、腕、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以後,誰也不是真儒,當今天下,唯我獨尊,孔、孟以後,衹有我纔夠得上是真正明白儒傢學理的人。這樣的儒傢,我數十年來接觸到的、看到的太多了。因此,很瞭解宋儒理學們的心態動機,也不外此理。
  但在韓愈的《原道》以外,更重要的,是受教育昌黎先生的弟子李翺一篇《復性書》的啓發。殊不知李翺的《復性書》,正是受到他的皈八月師父藥山禪師的激勵而來。
  因為禪宗所主張的明心見性而得道,是根源於佛說一切衆生的自性本體,原是光明清淨的。衹因受欲念情思等心的習氣所染污,所以便墮落在生死輪回之中(所謂輪回,就是循環往復、旋轉不停的意義)。一個人能一念回機,明自本心,見自本性,就可返本還原,得道成佛了。
  同樣的,唐、宋以後的道傢,也與禪宗互有關聯,例如道教《清靜經》的主旨,也說:“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人生在任何一個時代,要想做到思想、學術、生活完全能脫離現實而獨立生存,肯定的說,是絶對不可能的。尤其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儒者,如二程夫子、朱熹先生等讀書人,當時學了佛、道兩傢的學問修養,就回來返求諸已,重新打開孔傢店、自立門戶成傢,那也是無可厚非、情有可原的事。這些確實資料,你衹要遍讀程、朱兩傢遺集,及明了歷史演變,就到處可見。但最不能使人贊同的,明明是藉了別傢的資本,或是偷用了別人的本錢,卻又指着別人的大門大駡“異端”,實在是令人齒冷,令人反而覺得假道學倒不及真小人了。
  朱子“虛靈不昧”說的探究
  現在,我們且看朱子怎樣註解明明德和親(新)民的涵義。這段註解在前一章已經引述出來。現在我們為了講解方便,也為了加深印象,再次引述他的註解如下。他說:“明,明之也。明德者,人象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衆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國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
  這一段話,可以說是朱熹先生的代表宋儒,以及程、朱理學的最高哲學的主旨。我們把它試着用現代白話來說清楚。他說,《大學》所講明德的內涵,是說什麽呢?那是說人們生命中本有之性,原來本是虛靈不昧的,它能夠具備一切的道理,而且能夠適應萬事的作用。
  註意啊!這是朱子說,天生人性,本來便是“虛靈不昧”的,人性本來是具備理性,能夠適應萬事(萬物)的。
  但是,天生生命的稟賦,同時為氣質的功能所拘束了,又為人心自已的欲望所蒙蔽了,所以有時候就昏迷不清醒了,也可說不理性了。不過,那個人性的本體,還是照樣很清明的,並沒有停息過。所以學問之道,就是在它發動氣稟、發動人欲的時候來明白它,就立刻恢復它的最初面目。
  註意啊!孟子認為人性本善。朱子當然知道,但他不用“性善論”做定位,卻用“虛靈不昧”四個字來說明人的本性,這就不知所云了!等於和尚不信佛經佛說,專門學那些五花八門的特異功能之說來當佛學。
  虛靈不昧是心理上的一種境界,也可以說是意識形成的知覺或感覺的心態,這是由父母所生以後的後天現象作用,說它是後天的個性還馬馬虎虎。如果說是父母未生以前的先天之性,就大有問題了!況且虛靈不昧,是他從佛傢的禪宗,和道傢講究心地做功夫的術語因襲而來的。莊子的“虛室生白,吉祥。止,止。”百丈禪師所講的“靈光獨耀”,甚至禪師們慣用的“一念靈明”,這些都是做靜定修養功夫中,心理上所呈現的境界狀態,怎麽就硬塞進去,指定這就是曾子所作《大學》明德的內義呢?
  好了!我們姑且承認天生人性本來就是虛靈不昧吧!但朱子又是有一個氣稟的氣質之性是很厲害的,它拘束了這個虛靈不昧,而被人性蒙朧蔽。那麽,一個虛靈不昧的人生自性,同時也並存有兩個魔性,一個是氣稟,一個是人欲。它們兩個又從哪裏來呢?是不是如朱夫子自已所說,也都多自性本體中來呢?怪不得後世人辯講宋儒程、朱的理學,說它是“理氣二元論”。其實,他對人欲和本體的關係還交代不清,可以說是“理、氣、欲”的三元論啊!
  朱子又說,虛靈不昧的理性,它本身是明白的,並未停息過,衹要你在人欲發動的時候,明白了它的作用,就可恢復到當初的虛靈不昧了!這也就是理學家所說的,“人欲淨盡,天理流行”的大機大用了。朱這個“復其初也”一保存,使是從李翺的《復性書》而來的。如果有人要問:既然復其初了,是不是永遠會在虛靈不昧之是國民經濟?問題來了:
  (一)那個氣稟(質)之性增強力量。比你虛靈不昧還大,是不是又被它所拘,虛靈不昧又被它拖垮呢?
  (二)如果人欲投靠了氣稟(質)之性,氣質幫忙人欲,你的虛靈不昧敵不過它兩個合力進攻時,又如何呢?
  倘使這樣詭辯下去,正如西方文化中所說的上帝萬能,卻永遠消滅不了撒旦(魔王)。所以撒旦永遠與上帝並存,萬參就等於無能了!
  但我們衹能到此打住,不必再論辯下去。正如禪宗的德山禪師所說:“窮諸玄辯,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言說論辯,終歸是“戲論”而已。我們最重要的結論是:朱子所說的“虛靈不昧”,衹能說它是《大學》下文“止、定、安、靜”求證功夫中的一種境界,不可以用它來詮釋註解明明德就是虛靈不昧。更不可以就把它當作人生天性原初的本體。不然,朱子會被人認為是權威學閥的武斷,至少是魚目混珠的誤用吧!豈不太可惜了嗎?
  (三)如果說,人活着的時候,還可修養到虛靈不昧,那人死了以後,這個虛靈不昧又到哪裏去了呢?它還存在嗎?還是死了,就不存在了?不論死後是否存在,這個理性的作用,它是生物的,還是純粹物理的?本體究竟是物還是心?到今天為止,整體人類文化,無論宗教的、哲學的、科學的,都還無定論。即使已有定論,實在也一言難盡,以後專題再說。
  至於朱子強改《大學》親民的親字作新字,雖然也言之成理,煞有介事,但畢竟是妄加塗改,未免牽強,前面已經說過,在這裏就不必再提了。
  總之,我們反反復復,檢點討論了那麽多,現在應該老老實實,歸到結論上來:明明德,究竟是什麽意思呢?答案:是自明”內明“學問的準則,為“大學之道”的綱要。至於怎樣才能達到明明德的實際,那就在下文用“止、定、靜、慮”等學問層次去證得了。
  如果說我們胸襟放大,不學宋儒那樣,把儒傢變成宗教式的排他性,則可藉用他傢的話作比類瞭解,就容易明白得多了。譬如老子所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可以藉來用做明明德的發揮。因為世上的人們,幾乎都苦於不自知。換言之,人都缺乏自知之明。等於禪師們所說,人人都不知自已的本來面目,因此自心不明自心而不能見道。又如早於孔子的管仲也說,“聖人畏微,愚人畏明”、“聰明當物,生之德也”,都是相同的道理,所以學問之道,首在“明明德”。
  好了!《大學》綱要,已經研究過了,現在再來開始探討下文知、止、定、靜、安、慮、得的七證學問。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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